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谷香
一
2月28日,先生终于拖着行李箱,背着电脑包,带着口罩,走上了复工之路。我下楼送他,顺带倒垃圾,然后去超市采购。他和好友陈总说好在小区的北门口等他,驾车送他去萧山机场。见面我替先生表示十分不好意思:“一遍又一遍说要请你送一趟,又一遍遍顺延。万一半途他公司又改主意不要他复工了,还得麻烦你把他原路拉回家。”陈总呵呵一笑:“蒋师母你放心,这次应该不会了。他去那边还要隔离20天,都要到3月下旬了,工地总该开工了。当然,万一有出入,再把他拉回来卸货给你,下次再拉。为好兄弟当司机么,没二话。”
又是好兄弟,又是自矮辈分,管我叫“蒋师母”,蛮可乐的。
陈总其实是一个身价不菲的公司老板,和不少浙商一样,谦和,低调,勤奋。公司经营的是管道工程,有不少研究生,还有不少机器“人”都在为他打工。话说先生的“好兄弟”官产学研各界都有,但大都是和工程建设有关,偶尔和他一起去吃个饭,去参加个婚宴,他们都叫我“蒋师母”,听他们聊天交流都是浙江普通话,都以工程项目和技术为核心,兼谈天下大事,儿女小事,我很少有插话机会,也听得云里雾里。但关键时候,这些朋友都挺能帮忙的。前不久还有朋友专程把KN95口罩给我们送到小区门口,堪比雪中送炭。疫情中人人闭门居家,我们片区连公交和出租车都没有,平时自己有专职司机的陈总,关键时刻为我家蒋总充当专职司机。
马路空旷,目送小车呼啸而去。为妻的牵挂也随车而去。这一路同样意味着感染风险,赚钱养家的男人不容易。从齐家角度看,蒋总就是我家的逆行者。我的岁月静好里,有他为全家扛下的经济担当。
他随后发来了机场的照片,比平时客流量少得多的机场井然有序。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在认真工作,旅客在排队接受检查。
是夜,他发来已经到达沈阳住宿的照片。至此,他开始长达20天的居家隔离。
二
一个人居家,不论晴雨,暂别一城大美风光,也暂别了电影院、茶会雅集、饭局,博物馆、书店、图书馆、小姐妹店里的护理……减法做到减无可减,生活的物理节奏犹如西西佛斯神向奥林匹司山扔石块似的单调。
醒来先关心实时更新的疫情数据,然后烧水,熏香,泡茶,吃早点。整块的时间用于看书上网,碎片的时间用于搞卫生。我习惯于视线之内不凌乱,不见灰尘。搞卫生一举三得,休息脑子,锻炼身体,洁净陋室。
“好博每开卷,居贫常闭门。”这是我一位中学老师给我的座右铭,我终身受益,更何况当下又有谁不闭门呢?看书最能感觉时间不够用,说是整块时间,往往是一晃而过的。疫情闭门以来,从诺奖得主汉德克,托卡尔丘克,到帕慕克,再到开始读奈保尔。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书写者,而这个时代波澜壮阔,全球化的巨浪,荡涤着每个民族为物欲而操劳的模式及其精神世界,构成的图景波谲云诡,这些书写者从宏大叙事,到深入骨髓的人性,写得入木三分,酣畅淋漓,值得我敬仰。游猎于文学的世界使我的精神生活变得辽阔无垠。如果文学世界是神话,那这个世界绝非只有西西佛斯神,而是诸神共舞,魅力无限。我承认我阅读的文字都堪称昆仑般伟岸,我用键盘敲击的文字却实在渺小如草芥,这就是差别。人不能和人比,但人可以学习别人,一直一直附庸风雅,总会由表及里地变风雅的。我相信功不唐捐。
3月7日下午,同小区小友,说她团购了两束郁金香要送我一束,微信说得很恳切:“我们应该过一个有花的三八妇女节。”然后约好在小区篮球场边拿花。我心里非常感激小友,她用一束花唤醒了我居家与春天约会的模式。
古诗尚写“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而我这不也是足不出户日,春天扑面来!
这一束含苞待放的粉红色郁金香,完全不需要花艺,我拿了一个大的德国彩绘浮雕啤酒杯,接了水就插上了,放在玄关处的边柜上,顿时,像是点亮了我的整个客厅,不对,是整个上下两层的家,那些水培的绿植,瓶插的枯藤也一下子变得生机盎然,原本素雅的家具也仿佛更有光泽了。原来疫情压抑了我对花的喜爱,一下子“花瘾”又上来了,以后,小区的鲜花店也开了,家里就再也没有断过花。小区水景里的鸢尾花叶,道路旁的金八角、金边黄杨都茂盛地生长着,以小心修剪的方式剪取几支回家,学了些许皮毛的小原流花艺,中式文人花道花艺,重新捡拾回来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边哼着昆曲《牡丹庭》边插花,或边播放一些欧洲古典音乐边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别人拍的春天照片:太子湾公园印花与郁金香次第盛开,西溪湿地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了,各地微友住宅小区房前屋后的二月兰、百万小铃、垂丝海棠、风信子、白玉兰、紫玉兰、二乔玉兰……我也算是“云游园”了。
是春明景和,大野芳菲的时节了,想想杭州的山山水水,应该哪里都葱茏,那里都花开成海,但为了不辜负那些第一线的抗疫战士,我还是选择闭门。
凳子上摆了本书。书打开,封皮朝上,我看到了两个字:诗集。我很诧异,柴米河,没几人识字,想不到别呦呦竟爱看书,这一点倒和我一样。我爱看谈狐说鬼的书,诗,几乎不看。
三
曾几何时,微信中时不时有亲朋好友开始问我,“儿子有没有回国?”“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儿子在英国还好吗?口罩有没有?”“让他多注意,尽量少出门。出门戴口罩,回家勤洗手。”“还是回来吧。祖国最安全。什么‘群体免疫’?荒诞透顶!”
我一一答之:“儿子还在英国,要完成学业,3月、4月还有课。但是开始上网课,还要做论文。他会小心的,会戴口罩的,谢谢关心。”
当中国新增新冠病毒确诊病例在一天天减少的时候,境外却到了爆发期。我的关注重点也由国内疫情转移到海外疫情,重点是看英国的数据,计算确诊病例在总人口中的占比,从十万分之几,到万分之几,“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本来还盘算假如国内疫情没有好彻底,让儿子暑假不必回来,而现在是两难了,不回来那边确诊比例越来越高,成几何级数增长,空气里的病毒势必越来越多,风险越来越大,回来一则路途不安全,二则机票也越来越紧张,三则就算开始上网课,毕竟有时差,整天黑白颠倒地学习,会很辛苦。
英国留学生妈妈微信群里的妈妈们与我一样焦虑,不少孩子已经是买了公务舱机票,让孩子戴好护目镜、口罩和手套,并且全程不吃东西,飞回国来了,开始了集中隔离阶段。听了妈妈们的介绍,我再分别打电话给我家户口所在地的社区和住处所在地的社区,详细了解了境外回来人员的安排问题。假如儿子要回来,是否买得到直航的还不一定,转机就得多去一个国家,到了浦东机场,边检时间会比平时多几倍,然后再去浙江设置的点等车,等到车先集中送到嘉善,再等车接到杭州,然后送达隔离点,我们住处的集中隔离点条件显然比较将就,生活将就点也就算了,如遇网络不好,则会影响其学习与娱乐。我把打听到的消息详细地告诉了儿子,然后任由他选择,回来与不回来,我们都支持。叮咛的话少不了说一遍,如需购买口罩等物品邮寄也一定及时办到,但绝不絮叨不停。好话重复三遍就只是分贝,又何况,儿子已经是研究生了,哪里轮得到我给他科普?
儿子决定,暂不回国,至少4月底之前肯定不回来。
欣慰的是,英国政府已经放弃了“群体免疫”,实行给所有境内的人免费诊疗,甚至还包括非法入境的外国人,开始跟中国一样停工停学,封闭管理,建方舱医院。更欣慰的是,中国外交部在行动,各省的侨联也在行动,开始组织为留学生发放健康包。也开始有包机让英国小留学生先回国,咱们是大留学生,就再等等吧。
四
杭州市民开始在支付宝上领消费券了,第一波我还没有领到,但我也替领到的人和即将热火起来的实体商店感到高兴,是时候提振消费了,改善自己生活的同时,繁荣自己的城市。经济可以起起落落,灾害和病痛也总不肯放过人类,但我对人类未来的信心从来不动摇。可能是我年轻时候被胡适先生灌输了“防身药方的三味药”,终身有“疗效”吧。这一味叫“信心汤”,插花品茶之类,叫“兴趣散”,还有太多的未知世界想去探寻,叫“问题丹”。
依然关心武汉。关心与武汉相关的文字与视频。偶尔上网看了凤凰网近期的《春天读诗》,主题恰是“绝处逢生的春天里:武汉的呼喊与细雨”画面上首先进入眼帘的雾霭蒙蒙的长江,一声汽笛凄凉却不失庄严,江面上有行船,江边有骑车送外卖的身影,朗读以武汉口音开始,第一首是“与武汉有关的记忆”,满满的武汉元素:“我十分怀恋那段时光,放学以后,坐在珞珈山上,折叠一些烟盒子,可以看到火车,在遥远的地方开动着,夕阳好的时候,还能爬上山顶的铁塔,看冒着白烟的火车,穿过城市的腹地,长江慢慢流动,和另一条江水一起,把武汉划分成三大块……”其中还有个戴着口罩年轻姑娘朗诵海子的诗歌《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深情的朗读加上背景画面里封城之后武汉的各种画面,街上禁闭的店门,临时的石棉隔断板,救护车,病房,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令人唏嘘啊。他们封城,我们自觉闭门,这一切的努力,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正是让人类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吗?
那些各地因患新冠肺炎而罹难的同胞,那些集中隔离于泉州欣佳酒店因突发坍塌而罹难的同胞,那些因抗疫过劳死、意外死的同胞,那些后来在四川凉山又一次大火中灭火牺牲的消防战士……连同我们自己在过去各个年份里离世的亲人,连同诗人海子,再也没有活在这珍贵人间的日子了。生命真的不是唾手可得的,当下我们和武汉一样,都是绝处逢生,未来充满不确定的凶险。
窗外下着雨,可以想象,视频里雾锁长江,雨中的武汉长江大桥的样子,和雾锁之江,雨中的钱塘江大桥是何其相似?甚至,和雾锁泰晤士河,雨中伦敦塔桥的景致不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吗?人类的生存背景何其相似?连同这些背景里我们看不出的微生物都惊人地相似。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五
一场倒春寒令杭州3月的末尾显得风光别样。温度骤降十几度,我在家里重新开起了地热,加了衣服和被子。城里下雨,周遭的茶山下雪,抢采明前龙井的茶农们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等天晴再采。
先生和儿子都注意到了杭州的天气,都对我问寒问暖。
先前为先生当司机的陈总冒着寒风大雨给我送来明前老树龙井,上海的姐姐给我寄来了一大包她自制的雪花酥茶点,还有她手工缝制并绣花的茶旗和茶杯垫。
姐姐寄来的茶旗和茶杯垫依次铺在茶几上,配一套玻璃茶具,一个玻璃汤瓶,泡一壶陈总送的明前老树龙井,再用几个小点心叠放几块姐姐做的雪花稣和几样坚果、水果,就是妥妥的中式下午茶,我虽是独居陋室,但洋溢着满满的亲情和友情。
已是四月,天晴了,乍暖还寒。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