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门

2020-06-15 06:31杨知寒
山西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姨小弟姥爷

我对象的父母被安排住在我姥姥家,没人能反对我姥姥,她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包括家中很多人的一生,都已经按着她的思路走。对象家在大连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据对象说,他们来的路上不少忐忑,住了一天看来是适应多了,但往沙发上一坐还是有点发蒙,六十多岁的老两口眼睛直追着人跑,屋里进来一个人就略微站一下身,似乎沙发上始终有烫屁股的一块儿。我和对象早上不到十点从隔条街的我家过来,进门时姥姥已经和老两口泡上茶水聊上天,我们脱了鞋进屋,在一旁陪坐。今天初七,我爸妈都上班了,交代给我和对象说,今天的外事活动可我俩安排,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俩落在我姥姥面前,也得是被安排的。此刻我和对象各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他陪着他妈,我陪着我姥,我叔坐在靠门的那个单座上,此刻低着头仿佛寻思事情。姥姥家宽敞,也是东西少,朝向正,上午的阳光没遮没挡照在屋里的白瓷砖上,有点反光刺眼睛。屋里热,穿堂风嗖嗖的,竟然温度还挺适宜,我在茶几底下穿一会儿拖鞋,扔一会儿拖鞋,听他们唠嗑,没点我就不用应声儿,我都习惯。茶几玻璃板底下正好还压着张年三十姥姥家准备的菜谱,手写的,应该是姥姥的字,有点儿连,有错别字:“九”菜炒绿豆芽,小鸡炖“麻”茹,炒“何”兰豆。葱爆两字不会写,写出来的那两字我也不会写,应该是造的字。

我姥磕出一根红塔山,把烟盒递给我对象,他连忙说不抽。他妈也在这儿看着,跟姥姥说,我不让大非抽烟,有回他在院里抽,我看着了也没吱声。后来他进屋,问我,妈妈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说你现在大了,长本事了。他就跟我发誓保证说他再也不抽了。真的,他爸都在边上听着,是不是赵庆敏?我叔点点头。我姥说,那他在外跑业务,别人递烟不接?我对象说,我不接。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他们一家三口朴实是朴实,不太了解我家,不抽烟在我姥这儿算不上好习惯,她两个女儿都当男孩养大,往日家庭聚会都是先酒后烟,最后麻将局伺候,昏天黑地玩透了算,人得先会玩才能上社会跟别人玩到一块堆儿,整个家里她就看不上我不会玩儿。现在好了,我又找进个闷面口袋,她边吸烟边看新鲜事儿似的瞄着我对象,随后脸一别,挤眉弄眼地下定论说,他背着你肯定抽。咳,还能不抽?

我说你也少抽两根,天天咳咔的,我姥喊了声滚,音量能把人吓一跳,可我手里还能剥出一个完好的橘子,是早已不受影响。她就这样性格,骂完人自己先乐,双脸红扑扑的,精神矍铄,看起来能活不少岁数,论年龄,她只比我对象爸妈大两三岁,却整整隔出一辈人。我对象说,他爸妈生他生得晚,三十六岁。主要结婚也晚,穷日子给拖累的,都是各自家庭里的老大,不好脱身。我一直听不习惯他爸妈叫我姥阿姨,叫我姥爷叔叔,就像我一样不能习惯婚礼之后,改口叫他们爸和妈。在我看来那就是爷爷和奶奶,我爸才五十,大冬天穿夹克敞怀,好开个快车,在马路上别出租车玩儿,回家一甩钥匙就钻进书房,成宿打魔兽,小孩儿一样。而现在这个屋里,平均年龄就达到五十岁,陈芝麻烂谷子,叹往昔诉今朝,可想而知的谈话味道,说过来倒过去没一件新鲜事。我看了一眼坐在沙发扶手上的我对象,他听得挺专注。谄媚,虚伪,我给他的表情里写满这些批评,他看了没领会,张个大嘴问我干啥?他一问大家目光都集中在我脸上,我连转换表情都差点来不及。继续剥桔子,剥了三四个吧,胃里都开始反酸了,他们才聊到我妈跟我爸刚认识那阵子,离现在还有小三十年。再看一眼我对象,他还在那接话,姥姥,那你当时同意他俩在一起不?这话问得没谁了,不同意我哪兒来的。

聊半天,也没人注意到我,我姥还以为我听得入神,毕竟我俩坐得最近,这一屋里关系也最近,她一说到与我有关的话题,就急于拽一下我的胳膊或拍一下我的大腿,要我做证。拍打数次之后,我有意把身子斜到边儿上,做出舒展的样子,好像挺放松,我姥再想够我有点费劲,便说,你离我近点儿,唠嗑呢。我说,听八百回了。坐累了,去屋里看会儿书啊。我姥使劲把烟头拧了,说,我看你走试试。你听过人家没听过,这是咱们家历史。往后这不是一家人吗,不了解历史怎么了解彼此?我寻思也是,兴许能唠出点儿沧海遗珠,捡起来当素材,就问她那你许人补充不,或者发表观点?我姥说,不用补充,发表啥观点,显你了。我们家人性格都挺相似,其实一个大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性格底色都差不多,这不,挨几句呲儿反而能感觉痛快点儿。我算坐稳当了。

我爸妈的婚姻对于今天这样的谈话没多大映射意义,他们基本门当户对,大夫配播音员,高小伙配瘦姑娘,矛盾不显现在婚前。我姥也就此打住,很快把话题转到我老姨的第一次婚姻上头,那个小伙,也就是我第一个老姨夫,据说也是辽宁农村的,贫苦出身,能想会干,尤其一张嘴,叭叭叭叭比我对象搞销售还会哄人,但这些年大家在桌上很少提到他了。因为我小弟也在桌上,每回我姥喝点儿酒要提这件事,就被七嘴八舌压下去,主力是我姥爷和我妈,都让她注意点儿,孩子在呢。可见是不好听的话。我给几个长辈又续一回茶水,坐下问,他现在到底在哪呢?我姥说,应该没了。我若有所知,记起一点儿跟追债跑路,欠下八家银行相关的话题,家里说这些事从来不背我,但在我这儿所有关于老姨夫的记忆都有点断续,想了想,似乎这么多年他出现在这个家里的所有时间点也始终是断续的,在一阵儿,不在一阵儿,不在的时间更长久。后来他一直消失,我们不说,心里都当他死了。尤其在老姨再婚以后,带来那个长得和姥爷年轻时酷似的孟叔叔,越来越频繁的来家聚餐后,就更没人提他了。对我家里这几个人,我对象这些年光听我叙述,基本没见面也三分熟悉,只除了这个老姨夫是他听也没听过。此时一提,觉得是个特殊人物,能感觉到,他们一家三口都陷入了察言观色的沉默里,毕竟谁家人能说没就没一口子,还在那推测说“应该没了”?

我姥又点上一颗,烟头夹在滚胖的手指间纹丝不动,她眼睛眯得很细,里头浑浊又雾蒙蒙的,我知道,这是起调。我姥看向我姨和我叔,告诉他们,她对这个女婿可是仁至义尽了。我姨问她,阿姨,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我姥犹豫一下说,本来我是相中的。当空军,村里就他一个,考上那天真是锣鼓喧天,全村相送,他老齐家在村里因为这儿子露大脸了,就跟你儿子当年考上名校一样。他也村里就一个吧?我姨说,他是,他们高中校长都来家来,跟我说你……我姥打断她,说,都是少年得志。齐学库我第一眼瞧,就不是农村孩子。你儿子也不咋像。我姨赶忙说,大非爱干净。小时候我给他……我姥有点烦她不知道哪说哪了,说,齐学库会笼络人,眼睛里始终有事儿,滴溜溜心里转圈儿想,谁缺啥,谁想要啥,伺候首长那是一绝,别说伺候我这个丈母娘了。那,大非是吧?地上橘子兜里给我拿两个出来,说半天了嘴没味。看,你就还得练。

齐学库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小时候我家,老姨家和姥姥家,三家住在同一个小区两个楼里,见面的时候多。尤其我和我小弟,总在老姨家那个狭窄的小一楼里看一下午的电视,老姨也是播音员,没节目的时候就在厨房里给我和小弟炸牙签肉串吃,甜甜的,回味了好几年。老姨夫不常在家,他那时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部队,偶尔我在他家时撞见他回来了,还看他穿件淡蓝的衬衫,深蓝的军裤,个儿和我对象差不多,在东北有点小众,不到一米七,穿鞋勉强能够上。可人看着精神,随和,跟我话不多,总能见着笑模样,有对待小姑娘该有的样子,比起我爸总是独来独往,更让人亲近。我和小弟有时候动画片看完了,就去电视柜里找其他的动画片儿碟片,东找西翻,有回正翻着,发现本三十二开的小影集,挺厚,封皮是两个洋娃娃彼此拥抱,被圈在一个红色的爱心里,标题是爱的记忆。我小弟那时还小,没当回事儿,我则从小就爱看些纸啊片儿的,默默翻起来。有二三十张,没装满,都是一趟出去玩的时候照的,分别有我爸我妈,我老姨我老姨夫,他们两对儿在彼此都还没小孩的时候,结伴到郊外林子里烧烤去了。是个秋天,叶子金黄落了满地,背景则是成排的白桦树,我妈和我老姨一人一件皮夹克,在林子里取景,玩闹。大部分照片应该都是我爸照的,效果挺好,他出场不多,倒是老姨夫,一身军绿,始终插个兜,站在画面的中央或其他醒目位置,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挺拔的站姿,比树还直。老姨在他后头抱膝坐着,聚精会神看他。从这张照片的角度看,彼时老姨眼中的齐学库高大且能依靠,站在万事万物之前,一副当仁不让。翻过照片,后头有字,九七年,恋爱一个月。

我妈那代人在婚姻问题上一直存在一些悖论,比如她们比起未知的答案,更愿意相信前人的经验;也比如对于她们对于自身只此一次的惨痛教训,会认定是具有举一反三延伸能力的亘古真理。她们强调说,如果你不接受她们已经接受的事情,就一定会走上比她们走过的更坏一条路,这点毋庸置疑。几次在酒桌上,我老姨突然停杯,蓄谋和我说些什么。如果酒桌上我爸妈都在,那还好,大家只是闲话,说说就算;如果是她单请我,寒暄客套都差不多以后,就会直接辩论,即便每一次我都能在去见她的路上做好心理建设,一定不焦,不躁,咱有理有节,也没用,只养儿子的和只养女儿的终归会在教养子女上形成不同的思维方式。她没有我妈那份儿即便心仍打鼓,仍能安慰自己孩子应该能过得挺好吧?那种糊涂是福的自我疗愈。在我老姨眼中问题永远都是问题。平时你看她风风火火,说说笑笑,一遇上事情就是一挺容易把周围人都包围在自己焦虑圈里的机关枪。可突突冒火,没一枪打到准地方,只让人心累。几次下来,我都辩论不出所以然,双方大多在激烈交战后的突然沉默中吃完自己的饭,最后心力交瘁地告别。有一次,吃完饭她开车送我回家,上了车不拧火,人面对方向盘,重重地喘粗气。我俩都滴酒未沾。我在后座上把头转向窗外,她则把头转向后座,一声叹息,说,你是没结过婚。我想了想,只能说是,听她又说,我和你老姨夫就是一恋爱,就结婚。根本不知道和其他人在一起什么感受,那样的婚姻是盲目的,你是盲目的懂吗?我犹豫或许该给老姨透一点儿我的私人履历,我对象,不说是我过尽千帆吧,也算众里寻他后,头一个让我想安心过日子的人,其实值得珍惜。老姨扭脸不听了,给我放了盘CD,不出预料,一首《梦醒时分》,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循环一道儿。

相比下,这两年她的状态好很多,过年聚会的时候,穿件掐腰的鲜绿毛领外套,头发带着小卷,衬得肤色白皙红润,还涂了烂番茄色的唇釉,站在我妈旁边看起来不止小四岁。孟叔叔在她身后跟着,两手提满东西,人进门带来一团白气,不知是冻的还是热情,见着我姥我姥爷就差下跪请安,他们双双出场,很像大款带小秘。酒过三巡,电视里的春节晚会还没开始,大家都围在一起跟在美国上学的小弟录视频,老姨在我身边儿坐着,存好视频,突然抓起我的手,在手心里摩挲回摩挲去,说,大姑娘这手啊。老公,你看这手,又细又长,这手就是享福来的。孟叔叔瞥了一眼,笑笑没说话,被老姨拽回来看了一眼,还是笑。我便把手抽回去,挺没意思,跟孟叔叔总有那么一股子不对付。心情好的时候含含糊糊叫他老姨夫,大多时候就装没改过来嘴,叫孟叔叔,反正他也知道怎么回事,他没能把家里所有人都笼络住,本来这事也难。

我姥继续跟我对象爸妈说,齐学库这人本事就本事在能笼络住所有人。他挺懂人。我作证,的确,这人看着不出挑,但不招人烦,也有眼力见儿,总是挺客气。我姥说,不那样能得首长喜欢吗。他坏也坏到这上头了,人不踏实。其实他后来所有的毛病,婚前都有铺垫。我和你姥爷没往深想,坏事了。我说,开始你不是看他哪都好么,我姥爷还总说你,把姑爷看得比儿子都亲。一比较,对我爸简直就是看不上。我姥不乐意听,辩解说,你要是有两个姑爷,一个天天鞍前马后,一个少爷似的不粘前儿,你看好谁?还是。我说,怪我,唠远了。还说他婚前吧,他和我老姨恋爱多久结的婚?我姥寻思,有两个月没有?我没记住,反正不长。我们当时就看中他是部队的,往后能高走。我说,高走啥,没把家赔了就不错。我姥笑着说,你也知道他赌啊。他叔他姨,作为过来人我告诉你俩,孩子烟酒都不用太忌,就这个赌博和嫖娼,真坑死人。我姨说,赌博是罪,有罪。我叔说,赌博不是好人。我姥问我对象,听说你打小就会玩麻将?我对象咧个大嘴,说,姥姥你放心,我就当个游戏玩。我说,平时没见他玩儿,就有时候用手机斗两把地主,豆没了就算。我姥说,豆?我说,游戏币。我姥说,挂上啥都不行,以后看着他。说回齐学库,婚前有啥端倪呢,两点。他俩结婚前,我去他部队一趟,想看看他工作环境啥的。我到那问起齐学库,他哥们儿多啊,都过来围拢我,一口一个老妈叫着,说的都是好话。我一看这不行,单独叫出来其中一个,脸放下,问他学库平时到底咋样,这眼瞅要结婚了,我得听实话。你们不能因为跟他是哥们儿,最后祸害我姑娘一辈子。那小伙告诉我,大娘啊,學库啥说没有,重情义,脑瓜活,往后指定有发展。我问,啥瑕疵?他说,有点儿好玩。我一想,年轻人哪有不好玩的,真还是只点儿瑕疵,就没多问一句他玩儿的是啥。那小伙又说齐学库,在吃饭上挑拣。他们一起去食堂,每回他都得把盘里葱姜蒜挑净了,摘出来,不然不动筷。这下我心里开始打鼓了,你们寻思,年轻人吃饭都挑,不稀奇,我这孙女儿也是,恨不得一米粒一米粒给你咽,可他是啥?农村出来的,家里锅都快揭不开了,我话直,没别的意思,你们村儿能有这样的?我姨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大非他爸就不吃葱蒜。我姥啧了一声,还有这样的?我叔说,吃不惯葱味儿。我姥说,不瞒你们,你家儿子第一眼照片拿来我们看,大伙就都说,像齐学库。知道开始为啥都反对吧,这是一条儿。咋还越说越像了。

我姨的双手一直在身后撑着身体,因为一条腿残疾,腰始终使不上劲儿,坐久了就有下滑的趋势。我抬头看去,她似乎在为谈话始终没能走向顺利而后悔,两脚局促地暗自发力,踮着,想把自己再抬高一点儿,表情深沉。我示意大非,他把他妈往上搀了搀,让腰能靠到沙发后背上,我姨腿不够长,一部分腿搁在沙发上,坐姿像儿童。我姥看见说,这孩子孝顺,这点照齐学库强。我姨赶紧接口说,大非总心疼我。我说妈妈是个残疾人,是人渣滓,他不叫我说这话。他说妈妈,你这样还供我上学,你是最伟大的。说完,我姨和我对象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他们咧嘴的程度,眼角的耷垂,都仿佛复制,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姥在一旁默默看我,余光中,她端详了挺长时间,然后自言自语,说齐学库妈也是有点儿残疾,不知道怎么弄的,针扎一只眼睛里了,瞎了几十年。齐学库后来跟她说,我姥比他亲妈还亲,他亲妈都没得上他济。我姥听了就边摩挲他肩膀边说,她呀,也是俩姑娘,缺儿子,她就看齐学库亲。那天他们都喝多了,就他俩,齐学库哭得上不来气儿跟我姥说,他妈走那天,他去赌钱了,他两个姐都没找着他,两个姐也在外地,没能赶回来。到他回村那天,看见土道上裹了一领草席子,远远能闻见,都臭了,那就是他妈。我姨听了张口结舌,我也有点儿,问我姥,这他还能告诉你?我姥点头说,能不告诉吗,他都认我当妈了。

老姨总跟我们说,别提齐学库,我现在提他犯恶心。无法判断当年那件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家里的大事对于孩子来说,总是在事后发生的。那种为此提心吊胆的集体煎熬,除了我和我爸,差不多家里都参与进去,能给我的记忆留下痕迹的,只是我妈几次单独的出门,有点匆促而已。我姥现在的讲述差不多复原了那个事件,自此后,齐学库才成了苍蝇一样地让老姨吃饭时不能提及的念头。我姥说,那天她刚把我小弟从幼儿园接回来,正准备做饭,一个朋友来电话说齐学库找到了,人在蓝天宾馆。我姥嘱咐她朋友,你替我看住了,我马上到。我姥现在跟我们说起时语调仍很紧张,我立刻出门打车,等不及坐公交,怕他再跑啊,出租车还故意给我拉远道儿,这让我给那司机骂的。这事儿她姥爷记得,老丁你别睡了,出来听听。我们才意识到家里还有一个人,姥爷刚才在里屋,不知补的什么觉,一直到现在。穿着我爸不穿了的大号衬衫,趿着拖鞋走过来,笑模呵地,问,你们聊上了?一看我姥爷,我心里就踏实多了,姥爷虽说不能掌控姥姥,多少还能掌控点儿话题,他和我叔坐到一块儿,离远看,怎么瞧怎么像肯德基老爷爷。用手指下我姥,接话说,她给那司机骂的够呛,我俩那天一块去的。我姥解释说,我一个人可不敢去,那地方乌烟瘴气的。

等我姥和姥爷赶到蓝天宾馆,齐学库又已经不见了。他们一出现在那个环境里,所有人便都怀有警惕地停下手里的事,小声交谈。有人过来问他们找谁,我姥问齐学库在哪,她眼神上下逡巡,像一个退下来的老干部,矜持而含威,我姥爷腰里则别着把螺丝刀,站在她身后。一个男人把他们带到隔壁的房间门口,敲门两长三短,门打开,他们看见齐学库蹲在一张床的前头,没人绑他,可他自觉的双手背后,眼皮耷拉,有被人打过嘴巴子的痕迹,侧脸挺肿。他先是小声叫了句爸妈,一叫出声便仿佛放气儿,再也蹲不住,人坐倒在地上。我姥冲上去,又推又打,大声地质问他在这儿干啥,她不住地明知故问,只想让他开口给自己一个确凿的交代,其实又哪还需要。两个男人站在窗口,他们走近时,齐学库直往墙里边躲,躲得自己整个人薄薄的,窄窄的,仿佛一张能立住的纸,他直打哆嗦。其中一个人告诉我姥,拿五十万,要不这人往后你见不着了。我姥顺势坐在一旁的床沿上,我姥爷拽着她胳膊,想把她拽起来,好一走了之。可她只是紧锁眉头,看看这,看看那,最后不耐烦了把我姥爷一把推开,叫那两人,一口一个兄弟或者孩子,问他们爸妈是哪个厂的,在哪干过,试图找出潜在的关系链,像在早市拜托熟人多留一条排骨那样的疏通关系,可他们不是乐就是低头玩手机。半晌,齐学库抬起丧家犬一样的表情,抱住我姥两条腿,说,妈,先把我人弄出去,行不行?我姥爷打开门,准备走了,跟两个男人说,你们弄死他吧,你们不弄死还得我来。我姥喊,你他妈快滚。一个男人不耐烦了,起身说,不筹钱,你俩都滚。挺大岁数搁这儿演电视剧呢?

我姥回家后一想,可不就是电视剧。他们去找齐学库,是因为五天前我老姨从内蒙采访回来,她本该在第二天再到姥姥家来看望,却在回来当天的夜里十点,咚咚敲响了这里的门。姥爷去开的门,他跟我们说,我老姨工作以来,他还从没见过她这么哭,一下子就让他回忆起了他老姑娘小时候在他怀里哭的模样,本来,他都以为她是个大人了,忘了她也才二十出头。我老姨进门后一语不发坐在沙发上,就是现在我坐的这个位置,我姥去摩挲她的手,冰凉,从手指头到小手臂,整个人都是凉的,在刚入冬的晚上不知道一人儿在火车站站了多久。她头发都黏在脸上,微微皱眉,在眼角挤出些细微的纹路,我姥特烦看见她这个表情,女兒一旦苍老折磨成这样,更老的人也不必活了。两人坐在姑娘边上一左一右,开始他们以为她挨了打,问了说没有。以为是在家里吵了架,生气跑出来,我老姨却又说她连他的面也没见着。齐学库昨天晚上在电话里答应她,他们新婚不久,这次小别,他一定准时来火车站接她,还给她买束花啥的。我老姨说不用,太傻,在绿皮火车坐了一路却都抱有期待。她本以为一出站就看见他,即便已经有些隐隐的不安。自她早上上车,就开始联系不上齐学库。她想他大概在预备一个惊喜,又怀疑是部队里突然的工作牵制了他,左思右想,在火车站里从晚上六点半等到九点半,才默默抱着大包哭回了家。

齐学库从那天起开始失踪,准确来说,是从前一晚和我老姨挂完电话就失踪了。听到这儿,我也有些难过,我对象做销售,头两年因为房贷和装修,一堆的债积在头上,他不得已去接更多的项目,更频繁的出差,总也不在家。这样的夜晚我都已非常熟悉,凌晨到天亮,一个人度过一段失去参照的时间。后来我迷上了酒,开始受不了苦涩,慢慢学会把希望寄托在咽下之后身体发生的变化上,所谓摇摇欲坠,所谓羽化成仙。喝得像块行走的红炭,感觉热力不但能让自己暖和,还能把整个空间都烧溶掉,化着化着事儿就找不见了。再接他的电话,那边或是在打扑克,或是在去夜场的路上,心里居然也能自我安慰:咱们都在同一国家,都在进行娱乐活动,只是不照面。盘腿在床上,放下电话,自己跟自己甩两把打娘娘,用低声部唱青藏高原,一觉哪做的不完美,猛着罚自己酒。直到后来养出啤酒肚,心理建设也初步完成,才渐渐戒了那种晚上。人锻炼得归根结底都得是自个儿,除此外,事情还是摆在原地,搬不动,不如给自己省点力气,做别的。今天我才知道老姨也有过那段日子,真想穿越回那晚的车站去接她,啥也不说,就陪她一块儿等,假装我男人也没来,假装没人需要等。人和人,有时没交没代就落回到了两个时空里,干联系不上,像根本也没认识过。

事儿说过去就过去,我姥继续讲,她和我姥爷后来在桌上也不提,齐学库每次都暗地里感谢她,为搭救他出来,我姥卖了一套房,挪了些积蓄,人见老不少。他处处流露出改过的状态,在部队里调了职位,到了空军后勤,隔三差五开大车到我老家楼下,一趟趟搬鸡鸭鱼肉,也舍得耗费一下午一下午的时间,单陪我姥在家喝酒解闷儿。他拿回来的,都是当时年代里的好东西,渐渐把我姥和我老姨培养回了原先的精气神儿,对我小弟,也儿子长儿子短殷勤不已地跟屁股后面攆着,撵上就把他背上肩膀,把头上的大盖帽扣上他小小的脑瓜顶儿,一嘴胡子茬亲得我小弟直躲。当时我刚上初中,暑假里和小弟都在姥姥家度过,齐学库有时候也在,站在窗口抽烟,从不对着我俩,抽没两口,就回过头看一下我俩能不能吸着,仿佛不是他看着我们,而正相反。我给小弟辅导功课,入门的应用题,他总也整不明白,连看懂意思都费劲,加减法不知道用,水浒游戏卡什么人物使什么兵器倒是门儿清。我俩学习时,我姥和我姥爷从不过来,过来了也只是看看,说声好好学就走开。他们那代人一辈子出厂进厂,子女又都是自己扑腾出名堂,不太清楚知识的分量。齐学库则每次都在我旁边坐下,不出声,眼神跟却鹰盯着肉块般盯着我小弟,他每一句回答都值得齐学库叨一下,那阵儿我就有点怕齐学库,因他也仿佛一样在检验我的教学。他人瘦,就不太见老,只是皮肤更黑,油亮亮的,嘴唇颜色一年比一年见深,身板还是挺括。看我给小弟讲题的时候,总歪着脑袋,像我另一个更专注的学生,比我更常对小弟提问。他总是在我小弟答不上,而我又想和稀泥的时候,生硬打断我俩的进程,坚持问我小弟,姐姐问你呢,你咋回答?我只好试着提醒我小弟,提醒一句不会,两句不会,他身板就开始前倾,带着压制性的气氛,向我小弟的方向上投射阴霾。

现在想想,那阵在姥姥家的确不常见到我老姨来。她是工作突然特别忙?还是突然有了其他的事情缠身,说不清楚,只记得我小弟天天晚上住在姥姥家,有时候齐学库饭吃到最后,憋了半天,还得征求我小弟的意见,今天跟爸回家吧?我小弟巴不得不被他管,他怎么哄,我小弟就怎么低头,往我姥身后躲。直到他站起来,忍不住去拽他,我小弟才突然爆发出哭声,让我忍不住乐他,戏还来得挺足。我姥把我小弟搂在怀里,拉下脸说,你总打孩子,孩子能跟你?你自己回去吧。齐学库听从我姥的每一句话,收拾完碗筷,自己拿衣服走了,我们一家三口有时和他前后脚回家,他在和我们分别的时候,脸上带点难堪。我爸则会在他走后很得意地自我总结,这人哪,说啥别有污点。我妈说,齐学库活该,祸祸我妹妹。我爸说,她老姨咋总也不来,那她晚上回自己家不?我妈看看我爸,问,你啥意思,我妹不回家她去哪?我爸就乐了,说,我也没说啥。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说就冒火,后头一段走回家的路谁也不理谁,那时候我总以为是我妈脾气太大。现在才想明白,我爸话里有话,老姨的确交过两个男朋友,但从不介绍说是男朋友,他们出现在所有齐学库不会出现的家庭聚会上,渐渐地,我再没见过齐学库上桌。

我姨问,他后来没学好吗,都对家庭造成这么大创伤了?我姨说话一直挺文,据我对象说,她妈小时候上学,每学期都是第一名,作文篇篇是范文,要是不落残疾,打算往北京考。我问当时班里一共多少人,他说六个。我姨后来在农村也不甘平凡,为供儿子上学,从卖月饼到卖冰糖葫芦,几起几落折腾不少次,却没有多少积攒,转而信仰天主教,每礼拜六晚上去其他教友家聚会,合唱基督版改了词的《笑看风云》。做人坚信,遇事要先怪自己,眼里没人不能原谅。我叔则多年来,把我姨看作了信仰,现在跟着附和说,该改好了,他不是兵人吗,懂纪律。我姥说,改个屁。他戒不了,手上有瘾。我姥爷插话,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说完被我姥又骂了句滚。我姥爷没吱声,和我相视一笑。话语权永远在我姥嘴上,她抽上不知第几根烟了,蓝紫色的烟雾在屋子里一直没往下落。她说,后来他俩也过不到一块儿了,他提出想去哈尔滨,我就给他托了关系,去警察局。不容易进哪,好歹塞进去了,正式的,工资也不少开,寻思让他和我姑娘冷却冷却,等工作干好了这不关系也能缓和,主要看他咋表现。我姨说,好工作啊,你也是好丈母娘。我姥哼哈地,那我还说啥了,护犊子。我送他上的火车,都没人送他。搁车站我还跟他说,你看看,媳妇儿子都没来,等你干出样,他们就都来了。

我姥用胳膊肘推我,问,后来,你再见过你老姨夫没?我说,见过一次。我姥想起来,说,是不那次你和你小弟去青岛玩儿,坐飞机回哈尔滨,完了他去机场接的你俩。我说,我俩飞机早到了,也没提前多少,等了他挺长时间的。后来见面才知道,我们一直在同一层里互相绕圈子,我是真认不出他了。我姥说,那么多年了,总得变样。我没再说下去,那五六年里,齐学库跟我们家人见得少,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姥兴许并不知道。我当时没认出齐学库,不是那种你在街上看见,需要晃一下神才敢确认的认不出,而是即便有人把他带到你面前,你们一张桌坐下,默默吃了半天的菜,如果别人没介绍,你就始终觉得他是陌生人那种的,没认出来。齐学库当时站在我们身后,一根柱子旁边,像一根相对矮小的柱子,站得还那么笔直。跟被人截过腿似的,不近看有点侏儒。他穿身深色夹克,黑裤子,背个小包,嘴咧得很开,牙齿黑黄,在他那张瘦成一跳的黑脸上,五官大得吓人。一伸手就要拥抱我小弟,我小弟把脖子往前凑凑,算是抱上。他说话语速很快,跟记忆里温和话少的形象有了出入,速度越快,话也跟着越密,像被关了五六年禁闭的人,好些话不说,眼瞅就要过期。他一双眼在我小弟身上紧着骨碌,看他们站在一起,父子俩竟没有过多相似的地方,据说人跟在一起待久了的人会越来越像,细胞照着模仿,久也不在一起,就没法太相像了。齐学库跟我还是很客气,点头说,大姑娘,咱们也好些年不见了啊。我说,老姨夫,把我小弟交到你手上了,我就回去了。小弟,跟你爸好好待两天。这事当时是我的任务,我姥偷着给我打电话,嘱咐我一定让他们见着面,让我小弟跟他爸走。毕竟再开春,我小弟就准备去美国上预科班了,他在国内一直跟不上教育节奏,只能送去国外试着跟跟。我姥在电话里说说又要哭,她感叹孩子可怜,这一走,和他爸不知道啥时候再见。我小弟倒也懂事,或许知道没别的选择,我们一起在机场匆匆吃了一口饭,我就一个人坐客车回去了。上了车,我在窗户里看他爸和他一前一后走着,齐学库想和他拉手,我小弟没让他拉,齐学库不住地转头等他,想两人并排走,可俩人步子死活不是一个频率。在机场,一个中年男人后头跟着个插兜听歌的半大小子,怎么看怎么像跟去住店的。

我小弟没待上三天跑了回来,进门就让我老姨出去带他下馆子,又去泡了一下午温泉,才回到桌上,当晚跟我们娓娓道来。我姥问他,咋回事,为啥不多待两天?我小弟露出一种想说不敢说,不敢说又憋着想说的做作表情,桌上没外人,他寻思寻思,怪笑说,姥,是说带我出去吃饭,头一顿兰州拉面,面要的三棱儿。我姥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你爸安排的没毛病。我小弟说,第二顿兰州拉面,换了毛细。第三顿还是兰州拉面,换了韭菜叶,那不还是面条啊。我姥没接上来话,我老姨便扯我小弟胳膊,让他继续说,住的啥条件,也告诉你姥。我小弟喉咙咽了下,梗着脖子,说,他自己租了一房子,还没这个屋大,也没暖气,到处都是垃圾。我让他收拾一下,他就拿脚划拉。后来有个女的总来敲门喊他,我就去宾馆住了。他让我千万别告诉你们。

我姥又哭了。人老了,不仅皮肤,泪腺也松不少,过去她在桌上哭齐学库,没哭痛快过,总是刚开始抹泪,就被我妈我老姨喝令憋回去,她们不理解人为什么要给一个没血缘的外人动感情,何况这感情动的,是非不分。今天没人拦她,她一直用纸巾按眼睛,带着困惑的悲哀,哭一件她想不懂的邪门事。我们都静静看着她哭,一起帮她想,齐学库出问题的地方在哪?一定不会是脑筋。他聪明,能爬会钻,吃过苦,也长过记性,人生起起伏伏,像是挂在钟摆上,偏偏最终能使他安定的东西,恰是没定数的赌。我姥爷说,你就是哭他给你一车车拿的那些吃的,再往后吃不着了呗。我姥没骂他滚。她好像压根没听见,眼神里呈现极遥远的画面,像我们此刻都已不在身边,而离她很近的,是一个男人深夜里逃亡的景象。他翻墙,搭黑车,一个人走过铁轨,宽广的平原上黑暗不见四方,没人跟他说话,没人问他是谁。他就一直走啊走,自己也不知道该走去什么地方,除了家,能去哪。家是他唯独不能去的终点。

我们安慰我姥,你再也不会和这个人产生任何联系,他和我老姨在哈尔滨期间已经离婚,现在除了是我小弟的生父,在社会上也已经丧失标记。你惦记他什么呢?我姥说起就因为他还是我小弟的亲爸,后续还有麻烦的问题。一年前哈尔滨公安局给她来电话,让齐学库的直系亲属,来局里一趟,取走一笔钱。这人只能是我小弟。我姥看着我姨的眼睛,问,搁你你愿意告诉给孩子不?我姨说,应该告诉,亲生父亲。我姥说,你没明白啥意思。通知来取钱,好像是取他之前每月存公家的一筆钱,叫啥我忘了,退休了能取走,死了也行。这回你明白不?我对象告诉我姨,就是公积金,我也有。我姨哦哦两声说,阿姨,就是孩子如果去了哈尔滨,他就知道他爸没了?这个事儿,太残酷了。我姥说,残不残酷的。我寻思等孩子从美国回来的,私底下我也问他了,他说那钱得要,必须要,干啥不要?孩子接受能力还行。我看见我姥说到我小弟时,叼着烟的嘴向下耷拉,有轻微的哆嗦,而我姨还说着她坚信的,那些童话。她说,阿姨你这么想,也许你姑爷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他可能在外面混得越来越好,等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电视里也演过这样的事儿,反正吧,可能啊,人活着总得是有希望啊。中午算是过去了,厨房那两扇没关的窗户摇了起来,刮进小股的旋风,我们这地方四季风沙都大,一年两次,一次刮半年,沙土也重,吹进嘴里总有细小的沙砾,不注意割舌头。我起身走过客厅,去关窗,姥姥家在二楼,每次来,她或者姥爷都会站在厨房这个窗口前,看一眼楼下访客是谁。我也下意识地往底下看了一眼,当然不会出现齐学库,可我姨刚刚那些孩子气的许愿总是不停地在心上翻腾,让人听了,比认定人死了还难受。楼下枯树边上正卷起涡旋的沙土,废纸,碎叶子,转圈不走,有冤似的。

我对象也来厨房倒茶水,我们看见彼此都没说话,也没互相宽慰。沉默地坐回客厅里各自的位置,之后姥爷说要看电视,姥姥也问他爸妈要不要中午睡一会儿,我们便异口同声说晚上再来,起身去拿各自的外套。我姥坚持送我俩下楼,他爸妈也想跟着,结果是两个老太太分别给我俩叫开,我们听不见双方谈话的内容。我姥在楼梯间里一直同我确认,他不爱玩,他不爱玩吧?我说人跟人不一样。我姥说她看出来了,家庭和家庭都不一样,别看都是六十多岁的人,真没共同语言。我笑了,问她,是不我姥爷和你也没有?我姥长叹一声,说,难碰。

走回我家也就十分钟,要穿过一条狭长的路,到夏天走到这儿,头顶上会被一排杨树的绿荫遮蔽住,阴凉安静有如异国。现在则只有一排光秃秃的枝,和年前烧纸后地上留下的黑灰,像一个人灰不拉叽的后背上四散的膏药贴。我对象走着走着,突然问我信不信世上有魔鬼。我知道他和我想着一样的事,很多人绕不开的事。在我们没有被鬼吓到之前,都倾向于认为,那是白天不会出现的鬼,心正不会见到的鬼,藏身在失败者借口辞典里的鬼,一旦证明有鬼在,人也就不在了,挺有意思。鞋带半道上开了,我蹭到马路牙子上弯腰去系,抬头看见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没人监视,没人认识他,他却双手后背,把前胸挺得很高。过去没发觉他爱立正。我赶紧把这个念头甩出去,另一个念头慢慢爬上来,得让我好好想想,原来从一个人打背后看,站得太直反而不美观,反正我不觉得他像英雄,像鹅。我是说,像鹅也挺好。

【作者简介】 杨知寒,199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小说见于《上海文学》《民族文学》《山花》《朔方》《中华文学选刊》等,已出版短篇集《作茧》长篇《寂寞年生人》。获黑龙江省少数民族文艺一等奖,第七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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