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春军
1887年,阿瑟·柯南·道尔在英国一个鲜为人知的期刊《比顿圣诞年刊》上刊登了《血字的研究》,塑造了名扬全球的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随后,柯南·道尔继承和发展了爱伦·坡的人物,丰富了其“侦探小说”模式,其小说背景题材更广泛,主角和助手形象更立体丰富,侦探参与的案件更惊险,福尔摩斯的大名得以广泛传播,成为全球闻名的人物形象。1896年,“福尔摩斯”来到中国,到1927年,中国先后翻译公开刊登或出版了《福尔摩斯探案》十种译本,在国内受到读者的欢迎和喜爱,掀起了一股“侦探热”。在这个基础上,1931年,天一影片公司拍摄了李萍倩主演的《福尔摩斯侦探案》,成为中国第一部福尔摩斯电影,这部电影上映后广受欢迎,跟翻译小说一起推动了福尔摩斯这一人物形象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结合小说翻译的“在地化”,对《福尔摩斯侦探案》这部电影进行研究,有助于了解国外文本如何在翻译及改编的过程中被“中国化”,从而成功完成了在地转换,避免了国外文学作品的“水土不服”;同时,对电影改编和小说翻译的传播效果进一步研究,也有助于挖掘当时中国社会对于西方文化的态度,探究普通民众处在社会变革大潮中的心理需求。
通过探究《福尔摩斯侦探案》的生成,我们可以发现,电影和原著存在着明显的不同。为何电影和原著存在这么大的差异,中国观众又为什么能接受这么明显的不同呢?翻译过来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跟原著有较大差异,电影的改编是依托翻译的著作,因此也呈现出明显差异。为了更好地阐述电影改编呈现出的“在地性”特点,我们首先要了解小说翻译的“中国化”过程。在小说翻译中,由于语言文字习惯及文化传统风俗的不同,为了让福尔摩斯更加“接地气”,受到读者的欢迎,福尔摩斯中的相关元素被大量改写,变得更加适应中国国情,更符合中国文化传统。其改变主要体现在两点:
第一,在女性形象的翻译上,由“坚强”变为“柔弱”。中国对女性形象看法仍然停留在传统的审美观上。原作处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女性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而近代中国由于受到封建传统文化的影响,女性仍然是男人的附庸,民众仍旧对温柔妩媚、人见犹怜的女性形象加以赞赏。如对原著女主人公布莱肯斯特尔夫人形象就出现了较大变化,删除了其坚强、机敏的特点,仅保留了楚楚可怜的形象,如用“玉容惨淡”“梨花经雨”等词语形容女主人:“当吾初来时,夫人正晕绝。玉容惨淡,令人不胜怜惜。”去除“坚强独立”的品格,只保留柔弱的品性,这是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的消解和改造,也是《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中国化”的典型表现。
图1.电影《福尔摩斯探案》剧照
第二,在人物内涵意义的赋予上,福尔摩斯被赋予了中国传统侠客“惩恶扬善”的精神。在20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租界,已经有类似侦探的人物存在,他们被称为“包探”,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包打听”。但是中国包探经常凭借身份盘剥百姓、草菅人命,让百姓十分失望。所以译者和读者都把福尔摩斯作为侦探的榜样,对其寄予了“惩恶扬善”的希望。这表现了中国人对旧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诉求。当然,“中国化”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而是因为《福尔摩斯探案集》天然与中国文学就有某种契合之处。张碧梧对此深有感受:“福尔摩斯侦探小说情节离奇、故事引人入胜,这一点与中国传统小说有相似之处。可以说,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特有的‘情节性’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传统小说读者的阅读情趣和期待视野,使其更易被中国读者接受。”张碧梧是侦探小说作家,对国人的阅读喜好比较了解,他的话说明了当时读者喜欢《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原因。清末民初时期就流行公案侠义类型的小说,读者对“中国化”后的福尔摩斯探案这类小说也有一定的熟悉感。
当时中国的翻译和创作者对福尔摩斯的故事十分喜爱,他们倚重的不仅仅是福尔摩斯故事本身,还有福尔摩斯故事的教育功能,他们把侦探小说当作启发国民和教育国民的工具,张碧梧提出,“侦探小说的情节大概不外乎谋杀陷害和劫财等,读者读了之后,试问会产生什么感想呢?恐怕不过只在脑中留下这个恶印象罢了。这岂是小说的本旨? 所以我以为在这种情节当中,务必使他含蓄着劝善惩恶的意思才好。譬如说某富翁被贼党害死,便须附带说明这富翁平日的吝啬盘剥的行为;又如说某妇人被人害死,但所以会被人害死,实固品行不端,以致结下了仇恨。如此读者读完之后,必会生出‘自有取死之道’的感想。”他们希望读者能够从书中学到“善”的道理,这对国民教育来说适逢其时。总而言之,无论是读者还是翻译创作者都对福尔摩斯故事十分推崇,再加上书商的商业传播,各种因素加快了福尔摩斯故事在中国民间的传播速度。在当时的中国民众中引起轰动,这也为电影的改编埋下了伏笔。
从电影的角度看,《福尔摩斯侦探案》的拍摄是对小说翻译意义的进一步延伸,也契合当时社会潮流。电影人为什么选择西方文学作品作为电影改编素材呢?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民众开始对西方产生好奇,中国社会兴起西学东渐,掀起了一股外国文学的翻译潮流;二是大部分知识分子在五四运动之后,寻求开启民智、崇尚科学与民主的社会整体风气所致;三是曾在海外接受良好西方教育的电影人,掌握部分电影的话语权,他们期望将改编的外国文学作品拍成电影,实现电影的宣传、教育功能。
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离不开早期上海电影业蓬勃发展的良好环境。上海开埠后,经济发展和文化氛围都利于电影的传播,“近代上海的城市文化以及蕴涵于其中的现代娱乐方式、消费方式对于早期中国电影的重要影响,是与生俱来的。它们为电影文化在世纪年代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氛围和消费群体。”上海的娱乐气氛为电影的发展提供了很好机会,为电影《福尔摩斯侦探案》的拍摄奠定了基础。从1913年首次上映的改编自同名小说的影片《茶花女》,到1931年改编自英国作家柯南道尔同名小说的影片《福尔摩斯侦探案》,国内共拍摄了30部左右跨文化改编电影。翻译的福尔摩斯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中国化”了,改编后则更加明显。具体看来,《福尔摩斯侦探案》的电影改编所呈现的“中国化”特点主要表现为如下三点:
第一,主题上加入了更多的情感元素。为了迎合中国观众的主流意识、审美趣味、伦理道德,在电影《福尔摩斯探案》在主题上加入更多的情感元素。小说《福尔摩斯侦探案》讲述的是侦探福尔摩斯对案件的侦查过程,他的目的在于抓住真凶惩恶扬善,他在办案时不会带有很多情感元素。而在中国电影中,故事内容围绕着福尔摩斯女友——沈梨云的身世之谜展开,福尔摩斯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帮助女友。沈梨云是一个关键人物,福尔摩斯的很多活动都和沈梨云一起进行,他们因游园遇到陷阱才卷入案件,也是因为沈梨云被警察怀疑,福尔摩斯为了女友清白才出去查案。最后的案件揭秘也与沈梨云的身世有关,她是案件死者的女儿。总之,电影的主题不再单单是揭露真相,找到真凶,而是注入了情感元素。中国电影中添加了原著中不存在的人物沈梨云,植入福尔摩斯与沈梨云的家庭关系,让中国观众觉得剧情的变化更加合乎情理。
第二,在情节改编上,电影内容做了很大改变。《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录有《福尔摩斯侦探案》“本事”。此“本事”所述故事情节如下:富绅杨伯藩被杀死在旅馆中,侦探长王得胜率领众人追查真相反被缚。私家侦探福尔摩斯和女友沈梨云游园,看到有人行踪诡异,于是他们跟着进入一家酒肆,没想到酒肆是一处盗窟,沈和福都被囚禁。福尔摩斯找到破解机关的关键,于是逃出地窖到了海滨,看到有船飞驰而来,船上是盗贼和王得胜等人,福尔摩斯救出了王得胜众人返回警察署,前往酒肆查看,盗贼已经走了。之后他们听到一阵呻吟声,发现是沈梨云被绑在树上。警察怀疑沈梨云和盗贼有关,福尔摩斯保释了她。福尔摩斯回到公寓后,对书记华生说要出去查案。福尔摩斯化为乞丐到了徐村,看到有三个盗贼,福尔摩斯与他们打斗起来被盗贼投入海中,盗贼以为福尔摩斯死了,其实他水性极好。福尔摩斯来到一处洞口和守门人打斗,守门人敌不过,福尔摩斯进洞得到一粒明珠,揣入怀中要走,后面有人追来,福尔摩斯被一个蒙面人所救,于是逃出。此时福尔摩斯死的消息传出,沈梨云和华生听到消息后悲痛不已。警察署因为案子未破,悬赏重金破案,村人徐荣福、徐荣华见福尔摩斯行踪诡异,于是报警,福尔摩斯被抓。警察在福尔摩斯箱中找到明珠,质问来历。福尔摩斯向署长表明:要说明来历一定要和福尔摩斯对质才行。警察到寓所后果然看到“福尔摩斯”,此“福尔摩斯”其实是由杨季藩假扮而成。最后真相大白,杨季藩是杨伯藩的弟弟,沈梨云是杨伯藩的女儿,小时候被杨季藩掳走。具体到在情节创作上,一个明显的改编细节是编剧引进了侦探小说的特有元素,用到了“面具”这一道具。胡寄尘对侦探小说的面具发表了看法:“假面具真是万能,大约做侦探的人不要学别的本领只要多讲几副假面具便可包管你成功。假面具也分两种,一种是普通的,一种是特别的,普通的人人皆知,就不消说了,特别的便是临时制成的,譬如我要向某人去打听他的秘密事情,不妨叫造面具的人一定造一副他妻子的面具,戴在我的脸上,着了女装便可冒充他妻子了,或是叫造面具的人定造一副他朋友的面具,那么戴在我的脸上,便可冒充他的朋友了……”由此可见面具是侦探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东西,编剧和导演也意识到这一点,就让这一道具在电影中发挥了用处,只是在该电影中用面具的不是侦探而是凶手。
图2.小说家阿瑟·柯南·道尔
再者,在人物形象改编方面,原有人物形象发生改变,新人物形象增加。从人物上来看,电影只是借用了私家侦探福尔摩斯的形象和华生的名字,中国无声电影《福尔摩斯侦探案》加入了中国女性沈梨云的形象,华生也从医生身份变为了书记。其实,在电影中,华生的戏份并不多,也没有起到推动故事情节作用,他的存在可能只是为了配合原作的特色——福尔摩斯与华生的有趣搭配。而沈梨云的角色则完全可以说是“杜撰”出来的,因为在原著中福尔摩斯并没有女友,只有一个较为欣赏的女性。原著中福尔摩斯是一个完全理性的人,作为偶像存在着,是众人不可企及的,所以说福尔摩斯故事在西方是贵族阅读的小说。电影中,福尔摩斯的性格并没有呈现出原著中的特点:冷静、理智,也没有体现出他强大的推理能力,而是将故事重心放在了他的惊险遭遇上,编剧给他配备了一个女友。这样,就把福尔摩斯变成了国内读者身边存在的人,具有平民身份,只不过多了一份侠义。换句话说,电影更像中国的武侠电影,而福尔摩斯更像是江湖英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来,为了让作品更加“接地气”,更适合中国观众的口味,电影跟原著和翻译小说都有较大差异,这是受电影本质属性影响的。电影首先是商品,是要进入到文化市场流通的货物,是需要被消费的商品,最终要转化为经济利润。这种属性决定了《福尔摩斯侦探案》必须做出改变,必须以更鲜明的人物形象,更接地气的情节表达,更动人的情感故事来收获更多观众的兴趣和认同,从而获得比较好的票房,实现其经济效益。
无论是小说翻译还是电影改编,都对福尔摩斯侦探故事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以小说来说,福尔摩斯侦探故事自翻译后在中国产生了广泛影响,出现了一大批福尔摩斯迷。据程小青在《侦探世界》中记载:“还有许多信中的语调未免使人难受,他们因着崇拜福尔摩斯的缘故竟肆口谩骂。有一个女子写信给我第一句称呼竟把‘畜生’两字骂我。因为伊读了一篇《悬崖撒手》以后,以为我竟忍心把福尔摩斯置之死地,不免太没有人性了。”还有人在福尔摩斯宣布退休闲居从事养蜂事业的时候,写信给程小青说愿意成为福尔摩斯的助手,这可以看出福尔摩斯在读者中的火热程度。许多书迷都认为福尔摩斯确有其人,纷纷成为他的崇拜者。这些读者主要是有工作有闲暇的城市市民阶层,侦探小说设谜、破谜的曲折情节,紧张、恐怖的艺术氛围,智慧、敏锐的侦探形象带给他们神秘感和刺激感,是他们闲暇时最好的精神读物。
早期中国电影的跨文化改编的繁荣是建立在近代中国对西方文化强烈的需求基础上,体现了近代电影人的追求。1931年的电影界正处在改编外国侦探小说的大潮之中,《福尔摩斯侦探案》的电影改编与小说翻译紧密相关,它们不仅共同烛照了近代西方文化符号在中国本土化的移植景观,而且生成跨文化意义的文本和电影,在其内部还具有人物设置、情节安排、命运结局等本土化的互文性。电影的改编是在小说翻译的基础上进一步归化,无论是导演、编剧,他们的目的就是借用福尔摩斯响亮的名号吸引观众,然而在故事情节和人物上可以说是一种完全的原创,并且这种原创中体现着浓厚的中国风。对于电影人和影业公司来说,故事的新奇性是获得高票房的重要手段,而福尔摩斯探案故事能很好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在当时备受中国喜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被“真实化”,是电影人想看到的,更是观众想看到的。编剧在原型人物基础上再加上中国特色,达到了中西合璧的效果,这种做法契合了电影受众的审美消费需求,成为当时的改编电影的范本。
小说翻译与电影改编是相互影响的,外国侦探小说的翻译引入拓宽了中国电影题材,而中国侦探电影改编的成功反过来提高外国侦探小说译本的销量,二者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福尔摩斯侦探案》电影的改编是对小说翻译的进一步延伸,是一种双向有益的行为,对电影和文学作品的发展和传播都有积极的影响,二者合力推动了福尔摩斯相关作品在中国的传播。
【注释】
1 阿瑟·柯南·道尔著,周瘦鹃、程小青等译.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第九册)[M].上海:中华书局,1916:104.
2 毛莉·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翻译、接受与影响研究[J].社科纵横,2008年(5).
3 张碧梧.侦探小说琐话[J].侦探世界,1923(16).
4 程小青.关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话(上)[J].侦探世界,1923(15).
5 郑培为、刘桂清.国无声电影剧本[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2060-2062.
6 胡寄尘.我之侦探小说谈[J].侦探世界,1923(14).
7 孙晓天.早期中国电影史学史研究(1949年以前)[D].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论文.20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