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暖洋洋的午后,我恍惚间又梦见了那条胡同。
或许还是十余年前的一个初春,陈旧的公寓在料峭春寒里立成黑黝黝的剪影,依稀可见那个娇艳的粉红色身影背着小小的书包,在外婆的牵引下拐进路口的一条胡同里,蹦蹦跳跳地走向幼儿园,融入清晨牛奶样的阳光中。
这是一条十分寂静的胡同。
苏城的喧嚣在这里似乎被悄然隔绝,留下的只有路口两棵香樟在风中沙沙的摩挲声和鸟儿婉转的啼鸣。两棵垂柳羞涩地躲在香樟之后,妩媚地梳理着自己的青丝。顺着树影铺就的林荫道向前,左手边几处简朴的农家小院映入眼眶,稀疏的棚顶,葱茏的绿意,还有一条蜷在门下酣睡的黄狗,流露着农村特有的安详与平静。每逢正午时分,袅袅炊烟便会伴随着饭菜的香味盘旋于屋顶上空,几位老邻搬了板凳过来,聚在一起吃吃饭,唠唠嗑,日子在这里悠悠地打了个旋儿,继而慢慢流逝。
这也是一条十分热闹的胡同。
往往是随着一声洪亮的开路喇叭,一辆硕大的摩托车从海蓝色的车棚下潇洒地拐弯冲出,奔赴向又一天的崭新征途。几个小毛孩在路边席地而坐,各自摆弄着手中新奇的小玩意儿,不时你推我搡,迸溅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音,为世界点綴了勃勃的生机。他们身后,是几栋隐匿在高大围墙里的居民公寓,上班族们陆陆续续地从门口涌出,身后传来老人们絮叨的叮咛和告别,共同奏成了一曲清晨的交响乐。再往前走便是一家面馆了。惹眼的红色招牌稳稳当当挂在那儿,浓香四溢的气息,令人禁不住贪婪地呼吸,吞噬空气中每一寸芬芳。
记忆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在那条美好的胡同里重新演绎我童年的故事。
还记得在某个下午,当我顶着一头刚洗完的飘逸秀发途径胡同口那棵香樟树下时,一粒鸟屎自上而下呈完美的抛物线坠落,不偏不倚砸中了我的头顶心,当年幼小的我脸色迅速由晴转阴,“哇”地一声哭喊出来,双手捂头狼狈地逃回家;还记得我曾经定定地坐在阳光下,出神地望着对面的农家小院,身着蓝底白花褂的老婆婆正悠闲地靠在摇椅上打盹,小孩们在园中互相追逐打闹,黄狗的身影在他们之间快乐地穿梭、跳跃;还记得在饥肠辘辘的中午,我循着香味觅到面馆中,点上那么一碗爆鱼面,将头深深埋进碗里,吮吸一口鲜美的面汤,午后甜丝丝的阳光暖洋洋地笼罩我的心房,是何等地令我惬意和满足……
记忆最深的是一个狂风暴雨交织的夜晚,世界被冲刷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白墙,凌乱的雨丝争先恐后地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那条熟悉的胡同此刻也成了一条奔腾不息的湍急河道。那天外婆背着幼小的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踏入深深的水洼中,肆虐的狂风吹乱了她稀少的白发,雨水与汗水在脸上模糊成一片湿漉漉的晶亮。我不停地抽泣着,望着地上无数迸溅的银圈,平日很短的一条胡同此刻却变得格外地漫长。当风雨咆哮得更为猛烈时,我们只好在一处防盗门口停下脚步,努力将身体塞进门前那处狭窄的凹陷空间内,暂时性地躲避外面的瓢泼大雨。
“吱呀”一声,黑漆漆的防盗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女的脸庞露了出来,如同半个白白的月亮。
“快,进来躲躲雨。”她焦急而亲切地向我们喊道。
我和外婆走进了那处民家大院,同她一起站在一个车棚下,她开始同我外婆唠起了嗑,絮絮陈年旧话,农谚桑麻,车棚投下空灵而美丽的蓝光,将我们笼罩在一片融洽的祥和里。
雨渐渐停息,她小心地将我们送到门外。
“嘀嗒,嘀嗒。”晶亮的水滴打在石板小径上,迸溅雪白的花朵。胡同透着雨后初晴的清新与寂静。
我伏在外婆背上,没那么冷了。
一切的一切,如行云流水般在我的年华里流逝,那条胡同里的那些故事,似乎早已成为了我生命中的家常便饭,每逢清晨黄昏,我都会将它们拿出,细细品味咀嚼。直到某一天,当我跟随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大人们再一次缓缓经过那条胡同时,我突然意识到:回不去了,分离在即。
那是我与这条胡同的最后一次相见。
几天后,那儿就进行了整修。曾经的绿树,曾经的小院,曾经的面馆,都被大把大把的黄土瓦砾覆盖,永远地沉睡在我的梦中。
只是,在多年过后,我仍对它念念不忘。有时常常在梦中醒来,凝望窗外寂静的街道,脑海中便会浮现那条胡同的身影。往日的美好穿越时空,抚慰稚嫩的心头。我相信,只要心中还有留念,美好的事物就永远不会消失。
忆中的人儿从梦里走来,拂落一袭故乡槐花飘零的惆怅。而那条古老的胡同,永远是我童年生活中绚丽的一笔,伴我行走过几载苍茫岁月,芬芳了我多少的青涩流年。
作者简介:郭怡宁,渌水诗社社员,北京市写作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诗学会会员,北方文学艺术学会会员,开问网签约作家,半朵中文网签约作家,《作品》青年评刊员,青朗研习社入驻作者,作品散见于各类杂志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