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房

2020-06-15 06:31李为民
山西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陈赫余光马山

我妻子张勉陪女儿去纽约读书后,我挂了中介,准备卖掉一套混砖结构的学区房。

我哥这趟回芜湖探望父母,当着二老闲聊,也提醒我卖掉这套房。他举例,他们长岛华人圈也炒学区房,张勉母女目前住的一幢别墅,是几年前购置的,他按当时固定4%的利率向银行贷款首付了21万美元,每月供款3千多元,5年还清,幸好川普上台前,一茬茬国内、香港和印度留学生涌到长岛租房,物业税、房屋维护成本、保险和水电成本的费用全部摊到租金里,还款期不到,就拿下了那套别墅。现在留学生签不到工作证,租客寥寥。好在有张勉替他守着别墅。

我瞬间明白我哥话里的意思,他和我嫂子陈赫要去多伦多儿子媳妇那儿服侍月子,这之前要卖掉这套别墅,在亲家住的附近买套房。那就意味着张勉要带女儿搬家,替我哥守着他们现在住的House,张勉不光要买车(50英里的上学路程),还得花钱供着这套豪宅。原先女儿就读的College离别墅只要走两个街区,和她们合住的是对香港老夫妻,陪儿子读博,房租老夫妻缴,张勉母女自由自在,清爽干净。

我爸颤巍巍从沙发里起身,冲我哥提高嗓门,我和你妈大半辈子住柳春园,就是图楼下有菜场、超市,心脏不舒服、血压高了,走一站路到二院看急诊,你们到月球上飞我不管,不能苦了孩子。他下楼买洋葱去了,我爸是借题发挥,我心里明白,他没抱上重孙子。我妈小脑萎缩,可心眼不糊涂,干柴似的枯手端起菊花枸杞茶杯递给我哥,沙哑地说,你和陈赫(我嫂子)商量一下,安然(我女儿)还小,我不放心,夜里做梦担心她,醒来心脏要从嘴里蹦出来,耳朵嗡嗡响,张勉还在读语言学校,容她们母女俩缓一阵子吧。我妈缺牙豁齿的,可意思表达清楚了。我哥精明,立馬起身将母亲轻轻摁在电动按摩椅里,妈,您想岔了,都是自己家人,怎么会呢?他拖来吸氧机,给母亲鼻孔挂上透明氧气面罩。我给我哥递了个眼色,他没理睬我,几十年漂泊海外,没有尽孝道,老母亲的人生已进入倒计时,提这点要求算什么呢?我心里感到一丝慰藉。

母亲指指吸氧机,细瘦的胳膊比划了一下,我明白了,向我哥解释,表哥俞明前一个月也中风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偏瘫,不过行走不利落了,说话嘴里像含了个萝卜。二老打算给他买个吸氧机。这么多年在国外,表哥俞明没少照顾二老,几乎充当了我哥的角色。我哥当即点头,让我陪他去超市转转。

路上我还向我哥透露了一个信息,俞明的儿子俞余光下乡扶贫3年后,借调到市委组织部,弄了个副处,走马上任负责招商和城建。前些日子,他女儿上初中分重点班,我让张勉打了国际长途给校领导,事情落实了,我顺势也向他摊牌,给我那套学区房给找个好买主。他答应得干脆,小姨夫,您放心。我哥哦了一声,语调平静,说陈赫打算在多伦多买房,除了和她亲家比实力赌气外,主要还是给杰生(我侄子)撑腰,万一小两口闹矛盾,杰生也有个去处。

我打电话给俞余光,果然不出三天,鱼就上钩了。看房那天,我没料到买主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马山楼。他八十年代初中没毕业,就做修理钟表和配眼镜生意,我那套一层房位于两个小学校广场的两侧,正前方是林荫大道,周边商铺林立,紧挨着小区的景观道两侧种植了自由曲线的花卉带,隔了花带后面就是幢幢居民楼,做生意绝佳。我住的这个单元楼是90年代单位集资建房,若不因为我哥挑明这层原因,我不会急于出手。俞余光是我晚辈,我没公开和马山楼的关系,毕竟是老一辈人,念着一份旧情谊。夹着公文包,俞余光悄悄给我撂下话,小姨爸,这个姓马的有把柄在我手里,您就铆足劲宰他一刀吧。我含糊地点头。看他颐指气使地对马山楼吆三喝四,我没吭气。

等人走了,我擂了马山楼一拳,马山楼恭谦地递给我一根烟,这是个瘦瘦的、单薄的、脸色蜡黄却又时刻潮红的干巴小老头。我问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讪讪地笑,问我还记得疤子鲁文吗?我脑海里搜索半天才浮现出有这么个模糊面孔。马山楼叹口气。大概3年前,鲁文在马山楼的长街批发站批发了一批闹钟,里面藏了猫腻,货发到广西凭祥,被当地缉毒大队一举破获。鲁文判了个死缓,这辈子算交代给政府了,马山楼判了5年,缓期2年执行,刚出来,关键鲁文犯事前和马山楼的闺女马颖黏糊上了,还生了个小子。马山楼又递给我根烟,说房价我提,绝不还价。这套房他准备装修一下,让女儿马颖经营个钟表眼镜店。等娘儿俩走向正轨,说不定女儿哪天不再和他唱反调,他的心也落地了,他就到小九华出家。听起来像故事,我没深究。我报完价,他眼皮没眨,在草签合同上签了字。撂下笔,他踉跄了一下,微微喘息,我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捂住右腹部,说在里面给狱友揍过,肝不好。他征求我意见,办房产证和过户手续能不能让他女儿找我,他要上医院住院检查。我点头。我猜测俞余光指的把柄不外乎就是马山楼坐牢的事。

我找了个周末,和我哥搬着吸氧机开车去了俞明家,也算代表二老。俞明住的小区在市郊,空气澄明,客厅对面是山野和村落。小区像一幅山水画。去年春节,俞余光开车接我二老玩了一趟。他们一个劲夸这里环境幽静,俞明一拍胸脯,您们不走住我这里,我以后养您们。我没料到表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趟去闹出一个小插曲。表哥当着众多亲戚的面,趔趄着站在门边送我们,嘴里涎着口水,竟然留下泪,死攥住我哥的手,喟然长叹,那意思是他来日也不多了,要将他孙女未来出国留学的事托付给我哥。我哥走南闯北的,心里好笑,一个劲岔开话题,多保重身体,孩子前途一定光明远大。俞余光一边喂喂接听手机,一边略带歉意地向我哥解释,我爸中风后有癔症,正常反应,大姨夫,您的事儿我放在心里。我有些纳闷,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呢?返家的路上海藻般的乌云急剧般翻滚,烟雨茫茫,我接到马山楼打来的电话,问我在哪里,卖房的事儿落实到哪一步了?我心不在焉地嚷了一句我在开车,二环路的元泽桥上。

挂了手机,我握住方向盘,试探地问我哥对表哥俞明的事儿有什么看法,他先笑了,美国大使馆又不是我开的。言下之意,我们是同胞兄弟,又受父母之命,能把我姑娘弄出去已经是天大面子,算回报这几十年我替他照料父母所尽的义务。我安慰我哥,张勉以前是学校教导主任,我会让张勉找校长,让俞明孙子不通过测试,弄进理科实验班,今后自主招生可以免试上重点中学,不出意外,今后考个二本大学应该没问题。我哥面无表情,叮嘱我卖房的事不要在二老面前提了。我点头,意识到我这套房还得卖。

刮雨器挡不住骤然而降的暴雨,我哥突然喊停车,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人打伞在前方招手。我皱皱眉头有点不情愿,我哥常年在外漂,绅士风度还有点儿,可对国内国情不清楚,这次去浦东机场接他,他老抱怨我粗门大嗓的,我心里怅然若失,有些不服气,你不过就拿了本外国护照。我只好把方向盘扭了一下,急踩刹车,这里靠近安师大南校区,我估计是学生。果然上来的女孩,看样子是读研的在校生,扎着一条油乌乌的独辫,油润可鉴,红润漂亮的面孔,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被雨水淋湿。我哥递给她一盒纸巾,亲切地问姑娘,你准备在哪儿下车?她柔情荡漾瞥了我哥一眼,说文学院。我啧啧赞叹,不容易,这年头还有文艺女青年。喂,同学,我这辆福特车顶可没放王老吉饮料罐啊。独辫姑娘接过纸巾,搽了一把脸,波澜不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的光,冷眼望着窗外。我莫名其妙内心涌出一种朦胧、复杂的心绪。等女孩子下了车,我向我哥解释,现在有些女大学生不自重自爱,贪图享乐,那些有钱的生意人趁虚而入,开着豪车停在校门口,有个古怪的潜规则:车顶放一罐饮料,哪个女孩拿了车顶上的饮料罐上了车,下面就有故事了。我哥沉吟片刻,说那个小姑娘的眼神让他想起儿媳妇Wendy,我疑惑地望着我哥,他淡淡笑了一下,改日再聊吧。

后来的事情跳出了我的想象,真是没有不会发生的,只有想象不到的。我按着马山楼给的号码约了马颖在长街边的小茶馆见面。签了产权过户合同后,我望着依然梳独辫的马颖,她低下头,解释那天上我的车是继父马山楼提前设计好的。我蹊跷问为什么,她惶惶然低下头,我爸有毒瘾,修不了钟表了,他就希望您卖了那套房,还有——,她欲言又止。我一惊,有些摸不着头脑。

马颖的过去,马山楼在女儿考入师大中文系时找过我,曾和我聊起过女儿,我略知一二,她好像在福利院长大,很内向。马山楼和鲁文长年贩毒,本来他也该判死缓,可几年前马山楼下套,将她和头顶稀疏油腻、斑白胡髭的老光棍鲁文撮合到一起,生了个孩子。鲁文在监狱里绞尽脑汁,心软了,舌头瘸了,在法官的供词里他大包大揽,马山楼趁机找律师上诉,把所有事情推到鲁文身上,鲁文看到马颖抱着儿子粉嘟嘟的苹果脸蛋,心中一丝快意,也就认了,毫不犹豫地在马山楼的上诉材料上摁下手印,按马山楼的话讲,事情也就裤裆里放闷屁——没动静了。

马颖穿着淡蓝色的格子裙,显得清纯。我由衷地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有孩子,都当母亲了,马颖依然尴尬,不过脸上有种孩子般的纯真。她反问,看不出来吧?我读博后才有了孩子,能有今天,都是鲁文供着。我说,我不过随便一问。她说,你很惊讶,对吧。我俩都颇感欣慰地笑了,忽然间仿佛找到一种默契。我指着玻璃杯里翻滚的碧螺春叶子,说,其实女人如茶,未入水和入水是两种状态,入水后滚水一泡,叶子舒展,直到完全滋润开,你才会有不俗的口感。天下的好女人都需要像茶叶一样泡开后慢慢的品味。马颖望着我,眼神有点发懵。

出了茶馆往前走,秋天的夕阳把地上的一切都晒得暖洋洋的,我和马颖走过长街边那些干净温暖的石头,草丛,木桥,穿过香樟树叶投在地上稀疏的影子,没走多久,阳光下闪耀着徽式白灰的墙与青瓦的房檐。我忽然问,对了,你继父为什么希望我卖了这套房?马颖转过身子,一双充满哀恸和柔情的眼睛盯着我,犹豫片刻说,我继父还想换个场子,继续干那营生,还有嘛,俞主任告诉我,你们家有钱,想找人代孕,马颖低下头。我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我蓦然回忆起我哥在浦东机场聊起的唯一遗憾,没能抱上孙子。

张勉打电话告诉我,陈赫去多伦多老亲家服侍Wendy坐月子去了,母女俩已经搬到我哥的房子里,女儿感慨像在做梦,家里摆设金碧辉煌。我心里发苦,这意味我的卖房款必须尽快打给她们,供那套房的水电和其它费用。可马颖一直没跟我联系,手机关机,像蒸发了一样,老房子的防盗锁也更换了,我心里发虚,跑到医院,幸好马山楼还躺在病房里,不过不是肝问题,颅内出血,见到我,氣息奄奄,头痛、头晕、呕吐的症状都出来了,开口费劲。医生以为我是家属,拿着核磁片指点着解释,委实让我看到淤血的影像。这的确很蹊跷,除了前妻来过一回,马颖晚上探视后的第二天清晨,马山楼走路开始像筛糠似的。好不容易缓过劲,马山楼哆嗦着写下马颖住址的纸条递给我,我心里不是滋味地走出纷乱的病房。

我哥每次回来总要陪母亲在楼下的镜湖边散步,这趟回来母亲心律不齐,在医院的老干病房静养了几天,傍晚输完液,我哥搀扶着母亲到弋矶山顶住院部前的亭子间歇息,四周空气湿润,散发着花草气息,我从病房出来,给俞余光打了手机,约他晚上有空去一趟上岛咖啡馆,聊一下卖房的事,他爽快地答应了,挂了手机,不远处的母亲和我哥坐在一起聊天。我冲我哥挥手,他示意我过去。

弋矶山是美国教会医院,百年历史,我们哥儿俩和陈赫姊妹都出生在这里。母亲指着不远处红砖砌成的火化部的烟囱,问我们哥儿俩还记得小时候住在山后江边有五排医生宿舍,往左拐有个二层水泥楼,那是太平间,没料想现在改成火化间。我哥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头。母亲又对我俩说,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以后火化也在这里,骨灰撒到长江里,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我鼻子尖,似乎闻到一股炸酱面的味道,我看到不远处红砖烟囱隐约还飘散着一缕青烟。

我哥换了个话题,开始数落儿媳妇Wendy和他亲家的种种不是,我猜和那天和车上发生的事有关。其一他没抱上孙子,和老爸一样,气不顺。怀孕之初,Wendy回苏州老家探望病危的外婆,顺便做了一次产检,花钱找人提前知道了胎儿的性别,却隐瞒了儿子杰生。

关键Wendy和杰生闹别扭,一年后要回长岛住,一对千金还要回到那套学区别墅,亲家也力挺,声称美国教育比加拿大开放度要宽广,尤其纽约大都市。所以别墅不能卖,陈赫唧咕,亲家不愧精明,孩子今后的抚养、教育和吃喝拉撒全部打包甩给他们了,可他们有生意要打理啊,再说婆媳住在一起怎么能没有隔阂呢?我哥下意识瞥了我一眼。我心一沉,都有难念的经,其实那套学区别墅卖不卖,我和张勉没有任何发言权,唯一的出路只有搬家。以我对我哥个性的揣摩,他像父亲,做生意做人,迂回曲折,从不吃亏。母亲叹口气,浑浊的目光望着远处如玉带似的长江,喃喃地问你这趟回来就是要和我讲这些?

我哥搓手,憨厚地笑笑,妈,说真的,我每次回来都没有回家的感觉,可在那边呢,这些年我一直幻觉生活在这边的环境里,他想讨好母亲。

那你和陈赫为什么不搬回来呢?我质问他,意思是你们和儿媳妇赌气,决意卖掉别墅,害得我们不得不卖房。我哥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图片,凑到母亲面前,Wendy和杰生依偎在一起,眼神明媚柔和,Wendy脖颈佩戴串串佛珠,深褐色菩提、红玛瑙和绿松石。似乎轻轻一摇,就会发声。母亲昏花的眼光呆滞地盯着手机摇头。我告诉母亲,妈,这是您孙媳妇。母亲点头。我哥补充,小姑娘6岁移民,我本以为她彻底变了,去年感恩节下雪,她让杰生铲了一天雪,杰生累得满头大汗,其实她家有铲雪车,她妈嫌车的噪音影响baby,铲雪车耗油量大,我们在自己家都没让杰生铲过雪,儿子发了一张铲雪图片,头不知在哪儿碰了一下,脸上血水从额头上流下来,像几条红色蚯蚓,Wendy居然在一边笑,我打断他,你别绕了,Wendy答不答应让你抱孙子?我哥还是憨笑,还是绕弯子,他说只有利益才能把人和人联系到一起。

那我们凭什么走到一起?我平静地问,心下黯然。

好啦,上帝也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了,我哥起身搀扶母亲的胳膊。母亲似乎不悦,甩开他,独自朝住院部相反的方向走,我哥赶紧上前,搀住母亲。

送母亲回到病房,我哥单独给我透了个底,我的学区房可以暂时不卖,让张勉不要告诉陈赫就行,其实陈赫卖别墅就是为了赌口气,亲家温哥华还有房子呢,不说别的,加拿大儿童牛奶费供到18岁,还不包括孩子成长各种补贴费用。关键他和陈赫的时间耗不起,水产生意季节性强,航班、订舱、理货、发货一点都不能疏忽耽搁,不然多年的客户守不住。我俩在火锅店,我敬了他一杯,他声音苍哑,资金费用目前我可以抵挡一阵子,但房子你迟早必须要卖掉,一来你女儿既然要上Stony Brook,学费不低,时间长了,陈赫一旦查了公司财务账,会怀疑,还有个主要原因,暂时我不能告诉你,你也别问,你联系一下那天在车上遇见的大学生。

俞余光晚上没去咖啡馆,手机一直关机。后来我一直没能联系上他,我心慌,找到单位,同事说他出差,去南方招商去了。可房产证我丢给他了,本来帮我办过户手续,他满口承诺的。等了一周,我只好拿着马山楼给我的小纸条,去长街找马颖,或许她有俞余光的消息。我记得那天月光又大又圆。透过茂密的枝叶,将月光零碎地洒在地上,见到我,马颖也不言语,手里拎着一把铁锹,就在自家院子里的一棵香樟树下挖起来,土有些松软,马颖挖了一阵,拖出一只棕色皮箱,皮箱有些破旧,但仍能看出很精致。马颖将它慢慢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用油纸包着一叠叠百元钞票,还有个鼓鼓囊囊的塑料皮大信封,倒出来是一摞摞照片和录音带。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问马颖这是怎么回事。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和俞余光以前在一起过,钱是他给我的补偿,他老婆子宫肌瘤,切除一半,他要生二胎,弄个儿子,可结果还是个闺女,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他老婆察覺了,找人要修理我,我只好找医院熟人做了引流,老话讲,砍断骨头连着筋,万一哪天我和俞余光撕破脸,照片和录音对话我都有,这就是证据。

我腿发软,心胆俱裂,问干吗要埋起来呢?

这钱不干净,也不是光彩的事。

这女人还有这一手。马颖手脚麻利,又填埋好皮箱,做得悄无声息。我惊魂未定,问马颖和俞余光以前有过什么瓜葛。月光下马颖的眼风有种刻薄的犀利,她摸出房产证,我眼熟,一下认出来。她打量我的脸,有些亢奋,我不能替我继父干那种买卖了,我找俞余光商量,他不搭理我,跟我扯到你哥还想抱个孙子的事儿。然后我就把他老底翻出来,他就把房产证给我,哄我要帮我办出国,替你哥做笔交易。

我嗓音发抖,代孕?她点头,将房产证还给我,她的眼光自带几分朦胧,钱买不到我的灵魂。俞余光躲着你,以为我要吞了你这套房,他没办法向你交代,可他又承诺了你哥的事情,手里没钱,还要摆平我,只好将房产证抵押到我这儿。我问,你答应了?马颖轻叹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实人生像花草,生机盎然,一经过秋雨,就让你感觉衰败和无力。我得趁着年轻干点事,毕竟我是女人,还有孩子,读研究生不能当饭吃啊,出去闯闯,正好能摆脱死老头子,所以我答应只要能出去,其它事都好商量。我愣愣地问,如果这些都是骗局,你怎么办?你去告发俞余光?马颖苦笑一声,那得学会忘记,学会原谅自己呗,再说,我答应代孕,还不因为你是我的老师,为人师表,老实厚道嘛,马颖手搭在我肩膀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不敢言语了。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既艳且媚的气韵,是摄人魂魄的那种。

我哥这趟回来之前,我母亲有一次向我絮叨,父亲一直有个愿望,回老家巢湖县的伐木场修缮爷爷奶奶的老坟,了却一桩最后的心愿,我排行老二,不够资格,我一听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我哥这趟回来,立刻包车带着父亲回了一趟老家,把事情办妥帖了,瞒着我爸还请了当地的一位易经风水先生做了一场法事,刚出国他在新加坡打拼过一段日子,那儿潮汕人居多,信奉这套玩意儿,他也渐渐入乡随俗,现今要卖长岛那套学区别墅,他也请教了风水先生,瘦骨嶙峋的老人翻了几页《黄帝宅经》,抻了一下懒筋,嘟囔了几句,阳宅更招东北方,阴宅更招西南方。阴得阳,百事俱昌,藏风聚气。我哥私底下对我解释,那套别墅的位置正好弄反了,我问你也信这个?他眼神愣在茶楼外的元泽桥,说,我查过一些资料,DNA分子结构与煞字有关,煞即所谓邪,代表细菌和病毒,杰生和Wendy 没结婚前一直住那儿,我说,所以生女儿了。

我哥表情怔怔的,Wendy出国前除了在苏州学过弹琵琶,后来还去了纽约芭蕾舞团学过舞蹈,组建过乐队,她缠着杰生,要重新投资弄一个华裔芭蕾舞乐队,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哥低头像是问自己,这小姑娘太任性,不靠谱,当初我一直反对他俩的结合,甚至揍过杰生,可杰生说除非自己死了,不然他要报答Wendy,因为那次聚会,他差点被同事害了,我问怎么了?我哥说那次杰生和同事买醉,酒吧里狂躁的音乐顺着门缝飘出来,那是Wendy,她指着杰生旁边的几个白佬嬉笑地教他们点烟,指点他们要把烟吸进肺里转一圈,身体扭一下,再吐出去。然后她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即兴跳了一段舞,等杰生睁开眼时,朦胧中感觉Wendy架着自己东倒西歪朝门外走,杰生发现她像个非洲女孩,忽暗忽明的灯光下,她的肤色几乎和黑夜融在一起,两只硕大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是他俩第一次见面。

我开车去接杰生的时候,Wendy搀扶住他,站在瑟瑟寒风里,几个白佬趴在地上,脸上有伤痕,像是被保安揍的。

我说,所以你想起那个眼神和马颖差不多?

我哥点头,叹口气,她深深盯住我,亲热地用带着苏州方言的语调喊我叔叔,邀请我进去参观她投资开的酒吧,实际上是个管弦乐队。我奇怪,她的眼神让我无法抗拒,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最后还是进了酒吧,里面的孩子都彬彬有礼,起身和我点头,像国内的留学生,没有酒吧里荷尔蒙的气息流动,却有种脱离日常的恍惚和美。我说,算了吧,酒吧肯定有吸毒场所。我哥不情愿地打断我,说我和陈赫拗不过杰生,只好匆匆见了她父母,定下婚事,本来以为生了孩子,可以拴住她的心,可关键是她还要保持身材,要成为玛丽亚托尔契夫一样的舞蹈家。

我问,杰生喜欢她什么呢?我哥摇头,她原来和我学的专业一样,电气工程,大学毕业后却攻读生物和化学专业研究生,最后成了哥大最年轻的博士,俩人一个学校,杰生只念到硕士毕业就进了华尔街交易所,后来供她念完博士,我问这能说明什么呢?我哥感慨,其实杰生那次在酒吧吸毒了,虽然是初次,我和陈赫很恐惧,Wendy化学特别棒,她居然调制了一种药剂,杰生立刻没事了,而他那几个白佬同事后来控制不住,都沾上了那个东西。

我说这样的女孩很可怕,没有她干不成的事,因为她任性聪明啊。我哥说,代孕就是她出的主意,我那亲家也希望抱个外孙,他们家富裕,财产得由外孙继承,另外让她别组建什么破乐队了,回到医学院的实验室。这都不重要,关键是老爸,他心里有个疙瘩。我蓦然恍悟。

这事儿还得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初自然灾害的时候,我爷爷在伐木场当副场长,工人们饿得死散逃离,伐木场成了坟场,奶奶因饥饿全身浮肿去世后,我父亲每半个月骑车40多公里路回老家,带半斤医院配发的古巴糖,熬成泡桐叶子汤喝。那天我爷爷无意在枯树林子里发现一片深绿色灌木丛,上面结满了葡萄大的红色果粒,酸甜可口,感觉生津醒神,热腾腾一锅汤熬好后,我爷爷留了个心眼,没让我爸端碗,他先喝了一小碗,然后我叔也喝了。后来爷爷和我叔被送到县医院也没完全醒过来,大脑陷入毒素分泌带来的迷醉里。

我爷爷神情呆滞,嘴角挂着白沫,艰难而僵硬地呓语,那意思他要永远抱孙子。我爸点头,泪如泉涌。他能考进医学院,全靠一家人供养。古巴糖营养品维持了我母亲孕期的生活,我哥出生后,我爸依旧经常半夜发噩梦,醒来一身汗水,我妈问他梦见什么了?他只淡然地说又梦见回了趟老家巢湖。“文革”开始后,母亲下放插队到崇山峻岭的歙县当赤脚医生,还带着我们哥儿俩,我爸被发配到五七干校挑大粪,一家人分开时我爸才道出隐情,爷爷之所以那么做,是不想连累我父亲,因为我母亲肚子里已经有了我哥。父亲让我妈照顾好我们哥儿俩。我默默地听着,偶尔说一两句迎合我哥的话,我不得不承认《圣经》里有句话说得精准,凡是你有的,连同你没有的,也要给你,凡是你没有的,连同你有的,也要夺去。

接下来陈赫打电话给我哥让他去一趟北京,我以为他们忙生意上事儿,没留意。直到某个傍晚,俞余光给我打电话,语调嘁嘁嚓嚓,模糊地喊他被人绑架了,在元泽桥墩下面,让我过去。我这才想起我那套房,打的赶到桥墩附近,果然没走多远,惊愣地看到一拨人,俞余光被捆着,脸上汗像雨露一样往外冒。短暂的对峙后,其中一个年长的秃头冲我慢条斯理地说,大兄弟,我们哥几个是文哥(鲁文)过去的朋友,这姑娘命苦,还拖个油瓶(孩子),文哥不想连累她,正好有个机会能出国,让她远走高飞算了,可她继父老子要姓俞的拦着她,没办法,我们只好找到你劝劝这位小阿弟。我们虽然在道上混事,绝对讲规矩。我心里发毛,狐疑的眼神不断在俞余光脸上来来回回,我让秃头先给俞余光松绑,俞余光平静了一会儿,干吞了一口唾液,跟我讲了大致情况。

那晚他没有去上岛咖啡赴约,而是带着马颖去了一趟医院做体检,这是陈赫和我哥提出的基本条件。上次雨天在我的车里外表目测后,我哥对马颖基本满意,剩下的就看体检报告了。结果心肺和内脏没有任何问题,妇科方面,基本正常,不影响生育,等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我哥握着方向盘,始终微笑,端详着俞余光请来的胖医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胖医生很职业地推辞了一番收下了,俞余光拽着胖医生下车后,俩人看情势关系密切,毫无顾忌,互相谩骂起来,我哥隐约听见胖医生低吼,老兄,你他妈造孽,怎么能让我替你背锅呢?这种情况到哪个医院都隐瞒不了的,我坦荡磊落,遵守医生的职业道德,这不关我的事!

哪种情况?俞余光明知故问。

你失忆啦?她和你堕过一次胎,子宫有——胖医生欲言又止,扭头昂首阔步走了。

我哥微笑地招呼俞余光,让他把还在体检中心等待的马颖喊到车里来,他要当面和她聊几句。俞余光垂头丧气地打手机召唤来马颖,女孩上了车,咣当一声,电动门自动关紧,将俞余光撂在车外。车娴熟地打了个弯,驶出医院停车场,冲进夜幕,俞余光忽然感觉有种不祥笼罩着心,他苦着脸,掏烟递给我,小姨夫,后来大姨夫、马颖在车里说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没问。

我脑袋电光石火,气恼地问,你凭什么把我的房产证抵押给马颖?

大姨夫对这个小姑娘满意,让我哄她上套,我手里又没那么多现金,他让我先这么干。

那我来这儿干什么?一股邪火往脑门上顶。

大姨夫去北京把马颖的签证、护照都跑下来了,我让那个死丫头烧掉那些埋在土里的照片和錄音带,她不愿意,还招来这几头货。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扔掉烟,扭头就走,秃头和颜悦色挡住我,大兄弟,你劝劝他吧,和为贵。

放他妈的屁!老子没工夫管闲事,他自作自受!我脖子青筋暴起,浑身灼烧。秃头一掌掴过去,无论是挡还是挨,俞余光捂着脸跳脚原地打转,跟着几个人围上来,脑袋和脸结结实实噼里啪啦挨了不少拳头和巴掌,俞余光气喘吁吁头昏眼花,又被秃头踹了一脚,整个人直挺挺摔倒在地。我只好推开秃头,让他们回避一下,我蹲在地上,口气放缓,让他把护照还给秃头。俞余光满脸血,气喘吁吁地轻声抱怨,东西在大姨夫那儿,本来他打手机给大姨夫,让他直接交给马颖,他也就不插手了。可大姨夫慎重,现在科技发达,人又鬼精,他怕中间出岔,给马颖留下把柄,况且这种事在国内不受法律保护,他毕竟持有外国护照,万一被限制出境,就不是小事了。所以他准备独自去大姨夫那儿去取护照,可这帮人非要跟着,他不放心大姨夫的安全,更不愿他抛头露面,所以事情僵在这儿,马颖趁我下班,指使秃头喊人拦截我,可能事先她找我哥索取护照,遭到婉拒,才出此馊主意,看来小丫头不简单。

我觉得俞余光分析得有道理,可我还有疑惑,来不及细想,我拍拍他肩膀,站起身,走到秃头跟前,从手腕上褪下一块劳力士自动机械表,那是马山楼几年前送给我的,我将表递给秃头,老师傅,来得匆忙,表您先拿着,表壳里镶嵌铂金钻石,请您交给马颖,小丫头一定欠您一个大人情,剩下的事我兜着,都是街坊四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放心。

秃头眯缝着眼欣赏了一下八成新的表面,眼角闪过一丝快意,将表揣进口袋,识趣地向我拱手,一拨人走了。我拽起俞余光,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是个贪官,连马颖都恨你,还有,你好色。俞余光踉跄了一下,拍了下身上的土,猥琐地笑笑,小姨夫,您吃肉,我喝点汤还不行吗?他语气温柔又专横,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没话了。

关于那块表,还有段小插曲。马颖生下孩子后,可能得了产后郁郁症,整天寻死觅活的要和马山楼断绝父女关系,另外还要实名举报鲁文的犯罪行为。马山楼苦巴着脸,撵到我家,让我劝劝她,我毕竟是读书人,教授。在政府供职之前,我在大学文学院教过书,教过她“上古汉语”,对她有点印象,上课不经意端详过她几次,那时没梳独辫,长发从面颊两侧垂下来,面庞清瘦娇美,模样神情像个清纯的中学生,见人抿嘴露出一丝笑。我惊讶她各门学科全系成绩名列前茅,开宝马上课,据说她考了復旦的成绩,家里人不让她去。听起来像个故事。

我只好答应试试,马山楼丢下那块表慌忙跑了,生怕我不领他情。我只好找她聊了几次,我不知何故马颖会领悟过来,我和她聊的不外乎是鸡汤语言,譬如每个人的路都是一座独木桥,每个人生下来,其实剧本已经写好了,另外还引用一些佛语,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其它方面,马颖对我太太出国陪读、我们家有海外关系,似乎有点兴趣,问我以后她能不能带儿子出国生活,我温和地点头,只要有丰厚的物质基础作保障,可以在世界任何角落定居。

她听出我话里的意思,眼神有些发亮。最后还算通情达理,答应我不再纠缠马山楼。通过几次接触,她给我的印象很腼腆,可骨子里有些张扬,她要求隆重补办一场婚礼,鲁文那时候财大气粗,把半个芜湖的大酒店都包下来,婚礼那天,到处是浓烈的硝烟味,爆竹的纸屑在微风的吹拂下,波浪一样翻飞,马颖身着洁白婚纱,挽着西装革履的鲁文,在众人的簇拥下,微笑着,穿过礼花,穿过火焰,款款登上婚庆舞台。喧闹的人群里,我观察到马山楼和俞余光窃窃私语。

大半年后,马山楼进去了,我接到马颖的电话,她语气颓丧,告诉我鲁文被抓,害马山楼的人是俞余光。他举报了鲁文,顺便把马山楼也搭了进去。进了政府,尤其拿了马山楼的那块表,我不愿意蹚马山楼那汪浑水,如果不是巧合碰上要卖房的事儿,这一页早就翻过去了。所以那个雨天在车里碰到马颖以及在茶馆和她家院子里发生的事,我俩彼此都认出了对方,我内心波澜不惊,她也没捅破那层纸。

可那天她电话里语气的孤独和绝望,我还是去了酒吧。我很诧异她的装扮,她涂了宝蓝色眼影,含有荧光粉,眼皮闪闪发光,嘴唇娇艳欲滴。她发觉我在看她,要了两杯酒,一杯酒下肚,我头痛欲裂。马颖手指点着我的额头,那姿势忧伤绝美又带着一些销魂放浪,她说那时候听我的课,备课笔记一本正经什么的,其实我讲课尽他妈装,我说。其实我也清楚你们学生知道我在装,我也知道你们在故意忍受我在装,那么装好还是不装好呢?她说真听真看真感觉,站什么山唱什么歌吧,有时候我觉得你装得可爱。我说,进入角色,符合自己的本色,那是做人,不是装。

她说那要假戏成真呢?然后拉着我的胳膊跳进酒吧的舞池,音乐震耳欲聋,她发疯似的扭动全身,搂着我笨拙的身体,放肆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我们乘出租到了她家,客厅古色古香,紫檀木的家具,镂花的书架、茶几,八仙桌,有些笨拙的太师椅,应该都是鲁文的杰作。我有些恐惧,后悔不该来,我被马颖推搡着进了卧室,她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壁灯洒下柔媚淡紫的光,后来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片朦胧,身体如同一片舒展的云,不停地变换姿势,很温馨和热烈。

我哥从北京回来后,母亲出院手续刚办结,人忽然失踪。心内科的主治医生向我父亲解释,母亲入院做了核磁共振检查后,就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整个弋矶山医院都找遍了,我还利用了同学在公安的关系,动用警力排查,连老家苏州都跑了两趟,依然音信杳无。父亲颤颤巍巍,呆坐在弋矶山后的江边,面朝对江老家巢湖方向发呆,江边的泥沙里长了不少矮灌木,丛丛茂密,我父亲缩手缩脚躲在灌木丛的后面,低头不让我们哥儿俩看到他,哆嗦地自语,我爷爷吃的其实是一味中药,吃了舌头会发麻,可不会致命,那只有母亲给的药起作用了。我哥叹了口气。

我们哥儿俩陪父亲一直坐到天黑,粼粼江面上闪现出幽弱船影的灯光,父亲才肯回头,眺望着弋矶山边那座红砖砌的烟囱,缓慢地爬上我的车,我不清楚父亲坐在黑暗的江边到底想了些什么,在车里父亲终于哽咽地开口,说母亲怀上我哥的时候,爷爷经常来弋矶山,背着父亲向母亲要了许多药,母亲困惑的表情让爷爷不停地解释,饿得睡不着觉,吃点药会好受些。我哥宽慰父亲,母亲小脑萎缩,找人要紧吧。话音刚落,坐在副驾驶的我哥接到俞余光的电话,脸上瞬间掠过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收敛了,平静的表情天衣无缝,他轻声吩咐我先将老爷子送回家,再绕道去我的学区房。

在自己曾经住过的老屋里,我见到清瘦的母亲,马颖依然梳着独辫,轻轻给母亲捶背。母亲安静而沉默地坐在桌子对面的矮椅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身边的俞余光、马颖以及我哥好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桌上堆放了一摞公证书、委托书、合同、房产协议以及护照、福利收养部门签署的领养文件,我惊讶地看到所有该签字的地方,都有母亲的签名。手续办完了,马颖腿一软,给我母亲和我哥跪下,眼里流着泪,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只是不停点头,像是表达自己的承诺,我识趣地拉着俞余光走到屋外。我听到屋里我哥亲切和蔼的声音,气氛好像很融洽。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动不动坐在车里,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我手握方向盘,面无表情。我哥似乎显得轻松,低沉地向我解释,我知道你有一万个为什么在等着问我。我只回了一句,道可道,非常道,目光注视前方,但关键词敲击着我的心脏:母亲不糊涂,我那套学区房必须过户到她的名下,她才肯拿起笔签了她该签的所有的名字。马颖出国的缘由是被我哥和陈赫收养,法律程序上需要上一辈直系亲属签字公证。

马颖确实子宫有问题,大半年后,她在长岛我哥那套学区别墅里吸毒过量猝死,当时Wendy开车带着女儿去了Downtown的沃尔玛购物。至于吸毒的原因,我哥一个字没向我透露。

【作者简介】 李为民,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 《人民文学》《当代》《大家》《山花》《江南》《长江文艺》《朔方》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多万字;出版两部小说集 《每个人都有秘密》《从明天起》;作品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期刊转载;现在芜湖海关供职,任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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