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复兴与世界格局变化

2020-06-13 01:08任剑涛
关键词:国家

任剑涛

(清华大学 政治学系,北京 100084)

中国迅速发展导致的世界格局变化,是21世纪第一个10年令世人瞩目的事件①。由于中国持续30多年的发展奇迹,之前170年到500年书写的世界史似乎根本改观。对此,不惟中国自己对之有待适应,即使是创制现代世界的西方国家,也一时难以作出恰当反应。

近代以来,中国呈现给世人的面目是积弱积贫。因此,“落后就要挨打”,“向西方寻找真理”,构成描画中国面目的两种笔触:1840鸦片战争、1894中日甲午战争、1900八国联军之战,成为前一面相的点睛之笔;1911年的辛亥革命、1945年的抗战胜利,1978年的改革开放,成为后一面相的出彩华章。但总的说来,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都是融入西方人创制的现代“世界”体系的历史,中国古人建构的“天下”体系,也因此而被终结。如果说近代中国的被动挨打,真实显示了西方人终结“天下”体系的悲壮性,那么,向西方寻找真理则呈现出中国不屈不挠、顽强抗争和致力复兴的民族性。以1978年以来中国的疾速发展,标志着后一主题的凸显、前一主题的隐匿。由于中国的巨大体量,中国的复兴对“世界”结构的影响,自然引人瞩目。因此,重述中国复兴进程,缕述其对世界格局变化发生的重大影响,就成为中西方国家乃至于整个国际社会的热点话题。

一、中国复兴:背景描述与基本状态

中国的疾速发展被视为奇迹,其有特殊的历史背景、社会背景、国际背景。基于不同的视角,对中国依托于经济总量增长而言的复兴所进行的描述与评论,完全可以用天壤之别来形容。客观描述中国复兴的内外部条件及其结果,因此成为认知中国何以复兴的前提条件。与此相关,中国走向复兴具有的世界影响,势必广受关注:一方面,中国的庞大体量,让人担忧。一个日益强大起来的中国,自有资源的短缺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中国的复兴,势必改变全球资源的现有分配框架。与西方兴起相伴随的殖民运动相仿,中国会进行大规模的殖民吗?而且,现代世界史呈现的一个基本状态是“国强必霸”。中国会因为复兴而称霸世界吗?会因为“新兴中国霸权”与现有霸权的冲突,引发全球范围或局部地区的军事冲突吗?这样的质疑,显然不会因为中国领导人一再强调的中国一定能打破“国强必霸”的现代世界史怪圈而烟消云散②。人们必须深入到中国复兴的历史脉络中,才能发现中国是否能够与世界各国和谐相处的理由。另一方面,人们在上述思考尚未得到答案的时候,所致力捕捉到的中国发展信息和中国的国际活动苗头,似乎感觉到中国的和平复兴,仅仅是复兴初期的暂时状态。一旦中国要维持这种复兴势头,势必走上“国强必霸”的西方国家强盛老路。为此,中国务必保证自己行走在和平复兴的国家发展道路上,而且不断地给国际社会吃定心丸,以避免中西之间、中国与整个国际社会的误解和冲突。但这样能不能让中国持续发展,并长期得到复兴初期的安宁国际环境的支持,还是一个疑问。基于这两点,驱使人们叙述清楚中国之得以和平复兴的事实,并在此基础上建构相应的国际关系理论、制度与运行机制,真正向世人显示中国不仅可以一直行走在和平复兴的道路上,而且还可以保持世界的安定有序,并且让世界秩序更为优化。

中国和平复兴的故事是需要重新叙述的。何以如此呢?原因在于,中国的和平复兴与改革开放尤其是国内生产总值的迅速增长的进程相互伴随。但这本是两个故事,而两个故事的叙述,几乎重叠在一起,让人颇有混淆之感。之所以会如此,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两个故事的内在相关性程度很高,离开国内生产总值的迅速增长,中国改革开放的成效就无法印证,而中国的和平复兴也就无从实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论述对象都是中国,中国故事的整全性决定了构成国家大故事的具体故事之间的相关性。但是,为了准确理解中国和平复兴的复杂内涵,这个故事有必要分开来讲,才能讲得完整、深入和可信。于是,两个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故事,就有了分别叙述的理由:中国的和平复兴,绝对不能单纯归之于国内生产总值的迅速增长,也不能简单归之于改革开放。因为它的所指,显然比这两者要广泛得多。一个曾经辉煌的国家的落后与复兴,涉及该国综合国力的消长。这个国家的经济、政治、社会与文化诸领域的相关发展状态,构成人们分辨它是否复兴的关联指标体系。如果仅仅强调国内生产总值和看重改革开放的一些举措,那是不足以估价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的。恰恰在近40年中,无论是中国还是国际社会,谈论中国是否脱离“落后挨打”状态,而复兴为世界瞩目的大国的时候,大都落在国内生产总值和改革开放上面,忽视了中国发展的总体性、综合国力的整体性。为了准确理解中国的和平复兴,重述中国复兴的故事,就此显现出它的必要性。

重述中国和平复兴的故事,需要确立两个切入视角:一是小视角,即近40年中国的变迁。二是大视角,即中国大历史的演进。前一视角,是为了人们更切近了解中国的发展与和平复兴;后一视角,是为了人们在更为宏大的视野中,理解中国何以能够在被动挨打之后,再次复兴为世界大国。

从小视角看,中国经历鸦片战争以后长达140来年的衰颓,在之后的复兴尝试,起点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光彩夺目。原因很简单,促使中国复兴的改革开放,首要的落点,是整顿中国业已无法正常运转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秩序。这一起点的奠基时段,并不是1978年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而是1974年邓小平主持工作后的治理整顿。但这一过程经历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中断,直到1978年才又重启邓小平几年前的治理整顿,并逐渐确立起作别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政方针。即便如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的确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事情,而是“杀出一条血路来”的结果。其后的叙事,为近年不断重述,因此不再赘述。

从大视角看,中国的复兴,需要放到中国近代的历史进程以至于1500年以来的世界历史进程中审视。就前者讲,如果从中国现代化内缘论的角度看,起自唐宋之变,中国就开启了现代化进程的大门。如从中西交流的角度讲,从晚明以来,中国便正式开启了现代进程。由于中国明清两朝政府厉行海禁政策,中国迟至晚清才又启动现代转变。如果从外源观的角度讲,1840年之作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起点,已经是一个国家被动地被西方国家推向现代状态的时间节点了。即便从这个时间开始计算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这个进程也为时170余年——为时不可谓不长,现代转变的漫长性与曲折性同在,令人感叹。

就后者即世界现代化进程来看,中国的现代转变显得更为艰难曲折。在世界古代历史上,凡是具有深厚历史文化积淀的古代国家、古代民族,都大致处于区域化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发展状态。如果将区域化的世界史整合起来看,中国在盛唐时期便雄居世界前列,直至晚清,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几乎一直居于世界前列。晚清的“落后挨打”,不是因为国内生产总值不高,而是因为生产方式严重落后于世界的发展步伐:发达的农耕文明,让人们可以比较容易获得生活资源,因此结构性的改革必要完全处在人们的生活视野之外;对国家权力来讲,因为现存赋税体系足以为国家征集所要耗费的物质资源,因此也不思改进。这是一种高度成熟制度的必然惰性。

相比于晚明中国以降的固步自封与慢条斯理,世界历史进程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自1688年英国光荣革命确立君主立宪制度,从而完成了现代国家的权力体系建构以后,18世纪中期,西方开始了一场更为广泛和深刻的变革——工业化浪潮席卷而来。“工业化是一项具有巨大历史威力并不断向前的过程。在此以前,从来没有另一件百年才逢一次的大事如此改变地球的面貌及其居民的生活。当后代把这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时,转而回顾当时在西方最早工业化的国家文化界中那种发明家的首创精神,大大小小经济先驱的实干劲头以及千百万同事、伙伴的毕生努力,那是非常值得的。……人类自有史以来对技术就作出了贡献。只是在机器时代破晓以后,随着纺织产业的机械化,随着蒸汽机作为一项新的能源使用工具,随着从单件生产过渡到系列生产,过渡到大规模生产,人类社会才开始巨大的变化,我们称之为工业化的这种变化。③”在人类以万年计的漫长历史进程中,工业革命及其连带的现代社会飞跃,让非西方社会的人们目瞪口呆、目不暇接。这些国家,从此开始或主动或被动的现代转型进程。

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中国的现代转型与抗拒相伴随,进展极为缓慢和艰难,这与中国文化传统的惯性具有密切关系。中华文明是深深植根于土地的农业文明,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在古代骑马民族对农耕民族势不可挡地攻城略地的大局下,中原农耕文明以韧性、谦和、守成而惊人地守住了政治统治与文化绵延的阵地。这是农业民族跟游牧民族竞争在实力与统治哲学上呈现的一种不对称状态,这种状态更固化了中国的守成文化,养成了“以不变应万变”的集体无意识。面对工业社会的兴起,国家间竞争格局的根本改变,中国仍然试图以“变器不变道”的方式加以应对。结果可想而知:中国现代转型不仅耗时长久,而且成效不高。一个在特定的治乱循环中凸显了超稳定结构的中国④,对不涉及社会政治文化基本结构的变化适应力极强,但对伤筋动骨的社会政治文化基本结构的改变,则缺乏起码的历史记忆与应对技巧。

因此,从晚明以降,中国接触现代西方文化伊始,就一直摆脱不了面对现代化的抗拒与变迁的尖锐矛盾。民族心态因此发生畸变:一方面,国人对整个国家发展道路开始迟疑、徘徊、彷徨、丧失信心。因此临急临忙地寻找学习、效仿对象,这是一种国家丧失方向感之后的“病急乱投医”。170余年期间,凡是世界上先于中国发展的国家,几乎都或长或短地成为过中国的学习榜样。只要是不触及权力根本且又有利于国家振兴的他国做法,都曾被中国悉心模仿。另一方面,中国又坚决地捍卫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以为是民族尊严的最后保证。因此,从晚清以来形成了几乎是固定的中西文化认知模式——西方国家是物质文明发达,中国自古至今是精神文明领先。由此塑就一种基于文化传统的、根深蒂固的抗拒现代化心态。可以说,中国一直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推进现代进程的。这就是为列文森所指陈的中国人理智上认可必须现代化但情感上却依恋传统的矛盾心态⑤。

直到中国启动改革开放进程,尽管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依然剧烈,但推动国家经济发展的决心虽然偶有间断但却顽强延续了近40年。这期间,经济的疾速发展,既印证了中华民族坚韧努力的民族精神所拥有的巨大能量,同时也让世人观察到一个古老民族所具有的惊人的现代活力。正是由于中国为了取得经济发展的进步,决意排除一切干扰,所以才赢得了经济增长的惊人成就。邓小平对之的明确论述,对人们理解这一点具有指引作用,“我们奋斗了几十年,就是为了消灭贫困。第一步,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水平,就是不穷不富,日子比较好过的水平。第二步,再用三五十年的时间,在经济上接近发达国家的水平,使人民生活比较富裕。这是大局。我们在国际上要争取和平的环境,在国内要排除一切干扰。我们这些人能做的工作,只是为大家创造条件。有了干扰,就排除它一下。发现有什么东西束缚了大家,帮助大家想点办法,解放出来。工作还是要靠大家去做。希望大家放开手脚,把经济搞上去,把生产力搞上去。⑥” 经过近40年的努力,中国基本实现了“把经济搞上去”的目标。

从国内生产总值这个指标上看,中国的复兴得到相当程度的印证。以此广而观之,中国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已经作出了应有贡献。

其一,1500年以来世界任意一个走向现代的国家,大都伴随战争场面。其中,日本、德国为了国家崛起而发动战争,最后都付出了堕入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惨重代价。俄罗斯为了实现主导世界的目标,不仅发动了规模化的战争,也参与了多场区域和世界大战,但最后仍然未能实现国家的全面发展,反而以崩溃终局。中国近40年的复兴,是在杜绝战争的条件下完成的。这对世界现代化史来讲,确实是一个突破。

其二,中国的经济发展经历了规模浩大、程度剧烈的社会变迁,但基本维持了稳定的社会秩序,没有出现大的社会动荡。尽管中国社会在70年尤其是近40年间不断出现矛盾和挑战,但没有引发社会总体失序。而现代化疾速发展中的欧洲,社会动荡的经常性与震荡性引人瞩目。仅举其大端,1848年的欧洲革命,1914~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1939~1945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对西方世界都是深创剧痛。大致宁静的现代化转变,也是中国近期的现代发展引人关注的一个方面。

其三,中国40余年的经济发展抓住了1970年代之后的国际局势趋于缓和的宝贵机遇。尤其是在1989年之后,随着冷战的结束、社会的变局,中国以改革的社会主义姿态融入国际社会,终结了僵化的意识形态,确立了以和平和发展定位国家局势的大方针,从而为中国的经济发展营造了一个较为良好的国际环境。其中,中国以坚韧的态度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让中国及时赶上了一波全球化迅速发展的浪潮。中国的机遇意识与适时举措,成就了中国经济增长的奇迹。

中国的经济发展奇迹引导了中国的复兴。中国的复兴,不仅改写了中国自明清以来的国家颓势,而且改写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30年期间国家积弱积贫的态势。这是一个相对于中国古代历史和当代历史出现的国家运势变局: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国家运势的起伏令人瞩目,秦汉国势的突起,造就了汉朝的第一波历史鼎盛;随后国势衰微,直至隋唐,中国重新登上世界顶峰;绵延至明清,国家在表面上仍然是世界上的强大国度,但因为已经划出了农耕文明与勃兴的现代文明的界限,国势的再度衰颓已经不可避免。在当代历史上,也就是20世纪以降的世界史上,中国历经国民革命,但跌入了抗日战争时期的发展低谷;随之中国共产党取得全国政权,国家实现了政治上的独立与统一。但因为经济发展迟缓,更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内乱”⑦,国势并没有得到根本性改变。直至1978年至今的艰苦努力,中国经由改革开放,逐渐摸索出市场经济的发展道路,经由一波经济增长奇迹,将中国推向了大国境地。可见,中国这一波发展,确实可以相当光彩的面目进入中国的长时段历史。

中国的国家运势之变,同时也是当代世界历史的结构之变。这种变化,可以从低处和高处两个位势加以审视:从低位势上看,世界上曾经处在低度发展水平上的中国,那个曾经被发达国家视为可能因为贫穷引发混乱给世界造成无序危机的国家,算是在国家总体状态上告别了贫困,实现了国家复兴的奠基性目标。中国不再可能因为贫困成为世界的负担。从高位势上看,由于中国国势的改变,自近代以来只能作为国际政治经济局势中附带考量的中国因素,权重出现了根本性的改变。在国际政治中的中国国家权重,从晚清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其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中国处在一个被列强随意处置或支配的位置上。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作为参战国,开始获得正面的国际关注:不仅参加战后国际会议即巴黎和会,而且向国际社会提出平等诉求⑧。其时,中国的国际地位不高,因此才出现巴黎和会重新划定列强的中国势力范围的事情,并引发五四运动。直到1945年中国赢得抗日战争的胜利,成为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中国的国际地位才有了明显的提高。但中国迅即陷入战乱,解决内战,重归统一,却未能解决经济发展问题,因此国际地位一直有待提高。中国的国际政策,总体上是与贫穷落后国家为伍,而失于与大国成熟周旋。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国际政治大局中,尽管中国因为体量的关系而被视为世界三强,但完全无力与美国、苏联直接对抗,只能成为美苏竞争棋局中的“棋子”。

从改革开放至今,由于中国国内经济总量的迅速做大,以及中国融入国际经济体系的高度成功,中国才真正跻身大国俱乐部,并成为具有影响力的重要国家。这是自晚清以来,西方国家才不得不以大国角色看待中国,不得不正视中国在国际范围内与西方国家的竞争关系,不得不直面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此前完全未曾设想过的影响力,不得不应对国际事务中的中国因素和吃重角色。而且,由于中国的发展需要在全球范围内聚集资源,因此,西方国家不得不面对中国在全球发展中的政经势能。这自然不单纯是一种世界地缘政治的改变⑨,因为地缘政治的改变可以是功能性的,不必是结构性的。功能性的地缘政治改变可以维持一种既定的世界秩序,也就是西方国家对全球的支配性影响,而结构性的地缘政治变化,则是全球秩序的重组。反过来讲,中国的复兴,肯定是一种在结构上改变数百年来地缘政治局面的全球秩序重组。因此,不惟中国自己需要时间以求适应全球范围内的国家新角色,西方国家也需要时间才能面对全球新秩序的建构需要,这对今日世界秩序无疑是一个严峻挑战。

二、中国复兴的自我与国际认知

随着中国经济的迅速增长以及显现出的一种发展势头,中国的复兴已经成为引爆中国自己和国际社会舆情的重要话题,这是两个相互影响的舆论场。但中国的舆论场,对于国际社会的舆论场所产生的引导力是可以确认的。这不仅是因为国际社会关注中国的话题始终受到中国发展变化的状态制约,而且是因为中国对自己发展成就的自我认知变化,确实对国际社会的相关讨论发挥着催化作用。

在改革开放前,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尽管位居世界前15位,但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却是世界倒数第2位⑩;改革开放40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跃居世界第2位,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也提升到世界70位左右,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因此,中国对自己之作为大国的认知,有了事实支持。人们以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悠久、人口数量庞大、地大物博、教育文化发展定位中国“作为世界大国”的地位;以中国的经济总量、在联合国中的地位、国防力量、科技迅速发展来定位中国的“世界强国的重要特征”。由此从总体上强调,“历史上的中国长期居于亚洲中心、领先世界超过1500 年,是一个经济强盛的国家、一个文化发达的国家、一个军事强大的中国和一个有着兼济天下情怀的伟大国家。如今的中国正在穿过历史,走向未来。一个伟大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必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得以建成,傲立于世界东方。这不仅是全中国人民的光荣和梦想,也是世界之福,是引领人类走向光明的新希望。”这是一个从历史到当下、从政经到文化、从国家到世界、从现实到未来的全方位的自我伟大定位,由此可见中国对自己发展成就那种发自内心的骄傲。

不过国人对中国复兴的认知,大多还是依据国内生产总值居于世界第2位这一特定指标,这从坊间流行的并以此断定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国的说法上可以得到佐证。因此可以说,尽管中国国内的专家对国家实力的自我认知趋近于准确反映现实,但普通民众的认知还是存在某些误区的。按照国家实力认知的方法来讲,国人对中国实力的认知,比较明显地遵循一种单一变量方法的结果。以单一变量认知国家实力,并不是说仅仅只根据一个固定不变的变量来认知国家实力,而是在认识国家实力的时候,总是基于一个自认重要的变量,如经济、军事、国民收入任选一个变量来确认国家实力。一般而言,即便是采取变量方法认知国家实力,也倾向于取多变量方法。而比较公认的并对国家实力较为准确评估的方法,遵循的是一种综观进路。“国家实力最终是两种因素互动的产物:一国在特定时期主导经济创新的能力,及其利用这种主导成果造就有效军事能力的能力。这些能力主要通过该国自身的战略优势而造就稳定的政治秩序,也为整体的国家体系提供收益。主导世界经济创新周期的能力是造就国家实力的主要动力:它意味着,国家实力具有根本性的物质成分,没有后者则国家实力的其他体现将无据可循。更为重要的是,创新能力——按照熊彼特的理解,它是新产品和生产方式的创新、新市场的开放、新原料的发现、商业组织新形式的开创——的重要性确凿无疑,以此它造成了国家间资本积累的级差。”以此可知,国家实力主要由经济实力、创新活力、市场效力、军事能力等因素构成,这些要素的结构方式生成国家间实力的巨大差距。在中国,国家复兴的复合指标在专家那里得到相当程度的承诺,但在普通民众那里尚未得到普及。因此,国家权力方面与民间社会对中国复兴所处阶段的认知差异,还是比较明显的。

从中国国家权力方面来讲,对中国复兴所面临的复杂局势是有预估的,这在国家实力的理念上比较符合现代状态。中国的经济发展为国家复兴奠定了相当的物质基础,但相应的社会、政治、文化发展任务还非常沉重。所以执政党与国家高层在进行改革开放的顶层设计时,会强调指出,“我国发展进入新阶段,改革进入攻坚期和深水区。必须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最大限度集中全党全社会智慧,最大限度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敢于啃硬骨头,敢于涉险滩,以更大决心冲破思想观念的束缚、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篱,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自我完善和发展。”这是对目前中国国家实力和发展局面的清醒认识。对一个比较完整意义上的现代强国来讲,经济总量指标的高低确实是一个极为关键的指标,但不是唯一重要的指标。因为,一个强大的现代国家,在国家运行状态上,常常同时表现出如下一些特征,“相对充足的国内市场,确保资源与信誉的顺利获得;鼓励经济创新和创造性的相对开放的社会;相对有秩序的制度安排,保护知识产权、确保和平解决争端;尽职尽责的政治领导,重视国际政治中的实力与控制;敏锐感受全球竞争,对当代国际问题做出反应。”实在地讲,一个现代国家要想全面兑现这些目标,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况对中国这样的现代转型中国家。比较中国国家权力高层对改革开放的再定位与理想性的强大国家定位,可以看出,中国还需要贯通国家权力人物与社会公众对国家复兴现状的理性认知。

从目前态势看,社会公众对中国复兴的认知,已经超前于中国的国家实际水平。这本是公众心理常常与社会真实脱节的经常性表现,一般而言,不足为虑。但在公众的相关认知影响国家发展政策和社会心态的情况下,可能就需要认真引导或疏导超前于国家实际发展水平的社会认知了。在一个网络时代,网络言论作为公众舆论场,尽管不能成为衡量一国公众的国家与国际认知依据,但认定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心理状态则是成立的。以网上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言论来看,认为中国已经强大到足以影响世界大局的网民不在少数,一旦中国与别国发生纠纷,网民大多以“不惜一战”的姿态,几乎向世界主要国家进行过“网络宣战”了。如果考虑到网络言论的强流动性,而必须借助相对可靠的社会调查来审视中国公众的国家认知与国际态度的话,那么一些调查数据明显呈现了公众对国家实力的过高估计,以及对中国发挥的国际作用的过分评价。以官方媒体正式发布的两次调查数据来看,应该说比较真实地反映出近5年中国公众的国家认知与国际评价情形。两次调查分别于2015年和2019年展开并公布,其中一个令人瞩目的共同点是,国人对国家地位的认知高企,对中国发挥的国际作用评价甚高,以至于不得不让人得出中国正在发挥国际领导权的结论。2015年的民意调查让调查者得出几个重要结论,一是中国稳定地确立起了大国地位。“中国作为全球性大国,已获得国内民众普遍认可。经过改革开放30多年的发展,中国已经跃升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至2014年,中国GDP总量已近英国的4倍、德国的3倍和日本的2倍多。中国军事实力已进入世界一流水平行列,其高科技装备占全军的比重虽少于欧美国家,但综合战斗力毫不逊色。中国以9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面积排名世界第三,版图辽阔。横跨欧亚、东接西太平洋、西接中亚,在亚洲大陆的地缘政治优势明显。截至2014年底中国大陆总人口达13.6亿人,仍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二是中国已经成为全球性大国。“中国已在亚洲地区建立了自己的大国地位,成为‘亚洲地区性大国’,且中国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一直以来,中国都在全球事务中积极承担责任,不仅积极配合联合国的有关行动,而且在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上率先垂范,出钱出力。这些都是中国作为全球性大国在全球事务上承担应有责任的最好体现”。三是中国已经展现了不同于西方国家的大国风格。“在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下,大国思维和大国战略是中国展现作为全球性大国应有之义。不同于西方大国,中国没有通过暴力侵略建立殖民地,而是延续了中华民族传统的外交文化,那就是追求和平、求同存异、和谐共赢,这即是当代中国的大国思维和大国战略。中国正在以开放心态,与世界各国一道积极推动完善国际体系建设。”在被调查的公众眼里,中国尽管还有诸多问题需要解决,但国家发展势头不可阻挡,与美国就世界领导地位的过招势所必然。

如果说2015年关于中国国家地位与国际影响力的民意调查还显示出公众对中国的大国地位有所保留的话,那么2019年的调查数据显示(见表1),公众则对中国的大国地位信心满满,认为中国在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方面,都毫无疑问地处在世界第一、第二的位置上。

表1 中国公众心目中的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大国

被调查者对中国的这种自我评价,自然融入了现实理解与理想预期两种心理成分,因此会相对强化自我肯定的一面。但从总体上讲,国人对中国国家实力及其国际影响力的推高性认知,是一个显见的事实。这与微信上反映出的中国公众对自己国家干预国际事务的领导性能力的认知是完全合拍的。

国际社会对中国的复兴具有较为复杂的认知。这种复杂性,既与国际社会本身的复杂性相关,也与中国在国际社会的举措联系在一起。就前者讲,国际社会本身就明显区分为强国与弱国、大国与小国;与中国相对而言,也区分为邻国与距离遥远的他国、关系友好和相与交恶的国家;面对中国复兴,国际社会也分流为欢迎与拒斥的两类国家。就后者论,中国的发展,因为资源和氛围的双重需要,因此必须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在国际社会范围聚集自己发展所需要的庞大资源,同时以更为主动且更为强硬的姿态介入国际事务以免国家利益受到侵害。以国家规模看,中小型国家对中国的国家实力的明显增长,感知更为敏锐,因此在国际事务的处置上表现出应对敏感性也较强。新加坡前总理、资政李光耀,还在中国国内生产总值刚刚挤进世界前二的时候,就向美国提出“平衡中国”(balance China)的政策主张,而且还同时提醒印度、日本等国,小心成为强国的中国,这是中小国家对自己在国际社会生存空间的敏锐感所必然导致的平衡外交意识与行动。

中小国家对中国复兴所具有的警惕性,在大国/强国方面做出反应的时候,便成了作为中国国际事务的轴心关系即中美关系的一大挑战。从小布什开始、经奥巴马到特朗普,美国对中国复兴的警惕性日益明显。这样的态度,在美国可以说是经历了一个大转弯的结果:在改革开放晚近阶段的中国复兴之途中,美国或更大范围的西方,论及中国,主调在“中国威胁论”与“中国崩溃论”之间跳跃。在中国一心注重经济发展之际,西方国家流行的是“中国威胁论”,在中国急速发展之际,西方国家流行的是“中国崩溃论”,而二者经常交互性出现在国际舆论场上。

就前者言,“2010 年中国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后,许多舆论开始关注并不断提前中国经济总量将超越美国的时间。有舆论认为,中国已经是一个‘超级经济大国’, 而不是发展中国家。中国发展导致全球贸易和经济失衡,中国拥有巨额贸易顺差和外汇储备,掌握着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大量资产,具有‘核弹’的恐怖威力。同时,西方舆论宣扬中国大幅增加军费且不透明,大力发展海空等军事力量,给亚太地区均势带来威胁,带动了整个地区的军备竞赛。近来中国提出建设海洋强国,引起境外媒体热议。一些日本媒体尤为敏感,认为这是中国进军海洋的宣言,是对钓鱼岛问题的不点名回应。有媒体甚至想当然地认为,中国建设海洋强国是谋求海上霸权、控制国际战略通道。”由此可见,对国际社会来讲,中国的威胁近在咫尺,探手可及。

就后者论,“西方媒体‘唱衰’中国经济和预言‘中国经济崩溃’的依据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中国消费支出占 GDP 的比例相对较低(约35%),由于消费支出占GDP 比重仍显不足,因此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难以持续;二是,中国投资支出占GDP 的比重较大(约46%~50%),而且其中很大部分是由不断扩大的房地产投资构成,一旦房地产泡沫破灭不仅会导致中国经济衰退,也会带来新的危机;三是,中国信贷规模过度膨胀,带来的将是通胀的不断升温,从而导致中国为抑制通胀而采取宏观调控手段限制经济的增速,使中国经济增长活力得不到新的释放。”这两种关乎中国复兴的论调,不能说全无道理,但对中国复兴的扭曲判断成分也比较明显。透过不同论断,促使人们醒悟的是,中国复兴确实引起了发达国家的共同兴趣,警觉与应对同行,判断与事实携手,其间容有误解,但促人深入思考。

分析起来,无论是中国威胁论还是中国崩溃论,其实都有两个很不相同的版本:一是针对中国弱势的版本,一是针对中国强势的版本。中国威胁论在针对弱势中国的时候,认为中国会出现像苏联那样的国家失败,因此会威胁世界经济政治的既定秩序;针对中国强势的时候,则表现出对中国国家力量的忧心如焚。中国崩溃论在针对中国弱势的时候,表现为对中国经济社会失序的指陈;而在针对中国强势的时候,表现为对中国经济发展模式,即经济支柱产业、资产结构和金融体系的显性与隐形危机的指认。对此,中国学者多有反驳。而且因为事实上中国崩溃论流行长达20多年而未被验证,因此声浪逐渐减弱。但中国威胁论的国际影响力逐渐浮现出来,而且是针对中国强势状态出现的中国威胁论。这对中国处理国际关系事务已经造成极大影响——从中美贸易战、全球新冠疫情等事务上,构成中国国际关系事务中极具挑战性的事项。

由上可见,在中国走向复兴之际,中国的自我认知与国际认知间存在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不是体现为关乎中国国力增强的事实判断问题,而体现为中国国力增强后将会在国际事务上发挥怎样的影响力的问题——中国人当然认为复兴的中国应当增强自己在国际事务上的发言权,甚至应当彻底告别西方国家主导国际事务的旧格局,走进中国主导或至少是中国部分主导的国际关系新局面;西方国家对于中国基于国家主义立场意图发挥的国际影响力抱以高度警惕,认定这样势必改变几近五百年来形成的国际秩序,这是西方国家所难以接受的国际关系变化结果。但维持国际关系的传统局面,则是复兴中的中国也绝对不会接受的事态。这两种认知之间的落差之大,既考验走向复兴的中国的国际智慧,也考验国际社会面对中国复兴的应对技巧。就此而言,当西方人提出G2(美国与中国)主导全球治理,提出“中美国”(Chimerica)这类概念,提出“当中国统治世界”这样的命题的时候,就足以提醒国人与世人,面对一个剧烈变动的国际秩序,人们应当在心理与行动上为之紧急筹备了。不管这类命题和预言究竟是基于满足中国人自尊心与自信心的,还是提醒国际社会警惕中国复兴的,都应当为国人与世人镜鉴。

三、世界格局变化的中国应对

在一个急遽变化着的世界局势里,中国走向复兴,不仅需要中国不断校正自我认知的天平,而且需要中国不断提升自己的国家治理水准、国际事务的处置能力。任何畸轻畸重的自我认知,都可能发挥出不利于中国完整实现复兴目标的作用。当中国试图走向复兴的国家激情降温,而必须以理性来筹谋国家与国际事务的时候,中国一方面需要防备国家发展的动力缺失,另一方面需要警惕国家发展的内外环境的骤然变化,这对于新兴大国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原因很简单,一者,随着国家经济实力的增长,国人的各种欲望随之释放。但国家满足迅疾袭来的公众欲望,常常应接不暇、应对乏力,很容易让公众产生种种受挫感。而且因为中国寻求经济增长时沿循的是一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因此很容易造成先富与后富道路的不畅,结果在先富通向后富的道路上停留于贫富严重不均的阶段,社会的撕裂明显加大、愤懑急遽增长、希望迅速破灭,从而中断国家的持续发展进程。二者,随着中国经济总量的做大,中国需要超出国家范围聚集经济持续发展的各种资源,这样就不得不动别国的奶酪,尤其是动发达国家的奶酪。于是,中国发展的国际环境肯定会趋于紧张。这种紧张,对于欠发达国家和发达国家两极来讲,是同时出现的状况。在中国不再保有寻求发展的宽松国际环境的情况下,在国际事务上的任何闪失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严重后果。

理性地估量中国复兴的阶段特征,是中国真正实现全面复兴的一个重要事务。之所以需要理性估量中国复兴走到什么地步,是中国得以准确自我估价,并以此为由去谋划下一步发展、去跟国际社会打交道的前提条件。但理性估量中国的发展水准,是相当困难的事情。这是因为,一个从明代就被日益严重的内外压力压抑了数百年的民族,一个自认在迈入近代门槛之际就被国际社会欺压的国家,一旦有了释放长期高压的时机,它就很难准确把握住这种释放的尺度:要么释放不及,由此会造成国家发展动力的缺失;要么释放过度,由此将引发社会危机与国际挑战。由于中国的复兴始于经济活动领域,至少借助欲望的释放,让被压抑的社会诉求有了一个相对畅通的释放渠道。人们认为中国近40年已经成为一个全球范围而言的典型性“欲望社会”,正是对中国释放被压抑欲望的状态所做的一个准确概括。这样的释放,已经在不短的时间内表现出一种过度迹象,从而让中国的大中城市成为拒斥公共生活、隐入私密世界的“纵欲天地”。如果说国人欲望如此这般的释放,对于一个建构中的生产/消费社会恰好蓄积了势能的话,那么它足以提供中国经济发展的消费动力。但如何将简单的物质消费欲望转进为个体发展、社会进步的动能,已经构成中国下一步发展的重大难题。

中国所面对的更为困难的转变,不在国内事务,而在国际事务。从国内事务与国际事务比较的视角看,国内事务毕竟是以民生带动发展的事务,只要民生问题有所改进,即便步幅不大,但公众也可以接受。而中国经济增长的动力仍在,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预期尚有共识,差距仅仅在增幅大小上面——乐观的经济学家如林毅夫认为,中国的经济增长还可以每年8%的速度维持20年。即便是相对“悲观”的经济学家,也认为中国经济增长可以长期维持在5%到6%的增速上。这是从中国经济发展的宏观布局与经济局势上做出的推断,无论是乐观意见还是“悲观”看法,都呈现出对中国经济发展的充足信心,这当然也是对中国实行独特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富有信心的表现。无论如何,近40年来市场经济发展的成熟经验不会被人轻易弃置,只要维持这一经济发展模式,经济增长便是可以预期的。

但国际事务就完全不一样了。由于近代以来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明显弱势处境,国人的眼光紧盯着国家处境的改变,并且将一心模仿的国家作为眼光向外的固定观察对象。因此,事实上国人几乎没有什么国际眼光。除开极少数精英分子尽力思考国际关系问题以外,中国人大多在对付国际问题的时候,仅仅依靠单纯的道德热情来确定自己对国际事务的爱憎情绪。尤其是在国家长期处理国际事务的时候小事化大、大事顶天,全由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处置,因此一般公众完全处在国际事务认知与判断的圈子以外,国际事务变成国家权力高层的、特殊的治国理政事务。因此,一旦中国走到眼光向外且必须以恰当处置国际事务以求适当处置国内事务的地步的时候,试图向社会寻求处置国际事物的智慧,那无异于缘木求鱼。即便是国家权力的组成部门,除商务部、外交部等职能部门以外,恐怕对外交事务也是相当陌生的。一旦中国的发展将国家推向了国际事务的纵深地带,需要国家展开多轨的权力外交、公共外交等多层次的事关国际关系的行动,其行动的成熟度就会成为问题。

中国复兴走到当下,国内事务与国际事务复杂交织,其关联性处理的结果,成为影响中国复兴成败的决定性因素。取决于一国的国际关系受国内政治制约的定势,中国对国内事务的恰当处置,成为中国是否能够以理性精神面对并处理好国际关系的基础。因此,讨论中国复兴的走势,以及这种走势将对世界格局变化发生什么影响,需要首先将目光投向中国的国内政策。从总体上讲,中国维持了改革开放的基本政策,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策。但从改革开放必然出现的变化来看,国家权力方面对中国争取持续发展的具体路径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转变:一方面,中国改革开放的战略目标有了不同的表述,对国内事务而言,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已经成为国家中长期发展的战略目标;这一目标所服务的更高目的,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中国复兴,由此从低端的经济发展提升到高阶的领导全球。对国际事务来讲,中国自晚清以来首次提出了自己的全球治理方案,并且以“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将之自觉化,以推进“一带一路”倡议的气势宏大的行动将之付诸实施。这两方面的崭新布局,都有些出于西方国家的意料之外。对国内事务新布局的意外感,受改革开放词频的迅速降低推动;对国际事务新谋略的意外感,受中国尝试突破西方国家建构的国际体系刺激。这给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一个比较深刻的印象:中国出现了他们尚不明究竟的重大改变。

另一方面,中国的行动取向,由长期的“韬光养晦”改变为积极进取,尝试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自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开始在联合国这样重要的国际组织中担任重要职位,随之积极进入各种国际组织,并寻求担任领导职位。这是中国在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初期在国际舞台上所未曾出现的积极作为现象。加之远程战略舰只如航空母舰的生产、积极派遣维和部队、参与公海的远程武装护航等,让中国积极发挥国际影响力的形象鲜明呈现给国际社会。这对西方国家来讲,是对其国际领导权的前所未有的挑战。因此,西方国家改变对华政策是毫无疑问的,不存在改变的有无问题,仅存在改变的迟早、先后、缓急、全盘或局部的问题,这是从中国的内政与外交相关性上对国家所处的国际环境变化所做的概括性审视。

中国对内成功应对改革开放进程中出现的严峻挑战,是对外有效应对国际社会变局的资格考试,这促使中国必须首先解决好国家的可持续发展问题。面对可持续发展,中国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中等收入陷阱问题。这一问题,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收入高低问题,而是一个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因矛盾丛生所必须解决的、高度复杂的发展模式改进问题。中等收入陷阱,也可以称为发展中国家陷阱、改革陷阱、拉美陷阱,这些陷阱的不同命名,指向的都是同一种社会状态,因为依靠改革而催生了经济的迅猛发展,国民收入明显改善,但后续改革乏力,因此国家发展陷入停顿,将改革、发展中出现的问题集中暴露出来。而由于解决这些问题的资源与手段短缺,结果造成社会动荡,几乎全盘牺牲掉改革的成果,国家被打回改革、发展之前的原形。拉丁美洲曾经出现的经济增长奇迹,就是因为仰赖国家权力促成发展,权钱的紧密勾连,阻碍了经济的持续发展,结果陷入经济停滞、国家失败、社会动荡。

而“回顾中国经济的发展历程,可知‘中等收入陷阱’问题根源于中国不彻底的市场转型。这一‘改革未尽’(partial reforms)的过渡体制创造出既得利益集团,使进一步的体制改革受到阻碍。”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就必须打破既得利益集团,进行经济体制改革所需要的、相应的社会政治体制改革。但针对这两方面问题的改革,都是异常艰难的。原因很简单,既得利益集团是很难打破的,因为他们掌控着国家的经济与权力资源,依靠他们的自觉,希望他们拱手让出利益,无异于天方夜谭;而社会政治体制改革则会更加直接地触及当下掌握权力的阶层或集团利益,相对于打破经济利益集团,难度有增无减。如果诉诸社会公众在严重不满情况下的社会抗议、社会运动,甚至是社会动乱来推动相关变革,不说风险极大、难以驾驭,而且收益未定、危险迫近,这就是“陷阱”之说所呈现的、让人颇感进退失据的困境。

中国国家权力高层近十年已经自觉意识到突破改革陷阱以求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重要性。在相对而言的角度看,改革陷阱聚焦于国家权力方面推出的改革举措之难于有效推进和突破改革屏障;中等收入陷阱主要指向国民分享发展成果水平不上不下、不进反退的状态。为了突破这样的状态,国家权力高层致力于改革开放的顶层设计,以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制定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而言,宗旨就是以推进改革解决中国的中等收入陷阱问题:“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必须更加注重改革的系统性、整体性、协同性,加快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先进文化、和谐社会、生态文明,让一切劳动、知识、技术、管理、资本的活力竞相迸发,让一切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透过这段话的厚厚政治幕布,人们完全可以发现其为突破中国发展局面的强烈意图。但从相对单纯追求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目标,跃迁到全面建构现代化中国,难度之大,超乎想象。因此,直到中共十九届四中全会,国家权力高层再次制定决议,强力推进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确定的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目标。可见,中国对解决自身可持续发展问题所怀有的强烈愿望和迫切心情。这样的心情,可以说相当直接地投射到中国的国际关系意愿上。

不过国际关系的实际状况,不像内政那样受国家权力方面的掌控。一国的国际关系状态,至少受制于国家愿望与国际反应两方面因素的制约。因此,除开中国确立的国际关系意愿,国际社会尤其是主导全球秩序的西方国家对中国进入国际社会所做的反应,是需要单独加以考量的问题。毋庸讳言,国际社会尤其是西方国家,其中又以美国为代表,对中国的认知与政策取向,近一段时间已经出现明显的转变。这中间有一个对中国充满同情、对改革开放施以援手、对中国发展乐观其成,转变为对中国的崛起抱持警惕、对中国的国际雄心心怀疑虑、对中国的地缘政治目标充满警觉,再进一步转变为对中国的国际谋划心生拒斥、对中国的发展进行遏制、对中国的国际领导权谋求明确阻止的复杂过程。中国改革开放的早期,从根本上不构成与西方国家的竞争关系。因此,西方国家可以利用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庞大市场,获取其所需要的国家利益。此时,由于中国处在发展的起步阶段,与西方国家无法处在对等竞争的位置上,也根本构不成对西方国家利益的威胁。故而中美双方或中西多方的合作,可以比较顺畅地展开。随着中国经济总量的迅速做大,尤其是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之后,中国既赢得了巨大的市场利益,又赢得了介入国际事务的契机。因此,中国与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便处于一个竞争者的位置上了。这是欧美与日本等国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所没有料想到的发展结果,惊诧、求解,反思、重构相伴而来。中国与西方国家关系的重构,无疑成为影响国际秩序的头等大事。

美国的政策调整领先于欧洲、日本,这与美国在全球地缘政治中的主导地位有关。当中国推出“一带一路”倡议、力倡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时,美国就意识到自己的全球领导权受到中国的挑战。因此,美国对中国采取了不同往日合作姿态的对抗进路。其实,追溯起来,当历史迈入21世纪之际,美国就对中国经济总量的增长怀抱疑惧,小布什、奥巴马、特朗普三任总统都选择了遏制中国的政策,只不过小布什与奥巴马的做法较特朗普为温和。小布什时期出现的中美撞机事件等,都表明两国关系已经不同于克林顿时期的战略合作状态。美国因“9·11” 事件受挫,其对中国先后确立了“精明合作的实际对话”“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负责任的大国”的策略,合作仍然继续,但规约中国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在奥巴马担任美国总统期间,全方位遏制中国政策已经成型:认为中国所享的贸易最惠国待遇威胁到美国的国家安全,“中国模式”降低了美国的全球影响力,从而以“公平贸易论”要求中国做出利益上的让步。并且提出“重返亚太”“亚太再平衡”的战略,阻遏中国的意图明显可见。

到特朗普阶段,中美关系事实上的对峙局面已经形成。一方面,美国退出了自认不利于国家利益的国际条约,诸如《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全球移民协议》《巴黎气候协议》《伊核协议》《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中导条约》等,并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万国邮政联盟等。另一方面,推出“印太战略”,以便在战略上狙击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借助强化双边防务、经济和社会交往等理由,尽力在经贸、南海、台海等问题上不断“孤立和限制”中国。从而同时在三个层面上遏制中国:在双边关系上,全面指责中国威胁美国国家利益与安全,出台了“2019年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2019年维吾尔人权政策法案”“台湾保证法”“重新确认美国对台及对执行台湾关系法承诺”决议案,基本上改变了中美建交以来的中美关系框架。在地区关系上,以美日澳印四国同盟为轴,尽力笼络东盟成员国。对中国的南海主权和权益进行指责、设置障碍,在南海不断进行联合军事演习,显著增加在南海的“航行自由”行动。在全球层面上,美国政府极力渲染中国的“安全威胁”,试图集合发达国家在世界贸易组织改革中对中国施压,对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加以抨击、散布“中国威胁论”。在以西方国家为主的国际组织中大力游说,以共同遏制中国。无疑,这是近四十年来美国对中国政策全面调整的体现,这正是基辛格感叹“中美关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要重新定位”的缘故。

中美关系的全面紧张,依赖于两国领导人的政治智慧去化解。在笔者的论题中,中美关系的当下状态促使人们自觉意识到一个问题,即中国复兴的宽松国际环境不再,中国复兴的往后进程,势必只能在紧张的国际环境中推进。全球地缘政治对中国复兴显现出的、不利的结构性变化,目前已经不可逆转。因此,中国必须在应对内政挑战的同时,付出更多精力与资源去应对国际挑战。就前者言,中国的战略布局已经很明确,关键是看落实的状态。就后者论,中国需要制定眼光更为远大、站位更加高企的国际战略。这一国际战略的制定,应当遵循缓急适度、举措适当、降低冲突、扩大合作、紧盯效果的原则。取决于中国国际行动的相对生疏,必须花大力气提高国际交往的政治技巧,以成熟的政治技艺应对紧张的国际环境。一切操之过急的理念与行为,都会对中国当下的国家利益造成损害,对中国长远的复兴战略带来损失。其中,三个必须避免构成中国营造有利于国家复兴的重要条件:一要避免与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的脱钩。一旦中美脱钩,意味着中国与发达国家的脱钩,这对中国复兴的影响是最具危害性的。二要避免冷战。中美、中西之间的冷战就是两者的大部分脱钩,这对中国复兴的影响也是灾难性的。三要避免无战略引导的慌张应付。这让中国处处树敌,无法营造一个有利于国家持续发展的国际环境。

毋庸讳言,中国近数年的国际行动有些操之过急。从愿望上讲,一些过急过频的鲁莽外交行动,是基于维护中国国家利益的意愿。但国际交往不同于国内颁布政令,它不是贯彻国家领导人的政治意志,而是在不同国家间寻求友善、合作与支持,这就需要极为高超的政治技艺。中国的外交活动长期基于一种较为单纯的道义理想主义,一心想与国际社会友善,尽力想方设法结交朋友,但常常事与愿违。原因在于,国际交往并不单纯是道德交往,它是道义与利益等因素复杂交织在一起的复合行动。展开国际交往,必须基于双边与多变的构成性要素,进行富有艺术感的多种行动,并且不断进行外交微调,才足以维系交往双方与多方的友善关系。于是,展开多轨外交活动,就成为颇具挑战性但收效显著的外交行为模式。

而这恰恰是中国近40年比较熟练地处理内政事务之外,需要悉心提高的处理对外事务的技巧。这中间,外交心态的调适是重要的:外交活动总是呈现出一定的周期,在外交来往中,双边或多边关系的冷热、敌友状态不是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化的。因此,需要在双边关系热络的时候,冷静而理智地思考出现外交挫折时怎么应对的问题;而在双边关系较冷甚至是敌对的时候,善于激发双边往来的积极因素,促其向好的方向转化。如此,中国总是可以营造出有利于国家复兴的宽松、友好的国际环境的。循此推进,中国复兴及其可能发挥的国际领导权,也许就会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情。

注释:

①这与两个标志性事件有密切关系:一是2008年中国成功举办夏季奥运会,中国人圆了自己的百年奥运梦;二是2010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超过日本而位居世界第二。

②习近平指出:中华民族的血液中没有侵略他人、称霸世界的基因,中国人民不接受“国强必霸”的逻辑,愿意同世界各国人民和睦相处、和谐发展,共谋和平、共护和平、共享和平。参见《习近平:中国人民不接受“国强必霸”的逻辑》(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5/15/c_1110712406.htm)。

③参见鲁道夫·吕贝尔特:《工业化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

④金观涛、刘青峰对中国古代社会超稳定结构的论述,被人认为是科学主义的看法而受到批评。其实,将他们的看法放在中国社会基本结构从西周以降就没有受到根本动摇的特定角度来看,是可以成立的。坊间流行的中华文明是文明古国中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的说法,恰恰从反面印证了两人的判断。尽管前者重在批评,后者意在表彰。参见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6页)。

⑤列文森指出:当20世纪初民族主义开始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兴起时,它体现的是一种要将一切明显的为中国传统变化的时髦话扫除干净的企图。知识分子那种在理智上要疏远传统而在情感上要依恋传统的困局依然存在,但是民族主义者并不想通过证明传统如何正确从而结束这种困局。他们仍然希望在中西之间建立一种文化上的平等地位,然而他们企图以否认文化是比较的合适单位来实现他们的希望,这只能是一种天真的幻想。参见约瑟夫·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页)。

⑥参见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9页)。

⑦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读》(上册)(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17页)。

⑧参见徐国琦:《中国与大战:寻求新的国家认同与国际化》(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

⑨这正是传统的地缘政治学演进到新地缘政治学的动力。传统地缘政治学主要是一种扩张国家实力的说辞,新地缘政治学则将之作为复杂多变环境中的国家采取适宜外交政策以争取主动性的理念。参见杰弗里·帕克:《地缘政治学:过去、现在和未来》(新华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页)。

⑩参见周天勇:《三十年前我们为什么要选择改革开放》(载《学习时报》,2008年8月25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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