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好吃面。拿陕西来说biangbiang面和扯面广为流传。对陕西人最形象的表述则是圪蹴在自家门外,端着一碗油泼面,手里拿着一瓣蒜,狠吸一口面就一口蒜,总少不了一句撩咋咧,街坊四邻再谝着闲传。这样一碗面,联结着质朴和亲切,所有的家长里短都在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话里。
曾在影视剧《白鹿原》里看到这样一幕,里面的地主老爷子良田万顷,每逢麦忙时节,便招揽四面八方的麦客为他割麦。中午饭时,麦客们围拢一堆,人手端着一个老碗狼吞虎咽地吃面,看得人真叫一个香。面是陕西人难以忘怀的食之记忆,更是寻常百姓家少不了的味道。那碗面经过擀杖、刀切、水煮后,方能呈现它的形、色、味,也是我一直忘不了的最爱。
说到爱吃的面,自然而然要例举“饸饹”,其次是臊子面、刀削面、驴蹄子面。不过热气腾腾的饸饹我最为熟悉。约莫七八岁时,家里盖房子需要为所有的长工(家乡话称为大小工)提供午饭。这时,母亲便会喊我与同村的孩子骑自行车去压饸饹。压饸饹这家是自动饸饹床子,在我们那里,那是电动饸饹机盛行的时期。
偶尔见到母亲在案边压饸饹,自己便想方设法参与,家里的床子是手动的,母亲会将面团揉成状切成块,塞进压口上紧罗圈,我就开始握杆压了。手动床子压出来的饸饹和自动的并无不同,水煮过的饸饹,出锅后立即用油拌一下,最后散开在饼盘里,有这样一道工序是为了防止它缠成块,方便挑进碗浇汤吃。印象最深的还是饸饹的汤,母亲做的饸饹汤要将西红柿熬成浓汁儿,然后加水、放油熟辣子、倒调料,把着汤勺顺着锅中央搅几圈,大火熬煎的滚烫滚烫后,将切碎的韭菜或香菜洒在汤上作漂菜,一份名副其实的饸饹汤就做成了。火辣辣的汤饸饹,用筷子挑起来在碗里涮涮,猛吸一口入喉,汤中的辣饸饹味儿全在嘴里了。我时常这样想,母亲的手是不是带有魔法,总能用再普通不过的油盐酱醋调出香喷喷的饸饹汤。可转念一想,或许我的嘴生来就馋呢!
永寿饸饹,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吃,家里来客人一起吃,后来想什么时候吃便什么时候吃了。中午浇汤吃,晚上瘦肉凉菜干拌着吃,饸饹于我始终久吃不厌。最出名的当属永寿八队饸饹,盆似的大老碗、红扑扑的辣子汤,上面漂着漂菜。第一次见到这个碗我非常吃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碗呢?这一个碗的份量相当于普通碗的三碗,生平第一次吃永寿饸饹吃得我前俯后仰。那是记忆中见过最大的碗,世上有大口井一说,它乃名副其实的大口碗。
此时的我,就像早谢的玫瑰飘落四方,是麦子和饸饹挽留了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个面娃,毕竟每隔一段时间就想起那口煎汤饸饹了。无论春夏秋冬,饸饹始终是主宰我记忆深处的味道。
最别具一格的臊子面,是老家逢年过节的主流面食,它还有个别名,我们那儿的人又管它叫口水面,喜事婚嫁统统兼得。
臊子面的汤要用专门的料调汤,这样调出的汤才称得上好味道;臊子面的汤要用剁碎的小块肥肉膘漂汤,吃起来保准口齿留香。记得有一次,和表哥比赛吃臊子面,表哥以十三碗获胜,而我硬吃了七碗,最后撑得直拍肚皮,为此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们都一个劲儿地说我傻吃。那时候的面香,人与人之间也分外交心。吃上一碗臊子面,童年的故事似乎愈来愈清晰。
在我们延村,甚至整个甘井镇,臊子面算是赫赫有名的地方美食。坐席吃、自家吃,无论大节小节走亲访友总会吃上一顿。如今,我在城市一隅,车水马龙的生活告诉我,那无可捉摸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听一个朋友说,曾目睹她父亲的一个朋友坐上席吃了六十碗臊子面,若是与我们那里相比,三十碗足够了,人的肚量取决于碗的大小不一。城市人和农村人的不同,从一碗臊子面上便可看出高下。
津津樂道的刀削面是我比较钟爱的面食之一,耳闻铁蛋刀削面、金马刀削面、金龙刀削面、山西刀削面,见过人单手削面,也目睹机器人削面,或许人削过的面吃起来会多一份人情味在里面吧。市面上刀削面名目繁多,我至今只沾舌一二,味道可谓各有千秋,但深得我心的只有金龙刀削面。
读高中时,寄宿于学校只能食于食堂,每至星期天,总要计划去吃一碗刀削面,再就着蒜,这种感觉跟上瘾一般,若不吃浑身难受,总想着什么时候吃。刀削面馆的对面是长途客车站,平日人来人往,生意火爆不足为奇,每次去吃得赶着午饭点,人多的时候无处坐。中国人自古以来爱凑热闹,到我这里无外乎,总觉得人多的时候吃一口面再好不过。
当我毕业离开学校后,若看见有刀削面的地方便要进去吃上一顿。那时,面对我而言不仅仅是填饱肚子的食物,也是学生时代的记忆,这记忆无论走到哪里,便跟随我到哪里。
最熟悉又尴尬的驴蹄子面让我记忆犹新,首次耳闻驴蹄子面当是真的驴肉蹄子,闹了好一通笑话。那一年是我参加本县田径运动会期间,带队老师告诉我的,后来知其首尾,真与驴相关,更是为之乍舌。于我,驴蹄子面是一方烟火,也是我人间食旅的另一种寄托。
现在渴盼着过年,心想回家去吃母亲手里那碗面,仿佛只有面能填饱我的肚子、丰盈我的灵魂。离家在外,吃不到熟悉的面,我一度怀疑自己就是一个丢失乡音的人。我恨我自己,恨自己远离故乡,恨吃不到一碗家乡的面。
面的力量、蔬菜的力量,只能从母亲那里获得。菜园是母亲的乐园,拥有一座菜园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血缘和脐带存在的地方,让我牵肠挂肚;纯真和童年停留的地方,让我难以忘怀。是不是最古老的思念在永寿,最久远的牵挂也在甘井呢?
南方人爱吃大米。我素来喜吃米饭,父亲和母亲都说我应该生在南方,能饱吃米饭,也不用经常喊着要吃米饭。时至今日,我终于发现自己只长着一张南方的嘴,胃依旧是北方胃。
梦里的麦垛高高地堆起我的梦。
如今,我把我的那碗面留在延村,我把我的童年留在甘井,我把我熟悉的一部分留给了永寿。记忆中永寿的那口面,我将永远想念。
作者简介:擎墨,九〇后,陕西永寿人,有文字散见刊物,渌水诗社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