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的大炮上刺刀

李国伟

1979年2月17日凌晨6时25分，南部边境自卫还击战正式打响。我所在的165师师属炮团85加农炮八连当前任务是配合步兵，在549高地南北一线突破敌军防御，尔后向敌人纵深进攻。自卫还击的第一仗能否打好，关键就在于能否顺利拔掉549高地这颗钉子。

549高地的战略地位实在太重要了。它是边境上最高的一个制高点。高地的主峰上，有一座法国殖民统治时期建造，后又经过多次加固，高9米、直径6.7米、厚1.5米的石块水泥结构炮楼。这座炮楼，俯视着我军从凭祥通向友谊关方向的公路。我方的情报说，炮楼里除了配置轻重火器之外，还配备有方向盘、测距机和40倍望远镜等多种炮兵观测器材。炮楼里驻有敌军一个特工排和一个炮兵观察所。这些天国境那边打过来不断袭挠我方的炮弹就是这个炮兵观察所提供射击诸元的。

由于这个炮楼可以清楚看到我方的许多地方，以致我军在战前调动时，凡炮楼能观察到的路口，我军都好像现在的建筑工地一样，被迫着用粗壮的竹管和树枝搭起了高高的脚手架，再挂上一块块厚厚的草垫，确保挡住了炮楼的视线，才敢行车调兵。

据我军侦察，这座炮楼连同设置在四周石山的明暗火力点，可以构成直射、斜射、侧射、倒打的交叉火力网，是我军进攻正面的一只拦路虎。

战前，师、团前方指挥所都下了死命令：必须在步兵发起冲锋前的30分钟炮火急袭中，彻底摧毁这个法国炮楼。

由于该炮楼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坚固程度，步兵随伴直瞄火炮和间瞄炮火均不容易将其摧毁。上级决定以我连的2门85（毫米）加农炮，及军炮团的一门152（毫米）加农榴弹炮靠前配置，在步兵发起进攻前直接瞄准射击，将敌人炮楼摧毁，支援步兵495团1营攻占549高地，为我军进攻扫清障碍。

靠到多近才算靠前？才能有效摧毁敌人炮楼？

为了安全起见，有人提出了在远离炮楼的公路上设置直接瞄准射击炮阵地的作战方案。负责此次战斗的现场指挥官之一的梅学勤副营长却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我连装备的85加农炮直瞄射击最有效的距离在一千米左右，距离太远，会射不准。所以，他提出了一个“让我们的火炮上刺刀，将火炮偷运到距敌阵地一千米多米的灌木丛潜伏起来抵近射击”的比较冒险却可行的作战方案。

梅学勤副营长战前原是我所在8连的副连长，30来岁，广东恩平人，是我军旅生涯中最崇拜的几个军人之一。那个年代的军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但梅副连长竟然喜欢看书，特别是喜欢看小说。当时，家里经常给我寄些小说一类的文学书籍来。书一到，只要被梅副连长知道，总会“仗势欺人”，从我宿舍将刚到的书拿到手先睹为快。所以，他和我的关系一直不错。私下里，我不叫他梅副连长而叫他老梅。

老梅军事技能娴熟，威信也很高。他在副连长这位置上坐了10来年，都30多岁了，不知为何总没机会被提拔，但我从未听过他有什么抱怨或觉得怎么不公。既没有摆老资格，在曾经是自己的新兵的赵广迎连长面前坐大;也没有像现在某些官场上，拉帮结派，故意给后来居上的连长出难题使绊子。不管是军事训练还是日常生活，梅副连长都无怨无悔地全力协助连长的工作。

似乎应验了那句古语：“国难思良将。”就在战前一个月，军事技术全面的梅副连长终于被越级提拔为副营长，反过来成为赵连长的上司。

战争为梅副营长提供了施展自己军事才华的舞台。上级决定实施梅副营长的方案，并下令让梅副营长及赵广迎连长率我们连执行这个作战任务。

此战的关键是如何才能把大炮偷运到敌人眼皮子底下而不被察觉。我们在梅副营长以及另一位现场指挥官，我连赵广迎连长等的指挥下，采取了严密的保密措施，利用大雾、夜暗等不良天气，在战前花了十多天时间，修了一条简易土路。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平整了炮位，并利用方位交会法对各个炮位和敌人炮楼进行了精密测量，提前准备好了射击诸元。

战斗打响前三天，即2月15日凌晨2点，参加炮击的我连一炮、四炮开始行动，牵引火炮的汽车在夜暗的掩护下闭灯驾驶，并卸掉了汽车车尾灯，火炮滚轮和活动部位均用破烂布、草垫包扎起来，避免发出声响，人员实行无杂声操作。

火炮进入阵地后，根据现有地形地物特点进行严密伪装，由于隐蔽、伪装工作做得好，当夜，我连的两门火炮成功地秘密潜伏在敌军炮楼前一千多米的灌木丛中。另外，军炮团配合我们作战的那门152炮，则在比较安全的，距离目标2900米的公路上设立阵地。

此时，离战斗打响还有50多个小時，敌人就在眼前，夜深人静，我们在火炮附近警戒时，可听到炮楼里敌人唱歌、早上起床漱口的声音。稍有不慎，我们就会被敌人察觉，可谓险象环生，危机重重。

最难忘的是，发起进攻的那一天晚上，我正和两位战友隐蔽在距离敌人阵地一千米左右的灌木丛中担任警戒，后边是我们的秘密炮阵地。

我们潜伏的地方是一个长满灌木的洼地，一班（炮）炮手，山东籍新兵张永银在前边警戒，我在他后边担任掩护。另一位战友的位置在我左后方。而我们的后方，是我连的3门冒险潜伏在敌人眼皮底下的火炮。此时，距战斗打响只有几个小时了。

没错，潜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的，是我连3门85加农炮。

因为2月15日晚上8时，我方战情通报说发现同登方向敌军有异动，为防不测，我连将4班（炮）撤出潜伏阵地。2月16日凌晨，4炮重新占领阵地，并将5班（炮）也调了上来参加潜伏。所以，我连最后是以3门85加农炮参加了炮击，而不是近年网上流传的，一些研究战史的专家写的帖子所说，只有2门85加农炮参加这次战斗。

那天晚上天色时明时暗，就在这时候，前边的张永银向我发出“有情况”的讯号。

出什么问题了？

我心里一惊，顺着张永银的手势，仔细一听，果然听到不远处有些“沙沙沙”的声音。月亮恰恰在这时钻进了一团厚重的乌云里，天很黑，前边什么也看不清。但听起来，不像是风吹草响的声音。而且那响声越来越近，似乎什么东西正穿过灌木丛悄悄向秘密炮阵地走过来。

是企图偷袭的敌人？

我紧张地赶快将枪保险打开。本来，明早担任攻击的步兵已经在我们前边进攻出发阵地上设了一道警戒哨，敌人是怎么绕过步兵警戒哨的？会不会是步兵战友在执行完警戒任务后走错了路，跑到我们的秘密炮阵地来了？

“沙沙沙”的声音更近更明显了，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我和张永银终于可以隐约看到有几条影子，缓缓地向这边爬行而来。

不像是步兵战友，我们的人不会这么鬼头鬼脑的。目标距离我们只有二三十米了，我一边向左后方的战友发出讯号，让他通知后边的连长。一边向张永银做了个动作，准备向对方发出规定的暗号，若没有回应，就立刻开火。

我举起了枪，张永银也举起了枪，我们向对方发出了暗号。

果然，对方没有回应我们的讯号！

我紧张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了。就在我正要扣动枪机的那一刹那，突然从前边那几条黑影中，传来一声叫唤：

“咩……”

我手一软，手上的枪也垂了下来。

原来，那是我方老百姓养的几只山羊！

这几个月来，对方不断在边境挑衅搞事，不但驱赶并殴打我华侨，还不断向我方开枪开炮，中国边境一带的老百姓都躲到了附近的山洞里。田地没有人种了，牛、羊、猪、鸡也没人管了，漫山遍野地乱跑。昨天，我们还向老乡买了一只山羊，由设在阵地后方几公里外的炊事班宰了后全连饱餐了一顿！也就是在昨天，我到后方炊事班帮忙给潜伏阵地的战友送饭，亲眼看见一发炮弹从边境对面打来，在我方国境线内的山上“崩”地炸开。

此时，一阵山风吹来，我的后脑勺凉飕飕的，愣是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没有开枪，枪一响，肯定会引起敌人的警觉，秘密潜伏下来的炮阵地，就可能会暴露。炮阵地一暴露，不但会造成炮毁人亡，让我们一个月来的努力全泡汤，而且还会影响明天步兵的进攻！

瞎，山羊……

直至进攻发起前5个小时，也就是2月17日凌晨1点，我们才开始摸黑扫清射界，悄悄清除炮口前方的灌木丛、藤蔓等障碍物。

6时25分，战斗终于打响了。我连一班长陈绍武按原计划，立刻指挥副班长兼瞄准手谢瑞祥向炮楼发射了一发曳光穿甲弹。

因为当时无法查清此炮楼结构及厚度，为了保险起见，首先发射了三发打坦克等装甲目标用的曳光尖头穿甲弹。尖头穿甲弹，是靠高硬度、高速度弹芯击穿装甲目标的炮弹。这次战斗中首先采用了打坦克用的尖头穿甲弹，是为了试验法国炮楼的厚度和坚固程度。而当时天还没全亮，灰蒙蒙的，用曳光弹是为了检验射击效果及给其他火炮指示目标。

“轰”！

首发命中，炮弹穿透了法国炮楼的墙壁。接着，又用榴弹全装药短延期引信炮弹向炮楼进行了急速射。

榴弹全装药短延期引信炮弹，是最常用的一种利用弹丸内部装药，杀伤人员、破坏设备的炮弹。看见炮楼可以被炮弹洞穿后，我们立刻改用榴弹全装药短延期引信炮弹，用来杀伤躲在炮楼里的敌人。

“轰轰轰”！当我连3门火炮射出第18发炮弹时，矗立在我们正面的炮楼大片墙壁被摧毁了，倒塌了。用火炮的瞄准镜，透过山上的硝烟，清楚地看到原来高达9米的炮楼，只剩下一小截不足一米的矮墙。

这时，步兵已经开始从出发阵地站起来，向山上发起冲锋。于是，连长赵广迎立刻命令停止射击，以免误伤冲锋的步兵。赵连长同时向营指报告，敌炮楼已经被摧毁。

万万没想到，营指正要向团前指报告时，团、师前指的电话已经打到营部。

“为什么停止炮击？敌炮楼还没倒，给我打！继续打！”

军令如山倒，这种时候，谁也不敢抗令，更容不得你细细解释。于是，又打了十多发炮弹。打得山上火光闪闪，炮楼正面的墙壁，只剩下小腿高的一小段残垣。

步兵此时已经冲到半山腰，为了避免误伤冲锋的步兵，连长再次下达命令停止射击。

更没想到，师指、团指又一次在电话里边骂着边下命令：

“给我打！继续打！炮楼还没倒，为什么停止射击？”

这时，我正面的549高地上已经没有什么炮楼，除了一堆爆炸后倒下的残砖碎石外，只剩下一左一右两堵窄窄的边墙。如果经过这一番炮击后仍有敌人残存下来的话，这两堵窄墙根本不可能被他们用作抵抗我军的工事。所以，当时谁也弄不明白，明明炮楼已经被摧毁，为什么师前指、团前指还一口咬定炮楼仍没有倒坍呢？

这个疑问，在我们梅副营长、赵连长丝毫不敢怠慢地坚决执行了继续炮击的命令，总共用了48发炮弹，将一个高9米，宽6、7米的炮楼完完全全地夷为平地后;在步兵顺利冲上549高地，宣布战斗结束后，再回过頭来看地图，才将事情的真相弄明白。

原来，答案就在师、团两级前方指挥所所处的位置上！师前指、团前指刚好都设在549高地的侧面，整个炮击过程，他们都被剩下的那堵窄窄的边墙挡住了视线，而没有看见已经完全倒塌的炮楼正面！

敌人做梦都没想到，我们3门钢铁大炮竟然潜伏在他们眼皮底下3个晚上2个白天，在我连猛烈炮火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打击下，敌军这个炮楼被彻底摧毁，守敌还来不及穿衣服就全部被击毙。

步兵第495团1营2连发起冲击后，进展非常顺利，仅用1小时35分钟就占领了549高地主峰及其他山头。后来冲上主峰的步兵，仅在炮楼废墟下就挖出33具敌尸，敌尸中有5具没有一点伤痕，看来是被炮弹爆炸的冲击波震死的。

以此为据，我连报战果为歼敌33人。

“让大炮上刺刀！”把3门火炮潜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3个晚上2个白天后一举歼敌，尽显我连官兵蹈锋饮血，视死如归的勇气，更是一种战场智慧和谋略。这次摧毁549高地炮楼的战斗，可以说是我军步炮协同作战取得胜利的经典战例。

去年八一建军节，我和一批战友聚会时，我所在炮兵团一营（榴弹炮）营部指挥排的一位战友回忆，后来他们登上已被我军占领的549高地设立炮兵观察所，在挖阵地时，又挖出了一具上身赤裸，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敌军尸体。因为当地天气潮热，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他们赶快在远离阵地的地方，草草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

如此说来，41年前，我们报549高地战斗战果时，少报了一人，应该是歼敌34人，而不是33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