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占民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儒学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代表,也是千百年来华夏民族修齐治平的指导纲领,已经成为中国人民工作与生活的行为准则。儒家学说博大精深,大到治国构想的大同愿景,小到修身养性的孝悌主张,涉及哲学、宗教、文化和教育等各个方面。可以说,孔子的思想不仅是中华民族的根脉与灵魂,也是全人类的精神宝藏。2 000多年来,许多先贤时彦都对儒家思想进行过深耕细作,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些成果为进一步继承和弘扬儒家思想和儒家文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本文从古文字发生学的角度来解读先秦儒学思想的核心要义,通过对孔子儒学中“礼”的构形理据进行梳理,以及对《论语》文本的深入挖掘,探究先秦儒家“礼学”的发生根源及核心内涵。
从汉字学的角度解读经书古已有之,远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左传》:“夫文,止戈为武。”(宣公十二年)于文,皿虫为蛊。”(昭公元年)这些史实真实地记录了时人已经利用汉字的表意特点来解读经文,为自己的观点寻找根据。东汉经学家许慎为了解读经书专门撰写了一部分析字形解读字义的字典《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并在其叙中指出“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1]316这正是当时上层观念的集中反映。可以说,汉代文字学已经成为解读儒家经典的津梁。通过分析汉字形义关系来探求经文要义,是一条追本溯源的正确途径。这是因为,汉字不仅是一种自源文字,带有创造时的构形理据与人文环境;而且它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从创造一直使用至今的表意文字。它既是中华文化流传和发展的载体,自身的结构又保存着许多中华文化的信息。从华夏先民造字时的具象思维,来解读上古先民的哲学观念、宗教信仰和文化生活,这是经过检验了的可行的路径和正确的方法。可以说,汉字不仅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更是研究华夏文明的活化石。
《说文·示部》:“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豊,豊亦声。”许慎采用的是声训方法来解释“禮”字,认为“禮”是一个亦声字。禮、履,上古同属来纽脂部[2]132,193。徐灏《说文解字注笺》曰:“禮之言履,谓履而行之也。礼之名,起于事神。”徐灏从礼的起源来解说,认为礼为履行义,由远古祭祀而来。《说文·豊部》:“豊,行礼之器也。从豆,象形。”许慎认为“豊”是象形字,为礼器义。依据古文字材料来看,“豊”应当是“禮”的初文[3]2787。甲骨文
中国传统文化中就是以玉礼天,所以祭祀天神离不开玉器。“豊”的本义就是祭祀礼仪中不可或缺的祭器壴与珏,壴就是乐器的代表,珏就是祭器的代表,这正反映出古代礼仪活动是以玉帛钟鼓为代表物的。《礼记·郊特牲》记载:“殷人尚声,周人尚嗅。”这说明殷周所用于祭祀的物品与形式有所不同,尚声者使用钟鼓,用音乐沟通神灵;尚嗅者使用酒肴,用馨香招致大神。“乐”的本质在于和,透过钟鼓等悦耳的乐器,来表达无私染、不迷妄的纯净感情,促使我们与天地自然合一。乐的真正价值,不在抒发我们的情绪,而在提升我们的精神。如果只是用来刺激人的感官,获得生理上的满足,并不是真正的乐。孔子曾感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礼”是外在的表象,透过玉帛牺牲等物品,将内在的情感表达出来,这样才能达到祭祀的目的,合乎“礼”的本质精神。“豊”由祭祀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器物,自然成为祭祀活动的要求。祭祀是解决人们精神世界的难题,是上古社会最重要的活动之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这种活动的仪式仪节,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严格和规范,其固定的行为规则自然渗透影响到其他社会活动中,于是人类的其他行为规范也称作礼。礼的内涵是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被不断赋予的[8]245。 陈戍国先生说:“和古史一样,礼制也是层叠地造成的。”[9]9
《礼记·冠义》云:“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是人与动物区别的标志,也是人类走出蛮荒,走向文明的标志。礼是一种人性、伦理、情感化的东西,它要求人们有礼有义。《礼记·郊特牲》云:“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1965年在新疆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伏羲女娲图,它是唐代的不知名作者绘在绢上的图画。图中伏羲在左,左手执矩,女娲在右,右手执规,人首蛇身,蛇尾交缠,头上绘日,尾间绘月,周围绘满星辰。构图奇特,寓意深刻,富于艺术魅力和神秘色彩。伏羲和女娲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天神和人类的始祖,据说伏羲教导人们从事生产,女娲教导人们婚姻伦理。他们手持规矩,既是生产工具,也是社会秩序的象征。有了“规”和“矩”人们就能够征服自然,改造自身,开启人类社会文明的大门。可以说,这两位天地间造人之神手中的规与矩就是人类社会所要遵守的法则。我们认为,规和矩是划分人与动物的标尺,也是区分野蛮与文明的坐标。正如《孟子·离娄上》中所言“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这就是“三不朽”。宋代大儒张载横渠语录“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史称其学“尊礼贵德,乐天安命”。每一时代的人们都在追求建功立业,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无论立什么,为什么而立,怎么来立。在我们看来,这些先贤都是要为人类社会树立榜样,创立规矩,这个规矩就是先秦儒学所建立并维护的“礼”。因为“礼”不仅关系个人的伦理道德,更关乎社稷的命运。《左传·隠公十一年》中强调“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
《史记·殷本纪》记载:“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尧舜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人伦的教化,经历了夏商时代的不断完善,到了西周时期周公制礼作乐,为统治集团管理国家创制了宝典,到了春秋时期被儒家学派所继承和发扬。孔子提出了纲常“礼”念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孟子有所发明,进一步提出了“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孟子所提到的五种人伦关系就是《殷本纪》中的五教,很显然,先秦儒学思想是对上三代的政治制度和文化信仰有所继承并发展,它们是一种源流关系。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孔子的礼学来源于夏、商、周三代之礼,当然主要还是周礼,这些文化基础为先秦儒家礼学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孔子生活在一个历史剧变的时代,圣王不作,礼崩乐坏,王官失守,学术下移。西周社会以宗族为基础所建立起来的宗法制度到了春秋时期已经松动了,从宗法分封贵族世袭的血缘关系到了君臣失礼诸侯僭越的武力争霸[10]。孔子面对这样一个时代“知其不可而为之”,以“克己复礼”为己任,想要重新建构人类社会的伦理关系和政治秩序。
孔子的儒学核心就是仁与礼,仁是内在修养的完美人格,礼是规范人类行为的准则,它贯穿人的一生——修齐治平各个阶段。据我们统计,“礼”在《论语》中共出现75次。它的内涵是什么,孔子并没有给它下一个界说,都是就事论事,随事生发,只是依据具体语境和话题的不同,回答的内容也各不相同。
首先,礼是立身之本,也是为人的根本要素。“不学礼,无以立”(《季氏》)。“不知礼,无以立也”(《尧曰》)。礼是一个人步入社会的第一级台阶,不懂礼仪就无法立足于社会。“恭近於礼,远耻辱也”(《学而》)。“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卫灵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礼是衡量一个人有无修养的标尺,关乎着前途和命运,更是成为君子所必备的素养。所以,礼成为孔子儒学的一门必修课,是儒家弟子学习的六艺之首。其次,礼是治国之本,也是为政之要。“为国以礼”(《先进》)。“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里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礼是治理国家的根本大法,也是孔子儒学拯救乱世的理念。再次,礼是稳定社会秩序法则,也是理顺人伦关系公约。“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学而》)。先秦儒学要为天地立心,提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同时他们还要为生民立命,提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公冶长》)。
孔子礼学是对周礼的继承和发展,内涵丰富,成果丰硕。其最大的贡献就是打破了“礼不下庶人”的阶层壁垒,与他的教育理念“有教无类”一样,扩大了礼的受众范围,实行了“有礼无类”的主张,使礼进入了寻常百姓之家。孔子开启了全民普及化的礼学教育,在儒学思想的浸润之下,人人都可能有“礼”了。礼是维护封建统治的根本大法,孔子却是从伦理学角度来治理国家、管理人民,为礼制社会的建立奠定了理论基础,积累了实践经验。可以说,这是孔子思想体系中的一大创新,是孔门儒学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礼学”成为2 000多年来华夏民族自觉遵守的道德公约。
孔子的另一大贡献就是阐述了仁、德、礼之间的关系,建立起儒学思想体系的框架。如果说,儒家的仁与德是内在修养,那么礼就是外在的仪节。内心的品质是要通过外在的言行表现出来的。郭沫若先生说:“‘德’字不仅包含主观方面的修养,也有客观方面的规范,……后人所谓‘礼’都是包含着的。”[11]336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礼记·曲礼》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宧学事师,非礼不亲……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这些文献说明了先秦儒学的核心概念仁、德、礼的辩证关系,为后世儒学的建设提供的理论基础。
孔子所构建的礼学体系其价值还在于他建立了自律与他律双轨向内的道德修养法则。这便是人类共同的交往原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后人倡导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发源地。儒家的这一处世哲学影响极其深远,它是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定律,充分诠释了儒家立身行己的内敛本质。“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孟子·离娄上》)。孔子在自传中曾经总结自己人生历程时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在自己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是按照规矩进行治学做事的,没有越过心中的标尺。
孔子为人类立下了规矩,也为人类制定了价值标准,他所解决的不仅是华夏民族的问题,而是人类社会共同的问题,具有超越时空的普世价值。他所建构的“礼学”,既是人伦双方都要遵守的规矩,也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共同认可的道德标准和价值取向。
在礼崩乐坏,诸侯力争的时代,孔子坚守仁德礼制,追寻美好家园,为人类树立崇高的完美精神目标,体现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士人精神,更表现出文人的家国情怀。孔子规范了人类理想的社会制度和秩序,继承和发展了礼的内涵,完成了“礼学”思想体系的建构,指明了人类社会的最终目标就是大同。最为重要的是孔子把礼仪这种品质行为,从贵族阶层下移至普通民众中间,打破了“礼”的层级观念,使得众生平等的人类精神目标得到了真正的体现,为人类文明的建设和发展提供了东方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