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2020-06-09 12:20陈应松
长江文艺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舅子娃子野鸡

陈应松

那时候,赵日红爱上了钱蹦儿的姐姐。钱蹦儿还小,当时在读小学,因为小,跟他姐姐睡一张床。赵日红有一天偷偷摸黑走夜路来到了钱蹦儿的家,翻窗摸上了他们的床,钻进了钱蹦儿姐姐的被子。听到姐姐被子里有响声,钱蹦儿就在黑暗中问:“是什么声音,姐姐?”他姐姐吓得不敢说话,赵日红就别着一口怪腔说了:“什么,蹦儿你睡你的,管哪样的声音,是大灵猫进屋来偷食。”钱蹦儿说:“大灵猫能说人话吗?”赵日红说:“大灵猫咋不能说人话?喵……”

那灵猫叫的声音很野媚,很荒远,很诡魅,让钱蹦儿再不敢说什么。钱蹦儿自小就相信了这深山老林的野兽畜生是能说人话的。你问对了,畜生就跟你对话,没问对,畜生就不说话。何况这里老一辈的人说过,山里的畜生是有会说人话的,但大部分是哑巴。家养的常常会成精,像猫呀狗呀猪呀羊呀,有时真能讲几句人话,但因为它们懒,不爱讲,甘当哑巴畜生。

后来赵日红问过小舅子钱蹦儿,问他听到过几种畜生讲人话,钱蹦儿说只听到过一种,就是大灵猫,说这灵猫真是灵,还能叫他的名字哩。赵日红就提醒他说:“蹦儿,以后野兽畜生喊你的名字,万不可应答,特别是在野外,在晚上,你应答了,你的魂就被畜生勾走了,你小命就不保……”

有一天,钱蹦儿到他姐夫赵日红家中去,突然听到他姐在唱什么“姐儿住在三岔溪,相交哥哥打铳的,听到山上枪一响,姐在房中笑嘻嘻,晚上又有鸡子吃”。他正是来叫姐夫赵日红打野鸡去的,心想他姐咋知道姐夫今天要打野鸡呢?一看他姐披头散发的,脸没洗,鞋没穿,自生娃子后就落下个产后抑郁症。娃子现在放在娘家,由钱蹦儿的母亲带着,这外甥不好带,总是在半夜啼哭,后来就写了许多“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好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的告示贴在路口,还是不行。找一個草药医生看,这医生不知是存心害人还是咋的,就给他们说,你给娃子搞野鸡汤喝一下,这很怪。钱蹦儿总算打到了一只野鸡,这娃子野鸡汤喝了,就不哭不闹了。再没有喝的了,就又哭又闹,钱蹦儿的娘就说这娃子是吵闹星托生。

赵日红交代过钱蹦儿,到山上转悠时看哪儿有野鸡窝。钱蹦儿这就来了,说他前一天在对面的山上赶菌子(就是捡菌子)时,掏到了四个野鸡蛋,回去还做给外甥吃了,只吵闹了半夜。对面的那座山叫牛头山,这个牛头山,村里的人都知道,这山太硬。因为山太硬,上山会碰到很多怪事,有一次碰上妖风,硬是把他吹得滚下山来,如果不滚下山,他赵日红早就冻死了。那一次村里就冻死了两个人,是夏天哩。还有一次碰上了黑帐子精,赵日红在山里头迷路了两天才转出来,腿上被旱蚂蟥吸血细了一圈。这山上的山精木魅太喜欢整人,它也不整死你,就是逗着你玩,把你弄得精疲力竭。

山硬,所以这山上一般人都不去。听到老婆唱歌,心里发毛,赵日红记起早晨起来是摆弄过枪,他是偶然看到挂在墙上的这个枪和火药囊,想看潮湿了没有,就顺手捏了捏。这个火药囊是用牛卵子皮晒干,把它掏空,再放火药,用根绳子一扎,风雨啥都不怕了。他的老猎枪是祖上传下的,要啄火。先放火药,再放滚珠,再用女人的长头发把枪口塞住,用无味的香签点燃啄火。你去打猎你千万别在厨房说,灶头上的司命菩萨听到了,它是要去抢你的猎物的,司命菩萨嘴馋。

牛头山呢,长着两个牛角,有人就说这是神农老祖的化身,神农老祖就是长两只牛角嘛。说是这么说,山太硬是大家都领教了的。比如赵日红那次没冻死,吹下山来,冻死的两个人找到的时候,已冻得硬邦邦的,每个人身上都裹着一层冰,就像两个玻璃人。

今天赵日红他们带着猎狗,叫过山黄。过山黄就是老虎,这狗比老虎还烈,经常咬陌生人,也会把赵日红打到的猎物咬得七零八碎,后来赵日红敲掉了它两颗牙齿,它才变得老实了点儿。

往山里走了,树越来越密,还有满山的竹林,地上苔藓非常深厚,就像踩在海绵上一样。大量的芒萁长在树上,树下有巨大的肾蕨、贯众、蹄盖蕨。脚一下去,腿上就像缠到一窝大蛇。赵日红惦记着蛇,浑身有冰凉腻滑的感觉。钱蹦儿在前。密匝的树枝要把眼睛戳瞎,就都弓着腰。因为光线太暗,像到了傍晚。这钱蹦儿是个鸡毛眼,就是鸡子上笼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了,只好把手机上的电筒打开,照着前面。并且一个人自说神一样嘀咕:明明是这儿的嘛,到哪儿去了?

赵日红就说,是不是你拿着弹弓,到厨房里被你姐姐看到了?钱蹦儿说没有啊。赵日红说,你跟你娘说今天要去打野鸡吗?钱蹦儿说也没有啊。赵日红说,给外甥呢?钱蹦儿说外甥是个娃子才两岁哩,说了他听得懂吗?赵日红小声说,司命菩萨听得懂,今天可能是个“空日子”。

赵日红弯着腰正在艰难地择路走着,想空日子这事,空日子就是怎么打,到手的猎物都打不到,让你空手而归。这时就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走近了你。赵日红就给钱蹦儿说你关掉手机电筒。钱蹦儿关掉了手机就成了瞎子,但是他姐夫说的,他听姐夫的话,就关掉了手机电筒。这时候,那沙沙的响声就加大了,赵日红看到前面的钱蹦儿勾着腰走得好好的,却直起了身子,赵日红猛然抬起头不经意一瞥,我的个妈呀,一条大蛇正在他头顶!是条青幽幽的青竹飙,剧毒蛇!赵日红是个打匠(猎人),山上的事见得多,身手比较敏捷,一个仰面就倒在了蕨丛里,看到那条大蛇沙沙地滑下来,一截一截往下滑,吐着火一样的长信子,赵日红马上两个翻滚。这时猎狗过山黄也发现了那条蛇,为了救主,猛扑过来,用爪子去抓蛇的身子。那蛇一惊,重重地掉落下来,过山黄一跃,去咬蛇的尾巴,蛇只好回过头来与狗纠缠,朝狗咬来。狗与蛇较量的时候,赵日红才得以脱身。他爬起来闪到一棵树的后面,看到前面的小舅子钱蹦儿正在那儿笑哩。

明明这蛇是灯光引来的,而且你一站起来,就引诱蛇往下滑,我走后头,正好蛇滑到我的头上。钱蹦儿你搞的什么鬼?而且你我相隔的这个距离正好是蛇滑下来要咬我的距离,你算好了一样的。不是老子今天闪得快,还有命吗?

“蹦儿,你是咋搞的?”赵日红看狗与蛇打得难解难分,大声问前面的小舅子。

“没咋搞呀,姐夫,你刚才躺地上干什么?”

“你把蛇引来了,你是不是想害你姐夫啊?你姐姐的病可不是我赵日红造成的。”

“这是啥话,姐夫?”

赵日红一跳三尺高:“你这灯打得好啊!你一抬头,蛇就来了,不是存心害我么?”

“真不是,姐夫!”这钱蹦儿喊冤。

赵日红受了这个惊吓,就想快点走出这片林子,见到光亮。赵日红唤了狗不跟蛇纠缠,终于他们就跨出了这片林子,来到一个空地,钱蹦儿就对赵日红说:“看,鸡!”

赵日红先是看到了一只公野鸡,有长尾,一只灰不溜秋的母野鸡也跟着公野鸡飞跑。还没看太清楚,这钱蹦儿拉起皮筋就先射了一弹弓,好像打的是母野鸡,那母野鸡吓得一跳,神经质一样摇头摆尾,东跑西颠,又转过头来找公野鸡。赵日红觉得这小舅子完全没摸到打猎的门,要打野鸡必先打公野鸡,因为母野鸡是跟着公野鸡跑的。何况狗还没上哩,狗要先撵鸡,这是打鸡的诀窍,狗撵鸡也晓得先撵公的,公野鸡是领头的。他将香签早点着了,枪备好了。那狗准备撵鸡的,看钱蹦儿开了弓,鸡惊得失了方向,狗就呜呜叫着望着主人赵日红,像是在嘲笑说前面那小子不靠谱。狗都瞧不起钱蹦儿。赵日红马上示意小舅子别打了,同时唤过山黄,唆使狗上。这过山黄很有经验,开始撵鸡,先将它们撵一起,左拦右挡,两只野鸡就拢了堆。野鸡被狗撵,眼看跑不动了,就往上飞,最后终于喳喳喳地飞到了冷杉树颠上,先是公野鸡,再是母野鸡,双双上了树,公母野鸡一般是不离不弃的。鸡上了树,赵日红要的就是这结果,就是要把鸡先撵上树了再说。鸡站在树颠上,这时候基本就不会管地上的危险了,上树后就向天空瞄着,它们更害怕天上的鹰子,这是野鸡的习性。

鹰呢?哪有老鹰?只有几只小雀鹰在飞,根本逮不了野鸡。这时赵日红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在避蛇打滚时肩膀被刺棵刺了,一根刺还有半截没拔出来,疼。无论怎样,这两只飞上树的野鸡是下不来了,也不敢飞了,它们看见天空就再也不敢飞。钱蹦儿看姐夫赵日红没有了动静,就自告奋勇地说:“我来!”

他打到第三弹弓才沾了点野鸡的边,将野母鸡的一只腿给打着了,这一弹不错,可力道不够。这母鸡被打了一下,没有伤着什么,朝脚下看了看,竟斜睨着眼睛过来,将钱蹦儿鄙视了一回。那一眼剜的。反正鸡是不敢飞了,权当让钱蹦儿练射击。但这小舅子脑壳里一钵浆糊,怎么都学不会,还净玩些心机,不像正常人类。讲真话赵日红瞧不上他们姐弟俩,当初不知是怎样鬼使神差爬上了他姐姐的床让他姐怀上了。他家有抑郁症基因遗传,太过悲伤,属悲伤家族,什么事情都往唉声叹气上想。老婆生了娃子一天到晚要跳崖,照顾娃子的丈母娘一听到外孙夜哭就拿头撞树。打野鸡吧,野鸡都是待在温暖的地方,在这牛头山,夏天一阵妖风上来就入冬了,啥都冻硬毬,树皮上树叶上包一层冰壳,这两只野鸡把窝做在这里不是找死么?小舅子还发脾气说打野鸡他又喝不到一碗汤,还不是给你娃子吃了,还埋怨我使坏,请我我还不来哩。你娃子呀,前世是当官的,只爱吃野鸡野味,这不是个贪官坯子?日他的!

好吧,都是我的错,你尽管打,反正鸡上了树就是个死鸡。可这小舅子偏偏是个鸡毛眼不说,还有一只眼是有一次到山下的田畈里打椋鸟,从树上摔下来,一根树枝刺到他的鼻孔里,没几天一感染,让一只眼睛瞎了。山里有一种说法,凡是打鸟人最后都会瞎眼睛,早瞎晚瞎都是一瞎,早瞎还好些,反正是打鸟人应该有的命。万幸如果没瞎,就是鸡毛眼,或者雀矇眼,就是白内障,但山里叫雀矇眼,专指打过雀儿的白瞎眼。只剩下一只鸡毛眼的钱蹦儿,还怎么充硬气好汉来打猎呢?但小舅子是来给自己娃儿打野鸡的,有气不敢说。这个时候钱蹦儿直摇头,鸡却没飞,狗也没叫了。在赵日红细心盯鸡的时候,又听到了那由远而近的沙沙沙沙的响声,就像有人绕着他们,在跟前行走。他摆了下手意思让钱蹦儿也听,完全是在落叶上行走的、轻脚轻手的声音,像是在前,像是在后,又像是左,也像是右。

赵日红知道,这声音就是打匠们说的司命菩萨的声音,这位“福德正神”就是来抢猎物的,抢到就先吃了,打野鸡的事让他知道一定会黄,这声音总会响起。神农架的打匠们都知道这种声音,就是有个神秘的人跟着你,上山出坡干活没有,只要你打猎,这声音就会在你的周围鬼鬼祟祟出现,沙沙、沙沙……

你想喊,想呵斥“他”,你不敢,喉咙就像被人掐住了。你就是任由这声音来骚扰你,来折磨你,来捉弄你,你根本没有办法。你向四面八方去射击,你吓唬“他”,那是徒劳的。“他”会固执地、亦步亦趋地、寸步不离地在你的跟前走动,发声,而且总有办法抢去你的猎物,让你一无所获。

赵日红是无法战胜这个“正神”的,他只有一双世俗的眼睛,看不清那个东西。狗呢?狗的眼睛是能看见鬼神的,但在这山区,从没见狗能逮住这个“正神”,听到在周围走来走去的声音,狗也干瞪眼。而且,就算听觉灵敏的狗,可能根本就听不见,那个“他”把狗的鼻子耳朵给屏蔽了。

谁知道这是个什么鬼神啊!

好吧,赵日红就只好像所有打匠一样忍受这响声的折磨,只当没听见,找到打那对鸡最好的角度,慢慢靠近。藏在一丛灌木后头,瞄准了,麻利快速啄火。他的视角是一枪崩一对野鸡的地方,这下狗日的野鸡是跑不了了。一声“嘭——”,那威力可大了,就是直直对着没有多远的鸡,枪一响,两只野鸡噗噗就被钢珠火药给踹下来了。两只鸡一落地,过山黄立即箭一样跑上去,在草丛里去找鸡。

钱蹦儿也啊嗬啊嗬赶了过去。赵日红正在收拾猎抢的时候,看到小舅子跑到山崖那儿站着,雷打痴了一样,也不说话。赵日红跑过去一看,过山黄叼着公野鸡拼命地往石頭上掷,摆着头狂甩,将那野鸡甩得羽毛纷飞,鲜血四溅,在石头上连鸡肠小肚都摔了出来。哪还是一只鸡啊,就是一团鸡毛。再转眼一看,那狗就叼了个小小的鸡头,滴着血,连长长的五彩尾翎都不见了。

钱蹦儿冲上去就朝过山黄猛踢了几脚,嘴里恶骂道:“狗日的狗,给老子把鸡吐出来!”

那狗被踢狠了,哐啷哐啷地乞叫。赵日红看那狗,狗嘴里并没有吃鸡的迹象,也未必是狗在那儿猛摔狂甩,好像有个无形的人在与它争夺着鸡一样。还有一只鸡呢,野母鸡呢?明明打中了,却没见着。赵日红和钱蹦儿两个人在草丛里、石缝里到处找,恨不得挖地三尺找,哪儿找去?

回去的路上,那狗被钱蹦儿踢得瘸了条腿,一路恶狠狠地盯着钱蹦儿的耳朵,钱蹦儿就紧紧地拉满了弹弓,随时准备对付这狗的反扑和报复。

到了家门口,好像闻到了炖野鸡的香味,好像鸡汤里还放了野菌天葱花椒子。赵日红进去,看到厨房里老婆在灶前添柴烧猪食,司命灶头上,煮着一锅清水。这鸡的香味是猪食发出的?这猪食是些野菜,灰灰菜、鸭脚板、荆芥等。自己太馋很了,想象的吧?

想起林子里听到的神秘沙沙声,又想起老婆在屋里头唱那首歌,什么“晚上又有鸡子吃”。还有一个怪事,自从老婆生了娃子,你现在挨近她的身子,她就嘿嘿地发笑。儿子两岁,加上怀孕一年,等于三年都没有那事儿了。晚上赵日红试着靠近老婆,她又是一顿怪笑,像个老处女,又羞涩又变态。

一宿无话。第二天赵日红想去看看儿子,晚上刚下过雨,好在天晴了,但路不好走,天上的乌云很低,好像还要下雨似的。浓雾像铁网罩在头上,身上出门就湿了。不下雨,身上也湿,这叫下雾。雾也是湿衣裳的,高山上的雾就是雨,但不叫雨,叫雾。要么是大雨,要么是大雾,没有小雨之说。

这一路有些地方出现了泥石流,路都断了,到哪儿搞野鸡去?山鸦子叫得慌,山鸦子一叫,不是下雨就是下雪,或者死人。到了丈母娘的家,四处喊小舅子钱蹦儿,但见很远的坡下爬上来个泥人,还背着只泥羊。那个泥人跟他打招呼说:“你家的娃子终于有吃的了。”

扛着一只死泥羊的是钱蹦儿。赵日红问:“是野羊还是你养的羊?”

钱蹦儿说:“我的,驼子下雨——背时(湿)。”

赵日红问是咋的,钱蹦儿说:“哪个知道!也不晓得是啥东西,将它撵下崖摔死了。好不容易从崖底下把它背上来的,滚了他娘的一身骚泥。”

那死羊被钱蹦儿狠狠丢到屋场上,溅起一股难闻的气味,摔死的羊子都有一股特别大的腥羶味。

“你看见鹰了么?”

“没有啊。”

“没有?鹰不吃死羊么?这羊是不是你打死的?”

“一只羊一千多块,我打死了给你娃儿吃?只怕真以为你娃子前世是个什么官员哩!”

“娘亲舅大,舅舅不疼外甥还别个疼?”又问:“昨天打鸡时一路你听到什么声音了?”

钱蹦儿烦了:“干脆你自己一个人去打,你别怨人,也别怨鬼,你娃子哭得眼睛充血,你听不见心不烦,你娃子吵得我们睡不了,你到底还打不打去的?”

“打,当然要打。”

他就给钱蹦儿说,今天不带过山黄,还是和钱蹦儿一块去,但得想办法把他姐诳回娘家,免得她在灶头司命菩萨前说打鸡子的事,把事情给弄黄了。“咱们悄悄出去兴许能弄几只野鸡回来的,我还是相信我的枪法。”

赵日红一顿吹,钱蹦儿就去喊他姐姐回了娘家,说他去帮姐夫地里挖红薯,两个人就悄悄地上了山。

山真的是硬,人心就虚,赵日红给钱蹦儿说,这山硬的原因,有说是夺了神农老祖的威仪,有说是过去这山上埋过张献忠一部下,也是个杀人如麻的人。往山上走了一段,翻过了两个垭子,钱蹦儿的手机就响了,铃声是一段秦腔,神农架的人都喜欢听秦腔,这里本来就是秦岭余脉嘛。那秦腔跟哭丧似的,像鸦群叫。钱蹦儿一接,没有表情,林子里听得清楚,又是推销武汉地铁口商铺的广告。钱蹦儿接听的全是广告,像他这样的人,这世界没谁找他,连鬼都不会找他。赵日红也是,每天接到的电话都是推销武汉地铁口商铺、别墅、贷款的。把你表扬得天花乱坠,说通过调查你信誉度良好,可以贷款两百万。但武汉在哪个方向,赵日红都不知道,他比小舅子强点,还去过宜昌,小舅子只去过县城。可这钱蹦儿还一本正经地跟推销员扯起经来:“你那商铺是多大的?多少钱一平米?”赵日红烦了,将他的手机一把夺过来就给挂断了,说:“蹦儿你还真以为你去买武汉商铺啊!”钱蹦儿说:“你管的!”手机又在他手上响了起来,秦腔声老鸹声一顿乱叫,马上头顶就来了几只大嘴乌鸦应和。这山真是太硬了,赵日红就大声说:“蹦儿把你的手机调成静音不行吗?你整天接这样的广告电话不烦?”

两个人找到了先前到过的地方,钱蹦儿就一路撒着苞谷粒儿,这是引诱野鸡来啄的。这样果真引来了野鸡。钱蹦儿刚蹚进草丛,一只公野鸡就扑楞楞飞了起来。这是昨天的野鸡吗?公野鸡压根儿就没打死?又发现了一只母野鸡。如果是昨天的野鸡,那狗嘴上叼着的鸡头又是谁的呢?这事儿搔脑壳解决不了,野鸡明明就在眼前。狗撵不上树就人撵,两个人“哈起哈起”大吼着撵鸡,鸡终于上了树,站在一棵棠栎树上,那棠栎结了许多红果。两只鸡又开始瞪着天空了,就等于把趙日红和钱蹦儿两个全忘了。

雨雾四合,看东西费劲,赵日红都看不清楚,雾一上来那些红果和公野鸡的彩尾就混淆了,何况只有一只眼睛的钱蹦儿。钱蹦儿是不是举着弹弓,反正他就低声喊了一声:“蹦儿!”“噢。”钱蹦儿应答了一声,赵日红的声音是告诉他别玩弹弓,别惊吓了野鸡,果然钱蹦儿就不吭声了,手也放下了。等雾气稍微散去一些,赵日红终于看到树上的野鸡,至少看到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彩色丝巾一样从棠栎树上垂下来,少说有两米长!这么长的野鸡尾翎,赵日红从来没有见过,这野鸡毛拔下来放在家里也挺好看的。真的是很少见这么长尾巴的野鸡啊,简直成野鸡精了。它平时在草丛里、刺棵里是怎么拖曳着走的,又是怎么能飞起来的?不被野兽吃掉,不被打匠打掉那真是侥幸呢。

赵日红先躲到一棵橡树的背后,树枝又密,正好架着枪。不怕野鸡跑,躲开雾后找准了再开枪不迟。这次是实实在在的瞄准,心平气和,做了几下深呼吸,就往干净处想,不想肮脏的、秽气的东西。正在调整思绪和呼吸,那沙沙沙的小心翼翼踩落叶的声音又出现了,像是一个人走过来,在对面瞅着他,又好像要瞅着认一个人跟他打招呼。一会儿,好像这个人绕道了,到他背后准备看着他打出这一枪。赵日红猛地回过头去,没有人,没有影子,什么都没有。但那沙沙行走的声音走走停停,总是不慌不忙……这雾,这牛头山……他的心跳就加快了,究竟这缠绕了打匠几千年的声音是个什么东西哩?就跟着了我,又不好骂,如果只是司命菩萨那正神,那是不能骂的。他在瞪着两只树上的野鸡,死死地锁住目标,不能分神。

雾越来越大,视线太差劲,又看不清什么了,眼瞎了一样,世界全被雾淹没了。过了一会,雾薄了,看到那鸡毛眼的小舅子钱蹦儿乜着一只眼,挥舞起弹弓,他又要乱射又要充好汉?赵日红就喊:“钱蹦儿!”“嗯!”钱蹦儿答应得很快。可是听自己喊钱蹦儿的回声,很不像自己,像是另一个人,像什么,他没想清楚。再喊了一声:“钱蹦儿。”“嗯。”那回声在雾里穿梭,也不是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

雾有一阵飞了,那只母野鸡转过头,盯了他一眼,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一个读书人对挑粪人鄙视。这让赵日红很气愤,管他的!说是迟,那是快,就稳住手上的枪,把香签上的火往引信上一碰,火就咝咝着了,一枪射过去,那硝烟钢珠就像喷雾器一样冲上树颠,发出嗵的一声爆炸声,打中了一大片。赵日红眼睁睁地看到两只鸡和打断的树枝,一起呼噜噜泥石流一样往下掉落。

那么大的两个家伙,五颜六色,飞旋着往下掉的,好多鸡毛都打飞起来了。

“钱蹦儿!”他喊小舅子快去抓野鸡。

应答了:“噢噢!……打中了,怎么打中我了?!”

小舅子刚开始的应声还柔和,后一句就像是杀了人一样惨叫,声音含混。他看见他的小舅子跳起来,血光飞舞。在林子里疯狂地转圈,乱跑乱跳。血溅得到处都是,树上,草尖上,溅上了赵日红的身,并且有一滴飞到他眼里。人的血黏稠,进了眼里就像沙子一样磨人。赵日红忙去揉眼睛,眼睛红通通的一片,红得像过了火的林子一样,呼呼地在眼前烘腾。他看到过来的小舅子钱蹦儿满脸是血,下巴脱了臼,一扇一晃的,像是挂在脑袋上的一个血袋子,汩汩往外漏血水。

“姐夫,你打着我了!……”

不是打的野鸡吗?明明是两只鸡掉下来的,莫非钱蹦儿上了树,披着野鸡的毛?……

“蹦儿!蹦儿!”

怎么喊,钱蹦儿都没了声音。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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