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九枝对着晚饭发呆,电话消息就来了,小卖部老板娘一把站到纱门前,也不进屋,兀自喊起来,九枝、九枝。九枝听出是谁,嘴里应一声,是连芳呀,进来进来。
叫连芳的女人不动,门帘把女人的上半截挡了个干净,女人留下口信,七点半有你电话,你男人。
九枝瞧了眼墙上的挂钟,要死,又停了,时间落在上午十点一刻,九枝对门外说,吃过了吗,进来陪我吃点。
门外的女人嘀咕一声,不要忘了。九枝就看见门帘下的半截脚杆作势转动起来,纸片般的凉鞋吧嗒起落,女人走远。
天是愈发热起来,留守处笼在一层黏腻的光晕里。
九枝没有食欲,一叠泡菜和一碗马铃薯汤也没动几筷子。儿子在爷爷家,九枝落得清静。九枝的男人远在四川,一个叫射洪的地方,施工局在那里有一处航电桥工程。男人几个礼拜没来电话了,九枝也不慌。往日两人都写信,写起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有些话没法当面讲,也不是情话,比情话可要出格一些。九枝只是不喜欢公用电话,和男人的话题不论多琐碎,似乎也能被旁人拼凑出个大概,尤其酒臭兮兮的王老三总躺在门前的躺椅上,以一种超低的视角打量自己,九枝就浑身不自在,脚不自觉夹紧。九枝想骂两句也不能。倒是连芳知些人意,起初九枝来接电话,王老三会被女人支使着干这干那,可死男人总仗着一条腿残疾,横竖不动。
九枝一路摇到小卖部前,这栋小楼紧临马路,曾是拌合楼的附属建筑,屋侧的铁梯尚未拆除,门首却被破开,装了排门、柜台、货架,就成了小卖部。
电话就坐在半人高的木柜上。
王老三一如既往躺在门前白炽灯划出的光圈里,手里摇着蒲扇,手边摆一本封面残破的书,《老残游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老三的自传。九枝看了眼腕上的石英表,她可是掐了时间过来的,她不想浪费一秒钟,这表往日都塞在枕头下,来接电话,九枝才戴上。
将将走拢,电话就响了,九枝看也不看王老三,一手伸向话筒,喂,是我。
男人照例咳嗽一声,喊起来,九枝——
九枝耳朵一麻,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男人说,我这里发大水了。
九枝回答,电视上到处发大水。
九枝没有表示问候,男人只好继续讲,你听,还在下雨,你那边怎么样?
九枝说,热得很,暴雨也快來了。
男人说,那倒凉快了。
九枝问,怎么不回来?
男人说,请不到假,这几天水位涨得快,大堤不知哪时就保不住了……
九枝见过男人寄回来的照片,他所在的物资部就在大堤下,一道用木栅栏圈起来的院子。照片远角就是那座在建的航电桥,搭着脚手架的桥墩上还隐约有电焊的闪光。男人的脸从照片的右下角冒出来,一个滑稽的表情,看得出是自拍。
九枝皱了皱眉,说,你机灵点,该跑时就跑啊。
男人说,往哪跑,跑得过水吗?
九枝心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改嫁。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九枝跟着后悔,她厌烦的倒不是男人把险情告诉他,她只是恨自己控制不住这想法,倒好像男人已经死了一样。
九枝说,你不要那么笨,公家的东西冲走了也是公家的,你的命是自家的。
男人笑,不说话。
九枝说,你不要当英雄,你以为你是谁。
男人说,我又没说,话都是你讲的。
九枝说,你记住啊。
男人隐隐有不祥的感觉,可也不在意,大水肯定是要涨起来的,上游已传来预报,新一轮洪峰即将过境,这个电话,男人也不知道能打多久。事实上大堤已经决了口子,就在物资部大院下游三十米处,是下午发生的险情,施工局立即调集了机械和人力,加上地方民兵,缺口很快被堵上。只是时间不长,就在男人打电话前,第二次溃堤发生了,男人奉命守在这里,一个人,一条狗,屋外的雨还未停,狼狗贝贝又一次狂吠起来。
男人想换个轻松些的问题,跟着问,臭小子怎么样?
九枝说,我还没有被他吓死,现在晓得跟人跑河边了。
男人说,等我回来揍。
九枝说,你本事好大,你来带。
男人说,该打就要打嘛!跟着又问,老头子的腰怎么样了?
九枝的公公一月前去江边钓鱼摔了跤大的,闪了腰,半月没直起来,还以为要残,吓得婆婆跳脚流泪,九枝明白那意思,女人倒不是为了男人身体,而是担心自己后半生会搭进去,依婆婆脾气,她可不会伺候谁。
九枝不知该怎么讲,最终还是说了句,好多了。
男人说,那就好。
九枝有些失神,目光瞟过小卖部内间,灯还亮着,有水管放水的声音,连芳的身影不见,直到男人“喂”了一声,九枝才说,还有什么要说?
男人问,思林回来没有?
思林是男人弟弟,在区里中学教书,往日都不住雾水,去年才结的婚,对方是另一所学校的语文老师,九枝见过几面,夫妻俩不常回来。
九枝哼一声,你指望他,他现在是他婆娘的,不是你老爹老妈的。
男人就有些后悔,干吗要提这个。男人说,回来我说说他。
九枝说,就你这张笨嘴!九枝有些不高兴,公公躺职工医院半个月,自己每日做饭送饭两头跑,儿子也没人管,婆婆更帮不上忙,思林和他媳妇匆匆露一面又消失,那之后婆婆干脆不提起自己还有个小儿子,更别说那个儿媳妇。九枝明白女人心思,她是担心自己会计较,不是公公每次和和气气说上一通歉疚话,九枝早不耐烦了,她又不是这个家的保姆。
男人自然清楚这一切,也心疼起女人来,男人说,我给你打了条链子,下次捎回来。
九枝哼一声,少来这套。她知道男人嘴里跑马,指不定链子还没有影儿呢。九枝说,链子不要,钱给我。
男人哈哈大笑,说,你钻钱眼儿里了,老子哪分钱没给你?
九枝说,好意思讲,就你那点工资,还钻钱眼儿,有那么小的钱眼儿吗?
男人觉得今天说什么都不对,又不能先挂电话,这样只会惹九枝更不高兴,男人说,明年你出来,孩子给老头子带,出来就好了。
九枝说,你说得轻巧,你爸都這样了怎么带,你妈你还不知道?她惦记的只是你弟媳妇的肚子。九枝今天算是豁出去了,这话指不定明天就会传到婆婆耳朵里,可九枝管不了那么多,她甚至抽空瞄了眼仍歪在躺椅上装模作样看书的王老三,这老狗肯定正竖着耳朵一字不漏听着,说不定心里早编排起来。
九枝说,没事我挂了。
男人说,你急什么。
九枝说,我懒得听。
男人只好讲,算了算了,下次再打,你……
九枝不等男人说完,一径把电话磕下去,落手有些重,电话砰的一响,王老三的脸从书本后乘机露出来,九枝,你是来接电话还是来打电话的?这话双关,九枝听出来,心里却并不在意,她掏出一块硬币拍在柜面上,转身就走。王老三的话跟着追过来,最近不是不让用硬币嘛,假的太多,纸币,喂,纸币你没有吗?
九枝绕过几栋被香樟环绕的老楼,公公的家在安装队,离九枝的机电队大院还有不短的距离。九枝没心情散步,只是疾走。进门就看见儿子在看电视,公公手里握一把蒲扇,在藤椅上打盹。九岁的儿子个头还是小小的,坐在板凳上也不比板凳宽多少。儿子见九枝来,也不理,九枝说,跟我回去。儿子说,不要,我要和爷爷住。九枝说,你作业呢,拿我检查,要是没写,仔细你的皮。儿子气鼓鼓的,坐着不动,倒是公公醒了,说,写了写了,中午乖得很,写了一个钟头哟。九枝不信,只当没听见。婆婆不在家,指不定又在哪家摸麻将,九枝也懒得问,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看这一眼。九枝有些茫然。本想对公公说思南那里发大水了,可公公也是电站上的人,与水打了一辈子交道,说了又能怎样呢,九枝干脆打住,对一脸和悦的老人说,爸,我走了。
老头还摇着手里的蒲扇,讪讪地讲,再坐坐嘛。
九枝不吭声,是儿子替她回答的,小东西一副气鼓鼓样子,对她甩着手,你走,你快走!
九枝就走了,她也并不想带走儿子,他不在她还落个轻松。
回去的路上九枝遇见一栋楼的芬芳,女人从散步的队伍里伸出手来,走这么快,背后有鬼啊。九枝从路灯光下看清了来人,也就不恼,说,要下雨了呀,你们才回来?芬芳说,这么早回家,莫不是家里有男人?走,跟我去摸两圈。九枝冷笑,藏了男人还有工夫打牌,有病吧。对方大笑,说,走嘛,我教你,又不是学不会。九枝摆手,下次,今天我头痛。人群里一个声音出来解围,算了吧芬芳,九枝不打牌,这里哪个不晓得,你要是能喊动,我马上给你一百块。芬芳使了个眼神,特意拉了拉九枝的手,你看,有人想送钱给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挣?九枝讪笑着拍掉了对方的手,说,呸,我就值一百块啊。
九枝径自走掉。
这一趟来回,九枝又湿了,汗水窝在身体的任何凹陷部位,大雨迟迟未下,空气纹丝不动,九枝也懒得动。
大雨是夜里落下来的,密集如锣鼓,九枝被吵醒,屋里灌满了风,南北向的窗敞着,气流像条蟒蛇,不断穿过,九枝闻到满屋泥土的腥气。生儿子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夜,九枝想起来,她躺在职工医院的产房里,窗外照例是暴雨来临前的那一套,乒里乓啷加稀里哗啦。生个小孩也雷攻火闪的,难不成生个皇帝?另一床的女人对九枝说。九枝歪过脑袋去看她,那人头脸还像个中学生,挂着几分稚气,肚子却隆得比自己还高,九枝不免担忧。九枝问,你不怕?女人笑笑,吹了吹嘴角的发丝,怕什么,有本事做,还怕生啊。这话倒把九枝逗笑了,男人不在身边的怨火跟着消了几分。这时的思南还在赶回来的夜车上,见到他,已是第二天中午,儿子已出生三小时,男人还是来晚了。那个人急吼吼地钻进病房,一脸的隔夜油星子像涂了蜡,直朝她手中的襁褓拱过来,九枝往后一缩,哼一句,你也晓得回来?男人站着憨笑,说,没买到票。他再次靠近,想看看婴儿。九枝说,去,手脸洗了来。男人眼巴巴不动,说,看一眼,就一眼。九枝说,滚,脏兮兮的谁要你看。男人就委屈地出了门,又火急火燎回来,这才看清了儿子,咧嘴一笑,像我,又像你。九枝冷笑,我看倒像你妈!男人也不在意,仍满心欢喜,说,那也跑不了。
还没等父子俩熟悉彼此气味,男人又走了,一个电报打来,工地发生险情,男人只能先走。九枝月子才开始坐,就失去了依傍。婆婆呢,似乎更疼自己一些,做一顿饭也能念叨半日,连说九枝好福气,有人服侍,哪像自己,生了你家男人还要伺候公婆。九枝恨得牙痒,想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暴雨持续,九枝没有睡意,想起男人的话,那里又如何了,水是不是涨了起来,如果男人遭遇不测,自己该怎么办?九枝恨家里没有电话,不然可以打去问问,男人不会连跑都不会吧……
九枝失眠了。一早起来,屋外还飘着雨,屋里没有人声,九枝扭开电视,电视里也是滔天的浊浪,浩浩荡荡,一排排房屋只露出顶来,九枝看得心里一凉,待雨小些,才梳洗出门,手里挎一只篮子,再不去菜市买点什么,九枝就要断粮了。
九枝擎着伞,走到院外的马路上,马路上的水薄薄地铺了一层。路从树林间穿过,弯弯曲曲,两边的桐树、玉兰被打落了不少叶子,九枝把塑料凉鞋踩得嘎吱响。一旁的三轮车来了又去,溅起的水线扑到九枝的脚边,九枝也没有躲。下坡路走到底就是发电厂大门,九枝看了眼西边的大坝,放闸了,三条巨龙似的水柱伸入江里,江水粗了许多,快要与大路齐平了。九枝站在路边看这水,来雾水十年,九枝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水。
九枝,发什么呆,再不去,就没菜买啦。薛家嬢嬢打一把黑伞靠过来,这几天小菜涨得厉害哟。
九枝这才注意对方,女人的竹背篓都叠到了顶,一把蒜苗歪在篓边,飘飘荡荡的,九枝伸手把蒜苗往背篓里拢了拢,说,薛嬢,又是你来买菜呀。
薛家嬢嬢哼一声,那你指望谁,老娘不买不做,怕是要饿死那一屋大小。
九枝不好说什么,薛家嬢嬢早年丧夫,剩得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和思南在一个工程局,是同事,他的老婆小乔带着女儿住在这里。家里还有一个男人,那个小儿子整日窝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也没有女人。都说薛家小子脑袋有问题,九枝看还好,平日碰面,男人还会朝她微微颔首,斯斯文文的。
九枝看着薛家嬢嬢踉跄走远,听说才五十,女人就白了头。九枝想到自己,以后会不会也这样?
街边的鱼腥味越来越重,九枝穿过老街,蒋家沟也发了大水,水从山里来,黄浊浊一条,难怪这桥叫黄金桥。九枝小心走过,人群里听到一句童声,妈妈你闻,洪水的味道是鱼的味道。九枝将伞抬起几分,想看看是谁在说话,听上去倒像儿子在发傻气了。果然,身前一个女人一把捞走了站在栏杆上看涨水的小孩。女人说,鱼个屁,洪水就是洪水,会把你冲走的晓不晓得!男孩一跳一跳的,仍尖声喊道,我不怕,我就是鱼呀。女人顺势一巴掌拍在小孩屁股上,老子把你扔下去。
九枝看笑起来。
中午,思林推门进来,见九枝懒懒地拨着筷子,筷尖上挂几根细面,欲吃不吃的样子,便唤了声,嫂。房间背光,九枝晃一眼看还以为是思南回来了,兄弟俩挂相,思林斯文,说话柔声细气,思南却是个大老粗,讲起话来像吼。九枝说,你一个人,你家苏老师呢?思林说,她还带补习班,没来。九枝心里笑一下,是不想来吧。九枝问,怀上没有?思林傻笑,对着客厅墙上的照片框看,哥又寄照片回来啦。九枝也不理,仍是问,我说你,有指望没有?思林这才转过身来,还是笑,说,白忙一场,老鼠打洞,就是不生崽啊。这话怪,许是思林自己编的,九枝看他样子,倒是不急。九枝早领教过思林的怪,这人喜欢起孩子来不得了,刚教上书那会儿把安安当了个宝贝,几日不见,就急着赶回雾水,大包小包的,这个叔叔当得——用旁人话讲,没见过这么称职的叔叔,就像亲爹一样。这话让九枝不舒服,细想,更不得了,简直用心险恶。九枝在心里骂遍了这些嚼舌根的人。可事实难改,思南长期不在家,小叔子频来家里,虽是和孩子玩,也落人话柄。九枝就对思南说过让思林以后少来,要见安安,她可以抱到爷爷家。男人还怪她多心,思林可是安安叔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思南没有放在心上,九枝也找不到反驳处,若再争辩,倒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那以后思林再来,九枝就不让他在屋里多待了,哪怕大冬天,也把门敞着,叔侄俩就顶着风冷飕飕地在屋里玩。思林的变化是谈了女人之后,儿子也大了,渐渐就来得稀疏,九枝还打趣说过,你怎么不来看安安了,就玩厌了?我家安安是玩具么。思林也不窘,笑说,小孩就小时候好玩啊。九枝好笑,又有些伤感,觉得思林才像个孩子。
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么瘦,衬衫松垮垮的,架不起来,按说婚后男人会胖,思林却一点动静没有,九枝不好问,只说,你还不抓紧,小心你妈跳脚,住到你家去。
思林说,她都有安安了,还急什么。
九枝说,那不一样,你妈疼的是你,不是你哥。
思林说,我看没分别,她谁都不喜欢。
九枝冷笑,想思林倒还明白,转而问,今天来做什么,安安又不在。
思林说,安安不在我就不能来啦,我过来取点菜,晚上在这里吃,老太太两天没上街,家里都是空的。
九枝暗自好笑,思林说话总好像不是这里的人,什么“老太太”,难不成他家是个大户,他是贾宝玉么?九枝说,便宜占到我这里来了,没看我吃什么。
思林也不管,径自往厨房里钻,可以嘛嫂,这么一堆,还有排骨,给谁准备呢。
九枝没好气,嘴里吐出一句,给谁,给猪!
晚饭前,思林果然把九枝买的菜捡了几样过来,顺便把她也请了来,说是一块吃饭,实际是给他做厨子。
思林盯着一盘糖醋排骨不动,喉结处咕隆一声,也不管人齐没齐,先用手掳一块放口里,直烫得龇牙咧嘴,老太太立即察觉,脸上不悦,你饿鬼投胎的,你家女人都不喂饱你?思林看也不看老太太,嘴里呜呜有声,她要是像嫂子就好了,我哪用吃食堂。老太太横他一眼,活该,我早说过,找个不会做饭的,只有你吃亏的命,你还不听!思林说,谁知道呢。九枝把最后一碗汤端上桌,手一离碗就去捏耳朵,思林看见说,让我来嘛。九枝说,你的手可是捏粉笔的,金贵得很。思林笑,嫂子這张嘴才应该上讲台。九枝白他一眼,招呼起一旁的公公和安安来。爷孙俩正盯着竹笼里的一只蝈蝈,安安问,它是公的还是母的?爷爷说,当然是公的,你看它肚子,公的会叫,母的不会。这引发了安安的好奇,母的为什么不会叫?女的不都叫得凶吗?这下倒问倒了老头,老头嘿嘿一笑,说,谁告诉你母的叫得凶?安安就看了看九枝,想到什么,还是忍住,说,我们班上的女生都爱叫,吵死人了!没想这话把思林逗乐了,连说安安会观察。
等都上了桌,思林给老爷子倒了一杯药酒,讲一句,现在到处涨水,哥那里不晓得怎么样了?
公公不吭气,九枝只好接嘴,能怎么样,水来了就跑呗,只是你哥傻,我怕他——九枝看见老太太迫不及待给思林搛菜,碗都要堆成金字塔了,一个大孙子在这里,倒没见她这样,后半句九枝干脆打住,反正也没人会关心他。
思林说,我哥不会的,他水性好,什么大浪没见过,我小时候不就是他救的?
思林刚讲完,老太太就筷子对筷子,打了思林一下,还说水,安安在,还嫌河里收的人不多?
思林说,我说事实嘛,对安安也是个教育,那次不是我哥,我还能在这里说话么——岸边那么多人,没一个下水的,都他妈在看热闹,还以为我逗他们玩呢,就差一点啊,我哥要是没赶到……
老太太打断思林的话,那也是你哥没把你看牢了。
老太太不讲还好,讲了九枝心里一团火起,一句话就飙出来,思南又不是三头六臂,自己都是小孩,能看住谁啊。
老太太愣了一下,当然不服,思南可大多了,思林那时才多小,懂什么,还不是哥哥教的。
九枝想撂碗走人,这顿饭真是莫名其妙,思林莫名其妙来,自己还莫名其妙来做饭,真是贱!九枝不说话,臭小子却接过话头,妈妈,我要是有个哥哥是不是可以去河边玩了?九枝也不管儿子的奇怪逻辑,只是狠狠盯着他,下次让我在河边发现你,就不要回来了,省得我给你生个弟弟。这话有些赌气了,公公听出来,跟着咳嗽一声,但也点到为止,还是不多话的。
是思林打破尴尬,晚上我给哥打个电话,今年的水可不是闹着玩的,百年一遇,我们区那条臭水沟都冲走了两个人,现在还没找到。
这话由思林说出来,九枝倒消了气,但也只是一半,怎么说思南也是长子,两个老人无动于衷,连?譹?訛没有问过片语。公公九枝不怨他,他对谁都话不多,平日四下无人对自己倒还有两句,也算难得,可家里还有一个活人,难不成思南就不是她胯下出来的?论起来,思南对老太太可比思林强,哪次回来不是先把东西拎到女人那里,即便他不在,每逢老太太生日,哪回不是他早早嘱咐九枝把红包送到?可这又换来什么?
果然,老太太不耐烦起来,不要说这些,涨个水有什么,老天爷要发大水,谁能挡得住。
这话彻底结束了晚饭,九枝本想早走,可还是耐住性子把锅碗洗刷干净,免得婆婆又在背后四处讲她懒。思林今天奇怪得很,这个点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是和媳妇闹了?九枝见他不慌不忙和老爷子摆起了棋,电视新闻仍播着,还是一片接一片的水,思林不时评点两句,说了些相关消息,政府动用了多少人和物又花了多少钱,老爷子只是嗯啊着,手里的棋子犹豫不决。
一转眼安安就不见了,九枝抹干净手,婆婆也跟着消失,许是被人叫走上了牌桌。九枝从厨房往外看,日光灯下,屋子终于安静下来,窗外的雨是停了,可天仍暗着,雷暴还没有过去的迹象。
路过王老三的小卖部时,九枝才想起思林的话,说过就忘了似的,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九枝倒想给男人挂个电话了,只是记不住号码,号码都抄在家里那本《新华字典》上,上面记了好几串数字,思南走一个电站便换一个号码,九枝从来记不住。九枝稍一犹豫,王老三的话就从门口传了过来,今天没你电话。九枝一惊,想这老鬼整天不出门倒能看透人想法,实在讨厌。九枝说,好笑,我又不等电话。王老三也不反驳,径自笑笑,说,你想打电话。九枝心里又一吓,这个王老三要成精么!可面上还得不依不饶,不晓得你说什么,有电话了不起啊。
王老三也不恼,声音带着唱腔,今时不同往日哟——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九枝皱皱眉,王老三看上去邋里邋遢,还是个废人,嘴里倒有些货,九枝也摸不清他来历,打她从湖南老家来到这里,小卖部就已存在,王老三也早已残废。
九枝自顾自走掉。
黑下来的房间像个陷阱,九枝一个人陷落。电视滚动着,连续剧里的时髦男女走来走去,拥抱接吻,说着酸兮兮的普通话,九枝看得没有滋味,正想躺下,敲门声冷不丁响起,咚咚的两声,极小,可也没有小到九枝听不见。九枝心里一乱,这个死人还敢来?
犹豫几秒,九枝还是开门,那人挟着一股水气挤进来,九枝小心阖上门,在门后站了一站,才对男人讲,你又来做什么,以后不要來了!
男人靠上来,话像风一样刮过九枝耳畔,男人没说别的,也没有解释,只吐出两个字,九枝。
九枝顶烦这种人,说起话来忧愁死了,就这么两个字,九枝就背后过电,半边酥麻。
九枝拼命抵抗住身体反应,这一次她想好了,她绝不会再为这些五迷三道的话心软,九枝说,你不要来找我了,什么样子!
男人没有动静,这是男人的拿手好戏,好像他这几两忧愁能换饭吃似的,九枝看厌起来,你走吧。
男人说,我想再看看你。
九枝哼一声,别来这套!
男人又沉默了,还是没动手的,九枝想,要是动了,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等了半日,九枝说,看够了,你走吧。
男人还是只说了两个字,九枝——
声音拖得长长的,像抿过的线头那样钻进九枝心里,然后缠绕。九枝心里乱得很,突然想哭,还想对男人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可九枝没有说,九枝说,别叫我名字!
男人却偏偏与她作对,她烦什么,男人就讲什么,男人说,不叫你这个,又叫你什么?
九枝身上的冷汗都被这话烘热了,棉绸裙里的身体发热滚烫起来。九枝坐立不安,男人不远不近地杵在那里,口吐莲花,一朵接一朵,九枝简直要飘起来,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
是男人最后那句话让九枝下定决心的,男人说,满天满地都是水,你也像水。
又是水!
九枝禁不住浑身发抖,高声尖叫,够了——
仿佛为了掩饰九枝,屋外霎时打起雷来。
一大早九枝便醒,刚刚的梦像是真的,思南已成为了水下的鬼,脸白森森的,仍挂着笑,傻兮兮地看着九枝,这一笑,就连?譺?訛不像个鬼了。九枝说,你好狠心,让你跑的呀,你怎么不跑?男人收了笑,迅速换成愧色,男人说,我往哪里跑,全是水,我只能往水下跑啦。九枝问,水下也有路的?男人说,有,水下的路可比水上的路要好走。九枝说,那我也走。九枝看见男人直摇头,泪水从他眼眶里渗出来,又快速消失在那张几近透明的脸上,男人没再说什么,他像股水一样悄然退去,九枝眼角一热,人就醒来。
九枝打算去接儿子,屋外还是水,一地的梧桐叶伴着烂泥,叶子竟黄了。九枝想,秋天就要到了吗?就在九枝困惑时,院子里跳出一个身影,一个男人裸着身子朝院外狂奔而去,九枝还没看清是谁,背后就响起薛家嬢嬢的哭嚎,我是作了什么孽哟——九枝停下步子,院门外就钻进一个女人,看见九枝,女人立即呼喊起来,九枝,快,有你电话……
注释:
连:方言用语,表程度。
同上,此处意为“很”。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