王晨
对于从一开始就关注意大利哲学家乔治·阿甘本的人来说,其中包括他在帕索里尼《马太福音》(1964年)中的客串演出,他目前作为政治思想家的名声似乎是令人惊讶。阿甘本早期作品的很大一部分集中在美学问题上,其余的部分则是关于对哲学史上的主要人物进行细致而独特的解读。迄今为止,熟悉他的可能会知道,最为盛名的作品为《至高权力和赤裸生命》(2017年),《例外状态》(2015年)和《奥斯威辛残余:见证与档案》(2002年英译),之后他将目光转向为对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研究,以及对保罗的基督教神学的一系列研究,特别是《神圣人》这一系列强作的出版,奠定了他在国际思想界的地位。
这些似乎看上去都不是特别时兴或跟随潮流。然而,阿甘本对至高权力、紧急状态和“赤裸生命”概念的阐释似乎直接反映了当今最紧迫的政治问题:反恐战争中的紧急状态,“被关押者”犹未可知的命运,以及全球化下本应使之变得无关紧要的国家主权。在现代政治中,主权通过“例外状态”将法律悬置,从而使人暂时处于被剥夺政治生命的赤裸状态。《例外状态》在许多方面是《神圣人》系列中最直白的一本,它提供了罗马和现代世界中紧急权力的历史。但是,阿甘本并没有提出看似显而易见的主张,我们应该停止依赖紧急权力,坚持正常的法律结构,他只是引用卡夫卡的小说《新律师》来阐述,故事讲述的是在亚历山大战役中,布采法卢斯从战马进化演变成一个人,一名律师,这样一个无厘头的故事来隐喻出他的貌同实异的结论。
阿甘本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他倾向于从细节入手,以小的切入点去解读宏大且耐人寻思的课题。例如,在《神圣人》一书中,我们了解到,西方政治思想的整个历史总是朝着极权主义的恐怖方向发展,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古罗马法中看出来。同样地,虽然他后期的作品关注的课题越来越宏大,但它们仍然是以零散的形式书写,总是从具体视角出发并对主题留出空间。
我认为,这些特质可以追溯到沃尔特·本雅明和马丁·海德格尔身上,他们是影响阿甘本最重要的两个人。阿甘本曾担任本雅明全集意大利版本的编辑,该著作主要由多篇短小的论文组成,其中大部分在本雅明在世时未曾出版过。显然,阿甘本钦佩本雅明作品广泛的跨学科范围与其深度,并渴望在自己的作品中能达到类似的效果。然而,他与海德格尔的联系也许更加紧密,作为战后海德格尔研讨会上的一名学生,阿甘本敬仰这位伟大哲学家的志向,对西方历史的总体探求,并利用这一历史研究来阐明当代世界存在的问题。
阿甘本的主要思想取向不仅仅是这两个思想家,而且他自己也善于从驳杂的学问资源中引出深刻的结论。本雅明在《暴力批判》(1921年)中提出,有人真的应该研究人类生命神圣性概念的起源,而阿甘本正是在这一建议的基础上,推出了一个完整《神圣人》系列。对比之下,《敞开:人与动物》一书,是他对万物有灵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海德格尔的解读过程中得到的启发,阿甘本的整个作品正是在本雅明和海德格尔的启示下,形成真正的自我理论构境体系。
基于这一点上,抛开整个知识谱系的问题,关于阿甘本的思想风格最独特的地方还在于他对悖论和矛盾的热爱。例如,追随着本雅明的研究轨迹,他将人类生命神圣性的概念追溯到赤裸生命,这一起源远未表明人类生命具有特殊和绝对的价值,实际上是指一种被剥夺了所有法律保护的人类生命形式,他并没有认为人类生命神圣性的观念发生了多大变化,而是认为原始的观念依然存在,尊重人类生命神圣性的国家实际上是一台机器,它有可能使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一个没有防御能力的赤裸生命。
这种对悖论的热爱不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它深刻地塑造了阿甘本的生命政治观,他寻找了我们惯以常的观念,进行打破和重叠。例如,他的“主权悖论”,即“主权同时存在于法律秩序的内部和外部,基于这一事实,他重点关注在如何可以中止法律的主权统治者。”一方面,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的主权者可以自由地违反法律规定;另一方面,它的行为参照法律是合法的,至少在观念下,旨在恢复法治的正常条件。因此,在紧急状态下的主权行为是一种合法的违法行为还是非法的合法行为?后者正是对被排除在官方法律保护之外并沦为“赤裸生命”态的所有人的一种隐喻,例如难民,“敌方战斗人员”和集中营的受害者等。一方面,它们被排除在法律领域之外,但是这种排斥本身就是一种法律行为,实际上也是最有力、最具决定性的法律行为之一。因此,沦为赤裸生命的人是“排除在外”或是“被排除在外”的生命体。
阿甘本认为,我们的政治体系正在日益崩溃,法律之外经其确认的紧急权力不再是例外,而是规则。在这里,我们可能会想到将所谓的“反恐战争”的“紧急情况”用于合法,是如何被越来越多的极端行政权力所利用的,比如美国政府声称他有权未经审判就在美国境内暗杀涉嫌恐怖主义的公民,该审判已拖延至十多年之久,并且没有结束的迹象。然而,法律程序的崩溃并不是它喜欢这样,而是法律以其最原始和最致命的形式去显示其权力。正如阿甘本在《例外状态》里所说的那样,当例外状态成为规则时,司法政治体系就变成了杀人机器”。
整体来说,阿甘本的作品是非常系统化的,他以《神圣人》为首,用不同的卷来阐释自己的理念,最后著成系列,让人加深印象。但是,对我而言,阿甘本作品最吸引人的不是其系统性,而是开放性和探索性。在《例外状态》中,他指出现代政府由于经济状况而频繁宣布紧急状态;《王国与荣耀》是《神圣人》系列的进一步延伸,它包含了三位一体基督教教义的历史,书中他将天使描述为上帝的官僚;同时,他在《最高贫困:隐修准则与生命形式》中也指出,僧侶们似乎在不断地试图将他们的一生变成持续的敬拜行为,这使他进一步研究礼仪及其对当代道德和义务观念的影响。
因此,切入阿甘本作品的最佳途径可能不是他最为人知的政治学著作,而是以简短和片断式的书写方式,2003年出来的英文版《敞开:人与动物》(2019年中译版),它包含了多个令人难忘的故事,最值得留意的是有关一个不幸的蜱虫,它被研究人员剥夺了所有的感官输入,并在这个状态中坚持了将近二十年,这使得阿甘本提出了一系列的探究性问题,这些问题所带来的影响似乎也远远超出了蜱虫的命运。
但是,在这种持续十八年的停滞不前的状态下,蜱虫和它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完全与环境相关的生物怎么可能在对环境的绝对脱离中生存呢,没有时间和世界的“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认为这本书以某种方式挑战几乎所有人对动物的看法,目前还尚不清楚阿甘本的所有论点是如何联系在一起,但是这本书对我影响至深,它没有给出人类与动物关系的明确答案,但是它是一本引人深思的书籍。
在你阅读更为宏大的政治学作品之前,可以先试着从《敞开:人与动物》,《来临中的共同体》或《裸体》这些著作入手,它们有助于廓清阿甘本在面临问题前的思考方式。尽管它们采用了跨学科的视野,超越了传统的学科、民族、性别、种族等身份认同的界限,他的政治作品基本上代表了与阿甘本经典中更为繁杂的即兴文体风格,但在他的所有著作中,他用他所提倡的西方文化和政治传统来举例说明“学习或玩耍”。
阅读阿甘本,也就成了阅读那从未写出之物,我们最终要触及的甚至不是一个光亮明晰的所在,而是那片晦暗不明的发源之地。不管阿甘本的作品最终能达到什么样的成效,他最成功的一点是,让我们和他一起用玩耍一样的态度去进行研究学习,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