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荣锦
1
我第一次去深圳,是20世纪80年代末。尤记当年看见蛇口的新建筑群,那份雀跃,恰如一个小孩看到鲸一样的新鲜。
是老爸带我去深圳的。那时的深圳是“海外”一般的概念,也不知老爸怎么办边防证,怎么找车,怎么联系食宿,总之,小小年纪的我来到了深圳。
老爸的香港朋友在蛇口建了一个度假村(碧涛苑),那是一列临水的西班牙风格小别墅,红瓦白墙,沐在夕阳金粉里,别饶异国风情。眼前的美景让我诗兴大发:轻澜逐逐涨芳洲,沙际赏霞豁远眸。一种风怀忘不得,夕阳红上海边楼……
搞建筑的老爸说:“我们内陆的城市,以后也会有这种漂亮的房子。”
听了他的话,我将信将疑。确实,在我居住的广州,是以得风气之先的“南大门”著称,但那时似乎都是一派灰旧的房子,离“现代”好像很远。
老爸和他的香港朋友就笑呵呵:“小孩子,该多见识见识世界!”
席间,我才知道,老爸的香港朋友是想回国内投资建筑,他带老爸来蛇口考察“样品房”,喜欢到处看看的老爸就顺便带我来开开眼界。
晚上,隔海相望,香港那边的璀璨灯海,让我确信人间有仙境!
上中学时,有一年迎来日食(日蚀),老师教我们去观日:将一块玻璃,用蜡烛的烟火熏黑,这样看太阳就不会伤到眼睛。
我跟老爸提及这事,老爸说:“不用那么麻烦,我给你一样东西,让你开开眼界!”他脸带神秘地一笑,递给我一块红色的玻璃,“拿去看太阳吧。”
这红玻璃厚重,可是贵重的物品。当年老爸参与建造广州市农民运动讲习所新展馆(今广州少年儿童图书馆)时,楼顶有一组红火炬是用红玻璃造的,国内没有这种硬度很强的红玻璃,需要进口。老爸手中的红玻璃应该是建造火炬时的玻璃樣板或者是边角料。
正午,日食时,我将红玻璃摆在眼前看天狗“食日”,脖子再累也不愿意放下红玻璃。我第一次发现,红玻璃的外面,什么东西都是红色的,恰如那时人们的思想。
晚上,老爸问我看到日食有什么感触。我说:“以前不敢裸眼看太阳,现在隔着红玻璃看清了太阳,却更加不明白:太阳之外,是什么呢?银河系?宇宙?”
老爸就说:“人的认识水平的提高要慢慢来,就像我们,知道广州以外有深圳,深圳以外有香港,香港以外有世界,然后接着你的疑问,一直‘以外到无穷……”
我追问见多识广的老爸:“‘无穷又是什么呢?”
这回,老爸没吱声了。最后,他迟迟疑疑地说:“无穷,就是我们灵魂的归宿之地。灵魂有多大,无穷就有多大!”
明知老爸的话很唯心,但确实不知怎么反驳他。
2
悠长的春节假期到了,除了一成不变的拜年,一点新意都没有,我感到很寂寞。有一天,老爸对我说:“你想不想看新奇的玩意?”
“新奇的玩意?好啊!”我兴奋极了,“是什么啊?”工作多年,我不太觉得身边能有什么新鲜事,但我还是装出好奇的样子,焦急地问老爸。
“我们去广州的腹部探奇。”老爸笑着说。
广州之腹?我的好奇心大起,跟随老爸出门。
原来,“广州之腹”是指广州市中山四路被发掘出来的南越王宫御花园地下遗址。
沿着供游人参观的木阶梯,我们下到了离地面五、六米深的地下,仿佛走进了两千多年前的南越时代。
遗址虽然很残缺,却依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历史风尘。那些石砌的水池呈斗状,池壁用密缝冰裂纹铺砌,池壁石板上有很多精美的石刻。池中还发现八棱石柱、石栏杆等大量建筑构件,让人想见当时池上楼台歌榭的繁多。池的东边还连接一个弯月形池,池底发现有龟鳖的残骸,西边则铺了石板平桥,设出水闸口。桥的南边铺有步石。我闭目一想,一个园中有小桥流水,碧波粼粼,龟鳖爬行,芳林成片,绿草如茵的南国园林风光如在眼前……可惜后来因战乱,这大片的园林风光被摧毁了。
啊,古代广州的文明就这样消失了!我的心里充满遗憾。
老爸对我说:“我们继续‘广州之腹的旅程吧。”
我们来到附近的公园前地铁站,下到里面。宽敞的售票大厅、明亮的灯火、川流不息的人流……老爸解释说:“这个站是全东南亚最大的!”
我们坐上了地铁,十来分钟,由西到东,我们在“广州之腹”飞快穿行,目的地天河城很快就到了。这在地面上坐公共汽车,起码得一个小时!科技现代化真是神奇无比!
老爸笑逐颜开:“这仅仅是地铁的1号线,将来,我们还会有2、3号线,连接到番禺、花都等地呢……”
啊,这才是真正的广州之腹呢,一幅多么美丽的新广州蓝图!历史是不会停滞的,南越王宫御花园孕育了广州的古代文明,而不断拓展的地铁则孕育着现在和将来的大广州文明!
我问早已从房管(建筑)行业退休的老爸:“你怎么还对广州的城市规划这么留心?”
昔年时任工地负责人的老爸参加了广州市农民运动讲习所新展馆、广州宾馆、白云宾馆等广州标志性建筑的建设,他自豪地说:“因为这是我们广州人的家啊!”
老爸忽然说起那张广州市农民运动讲习所新展馆的历史照片,对我说:“你还记得那张‘红玻璃的照片吗?你小时候将照片涂得红红绿绿,像马骝(猴子)衣服一样,我有多生气啊!”
我记得小时候“涂鸦”的“半成品”——将照片上的火炬涂成红色,树就涂成绿色……
照片中,正年轻的老爸(左3)在广州市农民运动讲习所新展馆落成时与同事合影留念。照片里,披星戴月完成“政治任务”的他们意气风发。1969年那个年代,就算拍黑白照片都是非常奢侈的事,那么珍贵的照片却被少不更事的我涂抹得乱七八糟……
我那时太小了,已经不记得老爸有没有为此打过我。
“我怎么会打你啊!”老爸大声说。
“为什么?”我问。
“你给照片涂上颜色,是希望它能变成彩色照片啊!我想,等你长大时,我们的国家也该走出‘黑白时代,进入‘彩色时代了……”老爸见识过从海外传入广州的彩色胶卷的“风采”,他感慨地说。
我们走出了天河城的地铁站。
站在南粤大地上,头顶着汪汪蓝天,我的眼前仿佛搁了一块红玻璃,所有的现代化建筑、行人、汽车都披上了一层和煦的暖色调,刹那间,我的心里也充满了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