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白刷红

2020-06-15 06:31刘勇
山西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牛二公家仁义

出事前,牛老大常圪蹴在街门口废弃的碾盘上瞭西天,牛二一动不动卧在身边,也跟着瞭。西山上的云彩,灰了黄,黄了红,红了灰,勾在树干,搭在树梢,涂在树叶,不息住的变。颜色变完,牛二会叫一两声,和远处楼烦寺的暮鼓正好能合住,所有的树叶开始变黑,往下垂。

牛老大的街门迎西,隔着路过去,是他的地,地的西边有好几行高低不一的杨树,紧挨着的就是南北走向的县道了。前几年,沙石路铺了黑油,自行车踦上去不颠,步走感觉也绵软。路两边的杨树,粗的有腰粗,细的也超过锹把了。

树大了吸地,牛老大恨得牙酸。

村舍和县道间这块腰窝地,原来种大秋作物,后来见不上阳婆,杨树根系又吸走了水分,高粱玉茭长得黄眉耳瘦,只好改种了谷物和山药萝卜。牛老大心疼地,每年秋天在树下煨小火,有两棵春天不出叶了,有一棵煨下了半人高的黑圪桩。林业局找过麻烦,路边的这五户全都这样,法不责众,骂了骂村干部,责令将枯树锯了,补栽了小树苗,算了事。现在小树苗长到锹把粗了,那个黑树圪桩,林业局和村里都不管,牛老大也懒得刨。

这一溜腰窝地后面,牛老大南面两家是毛眼和富贵,北面两家是臭蛋和仁义,地都和各家的房舍大致对应着,耕作起来方便。一样的原因,这几家不再种高粱玉茭,都改种了谷物和山药萝卜,都在树下煨小火,都想救出树边那点地。

站在路上向东瞭,这五家的房舍就是村庄的脸皮。前几年,牛老大的外墙土坯干插,外挂一张泥皮,年长日久,走风露气,孩子们用树枝从土坯间能捅进炕上。牛老大两边的四家都是红砖墙,他家墙和街门夹在中间,像一口好牙掉了颗门牙。去年有家广告公司花钱将牛老大的土墙抹了水泥,上面画了一对男女搂着腰,女的背后藏着肾宝,女的对所有看到的人拖长声说“他好——我也好——。”这五个红字比两边四家墙上的广告都抢眼,而且说意思也有意思,牛老大看了,牙龇得像磨头的蒜瓣。

牛老大圪蹴在碾盘上,蹦锅旱烟向西瞭,总觉着天上的云彩比背后的村庄有看头。牛老大暗自得意这片腰窝地种了谷物和山药萝卜,眼前没一点遮挡,路边的树也稀零忽拉,和西天的云彩勾勾搭搭,会变出更多的花样。

近一半年,这条公路上的汽车明显多了,大的小的,也不知哪的。哪天一旦人少车稀,肯定会有一辆或两辆黄豆颜色的方匣子车,由一辆或两辆蛤蟆车领着,由南向北一阵风去了。玻璃墨黑墨黑的,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前面那辆车肯定不是警车,牛老大知道警车是黑白两色的,车顶都安着警灯。有一次毛眼开着小四轮,拉着葵花秆霸了道,白色蛤蟆车顶突然多了一盘警灯,哇呜哇呜闪着,不知谁在喊,靠边靠边,那声音大得吓人。毛眼的小四轮为了靠边,晃了两晃,滑下路肩,毛眼跳了车,身子被带到了车帮外侧,眼看就要被压住,正好那根黑圪桩顶住了车帮,车才没翻,毛眼才没被压住。他一直说要是压住,不死也得残,那根黑圪桩是他的救命恩人。

富贵不蹦早烟,身体斜支在辗盘沿上,掏出纸烟吃,斜着眼对答牛老大的疑惑。你死人,敢不看电视新闻,这些车都刮到工业园区去了。那车叫中巴,中巴,懂吧,坐的都是头头。牛老大脖根红了,富贵你谝谁,头头都坐蛤蟆车。富贵说你这犟脖头,小头头才坐蛤蟆车,大头头就坐中巴,大巴和小巴就不坐。这让牛老大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大小都不坐?就坐中巴!日怪的,打死咱也不信。牛老大抚着牛二的脑门,富贵咱俩打一赌,那天上路将你说的那中巴拦下,问个究竟!富贵说你拦哇,看警察抓了你狗日的。

毛眼和警察遇过事,牛老大后来问过他,毛眼切了一声,前面坐的是便衣,那就是警察!牛老大看了一眼牛二,幸亏咱们没和富贵赌,背后就有些发凉。

牛老大小暑才打发了老伴,闺女想叫他去镇里住上半月二十天。仁义那天冷不防关心他了,专门找过来说。去哇,难得娃娃们孝顺,这两天地里没营生,你也去散散心。仁义不蹦旱烟,也不吃纸烟,好嗑麻烦子,嘴里老是沫沫圪嚼。牛老大早拿定了去的主意,就没理算仁义的话,他用手将磨盘上的麻烦子皮刮到地上,又圪蹴在碾盘上,抱住牛二的脖子,一起瞭西天。

阳婆快跌进山了,山凹上还没溅出云彩。树杈上几只黑炭似的乌鸦,呆头呆脑抓着树枝乱晃。起风了,杨树叶正过来泛绿,翻过去放白,也入不了牛老大的眼。牛老大和牛二眼对眼瞅住。牛二是老伴从路边捡来的,毛色和黄土一样,长得灰头土脸。老伴拿他当儿子,牛老大把他当兄弟。牛老大眼一热,牛二觉着了,就舔他的脸。

仁義呸一声,唾出麻烦籽皮,指指县道。两人看见主任贵喜和副主任臭蛋领着六七个人比比划划瞎撩乱。拉绳的,提桶的,拿刷的,肯定又要给树刷白。牛老大问仁义,你说费工费灰给树刷白,究竟为了甚?仁义说,这你也不知,防虫害了哇。牛老大又问,那用油漆刷红圈圈是防甚害?仁义说那叫套红,就顶如公家盖了个戳戳。仁义觉得牛老大话里有坑,马上变了口气,老大你就是好钻牛角尖,怨不得村人骂你犟脖头,好多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说破就没意思了。

牛老大硬硬蹦了口旱烟,仁义我再问你,你说谁留例下的,这路边非得栽树?后梁上那么多坡地不栽,非要到路边好地里栽,又吸地又遮阳的,我这地至少有两分甚也不长。仁义说,我那哇不是,可这是从阎锡山手里就留例下了,公家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树一栽,路就好看了,气派了。凡事咱们得听公家的,听公家的就是听村里的,听村里的就是听支书主任的。牛老大觉得仁义话里全是道理,一股狗腥味。

第二天晌午,牛老大从地里剜了半编织袋白萝卜,捆在自行车后架上,顺着地埂,推着上了县道。路边的大树小树,连电线杆都刷白了,连那黑树圪桩也刷白了。黑圪桩大概不好刷,一看就是从头浇上去的,变成了苍头老太。刷白以前用生石灰,这回用的是白涂料,看上去比生石灰白,亮,光滑。牛老大就近选了一棵,用手摸,手上的土没沾上去,树上的涂料也没沾在手上,举到鼻孔闻,也没什么味道。唉,防虫害,连一点生石灰的味道也闻不见,人都不呛,虫能呛死?还是生石灰顶事。白涂料倒是好看,省下那工和钱,哪如把树捅捅。

牛老大刚准备挑腿上车,听有人喊他,转身见主任和副主任臭蛋小跑了过来。主任捏着卷皮尺,副主任臭蛋捧着个本本,看来两人在验工。二爷,你给咱把你地头那黑圪桩刨了吧?牛老大辈分高,主任他也得喊爷。娃,爷看你奶去呀,看不顺眼你们自己刨!副主任臭蛋插进主任和牛老大中间,咦了一声,还真敢在主任面前充大爷,又不是挖不了你的,调辆挖机就一爪子的事,带豁了你萝卜,你可不能讹人。牛老大哗啦一下将自行车推倒,编织带口开了,萝卜滚在黑路上,白的刺眼。谁没紧好裤带露出个你,我爷儿俩过话,管你屁事!主任赶紧又插进他俩中间,奓开手,往两边推。臭蛋你多嘴!二爷你消气。副主任臭蛋后退了一步,嘟囔了半句,牛老大前进了半步,脸红膀子粗,咋,爷讹过谁?谁说咱讹人爷就和他盘命!主任用皮尺顶在自己和牛老大中间。二爷,你看这段路又刷白又套红,齐齐楚楚的,上级过几天就检查呀,可不能因为这黑圪桩挨了批,又追究煨火烧树的事。主任边说边屈身一次又一次捡回萝卜,将编织袋口扎好。娃,你派人刨了哇,你二爷讹过谁?不过你可得和毛眼说好,那黑圪桩救过他命,他还烧纸上供呢。牛老大腿挑过梁,骑出十几步了,主任朝他脊背喊,二爷,算话了哇,不能变卦。牛老大头都没回,公家铺下这黑油路真好,一些也不颠。

在闺女家好吃好喝,大外甥还领他到大营洗了一次温泉,真日怪的,那肯定是地王爷烧下喝的水,可惜了的,人就用来洗了身子。闺女家再好,也得赶紧回了。后车架纸箱里,有女婿从崞县城给串的麻叶,有锅盔和干罗。闺女泪眼眼,爹,回去,正顿饭长短熬点稀粥,把麻叶锅盔馏热,干罗当干粮掰着吃,十五前再回去看你……牛老大现在也泪眼眼的,住了十天了,再不能住了。老伴没了,还有牛二,估计这几天饿灰了,也不知毛眼给好好喂来没。车把上塑料袋里装着积攒的骨头,牛二好啃骨头,和他好听毛眼叨三国一样。牛二又要欢喜的舔他脸了,他觉得脸上凉凉的,湿湿的。

呀,不是回错了地方哇?牛老大睁大了眼。他的,毛眼和富贵的,臭蛋和仁义的,所有的房舍怎么全变白了。刚才一直瞅着黑油路,这刺眼的白花花的白。老伴一蹬腿,总管就派人从崞县城扯回三丈白布,毛眼媳妇坐在炕上,按总管的吩咐,里三堂外三堂扯孝,呲啦呲啦的声音比割麦还扎人。入殓后,棺材白花花的,总管又派人去崞县城买了一大包硃红,兑了水刷棺材。发殡那天,满院白花花的,棺材显得特别红。

牛老大推车下了县道,使劲眨了眨眼,再看,他的,毛眼和富贵的,臭蛋和仁义的,他们的房舍全白花花的,像披上了孝布。

牛二早听到牛老大眨眼的声音,汪汪了两声,在碾盘上下撒欢,等牛老大走近了,跳上碾盘站起来就舔他的脸,牛老大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牛老大双手抱住牛二的脖子,问咋回事,牛二摇了摇头,拴在碾盘眼的铁链哗啦哗啦响。他看了一眼碾盘根的食盆,水洗过一般干净,心里就骂了声毛眼的娘。他把塑料袋里的骨头一股脑全倒进盆里,对牛二说,吃!

牛老大走到他的房墙跟,搂着的男女不见了,红颜色的“他好——我也好——”的声音听不见了,他眼里一白,突然觉得什么也不好了。

牛老大顾不得进门,先到富贵家,喊了声没人,街门洞靠墙的梯子,险些将他绊倒。到毛眼家他没喊,直接就进了屋内。

老大你顶不顶人?毛眼跳下炕,眼红得像酒枣。呀,这是咋啦?强盗不依失主了?我先不和你说牛二饿灰了的事,白墙咋回事。牛老大脖子红了。毛眼说,我不和你说墙的事,问你黑圪桩的事。毛眼眼里的酒棗快跌地下呀。毛眼媳妇拍了拍炕沿,这俩二?坯,好的甚呀似的,就不能好好说。牛老大脖子可红了些,毛眼你先说。毛眼眨了下眼,红酒枣缩回去了些,你咋答应主任将我的恩人刨了?牛老大想了想,回家时光顾看那孝布似的墙,谁有心思留心你那黑圪桩恩人?临走时我和主任说过,让他问你后再刨。牛老大觉得话都不在点子上,绕回来说,毛眼我不和你计较牛二的事,我想问这墙,白花花的墙,孝布似的墙。毛眼哈一声笑了,以为你狗日的怪牛二的事呀,我的先占住午门。毛眼媳妇也笑了,毛眼出了好几天门,让我去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狗。牛老大靠住炕沿,想起烟锅还在车把上吊着,你那好纸烟呢?毛眼说空盒盒了,说是说,还是从烟盒里给牛老大抽了一根。牛老大狠狠吃了两口,谁他娘半夜想起个朝南睡,往咱们墙上刷白?毛眼说,你这十天走灰了,我也不想叫刷,可抗不过公家,人家广告公司还给了两袋九五粉呢,主任只说统一行动,不得违抗!毛眼又说,你没看见?又不是就咱村,凡路上能看见的墙全刷白了。牛老大一想,还真是,回来的路上,不单所有的树都白裙红腰带,左右村舍白花花的,连黑油路两边都刷了白油漆道道,中间刷了黄油漆道道。牛老大离开炕沿站在当地,那是咱自家的墙,总得打声招呼吧。毛眼弹了弹屈下来的烟灰,自家的?我还问主任你为啥将我的恩人刨了?他说又不在你家地里。我说,墙可是我的。主任说,全县道两边村庄都刷了,谁敢吱逼?磨道不愁逮住你个驴迹踪!毛眼将烟在炕沿上灭了,眼里的酒枣早圪缩了回去,灰的像驴眼,嘴里念念叨叨。

牛老大灰势势回家了,他脱了鞋,用鞋底约摸着在写红字的地方硬硬擦。这涂料质量真他娘好,好一会儿才擦出半个好字来。他摘开牛二脖上的铁链,推车和牛二进了街门。牛老大从车把上解下烟布袋和烟锅,圪蹴在锅台上蹦烟,牛二贴在他身边,嘴巴和舌头油光光的。你咋不给看住?牛二舔了舔自己的嘴巴。唉,也不能怨你,谁让我拴住你来。牛老大看见牛二的毛色没一点光亮,这院里也比平日大了许多,静了许多。他突然看见东房门楣上的白纸还没擦干净,有一片上还有黑字的笔画,就推开房门,想找把镰刀用来刮。光线跟进来,牛老大看见瓮板上躺着半大包硃红,桶和板刷也搁在旁边。他都没去细想,将这些东西一起拾掇了,到水龙头上灌了半桶水。

他看了看这面残白的墙,手中的板刷突然沉了起来,褐红的硃红水一上墙,牛老大浑身一下轻松了许多。他想写那五个字,觉得写不来,干脆将这面墙刷红算了。他回头看见牛二眼里红得像烧红的炭。

副主任臭蛋好像过来一下,只看了一眼,跑得比耗子都快。

那会儿,白色的阳婆孤悬在头顶,阳婆像锅里的煎蛋,四周毛刺刺的。

比大田耕作还精细,牛老大从手能探到的地方刷起,一刷挨着一刷,刷得很细致。红色蚕食着白色,将白色吃得越来越少了。牛老大觉得背后的气息一层一层往厚加,牛二护在他背后,好像喉咙里有痰,越积越稠。

毛眼这几天喂过牛二,平日也和他熟,就他敢靠近牛老大,他上前拉了拉牛老大的后襟。有几个年轻人用手机咔嚓咔嚓拍照。牛老大握着板刷,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提的是青龙偃月刀,沉沉地转过身来,看见毛眼和富贵,看见仁义,看见村里的许多人。所有的人都是红色的,他们背后绿色的田野和树木都是红色的,更远处的山凹也是红色的,山凹里没有往日的云彩,天也是红色的。板刷上的硃红水滴在牛二背上,牛二抖抖身子,那硃红水甩到牛老大身上,血一样红。

牛老大突然哼哧哼哧笑了,一村人没见他这样笑过,直笑得板刷上的硃红水再也不往下滴了。

我刷自家的墙,这有啥看头?

毛眼眼睛红得像酒枣,你你了半天,没说成句完整的话。富贵说,伙计,可不敢过分了。仁义说,公家让你刷白你偏要刷红,这就不统一了。咱们的听公家的,听村委的,听支书主任的。牛二不高兴了,一扑一扑就要咬人,牛老大踢了牛二一脚,骂声瞎嚷,退后!牛老大噗嗤一声又笑了,和平日笑的一样了,咋,毛眼富贵仁义,你们的眼都咋那么红?

人墙背后有人低声说疯了疯了。

人墙裂开一道缝,副主任臭蛋拨拉开众人,护着主任站在了牛老大和牛二的对面。主任脸白的像老伴死时的遮面纸,像没刷完的白墙。娃,众人脸都红,你咋白成这样?牛老大嘻开眉眼,比平时温顺了许多。牛老大!主任没喊二爷,直呼了牛老大的名。你这是什么意思,打公家脸?还是打我这主任的脸?牛老大嘴上的笑纹和眉眼上的笑纹在脸蛋上抽扭在了一处。娃,容你在你二爷自家墙上刷白,就不许你二爷在自家墙上刷红?这红太阳的红,红旗的红,有啥不妥?爷一看这白墙就不吉利,就想你奶。你奶死了,你爷还活着,咋就金贵得连个话都不给?仁义在人群前举起手,麻烦籽掉了一地。牛老大,刷白的事主任和各家都招呼了,正好你不在嘛,这还用计较,村委也是按上级指令行事。牛老大脖子红了,甚时裤裆烂了跌出个你,我爷儿俩过话,管你屁事!主任脸也变红了,牛老大,我现在代表村委正式向你宣布:明早阳婆出宫前,必须将你这面墙重新刷白,否则后果自负!牛老大红脖子粗了,别起无数的蚯蚓:明天阳婆出宫前,爷肯定刷完了,到时你来检查哇。副主任臭蛋想往前蹭,见牛二唬着,从主任侧面探出脸,拉长调咦了声,你反了还,一村的脸全叫你丢尽了。牛二朝他汪了一声,就要往前冲,牛老大说,这等小人,不值得咱和他拼命。

第二天阳婆真的还依时按候出宫了,只是还没有照在牛老大的红墙上,也没有照到两边四家的白墙上。墙昨天傍晚就全刷完了,他把梯子也送回富贵的街门洞了。牛老大圪蹴在碾盘上,背光,又是早上,有点阴冷,他搂着牛二的脖子一起瞭西天。

阳婆的光线从东往西斜着越过村庄,刷到路边的树上,黄铜一般明亮。牛老大蹦出的旱烟飘到半空,也很快被染黄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总有人闲逛似的过来闪一下就走了,主任和副主任臭蛋还没出现。牛老大拍了下牛二脑门,走,咱做饭去。牛老大熬了半锅小米稀粥,馏了两个麻叶两张锅盔,觉得数字不吉利,又从笼中取出一张锅盔,给牛二先吃了。吃完,牛老大呀一声,差点忘了正事。他推开东房门,从墙上摘下镰刀,开始刮门楣上遗留的没擦尽的吊挂白纸,他一镰一镰刮,连糨糊都刮了,刮出了木头的新茬。牛老大站在院心四处查看,将两根柱子上遗留的挽联白纸和糨糊也刮干净了,又到街门的门扇上找,又找到两处,一处一处刮得干干净净。牛老大发现镰刀刃笨了,就将牛二食盆里的水往碾盘上倒了一股,碾盘当磨刀石,豁拉豁拉磨开了镰刀。

辗盘这块磨刀石太大了。

所有的秽气都去掉了,牛老大靠着自家红彤彤的墙,变得喜气洋洋。他举着烟锅蹦烟,吊在烟锅杆上绣花的烟包,晃晃悠悠,那是老伴绣的,老伴在烟气中也晃晃悠悠,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牛二没卧,站在牛老大的左边,双只耳朵直棱棱支开,听着远方的动静。那把镰刀直立在牛老大右边的墙角,木柄朝上,挨在小腿旁,不用弯腰,手就能够着。镰刀刃真磨好了,闪着一弯月牙似的白光。

毛眼过来了,摸了摸牛二的脑门,顺手将镰刀挪远了一点,和牛老大并排靠在红彤彤的墙上。老大,打早主任叫我去村委了,说和你商量,村委出工出钱,将墙再刷白了。主任还说昨天众人面前,话不能不硬,让我二爷担待担待,他当干部也有难处,让我二爷体谅体谅。牛老大将烟锅在鞋底磕了两下,噢,毛眼你这是充诸葛瑾呀哇,他娃脸面就那么金贵,有屁让他自己来放。毛眼摊开双手,你看你看,犟脖头的劲又犯了吧,一村一院,沾亲带故的,这样僵撅下去对谁也不好。

说话间,他们看见有两辆蛤蟆车停在对面的路上,下来四五个人,指指画画,撩乱了一阵,都上车走了,将副主任臭蛋剩在了路上。牛二喉咙里还卡着浓痰,呼噜呼噜像雨前的闷雷。牛老大拍了拍牛二的脑门,说声卧下。毛眼说,老大,你看这事肯定惊动政府了,咱胳膊粗拧不过大腿,黄豆圆滚不出簸箕,输在公家名下又不丢人。

毛眼说的话堆起来能埋了人,牛二听乏了,就圪蹴在墙根,手搭在牛二的脖子上,瞭西天下面的的树、县道上来往的人和车、地里的山药萝卜。

几只喜鹊在杨树顶端跳来跳去,喳喳叫个不停。秋风起了,早黄的树叶乱纷纷往下落。

富贵也过来了,牛二见他给牛老大和毛眼递纸烟,就卧了下来。富贵对牛老大说,伙计,这毛眼也不是外人,问起来,你可不敢说借我家的梯子。毛眼切了一声,看把你吓的,就说借我家的来。富贵溜住墙根猫手兔脚往家去了。牛老大将架在耳根的纸烟用脚尖踩了个稀巴烂。

一前晌不断有人过来,站在遠处,打劝牛老大不敢犟了,要听村委的统一指挥。牛老大一直蹦旱烟,半句话也不应。

牛二突然朝前跑去,汪汪几声,尾巴摇得像河畔的蒲棒。牛二看见闺女下了公交车,水头汗脸,一下就站到了他脸前叫爹。咋啦这是,离十五还早着呢,咋又想起回家看爹?闺女红着眼瞅端了一会那面红彤彤的墙,挽住牛老大的胳膊,回头和毛眼说,叔,我和爹回屋了。

来不及进家,闺女在院心就说,爹,你回来时也看见了哇,这沿公路的村庄都在建设新农村,都刷白了,独独咱家刷红,这不明显是出风头吗?牛老大用脚将夹在他和闺女中间乱蹭的牛二拨拉到一边,娃,你咋知道这些的?爹,这现如今,都有个手机,屁大的事也能传到美国。咱们土老百姓,千万要听村委和主任的话。牛老大觉得哪里不对劲,闺女,你哪块地里捡的这些道理?闺女说,爹和你实话说了哇,一打早仁义叔先是打手机告诉,不歇心,又专门跑家里。仁义叔还说,过些天沿路的大小树都要改换风景树,两边都要加宽,还要铺草皮,种花,公家都会给补贴的,这回和公家闹僵了,将后可要受制呀。牛老大说,怪不得一前晌仁义这狗日的没出来讲道理,敢情是跑到东吴搬兵去了。俺娃别听他们胡嚼,你让仁义告他们,说千道万,那墙就那样红彤彤的呀。闺女手机响,转身到门洞去接。牛老大听见闺女说,我知道就说不响,我爹那牛脾气……

闺女本来已风急火燎的走了,她还得赶回去做晌午饭,送孩子上学。那会儿,牛老大送闺女到门口,牛二跟她到地边,站起来抱她的后腰。

对面县道上停着一辆黄豆色中巴车和两辆黑豆色的蛤蟆车,十几个向着他家指指点点。

牛老大突然想起镰刀,就到墙根寻,地上什么也没有,一片片一点点硃红水渗入土里,早干透了。牛老大面对着红彤彤的墙,心思谁拿走了他的镰刀,那可是把好镰刀,月牙似的,刀刃磨得很锋利,割啥都一割一片……

一转身见闺女又站在了他面前。

爹我不能走了!我和你住呀!

为啥?二肉不上学了?

上,他爸接送呀!

你女婿不上班了?

乡里准了……爹,咱回哇。

闺女硬拉着牛老大进了街门,牛二还在地头支棱着耳朵,盯着县道。听到街门响,蹭蹭三两步跑过来,从门缝钻了进来。闺女将门闭严,上了插关,又把门用铁锁锁住,将钥匙装进了裤袋。

这是咋了,爹还得出去找咱那把镰刀,大白天的把门锁了咋呀?

闺女两手张开将牛老大拦住。爹,我反正和你住呀,慢慢和你说,反正这几日外面翻了天,你也不能出去。

闺女在锅台上和面,牛老大圪蹴在炕沿根蹦早烟。爹你不敢再和村里僵撅了。反正村里治不住你还有乡里县里。刚才看见了吧,谁晓得那是什么领导?娃他爸这次乡镇调整干部,好不容易入了名单,牵上这事保不准就黄了。还有,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说好让二肉转县一小呀,人家一个电话就给你弄黄了。

火舌从灶口呼一下吐出,一股蓝烟裏着黑蝌蚪,飘满了屋内。牛老大觉得浑身瘫软,背后火烧火燎,火烧连营八百里,他看见女婿外甥在烈火中奔跑,惊叫,头发眉毛,胳膊腿脚,无一处不是火苗。打马闹入火海,周围的空气糨糊一样黏稠,怎么打马,马也动不了。他挥舞的青龙偃月刀怎么变成了青龙偃月镰?别说削铁如泥,连糨糊也划不开。四下里烈焰升腾,他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圪缩,圪缩成一小块烤焦了的肉,吱吱冒油。青龙偃月镰烧成了一弯焦黑的月牙……

歇起晌来,牛老大还惦记那把镰刀,想出去找找,那可真是把好镰刀,他那样费心,磨得那么锋利,闪着月牙似的白光,怎么就烧得又焦又黑?他想出去,见闺女和牛二像两尊石狮守在街门里,街门插关插着,铁锁锁着。眼看女婿外甥受制呀,不就一面墙么,红哇咋,白哇咋,吉利哇咋,秽气哇咋,这空院都守不了几年,还在乎一面墙?

忽听得墙外乱纷纷,拖拉机的突突声,砖头碰撞的声音,铁锹挖土的声音,好像有千军万马。牛老大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晓得主任发来了什么兵。他背抄住手在院心转猫猫,闺女又躲到门洞接手机。

眼看阳婆从中天偏西了,光线从西天斜切过来,将院里的房舍和空气切成了黑黄两半。

不是修路哇?公家的事咱管不着!牛老大招呼声牛二,咱俩到碾盘瞭西天哇。牛二到门洞咬了咬闺女的裤角,被闺女一脚踢到了院里。就在这时,牛老大听见副主任臭蛋高声说话,像一块又一块砖头,从墙外扔进了院里:大伙千万注意了,这公是公私是私,要爱护群众的山药萝卜,千万别挨个人的墙,连水泥点点也别给溅上。村里的路咱想咋就咋,这可谁也管不着。

牛老大听这话是扔给他的,心里疼得像炸满了圪针,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射,脸红脖粗,青筋和血管都快暴了。他一把打掉闺女的手机,这外面究竟干啥?你给爹说实话!边吼边拽开闺女往外闯。闺女哇一声哭了,爹你要出去,我就撞死在门上,头在门板上咚咚撞,脑门皮肉破了,血流在了眉毛上。牛老大又吼了声要死我先死。闺女跟进屋,擦把泪,牛老大将蘸了麻油的棉花按在闺女的脑门上。闺女说,爹我实话告你,人家主任也是看你女婿的面子,才不想将事情搞大。我和娃他爸也得护你这张脸,互相给个台阶下。主任说话了,既然你犟着要把墙刷红,他们也奈何不得,只好在路边新修一道文化墙遮挡着,权当给咱修了个照壁……牛老大噢噢干吼了两声,你把爹绵羊似的圈在家里,敢情你们这都是背地里商量好的,你们把你爹当什么人了。咋,你爹没钱,向公家讹赖下个照壁……你们这是往我这张脸上唾了哇!

阳婆快跌进山凹了,看不见溅没溅起彩云。牛老大圪蹴在锅台上蹦早烟,牛二脸朝西汪汪了两声,正好合住了楼烦寺的暮鼓声,天直往下黑。

副主任臭蛋大声喊,收工哇,等一两天墙干了再刷白。

墙里墙外突然静了下来,能听见县道上汽车炒豆似的喇叭声,一声一颗,一颗一声,互不粘连。看不清是喜鹊还是乌鸦,四五个黑点在高空挪动,没有叫还是太高了,反正听不见声音。

咚咚咚有人敲门,闺女问声谁呀?我,你毛眼叔。闺女抽开插关,打开锁,毛眼攥着镰刀把走了进来。老大,就得和狗日们闹,白给你垒了个大照壁。

牛老大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你狗日的把我镰刀寄了?牛二衔住镰刀把在院里撒开了欢。牛老大说声走走走,咱看看垒下个甚照壁。

西天的余光和红墙上的反光,共同勾勒出一堵长长的墙,这面墙足足有二十步长,一人半高,将牛老大的街门和西房的后墙全挡住了,墙顶还瓦了两出水的灰瓦。牛老大摸了摸水泥罩的面,湿湿的,凉凉的。牛老大又笑了,拍了毛眼一下肩,你狗日的精得不闹了,刨了你的恩人,也應该还你这么个大照壁。闺女说,爹,这叫文化墙,比照壁阔气多了,等水泥干了,上面还要画画呢。

牛老大圪蹴在碾盘上,像往常一样开始蹦旱烟,牛二卧在他身边,扭头调尾,烦躁不安。牛老大硬硬蹦了一口旱烟,叫声闺女,天还没大黑,欢回哇,你女婿男人式家,不会照料娃娃。

爹你真没事了哇,啊呀呀,这一天把我吓得。那我给他爸打电话,半路上接我。

毛眼说,能有啥事,你爹逮了个大便宜,我现在就找主任闹去,说完就走了。

闺女说,晌午蒸得馒头够你吃一阵了,自己烩点菜,熬点稀粥。

爹知道。

不是还有麻叶锅盔,千万馏热了吃。

爹记住了。

爹我又觉得不想走了,还是和你住一夜哇。牛老大听见闺女嗓子哑了。

欢回哇,你又守待不了爹一辈子……闺女觉得爹还想说什么,看见他上下牙咬住了烟锅嘴,烟从嘴角往外喷。

应该是西天没有光线了,眼前的这道长长的高高的文化墙,将远山、树木和田野都挡住了,牛老大和牛二眼前立着一道长方形的黑,眼前的一切真的不好了。身后的红墙里,那个女人闷声闷气地说“他好——我也好——”。

牛老大骂了句:好个?!

这天半夜,牛二立在毛眼街门上,一会儿狂叫,一会儿乱抓,全村的狗都扯开嗓子叫,直叫得天上往下掉星星。毛眼拉开街门,用手电一照,地上横放着一把镰刀。白色的月牙干干净净,闪着银白的光,镰刀把上全是黏黏糊糊的血。

【作者简介】 刘勇,山西原平市人。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小说散文集《野兽身上的斑纹》,散文集《鸟鸣唤醒的色彩》 。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散文》《山西文学》等。获赵树理文学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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