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栋
小时候,我家四面的山坡上长着许多洋槐树,多为粗细不等的槐树条,偶有水桶或碗口般粗的。除了那些成材的槐树能做屋檩或家具外,那些槐树条只能当作干柴烧。
故乡的洋槐树属于刺槐,别看它叶子绿油油的甚是好看,可浑身上下却长满了刺,一不小心触碰了它,那刺可是要扎人的。那个时候,家里边的许多物品前边都有一个“洋”字,比如,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洋瓷盆(镀瓷的铁盆)等等。长大后才知道,这些东西前面之所以带着个洋字,原来它们曾经是舶来品。
洋槐树呢,我想它肯定也是舶来的,不然何以会叫洋槐呢?至于它是什么时候来到我的故乡的,无法考证。但让我对这些洋槐树念念不忘的,是它竟能为我换回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
那年暑假,村子里忽然来了几个收购槐树叶的人,每斤槐叶四分钱,要干的,无杂质。这一天大的喜讯一下子在村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庄上男女老少一片欢腾,仿佛一夜间找到了发财的好机遇。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快起来,快起来,去撸洋槐叶去,洋槐叶能卖钱啦。卖钱了,就能给你买‘的确良衬衫啦。”母亲太兴奋了,以至于显得有些手舞足蹈。哥哥的反应也很机敏,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翻身下床就去准备撸洋槐叶的工具。
哥哥那年读高二,我读初三。他早已有了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那是父亲用卖芝麻的钱给他买的。可我却没有,我羡慕极了,但又没办法,为此时常耿耿于怀。父亲说:等你考上高中了,把家里的鸡卖了也要给你买。为了能早日穿上这样的衬衫,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考到哥哥的高中去。
当时虽是少年,可已有了爱美之心,看到一些家里有钱的男生都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用皮带把它束在腰间里,走起路来神气十足。我也想穿,但知道家里没钱买,每次回家过周末,总在母亲面前夸那衬衫是如何既凉快又漂亮,但却不敢提要买的事。
母亲当然能看透儿子的心事,可她知道,做一件这样的衬衫至少要花费十多元,也只能唉声叹气了。家里说什么也不会舍得花这么多的钱给一个初中生买的,我总说母亲偏心,可她却笑而不答。是啊,就我家当时的那个情况,能供哥哥、妹妹和我三人上學已经是很不易了。
槐树叶能卖钱了,尽管每斤干叶子才卖四分钱,可这也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福音,母亲怎能不开心呢。她下决心要用卖槐叶的钱给我买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于是,母亲把哥哥、妹妹也动员起来,她带着哥哥和我从外边弄槐树枝,奶奶和妹妹则在家里撸槐树叶。父亲那时在外边做事,没有工夫加入我们的队伍。
哥哥用长竹竿绑了镰刀,母亲用硬帆布做了手套,我们就开工了。当时,那几个收槐叶的人在村里一吆喝,村子周围那些低矮的槐树和一些灌木状的槐树林早被人一窝蜂地抢光了,我们自然也抢到了一些。但离换回一件“的确良”衬衣的钱不知要差多少倍,唯一的办法只有到后山去采摘。那时的山坡早已包产到户,撸树叶只能到自家山上去采,别人家的是动不得的,弄不好就会干架。
我家后面的那一片山坡,分给了村庄里的十几户人家,平时不怎么上去玩,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分给我家的那片荒山,长的都是些花栎树,洋槐树很少,一直摸到半山坡,终于发现了五六棵大槐树。哥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跳了起来,母亲也跟着开心。等我们跑到那里时,却发现六棵大槐树中有那两棵低一点的,已被人钩光了,只剩下几根高一点的枝杈孤零零地挺在那里,地上满是撸完了叶子的树枝。见此情景,大家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还好,这些人也算有点良心,好歹还给我们留下了四棵,这四棵也是比较大的。母亲、哥哥和我忙了一整天,饿了就吃些自带的干粮,渴了就喝山泉水,一直干到天快黑,才弄完了两棵树上的叶子。剩下的两棵,说什么也干不完了。眼看天就要黑了,我有些心急,使出浑身力气又钩下来一个大树枝。母亲慌忙去撸那些树叶,可能是她也太心急了吧,一不小心被槐树刺扎得满手流血。这下哥哥慌了,急忙找东西给母亲包扎,慌乱中他把树杈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拽了下来,谁知却是一个大马蜂窝,吓得哥哥赶紧往外扔,但他哪有马蜂跑得快,几只马蜂狠狠地朝哥哥飞来,不一会儿,哥哥的脸肿起来,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哥哥疼得直叫喊,跺着脚骂我是个戳事精。他说:“都是你好愣(指好打扮),把我们害成这样。”我自知理亏,哪里还敢犟嘴,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因为担心别人来偷树叶,母亲让我和哥哥回家去,她一个人睡在山坡上看护着这些洋槐树。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可每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忍不住泪流满面,都会痛责自己,为了一件衬衫,竟忍心让母亲睡在山坡上。可那时我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忙活了十多天,在父亲的帮助下,我们终于给槐叶打了包,数了数,整整二十三袋。为了能验上货,母亲挑来拣去,不留一点儿杂质在里面。槐叶收购点设在以前大队部的空院里,等我和母亲、哥哥、妹妹艰难地用架子车把这些树叶拉来时,大队部门前早已人山人海,卖槐叶的人排起了长队。轮到我们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也快下山了。忽然,收槐叶的人说:今天不收了,等明天再来吧。明天再来,那可怎么办呢?十几里的山路,我们再拉回去?想想都有点头皮发麻。如果拉回去,那明天不又排到后边了吗?母亲上前去求人家,可收槐叶的人死活不肯,非等到明天不行。无奈之下,大家经过一番商量,决定车不能再拉回去了,留下哥哥和母亲在这里过夜看车,我和妹妹回家去,明天再赶过来。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明明刚才还是好好的天,忽然一下子就暗了下来,一阵狂风吹过,大如豆粒的雨就砸了下来。我和妹妹慌了,赶紧又跑了回来。风忽然停了,远处的红闪却一个接着一个,轰隆隆的雷声响个不停,紧接着又是几声炸雷,大雨顷刻间如瓢泼般地泄了起来。我的心沮丧起来,心想,这下可糟了,晒干的槐叶最见不得雨淋,淋湿了它会变颜色的,那样别说卖不上好价钱,恐怕要都没人要了。这样想着,我紧拉着妹妹飞奔起来,想快一点赶过去护着那些树叶。母亲是个有心人,来的时候带了几块塑料布,等妹妹和我赶回来时,母亲和哥哥早已把架子车盖得严严实实,两个人正躲在车底下避雨。看着妹妹和我淋成了落汤鸡,母亲心疼坏了,一把将我俩搂到怀抱里,哥哥又来了气,冲我说道:都是你好愣,弄得大家跟着你受罪。母亲拧干了我们的湿衣服,可雨还在不停下着,她害怕我们回家路上出意外,就把剩下的那块塑料布放在车盘底下,一家人在车底下坐了一夜。终于,我们卖掉了那些槐叶,由于质量好,我们卖了每斤四分钱的最高价。
后来听说,有许多人的槐叶因为淋了雨,降为二分,有的干脆没人要了,我们感到很庆幸。暑假过完了,要开学了,我也终于穿上了白色“的确良”衬衫,一家人开心极了,感到比过年还要幸福。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