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上的鸟儿

2020-06-09 12:20武歆
长江文艺 2020年5期

武歆

进饭馆坐下,老聂眼睛就不离门口。不一会儿,丽华进来了。时间准时,一分不差,像踩着他的影子。

老聂喜欢丽华,单是守时,就让他欢喜。有的女人故意拿捏,相识多久,约会还要有意迟到。丽华不,每次见面特别准时。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迟到过。有一次约会赶上下雪,丽华着急赶路摔倒了,脚踝肿了,硬是一瘸一拐准时赶来,老聂热泪盈眶,猫下腰,一双大手不住揉搓丽华脚踝,“嗯嗯”也不知说啥好。以后再见面,老聂第一句话总是说,丽华呀丽华,不用这么准时,晚点儿有啥哩,又不是外人,咱不急,你晚一小时、两小时我都没有怨言。老聂每次这样掏心窝子表白,丽华也不阻止,抿着嘴角,笑吟吟看着老聂。老聂幸福得双手抓住桌沿儿或是椅子边,抓紧了放松,放松了再抓紧。

丽华还没走到饭桌旁,红色防寒服已经脱下来,用胳膊夹着。老聂早就起身向前,伸出双手,接过防寒服,细心卷好,放在身旁椅子上,又小心地按了按,不让蓬松的衣服掉在地上。

“冷吧?”老聂隔着老榆木桌子,把双手伸过去,紧紧握住丽华冰凉的手。到了冬天,丽华的手就会冰凉。以前手就凉,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变。

丽华让老聂握了片刻,笑着收回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小瓶酒。

“你又带酒来。”老聂双手握着二锅头小酒瓶。

丽华还是笑着。爱笑的女人总是让人可心。

每次见面吃饭,丽华总是用二锅头小酒瓶装点酒,说是省得在饭馆买了,饭馆里的酒比外面贵。丽华拿来的酒,到底什么牌子,老聂没问过,自己不买酒,人家拿来了,还要问东问西,问不好,自己也会尴尬。丽华拿来的酒好喝,颜色发红,甜丝丝的味道,好像泡了什么。泡了枸杞?泡了苁蓉?泡了海马?老聂猜不准,反正喝了后,感觉自己有力量,上半身和下半身都有力量,皮肤也会发热,冬天光着脑袋走在大街上,感觉风是热的。

老聂酒量不大,喝上两口,面容就有酒意,那会儿老聂状态最好,经常会有特别发挥,生活箴言、人生警句脱口而出,过后想起来,自己都特别吃惊。丽华偶尔也喝点,举着小酒瓶,对着瓶嘴,一仰脖,立刻辣得眉毛、眼睛、嘴巴皱起来,细长手指捂住嘴,样子特别好看。

小餐馆嘈杂,食客比着嗓门,都想把旁人声音压下去。大堂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笨拙的老榆木桌上有烟缸,有人照旧把烟头扔地上,还有人把餐巾纸也往地上扔,服务员路过时,用脚往旁边踢一下。

丽华、老聂声音低,只有对方能听见。小餐馆环境不好,可是面好吃,薄面用的是玉米面,面条软中带硬,价钱不贵,一碗炸酱面才13块钱。炸酱里的肉丁最少得有七八块,切得整齐,嚼起来很香。老聂吃面时,会单独把一块肉丁放进嘴里,眯缝着眼睛,用心嚼,断定是不错的五花肉。丽华咂巴一下,笑着点头同意。

小餐馆面条好、肉丁好,还单独给一小碗黄瓜丝,再要一小碗,老板也会爽快给,不要钱,说“不要钱”的时候,老板满面笑容,没有一点儿不屑的神情。老聂喜欢这家小餐馆,经常约会丽华来吃面。老聂只要说“老地方”,丽华就会明白是这家小餐馆。

今天老聂照例要了两碗炸酱面,又多要两小碗黄瓜丝,撒上点炸酱,用筷子拌两下,变成清香爽口的下酒菜。

老聂呷口酒,长长地“哈”了一声。丽华纳闷地说,男人都爱喝两口,搞不明白。老聂笑道,喝点酒,人生才有意思。丽华脸红了,说了一个“坏”字。老聂笑得更加意味深长。老聂和丽华一个月见两次,雷打不动、狂风也吹不动,遇上暴雨也不改。

“你脸红的时候,跟30年前一样。”老聂说。老聂形容丽华,每句话后面总要捎带上“30年前”。

丽华用手绢擦擦嘴角上的酱,摆手道:“瞎说。”

丽华出门吃饭,除了手绢,有时还会自带勺子或筷子。丽华爱干净。她可以去不干净的小饭馆吃饭,但必须带上干净的勺子、干净的筷子。碗是不好带,要是好带的话,大概也会带上碗。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配对吗?”老聂说,“我那时都不敢正眼瞅你,只要看你,心脏就要跳出来在天上飞,怎么抓都抓不住。现在我还记得当年你看我时,脸也会红,比红苹果还要红。对不对?那会儿你也心跳得厉害吧?”

丽华垂下眼睑,说:“不记得了。”说完后,脸忽然又红了。一个50岁女人话到某处还能臉色绯红,老聂再没遇见过第二人。

30年前,老聂、丽华是车间同事。老聂是铆工,丽华是电焊工。丽华是铆焊车间一枝花,白净的鹅蛋脸,高身材,细长的手指。电焊女工干上几年,脸上或多或少有些雀斑,黄的或是黑的。丽华电焊七八年后,脸上没有一点雀斑,这让她在一群女工中特别显眼。有点水蛇腰的身子走在震耳欲聋、尘土飞扬的车间,哪个男人都会忍不住看她几眼,或是趁着周围没人,转过头去再硬看一眼,男工们的目光飞落在丽华胸上、屁股上还有迷人的水蛇腰上,那些带着强壮荷尔蒙的目光在丽华身上互相碰撞,激起灼热的火花。老聂也看丽华,他不想与同事目光相碰,他想独自看。独看,就要想办法。老聂手艺好,会看图纸。铆工要是不会看图纸,成不了大工匠,连女工都看不起。老聂因为手艺好,挑选配合干活的电焊工、气焊工,就会有很大选择权,电气焊工也愿意跟手艺好的铆工干活,干脆利落,干完活儿,还有剩余时间歇会儿。老聂找电气焊组长,每次都点名要丽华。只要丽华没去别的铆工组,电气焊组长肯定会派丽华。丽华举着焊罩,弯腰干活时,老聂虽说侧着目光、躲着灼眼的焊光,心里的目光却一刻没有离开丽华,牢牢地扎在丽华身上。有一次两个人配对干活,丽华摘下鹿皮手套时,不小心被钢板上卷起的毛刺扎破手,老聂赶紧倾身帮着包扎。那是两人相识三年后第一次双手接触,老聂知道了丽华的手特别凉。5年前,也就是相识25年后,老聂又知道了丽华的脚也是凉冰冰的。手脚冰凉的女人,特别让人怜惜。老聂心里发软,总想为她做点什么。为她捂手、捂脚,恨不得从早到晚把她抱在怀里。

小酒瓶里还剩下点酒,碗里的面条也还剩下几根。老聂不想吃了,望着声音嘈杂、烟气缭绕的小饭馆,想着最后嘴里含着一口酒离开。老聂特别喜欢嘴里弥漫着一点儿酒味慢慢走路,一路都会心清气爽。丽华熟悉老聂下一步做什么,她动作不慌不忙,用手绢擦了嘴,又补了口红。

丽华把口红放进书包里,问:“走?”

老聂说:“嗯,走。”

丽华又问:“还去哪儿?”

老聂似乎有些吃惊。以前吃完面条,老聂说“走”时,丽华不会疑问“还去哪儿”的,只会说“好”,怎么今天还会发出疑问呢?5年了,月末的见面,饭后都是这样规定步骤,丽华可是从来没有疑问过。去哪儿?还能去哪儿?今天丽华这是怎么了?竟然会问“去哪儿?”

老聂说:“老地方呀,还能去哪儿……你有事?”

丽华“哦”了一声,“没事、没事,走。”

老聂把红色防寒服递给丽华,说:“穿好了,外面凉。”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小旅店,离饭馆不远,走路十分钟。

老聂一边向外走,一边悄悄看丽华,感觉她今天有点若有所思,跟过去不一样。老聂心里发慌,再问丽华,你……有事?丽华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又急忙摇摇头。

出了门,老聂搂住丽华的腰,紧紧咬住嘴巴里那股甜丝丝的酒味,不让它们轻易散去。

走出十几步了,老聂猛然想起,小酒瓶丽华没有拿走,以前每次吃完饭,丽华都会把小酒瓶仔细擦干净,放进书包里,下次还会带来。

这次丽华怎么忘了呢?老聂心里沉了一下,想要回去拿小酒瓶,脚步犹疑了一下,还是往前走了。

初春的北方晚上寒气逼人。天冷,月亮出奇的亮,亮得有些孤独、忧郁。老聂不孤独,也不忧郁,他心中的月亮就在身边,也是他心中的太阳。虽说隔着防寒服,老聂依旧感受到丽华身体的热气。这么多年了,只要挨近丽华,他还是不能自持,恨不得立刻到房间,把丽华拥进自己身体里,想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他有这个能力,丽华也服从他的能力。

老聂倒不是直奔主题的男人,他是有所铺垫的。两个人除了吃饭、除了进行身体运动,还有其他娱乐活动。老聂喜欢丰富多彩,这也是丽华喜欢他的原因,丽华曾经感慨过,没有想到你还很有文化呀!以前在车间时,真是没有发现。

老聂的文化水平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说這个月吧,月初那次见面,他们吃完炸酱面,一起去听评戏。小剧场坐落在马上就要拆迁的一片商业区。百年以前那家小剧场曾经无限风光,老聂想了好多词儿,最后用“风华绝代”来形容,当年许多名角都在那里演出过,梅兰芳、马连良都去演出过,当年能在那里看场戏,有的人可以尽情吹嘘好几年。如今那座剧场早已经风烛残年,被切割成好几个小剧场,其中一个小剧场,专门用来上演评戏。但已经破败不堪,不知哪天就会变成一地废砖头。过去一块大洋听场折子戏,现在看场评戏只有五块钱。座位破旧,椅子扶手都掉了,地上坑洼不平。一包茶叶末儿,两块钱一壶,服务员递上一个破旧暖水瓶,自己可以随时续水。观众都是步履蹒跚、满脸皱纹、陷在回忆当中的老年人,剧场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儿。唱戏的业余演员年岁也不小了,化妆技术很差,像个大花脸。老聂特别喜欢这样的娱乐,丽华也喜欢。两个人的娱乐活动花钱都少,怎么能用最少的钱享受最大的快乐,时刻考验着老聂的文化能力。那天那个肥胖的业余演员唱的是《陈三两爬堂》,真是卖力,跪在地上唱了四十多分钟,走路蹒跚的老观众们,腿脚不利索,手劲儿却特别大,巴掌拍得震天响,叫好声响成一片。看完那场评剧,一个多星期后,丽华说她耳朵里还都是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嘴巴里还是发涩的茶叶味。

老聂搂着丽华柔韧十足的细腰,一路说着悄悄话,抬眼一看,熟悉的小旅店到了。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小旅店上方的霓虹灯光忽亮忽灭,小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一只野猫在路边隔离树丛中倏地闪过,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

头发高高盘在头顶上的女老板,脸上带着浓重的妆容,冲着他俩暧昧甜蜜的笑,给他们办理住宿手续。不贵,80块。房间里有免费上网的电脑,有画面清晰的电视。这是老聂花费很长时间才找到的旅店,性价比高,再也找不出这样的旅店了。五年前丽华第一次随老聂走进这家旅店、得知如此价格看到如此环境,特别佩服老聂的钻研。丽华总是感叹老聂,你要是上过大学,再有伯乐的资金支持,自己开家公司肯定生意兴隆。老聂也是顺坡下驴,在丽华面前总是强调自己有文化,找机会显摆一下,经常拐弯抹角解释,自己没上过大学,但自学也能成才。他告诉丽华,自己没事的时候看书,多厚的书都看不困。你知道咱们过去同事老柳吗?我前些日子看见这家伙了,听说我看书,笑得直不起腰,他说他看一页书就困,老婆给他起了绰号,叫“一页倒”,看书就像吃安眠药。我一页不倒,30页都不倒,现在是看书,说不定哪天还要写书了。老聂兴致勃勃,说起来没完,只要见到丽华,老聂都是兴奋不已。

进了屋,老聂手脚利落地按下屋内各种开关。电视机、电脑,屋里所有的灯,还有中央空调的暖气。一边脱衣服一边进到卫生间,把热水器温度调到最高。又检查一下门锁,还特别把锁链别在锁扣滑道里。

一个月来一次,来了五年,早已熟门熟路。老聂还要检查一番,犄角旮旯都要看一看,用手摸一摸。对着床铺的一幅印刷油画,更要仔细摸一摸,脸贴在墙上,看看画框后面有什么东西,尤其是要看看有没有摄像头之类的让人出丑的坏东西。

接下来,老聂洗了手,从丽华书包里拿出床单铺好。丽华爱干净,每月来这家旅店,都要带上床单、枕巾。丽华不怕麻烦,没有自己的床单和枕巾,她睡不下。铺好床单,老聂不会碰床,洗澡之后才挨床。他现在只会坐在椅子上、坐在沙发上,目光火辣地看着丽华。

屋里很快暖和了。

丽华说:“我洗。”

老聂说:“好。”

其实不说,两个人的洗澡程序也是这样。

丽华穿着黑色薄毛衣,身材显得修长。她换上灰色布睡裤,洗澡之前丽华毛衣不脱,洗完后换上睡衣,再从浴室出来。丽华的睡衣很薄,布的,她能卷成一个很小的卷儿,连同床单、枕巾,排列在不大的书包里。书包看上去没有一点鼓胀的感觉,没有人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的生活内容。

丽华爱干净,洗澡时间倒不长,一会儿就出来了,50岁女人的脸依旧红扑扑的,花朵一样绽放在老聂眼前。老聂始终惊奇,做小时工已经7年的丽华,怎么还能保持这样好的身体状态。她的双手不像劳作的手,一点儿都不粗糙,又白又细,像电影里公主的手。

“你洗去吧。”丽华盘腿坐在床头,说,“快去。”

老聂站在床头前面,双脚没动。

丽华可以跟老聂睡在一个被窝里,却从来不在老聂面前露出全部身体,等老聂洗完出来,丽华已经钻进被窝了。老聂看见的,只是丽华白白的脖颈,剩下的看不见了,都被丽华严严实实地藏在被子里。

老聂今天兴致很浓,特别想看丽华的身体,他让丽华脱,他要看着丽华光溜溜地钻被窝。丽华不脱,老聂坏笑着,伸出一双大手,眼睛闪亮,嘴里发出怪兽的声音,像个大坏蛋,慢慢上前。哪里想到,丽华脸色儿都变了,目光如剑,厉声警告老聂,你要是强来,我就喊了,我要使出所有力量大喊,把警察喊来。老聂有些吃惊,茫然地收回双手,也把大坏蛋一样的目光躲藏起来,怪兽一样的声音也咽回到嗓子了。老聂搞不清楚,两人都在一个被窝了,已经睡5年了,怎么就不能在对方面前亮出身体呢?还有什么忌讳、躲藏的?

老聂拗不过丽华,三下五除二,倒是把自己脱得干净,赤条条站在丽华面前。老聂在丽华眼前亮出身子,她倒是没有反感,眼神儿也不躲避,放松地看,眼里也没有什么具体内容。

光着身子的老聂,在床头前走了两圈儿,觉得无趣,还是决定要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让丽华看,要让自己皮肤、毛发闪着亮光,像一匹驰骋草原的骏马,他要在丽华面前充分展示自己的光亮。他离开热情的床,把空调温度再次调高,这才去了洗澡间。

老聂把水流放到最大,感觉像在瀑布下面,他认真洗,所有部位都用毛巾搓,拼命搓,搓得浑身燥热,皮肤发红,才气喘吁吁止住。又用毛巾把蒙着湿气的镜子擦干净,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感觉自己像是一匹矫健的枣红马了。

老聂走出卫生间,屋里温度又提高了几度,一点不凉。他兴致再起,没有上床,光着身子开始表演。一会儿俯卧撑,一会儿男模一样昂着头走台步,一会儿又摆起健美操选手一样的造型。

57岁的老聂,身材没有发胖,也没有老男人常见的小肚腩。老聂现在一家高档小区当保安,物业公司对保安要求很嚴,保安们每天都要大范围巡视小区。两个保安一组,像边防战士一样警惕地巡视。老聂每天要巡视小区十圈,他用手机测算过,两万步。最初老聂吃不消,忍着,一声不吭,过了一段时间,每天走两万步,转天起床没有一点反应,胳膊腿轻松自然。三年保安生涯,促成了老聂健康的体魄,如今胳膊伸出,再把小臂弯起来,肌肉立刻突显,像是埋伏着一个个调皮的小老鼠。

躺在被窝里的丽华,望着进行各种表演的裸体老聂,笑着。老聂更加得意,肢体动作更加有力。后来,丽华不笑了,好像想起什么。

老聂始终认为,丽华喜欢他,除了老同事这层关系之外,特别吸引丽华的,是老聂的生活能力,还有对生活的无限热爱。生活上的事,没有老聂不知道的。比如丽华从老聂这里才知道,“元宵”和“汤圆”是有区别的。元宵是“滚”出来的,汤圆是“包”出来的。丽华不解,小女孩一样问老聂,滚出来的元宵,里面的馅儿不会流出来,可是包出来的汤圆,里面的馅儿容易流出来,这是为什么?老聂握着她的细手,不紧不慢地告诉她,你再吃汤圆时,仔细看馅儿,里面肯定有芝麻,有芝麻的馅儿才不会流出来,馅儿始终与皮黏合在一起,怎么咬,馅儿和皮也不会脱离。后来老聂就给丽华买了汤圆和元宵,让丽华边吃边比较,丽华这才恍然大悟,果然如老聂说的那样。

老聂生活知识丰富,老聂的孝顺更让丽华感动。老聂前年去世的老母亲,老年痴呆十年,自始至终是老聂一个人照顾。为了让老母亲开心,老聂给老母亲一沓20块钱的钞票,告诉母亲这是澡票,每次洗澡,都让母亲给他一张“澡票”。有时候,母亲交给老聂“澡票”时,生气了,说你家澡堂子太贵了,我不洗了。老聂说你嫌贵呀,好吧,给你找钱。以后每次洗澡,母亲给他一张“澡票”,他再给老母亲找回十块钱。老母亲一边往口袋里掖找回来的十块钱,一边高兴说这还差不多,接着用手指头戳老聂的脑门,你要把以前骗我的澡票都给我。老聂老实回答,好好,以后都还给你。老母亲开心地笑起来。

老聂把日子过得愉快,也给丽华带来快乐。丽华心中许多堵心、郁闷的事,从来不对外讲,也不跟老聂讲,但只要想到老聂、想到老聂的故事,心中的郁闷就会消了大半。丽华做小时工,各种各样的主家都会遇到,有好说话、讲道理的,也有挑剔找茬儿的,什么不好听的话都往外讲,丽华一点儿都不别扭,因为她心里有老聂,老聂把她的心充填得满满的,有快乐的事情堵在门口,别扭的事也就进不去了。

裸体老聂一番动情表演过后,感觉累了,原本红彤彤的身子也变白了,这才蹦到床上,他的凉身子紧紧贴住丽华的凉身子。

两个冰凉的身体互相撞击着,很快变成一个火球。丽华水蛇腰一起一伏的,像在水中游泳。别看她瘦,体力极好。

不知什么时候,灯已经关了,不知道谁关的。

老聂有力量,丽华已经被他揉成了一团面。

老聂把嘴巴对着丽华的耳朵,说:“我,好不好?”

丽华“嗯”了一声。

“我要你说出来。”老聂命令。只要上床,老聂就会用命令口气,与在床下的语气完全不一样,有些霸道。

丽华顺从道:“你好,你优秀,你出色。”

老聂又问:“实话?”

“实话。”丽华说,“不过……”

“不过什么,说呀?”老聂双手呈弧状,握住丽华的双乳。一手一个,不偏不倚,特别公正。

丽华还是许多遍的老话:“你要是再有大文化,那就更好了,就变成十全十美的人了。”

老聂终于把埋在心里许久的话讲了:“我现在除了每天看书,还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我儿子现在开始学写小说了。我培养了一个有文化的儿子,难道不代表我有文化吗?”

“是吗?还是你儿子有出息。”丽华感叹道,又问,“你现在看什么书?”

激动之中的老聂,忘了自己最近看过的一本书,书名怎么都记不起來了。他猛然想起来,儿子小聂前几天书桌上有本书,那本书的封面,他印象特别深刻,脱口道:“烟斗上的鸟儿。”

“鸟儿怎么能落在烟斗上?”丽华道,“你骗我。”

“没……没骗你……”老聂声音低下来。

黑暗中的老聂,使劲儿想那本书的书名,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似乎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是一个光秃脑门的老头,嘴上含着一个烟斗,烟斗上面落着一只小鸟。仔细再想,似乎又不是烟斗,是一根儿架鸟儿的小木棍。鸟儿应该落在木棍上,不应该落在烟斗上。落在烟斗上的东西,只能是人的手,怎么会是时刻飞走的鸟儿呢?

老聂手里的双乳,让他分心了,他不再劳神地想,他想回去把书名抄下来,再告诉丽华。他不能让丽华失望,丽华喜欢有文化的男人,自己就要向文化人的方向大步冲刺。

保安老聂在小区徒步巡查,上级要求不能简单地走,要看得仔细。譬如对讲门是否关严,譬如路边汽车窗户是否关好,譬如树木是否出现枯叶,譬如是否有面目陌生的人……这时候,老聂和另一个保安,正在端详垃圾桶旁边出现的一个带木框架的油画,是住户丢弃还是什么人遗忘?这么崭新的油画,不像是丢弃不要的。可又为什么跑到垃圾桶旁边?

这时,老聂的手机响了。丽华的电话。平时丽华很少打电话,都是发微信、发短信。老聂赶紧摘下手套,快速接了电话。

丽华在电话里说:“他,出来了。”

丽华声音平静,老聂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老聂追问,谁出来了?丽华说,还有谁,他!

老聂还是怔了一下,突然脑袋就胀大了,心口像是被人揪住,揉搓了一下,接着又被狠狠踹了一脚。他猛然想起来了“他”。丽华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他”。他真的忘了那个“他”。

老聂还想再次确认,怯怯地问:“真是他……老涂?”

电话那边的丽华轻轻地“嗯”了一声。

老涂,丽华丈夫,20年前因为故意伤人重残,被法院判刑25年。老聂在心里算术,犹豫道,怎么……不到日子呀?他还差5年呢?

“你盼着人家在里边多待呀?”丽华说,语气带着气恼:“减刑了。”说完,匆忙挂了电话。

老聂目光犹疑,同伴都看出来了,忙问他有啥事?老聂支吾了两声,连说没事、没事,于是继续巡查,但是脚步已经慌乱,差点被边道牙子绊倒了。

一整天,老聂脑袋里都是嗡嗡声,他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还跟丽华见不见面,过去老涂在里边,他跟丽华见面不用担心,现在老涂出来了……他从来没问过丽华……据说丽华没跟老涂离婚,也就是说现在的老涂,还是丽华的合法丈夫。老聂始终不清楚丽华为什么不跟老涂离婚,以前他极为婉转地旁敲侧击过丽华,可她始终没有正面回答。5年前老聂还想,老涂还有10年的刑期,时间早着呢,不着急,后来老聂就把老涂的事忘了,忘得死死的……可是、可是现在……老涂出来了,竟然减刑5年提前出来了。

老聂不敢给丽华发微信、发短信,担心被老涂看见,留下可怕的把柄。一个在监狱里待了20年的男人,出狱后对自己老婆肯定百般怀疑。丽华偶然流露过,说他家老涂暴脾气。一辆大卡车不客气地超了老涂的车,老涂愤怒了,猛然加速,强行把那辆车别在路边。老涂下了车,要好好理论一番,教训一下那个不懂长途行车规矩的家伙。可是强行超车的司机不服软,不仅不道歉还怒骂老涂。老涂回到驾驶室,抄起常年带在身边、防身用的半米长木棍,照着那人脑袋砸下去……这一砸,竟把那人砸成了植物人,一辈子躺在床上了。这样暴脾气的人,老聂可要千倍小心了。别说砸脑袋,就是砸在胳膊上、腿上都很可怕。

日子过得快,又到了每月第一次见面的时间,老聂不敢贸然联系,按照见面的时间,直接去了两人的“老地方”。

丽华应该六点半准时来到,可老聂等到七点半,丽华也没有出现。老聂心想,丽华果然被老涂纠缠住了。是呀,20年没见,好多事都需要谈一谈的。想到老涂要在床上跟丽华“谈话”,老聂心里像堵了一堆烂纸,还是被脏水浸泡许久的烂纸。

第二天,思考一夜的老聂,决定给丽华打电话。假如老涂在身边,老聂从丽华声调上能听出来。还是不能发微信、短信,容易留下确凿的证据,打电话反倒安全,大不了假装打错电话呗。

老聂找了合适机会,把身子靠在一棵泡桐树上,拨了丽华电话。通了,接了,从声音能够听出来,她正在工作,好像侧过头,对主家说不好意思我要接个电话。老聂赶紧问,昨天怎么没去老地方?丽华说,你没有告诉我呀?老聂说,还用说吗?昨天是见面日子。丽华反问,你不告诉我在哪儿,我去哪儿呀?老聂有些着急了,不就是老地方吗?还用我说吗,你都去过多少次了?丽华好像不高兴,反问道,你怎么不提醒我?说完,丽华挂了电话。老聂怔住了,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跟昨天不一样了,天翻地覆了。

老聂不知道怎么办,放手丽华,他舍不得,30年相识、5年亲近的感情就这样不明不白放手了?

老聂想来想去,不管怎样,还得跟丽华见面,当面问清楚,即使今后不再往来,也要丽华当面讲出来。

丽华、老聂的走近,源于5年前丽华的精神恍惚。

那时候,老聂跟丽华刚恢复联系,还处在老同事关系层面,彼此客客气气。

有一天,丽华突然给老聂打来电话,说有件事想要老聂帮忙。两个人见面后,老聂问她啥事?丽华欲言又止。老聂再问,丽华也不说话,眼睛看着前方,感觉精神有些恍惚,样子有些吓人。老聂发慌,下意识想要扶她肩膀,胳膊已经扬起来了,手还没有触到丽华,又触电一样缩回去。

到底什么事?老聂再问。看着丽华恍惚的样子,他心疼,莫名其妙地心疼。

丽华突然喘口大气,好像才回过神儿来,告诉老聂,她现在做钟点工。老聂身子抖了一下,立刻猜到丽华受了欺负。老聂想的欺负,是那种只有女人才受的欺负。他更是扎心地疼,毫无顾虑地抓住丽华胳膊,大声说,谁欺负你了,咱找他!我就不信了!

丽华似乎意识到老聂想别处去了,赶紧解释说,不是欺负……不是欺负。

那……到底怎么回事?老聂还是着急。

丽华这才解释说,她不管到哪家干活儿,雇主先不讲做活儿的事情,上来就先问家庭情况,东一句、西一句,貌似随便聊天,其实指向很明确,最后听说她单身,立刻变了语调,开始扭转话题,又说东说西,然后把她打发走。事后她才从“家政中心”那里得知,因为她是单身,雇主让“家政中心”再换别人。

老聂眼珠眨巴了一下,心疼地问,偏要干钟点工吗?

我还会干什么?电气焊倒是会,这把年岁干不动了。丽华低下头,又说,不挣点钱,怎么成?

老聂知道丽华家里的情况。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哪里都需要钱呀。还有,那个姓涂的家伙“在里边”,丽华不可能说男人“蹲大牢”,也不可能讲“进监狱”,可是丽华也实在呀,说丈夫在外地工作,把外地说得远点也成,新疆、西藏,怎么讲都成,怎么偏说自己是单身呢?哪个雇主家庭的女主人,看着这么俊美俏丽的女子在自己家里晃荡,多么自信的女人也不敢用呀。但是老聂心里莫名高兴起来,高兴丽华说自己单身,这让老聂充满无限想象的空间,越想越是高興。

老聂努力压住自己高兴的心情,用另一副面容赌气道,又不是婚姻介绍所,找个钟点工,跟婚姻有啥关系?我搞不清楚他们怎么想的。

丽华想要说啥,张开嘴,又闭上了。

老聂看着丽华,问,丽华你想说啥?

丽华讲故事一样说起来,说是有一雇主家条件很好,给的工钱也高,每天只做一顿晚饭。可那家女人自从见到她,就是不放心,再感觉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出来,女主人总拿眼角盯着她。她男人要是进了厨房,女人狗一样“飕”地跑过去。有一次,那女人跑得急,竟然差点摔倒了。丽华下意识笑了一下,女主人当即翻脸,斥责丽华,地上洒了水也不擦,害得她把腰都给扭了。没有办法,丽华知道,再在这户人家干下去,还会出大事,只好主动辞了。

老聂一个劲儿摇头。丽华叹口气。

老聂又问,我怎么帮你?

丽华看着老聂,说,要不……你陪我去……

老聂霍然明白了,丽华想让他陪着去雇主家,让老聂充当丈夫。老聂当然高兴,立刻点头答应了。没过两天,丽华来电话,约了见面地点。

正是夏季,老聂却是穿戴整齐,长袖衬衫、长裤,黑皮鞋。夏季的老聂都是短裤T恤的。如今丽华见了他的装束,眼睛眨了眨,眼圈红了。老聂知道丽华感动的原因,老聂如此穿戴,说明他是重视丽华的事呀。

老聂陪着丽华去了那户雇主家。两口人。母女俩。老太太,满头白发,看上去很有文化水准,茶几上放着英文报纸。老太太的女儿,年岁也不小了,皮肤过于白,白得有点不真实,看人用下眼角,一扫而过,不正视,感觉性格有些孤僻。老太太找钟点工,目的很简单,只要中午做顿饭。中午多做一点,吃一半,留一半,当作晚饭。晚上用火热一热、用热气熏熏,肚子就算解决了。老太太让“家政中心”推荐厨艺好的钟点工,正好赶上丽华还没找到雇主,立刻就把丽华推荐过去。

丽华特别害怕目光别样的女人,有些胆怯,心脏“怦怦”跳,身子要是不靠近点什么,估计小心脏都能迸出来。她赶紧挽住老聂的胳膊,说了自己名字。老太太说“家政”那边打过电话了,知道名字。丽华想要介绍老聂,还没张嘴,老太太就率先说道,是你先生吧?丽华点点头。老太太说,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丽华听到老太太夸奖老聂“有文化”,心里高兴,也是不想让老太太看不起,本想说老聂写小说,还是紧张了,改嘴道,他爱小说。

爱小说?老太太没听明白。

读、读小说。老聂那会儿脑子转得快,赶紧把话头接过来。

老太太频频点头,又说了一句“有文化”。

老太太对丽华很满意,当即说妥了,明天就来上班。

出了老太太家,老聂才发现自己紧张得浑身湿透了。丽华看着老聂,好像要解释什么。老聂不想让她解释,什么都不解释,“先生”,“有文化”多好呀,还解释什么呀。但丽华还是说了一句“谢谢你”。老聂面对丽华的客气,却不想丽华这样,但想起刚才丽华挽着自己胳膊的情形,幸福地笑起来,又一摆手,“咱俩之间还说谢呀”。

丽华在老太太家做得好,不仅饭做得好,做完饭,厨房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动作利落,看着让人痛快。老太太特别高兴,更加喜欢丽华,拿了好几本书,有中国作家的书,也有外国作家的书,让丽华转给老聂。

丽华把书给了老聂。

老太太真是把我当成文化人了。老聂笑道,转而又问,老太太怎么说?

丽华纳闷,怎么说……还能怎么说……

原话……怎么说的。老聂启发道,我是问原话,想听老太太的原话。

丽华终于明白过来了,嗔怒道,坏,不理你啦。

老聂特别想看丽华脸红时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老聂都像回到30年前,想起跟丽华“配对”干活时的情景。

高兴的老聂还不知道,麻烦事马上来了。

老聂记得麻烦事来的那天,正好是老聂、丽华见面的日子。那天上午丽华打来电话,说是“家政中心”找她,临时有个活儿,让她下午到一家空房子做卫生,下午6点钟前必须做完。老聂说,我怎么听得糊涂?怎么回事?丽华在电话里笑起来,埋怨老聂,你呀你,什么都好,就有一样不好,太较真,什么事都要搞明白,糊涂一点你都不成。老聂口气倒是理所当然,可不呗,我这毛病改不了啦,啥事都要搞明白。

原来“家政中心”楼上是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有个客户要看房,租户在外地出差,全权委托“中介”办理,租户说是屋里有些脏,想做卫生,这样也能租个好价钱。租户委托“中介”办理,很是大方,告诉“中介”,钱多点没事,你们找人把卫生做了。“中介”负责这事的小伙子是山西人,正跟“家政中心”女会计谈恋爱,女会计也是山西人。小伙子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问女会计,你有关系不错的钟点工吗?空屋子做卫生,500块钱,划得来呀。女会计跟丽华关系不错,听了空房子地址,原来就在丽华大姐做工的小区呀。女会计立刻给丽华打电话,说这个活儿倒是挺肥的,丽华大姐要是答应干,马上派人给她送钥匙去。

老聂明白了,也明白了丽华的意思,她想让正在歇班的他帮个忙。老聂告诉丽华,他去做卫生,没问题。丽华说,那好,你就来吧,你到这了,“中介”的人大概也到了,前后脚的时间,你先帮我干着,我做完饭、收拾利落,马上去,多谢了。老聂埋怨道,前面说得好,后面怎么又加上“谢”字了。电话那边的丽华笑着说,好了,不说谢了,你快来吧。

老聂换了一身干活的衣服,蹬上自行车就去了。果然,他到了,“中介”那个山西小伙子也到了。老聂是个场面人,早就提前买了一包硬壳“中华”,见到小伙子,拿过防盗门钥匙的同时,也把烟卷顺手掖进小伙子的口袋,还说了一句“完了事,让丽华姐再谢你”。小伙子“嘿嘿”笑着,嘴上说着客气话,也没有再把烟卷拿出来。

老聂进了屋。两室一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硬板床、沙发、桌椅、餐桌,小冰箱、小电视。果然桌椅油腻,地上也是丢弃的包装袋,还有几个柜子里面也是脏乱差。特别是厨房、卫生间,更脏一些。恭桶都看不出白色了,洗手池子的池壁,挂着一层黑色的油腻。

老聂是个过日子的人,做卫生的工具也都带齐了。“洁洁灵”、“洁厕灵”,外加去污粉,還有毛刷子。老聂挽起袖子开始干起来,还哼着刘若英的《后来》,老聂想要是带上半导体才好呢。老聂爱听半导体,见丽华、听相声、唱老歌,这是老聂重要的生活方式。

三个小时后,屋子就有了清新的气味。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湿着双手的老聂打开门,丽华站在门口。老聂见她不动,笑道,这位女士,您找谁?丽华红了脸,用一根手指戳了下老聂的肩膀,身子一拧,走进来。

丽华挨个屋走一圈,脚步极为缓慢,最后在老聂面前站定,抱歉道,本来做好饭了,可是老太太拉着我,不让我走,讲她女儿的事。唉,母女俩也不容易,老太太女儿离完婚,得了病,精神有点问题,好几年了……把老太太愁的。哦,你看看,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让你一个人……

老聂说,你是想说……谢谢我吗?

丽华向前移了一步,低下头。老聂感觉血液向上冲,双臂不是自己的,好像是别人的;又感觉双臂就是自己的,似乎有人鼓动自己把双臂举起来……老聂抬起双臂,忽然就抱住了丽华。丽华身子站得稳稳的,一点儿趔趄都没有,似乎早有精神准备。刚开始任凭老聂抱着,丽华双臂向下,后来老聂用了力,丽华双臂抬起来,也拥住了老聂的脖子。

两个人就那么抱着,越抱越紧,能够听见对方心脏剧烈地跳动,也能感到对方火炭一样的身体。这时,防盗门开了,刚才丽华进来时忘了把门带上,老聂也没注意,防盗门一直虚掩着。

进来两个人,一个年轻小伙子,一个中年女子。小伙子高个子,中年女子有些瘦弱。他们看见眼前正在拥抱的老聂、丽华,瘦弱女子大叫一声,声音特别吓人,像是被尖刀扎了一下。

老聂、丽华被叫声吓住了,下意识撒了手。

老聂惊问,你们……谁呀?

我是房屋中介的。高个小伙子解释说,接着又转向丽华,你是丽华大姐吧?

丽华懵懂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下意识地问,你们不是6点来吗?这才5点。

高个小伙子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对已经退回到楼道的女子说,李姐,您进来,这是我们公司找的钟点工,把屋里卫生打扫一下……您看,多干净。

那位瘦弱的中年女子却不肯进来,嘴巴却是不饶人,躲在外面说,我不租了,好吓人呀。这哪是做卫生的钟点工呀,这是演员呀……这里不干净,我不想租了。唉呀,我来的真不是时候,应该按点来,怎么提前来了……打扰人家好事了,真是对不起呀。不租了、不租了。

瘦弱的中年女子,声调不仅坚挺,还怪里怪气的,她在楼道里告诉高个小伙子,她要另找房子,不租这户房子。说完就走了,皮鞋踏在地面的响声,仿佛战鼓敲响。高个小伙子看看丽华大姐,又看看老聂,似乎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说。老聂想要解释什么,被丽华拉住了。高个小伙子对丽华大姐说,我们回头电话联系,说完赶紧去追女客户了。

空荡的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丽华、老聂就那么独立站着,望着窗外,刚才拥抱带来的幸福感早已经消失了。能够看出来,两个人特别沮丧。

老聂说,对不起。

丽华还是看着窗外。

都是我不对。老聂还是检讨。

丽华转过身子,抓住老聂的手,说,我们走吧,一下午,你够累的。

这件事就这样不明不白过去了。下次见面时,老聂才知道,丽华又被那个老太太辞退了,好像还被那个精神不正常的“皮肤白得不真实”的女儿骂了一句。丽华说得比较含糊,没有细讲被老太太辞退的原因。但是老聂能够猜出来,“拥抱”这件事给丽华带来很大麻烦,想必也是传到老太太那里了。丽华倒是没有责备老聂的意思,跟他在一起时,比以前更主动一些,并排走路,肩膀挨得比过去紧密,感觉她在跟谁较劲一样。老聂心情沮丧,要发火,却又不知道跟谁发火。白给人家做了一下午卫生,想必“房屋中介”也没给丽华报酬,即使给了,也不会按照原先说的标准给,克扣一些是肯定的,毕竟给跑了一个客户,还会使“房屋中介”声誉受到影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老聂不想问,想起来就头疼,他为丽华做事,没有任何目的,就是心甘情愿,只要能够见到她,他就高兴,受了委屈,他也没关系。

过了一个月,丽华给他买了一件衬衫,小红格子,纯棉布料,特别好看。老聂也知道,他上次做卫生的事,丽华还是过意不去。给他钱,不太妥;马上给他买衣服,又显得关系远了,生分了。过了一个月再送给他礼物,舒服一些、自然一些,而且丽华的理由也能站住脚,她又找到新工作了。再次找到新工作的详细情况,丽华也没有讲,老聂也不好再问。

老聂以为他们俩以后再有拥抱,情绪会受到影响,两个人可能会尴尬一些。没想到,第二次拥抱很快就来了。

那天,依旧是他们俩约定见面的日子,丽华虽然准时来到“老地方”,可是看上去有些精神疲惫,还带着一个很大的书包。平日两人见面,丽华有些淡妆。可是那天,她脸上没有一点妆容。显然她没有去雇主家做工,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走了很远的路。

老聂问她去哪儿啦?

丽华侧着脸,说,还能去哪。

老聂怔了怔,忽然犹如高人点拨一般,明白了,她肯定探监去了。老聂无法做到心态平静,但也没有多么沮丧。毕竟那个“在里边的人”跟丽华还有藕断丝连的关系,仅凭丽华没有离婚来看,在她的心中,还是给那个“在里边的人”留有一块地方。她把什么留给了那个“在里边的人”呢?老聂还没有想明白。

那天吃完饭,走出小饭馆。刚走过一条街道,丽华脚崴了,身子趔趄了一下,老聂眼疾手快,一下子搂住丽华。他感到丽华身子发软,像是泡了许久的面条,要是没有他的搂住,她肯定摔倒。老聂拥抱住丽华,丽华整个身子,完全扑在他的身上。好像他的身子,就是她的身子。她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了老聂的身上。抱着丽华,老聂感觉丽华把一切都“堆”在他身上了。

老聂至今还记得,那是他们俩最为长久的拥抱,就像抱了很多年一样,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认识。

老聂短信约了丽华,这一次说得细致,中午12点在老地方见面。他还加上一句,不见不散。老聂特意请了假,他没有安排晚上,选在中午。中午是安全的约会,不会让人想入非非。即使老涂看见他们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他又能怎样。

12点,丽华没来。

十二点半,丽华还是没来。

到了两点钟,丽华依旧没来。老聂的脖子都给扭疼了。

小饭馆老板早就认识老聂,见他独等两小时,也没等到那个亲密女人,老板走过来,递上一支烟。老聂本来不抽烟,可想都没想,抓过烟就点上了。抽了一口,用力过猛,大声咳嗽起来。

咳嗽得红头涨脸的老聂,又赶紧把烟卷掐掉,让老板上一碗面,狼吞虎咽吃完,转身走了。

老聂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5年来丽华第一次失约了,就是因为一个待在监狱20年的老涂出来了。老聂心中不服,怎么想怎么不服气,他跟丽华认识30年、好了5年,怎么就让一个远离丽华20年的男人击败了呢?虽然他们有那张纸“拴着”,可那又怎样?

迎着已经变得和煦的春风,老聂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走向哪里。老聂想法越发单一,就想知道丽华为什么爽约,出狱后的老涂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彼此肌肤亲近了5年的丽华不想见他了?竟然如此坚定?

老聂忍不住,又拨通了丽华的电话。

响了几声,丽华接了。老聂问她在哪儿?丽华说在家。老聂不知怎么接话了,想了想,没话找话,又问丽华,晓明也在家?

晓明是丽华的儿子,也是跑长途的司机,算是接了父亲的班。

丽华语气冰冷,你知道晓明不在家的,明知故问。

老聂又生气了,丽华不应该这样讲话,这是故意不想搭理他!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吗,你家老涂出来了,你想跟一个在监狱待了20年的人继续过日子,也没什么,可是也应该给一个相识30年、有过5年肌肤相亲的人一个理由吗?不应该如此绝情!

老聂说:“你能出来见个面吗?我们把话说清楚。”

电话那边传来窸窣的声音,好像在撕碎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丽华说话了:“好吧,你说在哪儿见?”

老聂喘口大气,说了一家饭店的名字。电话那边的丽华,轻笑了一下,说了两个字“好吧”。

老聂把手机揣进口袋里,自己吓一跳,刚才说的那家饭店,是一家高档饭店,菜价贵得吓人,一个菜的价格可能就是自己一天工资。他非常纳闷,我这是跟谁较劲儿?话已经讲了,不能退缩。老聂掏出钱包,拿出工资卡看了看。他知道上面还有两千多块钱,他决定把它花掉。与丽华相好5年,从来没有请她吃过一顿高档的饭,这一次也算是弥补她吧。老聂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丽华见面了。

转天中午,老聂准时来到那家高档饭店,走进提前订好的包间。

老聂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很多年没有机会穿的西装。他还理了发,他要竭尽全力挽留丽华。昨天晚上他没睡好,他不相信丽华会依恋20年没见的混蛋丈夫老涂?这20年丽华是怎么过的呀,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有多难呀?5年前老同事聚会,老聂第一次见到多年没有联系的丽华,又从其他同事那里得知丽华情况后,心疼得整夜没有睡觉,转天一大早就给丽华打了电话……于是两个人开始走动起来,越走越亲热。与丽华在一起,老聂只有一个简单想法,要让丽华高兴,不能让她生活在痛苦忧伤之中。老聂清楚,丽华与他亲近的这5年,是她最愉快的5年。

推门声,门开了。坐在面对门口位置的老聂,兴奋地站起来,果然是丽华来了。

丽华变了,化了妆,一件灰色风衣,熨烫得板板正正。老聂心里大呼一声,我就知道丽华不会抛弃我,一个在监狱待了20年的老涂,怎么能把丽华拴住?丽华不可能离开我!老聂激动得想要拥抱丽华,可是又进来一个人,一个提着蓝色布兜子的男人。

老聂怔住了。

“聂师傅,这是我爱人,老涂。” 丽华挽住男人老涂的胳膊,又说,“老涂,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聂师傅,你就叫他老聂吧,我们以前就这么叫,现在也这么叫。一個大好人。”

老聂面对老涂,不知该说什么。

老聂想象中的老涂,应该膀大腰圆,抡起棍子把人打成植物人,肯定长得野蛮。但眼前的老涂非常瘦弱,脸色发灰,头发短短的,露着青色的头皮,一点儿不像抡棍子的人。

老涂看着老聂,把手里蓝布兜子放在旁边椅子上,后退两步,对着老聂,九十度鞠躬。老聂手足无措。老涂走过来,握住老聂的手,有些结巴地说:“谢谢……谢谢聂师傅,这些年多亏您照顾丽华,我……谢谢您了。”

老聂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摆手说不客气、不客气,我和丽华是多年同事了。老涂叹口气,拉着老聂坐下来,随后又站起来,把蓝布兜子拿到身边,拿出一瓶茅台酒摆在桌子上。

丽华脱下大衣,一身浅色套装,电视里大公司白领们穿的那种套装。老聂不敢看丽华,强作镇静,他明白丽华对老涂说了谎话,现在只能替丽华把谎话编到底。可转念一想,丽华也没有说谎,这些年他的确是尽心照顾丽华了。

老涂彬彬有礼地说:“丽华告诉我,聂师傅不肯来,我告诉丽华,一定要把聂师傅请来,您来了,我特别高兴。”

原来丽华把这顿老聂请客的饭,变成他们请客了。老聂心里混乱,感觉这饭怎么吃呀?他想要尽早脱身,时间长了,老涂发现蛛丝马迹怎么办?老聂发现重伤他人、开大卡车的司机老涂,一点儿都不粗鲁,举止很有教养,一点都不像印象中的粗狂的大卡车司机。

丽华开始点菜,老聂只得顺水推舟,对丽华客气地说,越简单越好,千万不要破费了。

老涂带着尊敬的口吻说:“我听丽华讲,您现在是作家,写小说,写过一篇小说,叫啥……”

丽华一边看着菜谱,一边说道:“烟斗上的鸟儿。”

“名字好,好。” 老涂说:“敢落在烟斗上的鸟儿,一定是只特别的鸟。”

老涂说完,把手伸向丽华,丽华赶紧递上来她平时不离手的手帕。老涂拿丽华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又递给丽华。老聂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是一惊。丽华的手帕他都没用过,怎么竟让老涂擦鼻涕?老聂还想起来,这个新手绢,可是老聂给丽华买的!如今买个手绢,多难呀,不好买呀。

菜点好了,陆续端上来了。老涂把酒给老聂倒上,自己也倒上,站起来,对老聂说:“再次谢谢您照顾丽华。”

丽华也像请客感谢的样子,也站起来,向老聂敬酒。

没有几分钟,老涂站起来,还要敬酒。老聂说自己酒量一般,不喝了。可老涂还是感谢,执意再敬。

酒量不大的老聂,在老涂劝酒下,很快就有醉意了,后来就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再然后就……睡着了。

老聂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想要动动身子,动不了,再看,原来自己左腿、左臂被厚重的石膏固定着。

病床前坐着儿子小聂。

“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小聂语气带着责怪,甚至就是劈头盖脸。

老聂听不明白,好半天才懵懂地回忆起来什么。老聂问小聂,我怎么伤成了这样?写小说的小聂粗鲁而又形象地告诉老聂,你喝多了,在大街上像不可一世的螃蟹一样横穿马路,被同样不可一世的大卡车撞飞了。

老聂眨巴一下眼睛,又问小聂这是哪天的事?小聂赌气说昨天下午。小聂又告诉他,自己马上要去外地参加一个笔会,已经为他请好护工,明天就来上岗。小聂又补充说,反正重症室还有护士照顾,你就放心吧。

老聂浑身无力,下意识点点头。小聂站起来,说要出去打电话,又问要不要告诉刘晓茹。老聂摇摇头。

刘晓茹是老聂分居6年、始终不肯离婚的老婆。

老聂无力地闭上眼睛,还是仔细搜索之前的记忆。

老聂身体好,很快出了重症室,进入普通病房,开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慢慢恢复的悠长日子。

日子无聊,老聂车祸之前的记忆也在慢慢恢复。他记起来那天与丽华、老涂喝酒的事。许多细节记不清楚了,但老涂有一句话,他倒是记得清楚,好像也有一些醉意的老涂跟他说,我在里面那么多年,丽华受苦了……不管丽华做什么,我都不怪她……

老聂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太阳,想着老涂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老聂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还是想着老涂这句内涵丰富的话。

又过了一段日子,老聂借着助步器,可以下地了;又过了一段日子,老聂可以单腿站一站了。

老聂又想跟丽华联系,主要是问问丽华,那天老涂为什么让自己喝了那么多酒?为什么我醉成那样,你还让我一个人回家?

这一天,一个护士给老聂送来一封信,说是一个女士送来的,要护士转交病人老聂。

老聂看信封上的字,知道是丽华写来的。他急忙坐在床上,右手捏住信封,用牙齿把信封撕了,抖索了一下,掉在床上一张照片、一封信。老聂拿起照片,把他吓一跳,原来是老涂的照片,老涂的脸,出现在黑色丝绸包裹的相框里。

再急看信的内容,丽华在信上告诉他,老涂因为表现好减刑,再加上晚期肺癌才提前出来的。现在老涂已经死了,老涂拒绝医治,只想早死。但她想让老涂幸福死去。丽华告诉老聂,老涂真是幸福地死去了,死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另外丽华还在信上说,从今以后我们也不要见面了,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老聂把老涂的照片还有丽华的信,放进信封里,放在枕头下面。

3个月以后,老聂出院了,还好,没有留下后遗症,走路要是慢一点的话,看不出来他左腿受过严重的撞伤。

老聂心里还是痒痒的,还想给丽华打电话,犹豫了好几次都没打,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又给丽华打了电话。他以为丽华不会接,或是手机已经停机。可是,不仅没有停机,她还接了电话。

“你找我什么事?”丽华说,“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我们不要联系了,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

“我,我……”老聂说,“我想告诉你,我看的那本书不叫《烟斗上的鸟儿》,错了,叫《冲突与悬念》。”

老聂喘口气,赶紧拿出口袋里的字条,看着字条上的字,字条上是《冲突与悬念》的作者名字,本应该连贯起来念,可老聂念得磕磕巴巴:“作者是……詹姆斯……斯科特……贝尔。”

老聂真诚地解释说:“其实我也没搞清楚,这本书封面上的画,到底是鸟儿落在烟斗上,还是落在小木棍上。我一直认为鸟儿应该落在小木棍上,可确实落在烟斗上……可是鸟儿怎么会落在烟斗上呢?”

老聂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越说越乱。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也没有挂机,老聂“喂喂”了几声,喊“丽华、丽华”,电话那边还是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忽然传过来丽华嘲讽的话,“一本书竟然三个人一起写,还能是什么好书?肯定是本破书……你怎么看这样的破书……我一直以为你有水平,原来你还是没有水平……”

老聂急忙解释:“不是三个人,是一个人,名字长,应该连起来念。我再连起来给你念。”

电话那边的丽华笑了笑。随后,老聂听见了风驰电掣的风声,好像丽华站在高处,站在风口上,迎接着巨大的风。

老聂舍不得挂断电话,就那么举着手机,其实他不是要跟丽华说书名的事,书名不重要,一个作者被她误解成三个作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问丽华好多的问题。

有问题要问丽华,说明老聂心里还是没放下她。看着她远离,老聂心里不好受。老聂对自己讲,丽华跟了我5年,名不正、言不顺,真是让她委屈了。老聂现在似乎也明白了,丽华不让他看她身子,因为她身子是老涂的,她不能让别人看。老聂想起丽华为老涂做这最后的保留,心里更是乱碎了……可是满眼含着泪的老聂,抹干眼泪之后,还是有问题想不明白。

丽华你知道我没有酒量,怎么还让我喝那么多酒?我要走,你也应该给我叫辆出租车呀?让我在饭店包间里睡一觉也成呀?在大堂沙发上歇会儿也没关系呀?你怎么不拦住我呢,让我一个人上大街?你不知道一个醉酒的人上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会有生命危险吗?

老聂要跟丽华核对的事太多了,他不能让自己糊涂。能琢磨透的,自己琢磨;琢磨不透的,那就要问。可是手机里始终没有声音传来,也没有挂断,只有无休无止、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风声在肆无忌惮地呼啸。

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老聂还是不死心,下定决心要找到丽华,要问个明白。人世间有多大的麻烦都不怕,就怕糊涂。

问,只要活着就要问个明白。

责任编辑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