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彧
回头想想,事情大概是从香港回来那段时间开始的。尽管,种子早就播下。
林教授下了飞机,打开手机,跳出了三个未接电话。他看了号码,是同一个,提示所属地是他家乡的,但并不是他通讯录里的。林教授皱皱眉头,想了想,还是回拨过去了。他担心自己家人有事情。
张爱玲说,人到中年,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你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你的人,却没有你可以依靠的人。最深刻的体验是他父亲那一年突然间就得了胃癌,于是他浪费了整整半年时间。当然也不能说浪费,救命的事情,而且是自己的父亲。这里的浪费是指相对于林教授的工作而言,对林教授来说,工作以外的事情都是浪费时间,非迫不得已他不会去管的。林教授的夫人,是大学附属中学的校医,不是体检季一般不忙,因此家里就能多顾一点。
那半年,本来林教授准备去美国交流,在将一切手续都办好之后,林教授的父母来家里玩,顺便送行的意思。林教授的夫人说,爸爸好像瘦了很多,他说最近吃下去的东西总是不消化,堵着,要不带他去检查一下吧。查就查吧,林教授的夫人是医院的,林教授嗯了一声,意思是这事儿你看着办吧,别浪费我时间了。殊不知,结果是胃贲门恶性肿瘤,也就是从食道到胃那一段长了个菜花一样的肿瘤,死死地堵着食物下行的通道,当然不消化了。这种不消化其实已经一年了,只是一开始打嗝、嗳气、肚子胀都会以为是吃得太多了或者消化一时不好。这一下,不仅仅是浪费时间了,林教授所有的计划全部打乱,他爹生他早,那一年他四十不到,他爹还不到六十,这么年轻就算不能救了也得试试看,万一可以呢,而且胃癌只要没有转移,治愈率还是挺高的。
林教授虽然人到中年,哦不,那一年其实还不能说中年,不到四十,正是学术的黄金时期。但是除了学术,林教授在其他方面都是弱项。想想看,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学校,一路上到博士后,工作的时候已经三十了,除了在国外读书比较辛苦,真没有过太多的坎坷,也不识人间甘苦。快要四十岁的人,听到父亲是癌症,竟然当着老婆面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老婆第一次见他哭,吓得赶紧将家里的存折、银行卡全部翻出来交给他。后来才知道,他父亲在农村居然连农保都没保,他存折里那点钱,原是为出国准备的,交了两次住院费就没了。开刀、化疗,那段时间,钱跟流水一样,关键这些水都是借来的,还有些是林教授提前签了卖身契,也就是本来不大愿意合作的单位现在答应合作、签了合同之后的提成和学校的奖励。总之,一切可以来钱的渠道,林教授都不介意了。为确保父亲能够康复,林教授不惜低头求人找肿瘤医院最好的主刀医生,那段时间已经不允许医生收红包了,林教授包了一万元红包鬼鬼祟祟地尾随主刀主任进了办公室,硬是塞进了医生的公文包。他知道不该送,这是不正之风,但是送了他才觉得安心。开刀之前,如果不是自己在,每天都要问病房里照顾父亲的人:主任没来吧?来查房了。就查了一下房?那还能咋的。哦,不不,不咋的。他怕主任来退钱。一直到那位著名的一把刀上了手术台钱还没退回来,林教授才松了口气。果然父亲的刀开得非常好,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胃,也就是将有肿块可能的部位全部切去,必须切得干干净净才行,以防星火燎原。恢复得也很好,检查之后并没有转移。至今已经过了两年了。林医生想起来还是觉得那一万元送得很值得。实际上他不送难道人家会有意不开好?还是熟人介绍的,当然不可能,但林教授想,送了应该可以更用心的,用心比不用心肯定好嘛。这显然是林教授的心理作用,心理安慰。那是林教授第一次送礼,送红包,自此他也理解了医生收红包并不都是医生示意的,是病人自己示意自己的。他自己原谅了自己,毕竟命比钱重要。之前或者之后,林教授确实没有因为利益而送过领导或者官员礼物,毕竟他这种科研工作,重要的还是靠实力。当然也有些没什么实力的最终也做了教授,这些人往往比林教授这样的人得到更多的利益,因为啥都会去争取,也弯得下腰。林教授看了也不嫉妒,他做不来自己没本事却弯下腰让人踏上去拿了东西给他的事情。他付出实力,人家付出的是尊严,那也是付出不是?
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林教授发现自己越来越能理解年轻时候深恶痛绝的事情。其实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没啥精力和时间去深恶痛绝了。管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
林教授电话拨过去,立刻有人接起来了。张口便叫他领导,是他们那边的乡音。林教授说你打错了,我不是领导。
喂喂喂,你先别挂,我是张二强,没错啊,老同学。你现在是博导,不是林导嘛。
林教授在脑子里飞速地过了一下,这个名字确实是熟悉的,但一时想不起来。
你看你看想不起来了吧?经常找你抄作业的那个,哈哈,记得吧?
哦,当然记得当然,老同学。你——林教授想起来了,高中同学,确实是常常跟他要作业抄的那个。算起来,毕业已经二十多年了。林教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接到他的电话。
我们同学里就你混得最有面子了。是在某某大學吧?是吧?
是的。林教授一边简单地应答一边眼睛看着指示路线,走向出关处。
太好了,老同学啊,太好了,我儿子今年也想考你们大学。
林教授明白了,去年他已经领教过了。去年他作为招生领队去的是自己的家乡,他们那里虽然地级城市不是特别大,但是高考确实会考,分数年年新高。一个地级市,重点高中四个,每年都有十来个清华北大。接下来就轮到林教授的大学了。每个大学都希望将最好的学生拉到自己的学校,所以学校派出的招生领队都是曾经那个地方高中毕业的,这样以便更好地交流产生亲切感。当然,能上清华北大的肯定不会去别处,林教授们的任务是拉分数线达到前五名但不知道选哪所学校的孩子们。林教授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动了那些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学生,但是去年他的确体会到了什么叫父老乡亲:那一周,他都没时间回自己的家,一直在宾馆,除了白天招生解答,晚上总会接到各种各样的电话:林老师,我是你二姑父大哥的侄儿,我儿子今年想上你们大学;林教授,我是您小姨同事妹妹的闺蜜——;林教授,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请您帮我儿子分析一下他能填哪所大学;林教授——林教授头两天还是比较热情的,毕竟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命运,他能帮还是愿意帮帮的,尤其是要他帮忙分析能上哪所大学的。后来真的头都大了,面对着那些分数线接近他们大学却还没有达到的老乡的孩子,他说分数线够不到肯定不行的,这是硬坎。人家说,你是招生的,你就不能帮个忙吗?真帮不了的。就差一分啊,万一你们招不满又向下降呢。这个可能性不大,你要想冒险也行。什么叫冒险?有什么危险?就是你没被我们录取,然后同类的分数较低的学校也因为你没有第一志愿选他们而不录取你,所以你被调剂到更差的大学。那你觉得有多大危险。挺大的,还是建议你报某某大学。我家娃就喜欢你们大学,你看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真没有。你们没有留名额吗?留不留我不知道,再说留名额也不是留给我们普通教师的。你都教授了还是普通教师?这?怎么回答呢?我们学校有几百个教授呢。这句话本来不想说,毕竟林教授和天下男人一样,是要面子的,说了显得自己确实普通了,没有“荣归故里”的感觉,但是不说显然人家以为你不尽力。总之,去年一次,林教授便再也不想去老家招生了。今年他提前去了香港大学。没想到还是有人找上门来。
你儿子已经上大学了?
哦不,不是大学,你们大学太难考了,四年前就领教过了。话说四年前你是教授吗?
四年前?是。我八年前就是了。
啊呀,那我们都不知道啊。要知道说不定我家仔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啊,高考是全国统一的,得按照分数和排名来的,我没什么作用的。
哈哈哈,现在你有作用了,老同学。我仔想考你们的研究生。就是你们学院的。
啊,你早点说就好了,我的名额已经满了,都是直博的。
你帮我看看某某教授有没有名额,我儿子想考他的。
林教授自己笑了一下,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他说,好的。回头我告诉你。
刚放下电话,他看到一个未读微信:儿子,你啥时候给我个孙子?林教授深深地叹了口气,摁了删除键。他不能将这个给夫人看到,毕竟夫人身体不好,再说年龄也不小了,再怎么说也属于高龄了。两个人早就断了再生第二胎的打算。可是,自从国家放开了二胎,他母亲几乎天天催他再生一个孙子。
再给我生一个孙子啊,要不我死了也不甘心。他母亲说。
他和母亲聊过,婷婷身体不是很好,不能生了。
她说,现在科学发达了,连心脏病都能生孩子,我看她也没什么病啊。
高龄产妇非常危险。
才四十多一点,怎么就高龄了,隔壁村一个女的五十岁了,去年生下个儿子,她儿子比她外孙还小两岁呢。你说吧,国家不让生我也就算了。现在国家给政策了,你们还能生,你不给我生一个,我我我,我一点面子都没有啊,你知道吗?
妈,你看,你孙女又漂亮又优秀,这不是很有面子了?
漂亮有什么用?优秀有什么用?她是个女孩子,最后还不是人家的人。你想想,你算算,我和你爸两边有哪家没有仔的?
林家有仔不就行了吗?我堂弟堂哥都有仔就可以了。林教授一开始还没完全领会他妈妈的意思。
所以你更要生啊,只有我没孙子,我这老脸往哪儿放?你说你大妈,那时候国家还不让生,让她媳妇躲娘家生,硬是生了第五个才生了个仔,现在你大妈就比我有面子多了啊。
自己孩子送人了,这还有面子?
不送人怎么能再生呢?四个女娃两个送人才能再生啊,就算四个都送人了,只要生出一个仔脸上就有光。现在,我看她那副得意的模样就心里堵得慌。
要是这样,我早被学校开除了。
国家不让生,我没硬要你们生啊。我算讲道理的妈了吧?现在国家说可以生了,你们为什么不为我想想呢?然后,他母亲觉得自己特别委屈,说到伤心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好好好,我回去跟婷婷商量商量。
好在不住在一起,不搭她这茬,先就这么着吧。
林教授以为他母亲就是一个心病,正好碰上了国家开放二胎,所以这个心病发作了。他呢,当然也是希望再有一个儿子,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学者,从情感上说还是有着想要儿子的想法的,就像女儿出生之时他略有失望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婷婷怀孕的时候他就是觉得是儿子,肯定是儿子,结果当护士告诉在外面等待的他说是个女儿的时候,他一时间竟然愣住了,但是,失望也就那么一会儿,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随着女儿的长大,他是越来越喜欢这个上辈子的小情人了。如果没有计划生育,大概他们是会再生一个吧?实际上,如果他们真的生,在美国两次都是有机会的。尤其是在美国做博士后的时候,两年呢,两年足够生一个了,为什么不生呢?想来想去,因为穷,没钱,前程又没有定,便怎么也没信心。虽然作为博士后有工资,但扣除加州的房租,也剩不了多少,反正每个月几乎都是光光的。大概存了一年存了三千美金,打算剩下一年再存三千,那么回国安家买房总要好一点。后来还没回国,他妈打电话来说家里没钱了,便寄给他妈一半,又没钱了。没钱的时候,尤其未来还不清楚的时候,就一心想着把当下过好,根本没有再生一个孩子的想法。
第二次去美国是交流学者,也是有机会生的,那是他父亲癌症康复之后,还是因为没钱。第一次博士后工资高,又是美国导师出錢和买保险;第二次是交流学者,国家给一些生活费,大概是美国导师的三分之一,还得自己买保险,包含怀孕的那种保险太贵。再说那是交流一年,万一不怀孕呢?高额保险白买了不是?本来给父亲看病就没钱了,所以处处省着,一年后回国,也没在美国生一个抱回来。说白了,林教授虽然是个教授,但各种缘故,从来都不富有。一直以来,可能并不是国家政策,而是“穷”让他们在二胎面前止步。
现在,随着林教授事业的发展,家里也没有意外发生,一切都很顺利,其实可以负担了。但是确实太迟了,想到二胎可能打破现在的平静生活,将要和那些年轻人一样从头开始,再看看女儿跟他撒娇使性的样子,他便没有了那种迫切想要个儿子的心情,婷婷更没有。
他母亲有,且近来尤其迫切。对他来说虽然母亲离得远,阳奉阴违就可以了,但只要母亲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提起这个,还是会让他感觉到自己没有满足母亲愿望,好像是自己太自私了。
在出租车上,他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同事问他明天有没有空做博士答辩委员,他说有空,他今天刚刚回来;另外一个是秘书小马,她知道老板今天回来,但是她打电话主要是为明天她来不了单位请假。
我家里确实有点事儿。她欲言又止。
没事儿,最近组里也没啥事。你先忙吧。他皱着眉头说。
小马也是一个女孩的妈妈,好像是老公单位忙,所以她只能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有时候不免影响了科研组的工作。林教授跟婷婷说小马确实有点烦,太不给力了,想换一个。婷婷说她能理解做妈妈的,小马也挺不容易的,能担待就担待点吧。
半小时后到家,婷婷在等他。
他放下行李,洗了个手。坐在沙发上,端起婷婷泡好的红茶:还是家里舒服。
累吧?早点休息。我已经把电热毯开热了。
嗯,有点。不过——他伸手要搂边上的婷婷,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欲望。
太累的话明天吧,洗个澡先休息。婷婷当然知道。
我没事,香港又不是美国,也不远,飞机上眯了一会儿。
婷婷笑了一下,心领神会地说,我刚洗过,我先上床。
四十岁的男人,谁没有一点自己的私人遭遇呢?尤其是现在这个社会,都市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欲望。说实话,林教授也不是清白得如水如白纸,他被人引诱过,也逢场作戏过,但是,在关键时刻他都悬崖勒马了。他觉得可能还是自己胆小、不安的缘故,所以不能理解其他男人不碰自己老婆而专门喜欢外面彩旗飘飘的感觉。他觉得这种东西需要融洽,需要两个人长时间的心有灵犀。当然,这也是因为婷婷很敏感吧,而且乐于合作。总之,他俩之间不管其他是不是合拍,这件事情真的是合作得天衣無缝,几乎每次都是同时到达高潮。他能感受到婷婷快要到达前那一刻的变化,身体表面的和身体里面的,他能准确地把握到。因此,他也很有成就感。
但是今天,他感觉不大好,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婷婷说应该是安全期,他还是很谨慎地主动要求避孕套;戴上避孕套似乎又不大得劲。没事,婷婷说,你有点累,今天应该是安全期,真不用戴。不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结果难得一次没等到婷婷高潮他就一泻千里了。
我知道你没来,对不起啊。可能是我们太长时间没这个了,过于激动。他伏在婷婷身上,有点羞愧。
婷婷拍拍他后背,说真没啥,她能感觉到他很累。
就算让你过个瘾吧。婷婷说完咯咯咯地笑了,她确实不在意。
他在床上琢磨了很久,今儿这是怎么啦?哪儿出了问题?想着想着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又被一条短信惊醒:儿子,妈要孙子,要孙子!!他回头看了看背对他的似乎已经睡着了的婷婷,知道缘故了。白天那条短信影响了他,他有两个潜意识:希望满足母亲的愿望,让婷婷怀孕;同时,又怕婷婷怀孕。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删除了短信,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谁?都这么迟了?婷婷问得口齿不清,也许是被林教授的叹息惊醒了。
哦,同事。没啥事,明天博士论文答辩。
明天刮明天的风,睡吧。婷婷嘟囔了一声。
第二天林教授刚到学校,昨天那个老同学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有没有帮我问?林导。半开玩笑的口气,林教授知道显然是催促。
我还没到办公室呢,你别着急,我也得找机会问人家。我跟他是一个系,但不是一个专业的,也不是很熟。
不熟?一个单位的怎么不熟呢?看来你这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
林教授其实已经几乎不记得那位二十多年不来往的同学了,他自己说是还在家乡混。林教授每年过年回去却也没见他来找过自己,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少年时候的印象,连样子都忘记了。但是这位同学好像昨天才跟他把酒言欢叙过旧,说话还有一点兄长教育弟弟的口吻。
一般脾气不好的可能就挂了电话,但是林教授比较不好意思,虽然心里想这人谁啊?但是口气很和气:我们一个单位几千个老师呢,一个系也有近百个老师。确实不是每个人都很熟悉,自己专业的熟悉一些。
你那个专业我查过了,找工作肯定没问题,但是不如那位老师的专业能赚钱,他们是直接和企业关联,开发新产品对吧?
对,他们是材料开发。放心吧,我帮你问。我有点事,先就这样了。林教授第一次没有等对方回答,挂了电话。大概谁也不喜欢别人贬低自己,不管是哪方面。林教授有点恼火,你这么能干,啥都知道,要我帮什么忙?
突然想起来今天有博士答辩,他赶紧检查了一下邮件,确定了时间和地方,还好,是下午。下午的话就意味着整个晚上也就泡汤了,博士论文答辩之后就是导师请答辩委员吃饭,然后就是唱卡拉OK或者打牌斗地主。现在基金管得严,也不大去卡拉OK了,因为没办法报销。所以大都找个咖啡馆,四个教授打斗地主打到凌晨,或者是哪家夫人打电话来催。他们不赌钱,就是赌个谁打得好,也属于智商范畴之类的较量,都打得很认真。
林教授想上午得赶紧处理一下今天该做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得秘书去跑腿,而小马今天请假。不行,再这样还是得辞了她。林教授不知道是因为一大早接到的电话不爽还是下午博士论文答辩让他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觉得特别心烦。然后想,还是先将申请基金的材料做了吧,迟早要做。这是关系到钱的问题,没钱怎么招学生?没学生怎么做科研?没科研怎么出成果?没成果怎么申请基金?没基金怎么招学生?所以环环相扣。相对来说,由于林教授实在是个特别努力的人,所以成果还是说得过去的。不过他自己也发现,近几年虽然发表文章很多,但总是在等级上不能更上一层楼,就像一个瓶颈,怎么都突破不了。突破不了,就做不了杰青、长江。有人可以不要好文章也能上,但林教授不行。他那个同学其实说的是对的,小时候看到老,他性格还是原来那样:除了努力、努力争取更多实力,没别的本事跟别人争。
这样挺好,不上杰青长江也没啥,累成老李那样有啥意思?婷婷说。
老李是原来林教授课题组的大老板,比林教授大十岁,早就是杰青长江了,但是老李还要拼命。用婷婷的话来说,难道你们不忙得废寝忘食就觉得自己没有价值吗?
林教授每天大概九点到办公室,办公室有张沙发,在学校吃完午饭后眯二十分钟。自从女儿上初中住校之后,晚饭也大都在学校吃,即便是在家吃也就一个小时左右,准会又出现在办公室。夜里十一点准备回家。可是,每次林教授离开的时候,总是发现老李办公室的灯还是亮着的。常常是第二天醒来,林教授习惯性地收一下邮件,会发现老李深夜两三点钟发来的邮件。这让林教授觉得自己总是还不够努力,所以才一直在瓶颈晃悠。
婷婷说,老李那身体,他自己就一点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老李知道自己高血压、高血糖,尿酸也高,所以每次大家聚会喝酒前先吃一把药。都啥药啊?我咋知道?不能问人家吧?婷婷是个学医的,她替老李操着心,又不能多管人家闲事。只好让林教授不要学老李。
我都不懂你们学科学的,一点都不知道科学地活着。都是名利惹的祸,老李想拼院士吧?不过看这样,身体能不能坚持到那天也说不定呢。婷婷说得口无遮拦。
你别瞎说,老李的愿望是在他们初高中母校的校园里立个石像,他们学校挺牛的,有不少知名校友,牛人都立了石像。只要老李成了院士,就会有个石像。
婷婷听了笑死了:立个石像怎么啦?就永垂不朽了?唉,你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有时候也是真可笑。
林教授和婷婷的关系基本上算是中年夫妻家庭里比较好的那种。婷婷家境较好,吃苦少,所以比大部分女人简单天真,这是林教授特别喜欢的。她不像别人满脑子利益得失,她去菜场买菜从不还价,还说农民真可怜,青菜两元一斤,两千斤才四千元,得忙成啥样才收获两千斤青菜。林教授说,你是从菜贩子手里买的,农民拿不到两元,最多一元。啊?国家有给他们补贴吗?肯定有吧?要不农民太苦了。林教授看着婷婷一脸真诚的同情,觉得她确实很善良。但林教授认为,正因为这种善良所以她不懂他母亲。
林教授的母亲,除了想要孙子,还有个特别让婷婷不能理解的个性,用婷婷的话说:你妈简直自私到不可理喻。
他妈原来是镇上百货店的营业员,后来可以个人做生意的时候承包了几个柜台,那时候方圆百里也就镇上一个百货店,所以她是赚过钱的人。林教授曾经跟婷婷说过,他大学的那阵子,过年回去帮忙,他妈的柜台一晚上能数两三千块。那是啥时候?也就是工资高才两三百的时候,林妈妈承包的百货柜台已经营业额一天两三千了。但是,钱呢?林妈妈从来都是说自己没钱,儿子结婚、买房、生孩子都没见过她拿钱出来。那时候,林教授还是有梦想的学生林家豪,在硕士博士的路上奔忙;婷婷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忙,但是收入还不错,基本上家用都是婷婷的。他们先是租的人家两间屋子的房子,在里面领了结婚证算是结了婚;后来换了三楼的两室套,在那里生下了女儿。再后来停薪留职跟着林家豪去日本读博士,接着又去美国上博士后。那时候,他们一直在路上,没有精力去追求大部分小夫妻所看中的物质需求,婷婷便也没有感觉到婆家有什么问题。
一直到他们在日本的时候,林妈妈打电话跟儿子要钱。她不明说,就说家里一块豆腐都要分三次吃,然后林家豪给家里寄去了他们在日本积蓄的一半;第二次是在美国,林妈妈跟儿子说自己要去棉纺厂打工,因为你爸爸太没出息了,啥钱也赚不来。林家豪急坏了:棉纺厂对肺不好,你别去啊,我给你先寄点吧。前面说过,那时候他们账户上有三千美金存款,他跟婷婷商量,婷婷说实在要寄就寄一千吧,结果他寄了一半,一千五美金。婷婷没哭没闹,盯着他看了半天,一晚上没怎么说话。其实那时候他们那点钱也是为了回国需要安家,在美国一点点省出来的。国外的留学生真的不是国内想的那样好像赚很多钱,大部分是要打工才能交学费的。林家豪是日本国费博士,也就是日本国家出钱培养的那种,每个月固定将近二十万日元的工资。即便是这样,在日本的时候,他们也是连草莓都舍不得吃,每次晚上九点过后去超市买打折的水果还是左思右想,搞得她三岁的女儿理想是“要做一个卖草莓的”,她听了大笑,笑过就买了一盒便宜一点的安慰一下小姑娘;在美国,她每周倒三次车去一次中国超市买一周的菜,连挑个黄瓜都要挑便宜几毛钱一磅的。省到最后都给了她婆婆,然后她想起来不对啊,她有退休工资,有租房房租,而且不是十几年前每晚就数两三千了吗?她之前似乎也从没有给过林家豪钱。婷婷家也有亲戚在农村的,似乎大家都在为儿女忙。即便是最老实的,就靠种地打工的表舅,也是忙来忙去都为了儿子。婷婷对林家豪说,你妈妈是不是觉得我们在国外就有钱?你要跟你妈沟通沟通啊。林家豪说,算了吧,她总是我妈。后来回到国内,婷婷注意了一下,发现婆婆的钱就是她的命,她不给任何人,常常为了公公生意不好不给她钱而吵得不可开交。她有个保险箱在她卧室里,当她不得不从里面拿钱的时候,比如人情世故,比如小辈的压岁钱,比如需要请客买菜,只要她出钱,接下来两天脾气就会特别不好。她的钱,除非涉及到她自己的健康和安全,比如她说自己有偏头疼,全国的医院和专家都看遍了,关键也没看出啥问题;牙疼也不会像一般妇女一样忍忍或者吃点止痛药,她会去洗牙。而对老头子,也就是得癌症的林教授的爸爸,若是他的腿到冬天就痛,胃常常不大舒服,她都是带着嘲讽说:平时不注意的老毛病,不要管它,过段时间就好了。老头子年轻时候做生意,一开始还好,后来亏了。据说借了银行不少钱,还不了了,都成了呆账,于是也没钱东山再起。林教授母亲说老头子是前世的冤家,不赚钱还要吃老娘的。这些都是当着儿子媳妇孙女的面说的,婷婷虽然觉得不好,但也只当是夫妻间的吵架。可是这次,面临着老头子的生死关头,老太婆在CT室外面对儿子媳妇说,我反正没钱,你们没钱就算了,不治了,我也早就不想跟他过了。
婷婷目瞪口呆,多少年的夫妻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亲人的命怎么也比錢重要吧?林教授认为他母亲可能确实没钱,你看她自己也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婷婷说,你不是说你大学寒假回去尽帮你妈数钱吗?林教授说,那都是啥时候的事情了?再说也是要用的嘛。婷婷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又没给你钱,自己有退休工资,还有房租,我们平时还隔三差五地给她,怎么就用完了?林教授说,可能是要还我爸欠下的债。你妈那人会替你爸还银行的呆账?她会这么傻?好像我妈说也借了私人的钱,那个得还。你妈连你爸爸的命都不管,我是不相信她会还债的。你就是不相信我妈,不相信就不要说。你妈不是刚收了你妹婿家四万礼金吗?难道又还了你爸爸的债?
说起来这四万礼金,确实是惊到了婷婷。因为小姑子和前妹夫结婚前打过一个孩子,导致后来怎么也不怀孕,离婚了;小姑子人又胖,长得也不好看,最要命的是不孕,在农村不孕简直就不是女人,所以一直也找不到人家。终于在多年之后,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一个看起来还挺靠谱的——老婆因为生孩子出血过多死了的,家里有俩男孩,亟需新妈妈。看起来天作良缘,他妹妹也没有生孩子的压力。那个男人最不错的是,听说他妹妹的心愿就是生个自己的孩子,还没结婚就给他妹妹做试管婴儿,虽然没有成功,但是钱花下去了;没想到结婚前林教授的妈妈又跟人家要了四万礼金。加起来八九万,在一个小县城不算少了,妹婿也是在外面打工挣钱的那种。
不久,林教授的父亲就被诊断为胃癌。林妈妈不肯拿钱,那只有儿女出。本来也该女儿出一点,但是想到好不容易刚刚结婚的小姑子用了人家八九万,婷婷说,爸爸生病再让他们出钱,我怕你妹妹不好做人呢。
于是只能全部自己来,尽管家里也没钱,除了林教授跟人提前签下“卖身契”,还有就是去银行贷款,那种对事业单位工作人员随借随还的贷款,也还好不算太麻烦。婷婷说,我们毕竟来钱没他们辛苦,算了。
但是对于婆婆不肯拿出钱来给公公治病,婷婷是想不通的。
我没见过比你妈更自私的母亲。
你不懂,别说了。每次他都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婷婷便不再往下说。
林教授觉得他母亲的自私都是可以理解的,年轻时候吃太多苦了。他母亲告诉他,外公家原先是县城的,是下放所以才到他父亲那个村上,然后他没怎么上过学的父亲看上了他初中毕业成绩优秀的母亲。他外公为了能够在这里安稳下来,将他母亲嫁给了他父亲。那时候,他爷爷是三代贫农的身份,生产队的会计,有一言九鼎的威信。而当他母亲怀着他大着肚子的时候,外公家落实了政策,除了他母亲,一家都上了县城。他觉得自己是能理解母亲的,她确实是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一大家,心里未必没有委屈,便会觉得只有自己可靠不是?那怎么可靠呢?钱!她的这种拼命要钱、过度自保的感觉,林教授作为儿子,能体会得到。婷婷是城里姑娘,他觉得她不会懂得他母亲。
准备申请基金资料也不是一两天能搞完的,往往要一个星期左右。对于凡事谨慎小心的林教授来说,可能要更长时间。这一个上午,林教授只做了一点点,关键中间跟两个学生聊了聊他们的实验想法。这些都是林教授的工作,他只有在办公室,才觉得心里是安稳的。快要到十二点的时候,婷婷给他发了个短信:在第四食堂等你,靠近卖凉皮的地方。
他俩自从女儿住校了之后,大都在学校吃饭,学校有很多食堂,各种各样品种,也不大容易厌倦。婷婷说自己解放一半了,等女儿上大学就全解放了,说不管林教授了,自己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你那时候还没退休呢。申请内退啊,人想开点,衣食无忧就早点享福。赚大钱有你呢,反正你喜欢忙,我忙啥忙?
我喜欢忙?没饭吃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了。林教授说。
怎么会没饭吃?再怎么现在吃饱总没事啊。婷婷每次都这样说,带着不解。
“没饭吃的时候”是林教授的口头禅,然而婷婷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大概是她从小到大没有过这种感觉,她觉得那是她父母那时候的经历,而林教授说出来真是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的口气。第一次聽到这句话的时候,她问林教授小时候家里是不是很穷,林教授说那时候他们家是村上最富有的,是第一家有电视机的。那怎么会没饭吃?有钱不一定有饭吃啊。婷婷搞不懂了,连饭都吃不上怎么叫有钱?
实际上,婷婷确实并不完全了解她的丈夫。这个中国著名大学的现代科学家脑子里住着的大部分都是和她无关的成长经历,她既不能感受也不能分享。只是大部分时候,在没有冲突的时候,不表现出来。
林教授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门,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又是那个同学。怎么办?他还没去找材料专业的那个教授,下午也去不了,下午答辩。可是这个人怎么这么烦人?不是告诉他问过了再给他电话嘛。林教授不接电话,停了。林教授刚走到电梯口,又来了。看来不接不行。
“林导啊,那教授咋说呢?”
“我昨晚刚从香港出差回来,上午忙死了,还没去呢。我去过会打电话给你的。”那边停了一下,忽然问林教授的地址,说要给他寄点家乡特产过来。林教授连忙说,别别别,都是同学别这样,我也就是问一下,不麻烦。我看啊,我下午要给博士论文答辩,要不明天一早给你去找一下?那边说我怕说迟了他招满了,你看你都招满了。林教授说,我是直博的,不是直博还没开始呢,你放心好了,来得及的。那么,就麻烦老同学尽快帮我问一下,你打个招呼比我们直接问要好很多。好,你等我电话。
林教授吃饭的时候跟婷婷说起这个老同学,婷婷说为了孩子嘛,着急是可能的,但这个人确实有点那个,哈哈。
午饭之后林教授回办公室眯了一会儿,做了个梦,他妈来了,还牵着一个男孩的手,说是他儿子。他半惊半吓地醒过来,说了一句荒唐,赶紧准备去答辩现场。
博士论文答辩如果不是特别差,基本上也就是走个过场。林教授这个学校的学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大部分时候科研组的要求都比较严格,比如学校规定两篇影响因子6.0左右的国际刊物论文就可以毕业了,不少教授要四篇,一定要四篇。林教授后来自己出来独立了,也是遵守了这个规则:必须四篇论文。既然能发四篇国际论文,大体上学生都已经刻苦到一定程度了,一般到了答辩的时候,都是过的。不过就是几个教授借机聚聚,喝个酒打打牌放松一下。打牌这种事情和个人的工作风格特别像,比如老李,他永远要赢,而且坚信自己没有打错,即便是他打错了,也会找到别人的过错所以他打错了,谁都不愿意和他对家,然而他是长江学者,比较牛,林教授这样的后辈就不大好意思明确表示不愿意。但是林教授能忍,而且他不轻易说话,给人的感觉比那些满嘴跑火车的要有尊严。所以老李跟林教授对家也不好意思骂得过分,场面还算和谐。这个晚上他们打了三局,三局都赢了。老李兴高采烈,林教授心情也比上午要好了很多。
他回到家的时候十一点多钟,婷婷说今天还算早啊。他说答辩和打牌都还顺利,看起来是个好兆头,这之后的工作也会很顺利吧。
嗨,真不懂你们这些学科学的,一脑子的迷信。
这不是迷信,就是第六感吧,或者是气场。也就是现在大家流行说的量子纠缠,你不知道的并不代表不存在。你看不到而已,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哈哈哈,一半是科学一半是巫婆的感觉。
林教授刚说运气好,手机振动了一下,这个时候了,一条微信居然来自他的母亲:我们明天去你家。
林教授愣住了,倒不是他不欢迎,只是太突然了,而且,他想起来中午的梦。当然,母亲不可能牵着他根本不存在的儿子,但这些天来他母亲不断地跟他说孙子的事情,让他觉得这好像不是好事。
谁啊?你愣着干啥?
哦,我妈。她说他们明天来我们家。林教授说得有点底气不足。
婷婷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明天把客房的房间收拾一下。
我估计也就是来看看孙女怎么样。
怎么这么突然呢?这时候他们年纪大的也该睡了啊。婷婷的疑问倒是来自第六感。
谁知道呢,估计他们睡不着就想着来看看吧。说不定明天又改变主意了。林教授说。
但愿如此。婷婷说。
你这怎么说话呢?实际上林教授也希望但愿如此,但是听老婆这么说,就有点生气。
唉,算了吧。睡觉吧,明天刮明天的风。婷婷不想跟林教授理论,但显然不大舒服。每次婆婆来这里,总是有婷婷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这也不是婆媳关系难处的问题,实际上确实是老太婆过于强势,总觉得自己儿子是个大教授,媳妇不仅应该对儿子俯首帖耳,还应该对她这个教授的妈妈感恩戴德。再说媳妇又没有生个儿子,更应该心中有数。不直接说,但是指着秃驴骂和尚的时候也有,婷婷虽然心大,但不是个笨人。但是看老公的面子,便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心却是一次比一次凉。
她不说,林教授倒也不知道她怎么委屈。只是想,不就是老人的老观点嘛?你当听不到就行了。跟她计较什么。婷婷是不跟她计较,其实她是计较林教授在他妈妈和她之间从不当面偏向她。她觉得,就是因为老公的沉默才导致他妈妈现在这样。她真的不大理解,为什么老公都四十了,还是不敢当面反抗他妈妈,当然,背后也不会反抗,明明他也知道是他妈妈过分了。相反,他会指责她过分在意了,或者指责她对他妈妈有意见。每当这时候,婷婷便转过身离开。并不是她让着林教授,而是她觉得可以让自己少一点对丈夫的厌恶。
是,每当这时候,所有的他们夫妻之前的恩爱好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都是厌倦。而婷婷,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想要逃离的感觉。但是怎么能逃呢?逃哪儿去呢?他们是十二年的夫妻啊。婷婷选择不深入,不吵架,转身离开。
好在如果没有他母亲的介入,一切都还是风平浪静的,婷婷觉得他们夫妻之间还是和谐的。
今天可以吗?弥补你昨晚上。林教授好像又有点蠢蠢欲动了。
啊?你行吗?四十多岁的人了。
才四十多岁怎么不行?你摸一下看。
并不怎么样啊。明天吧,别太勉强了。我又不是个荡妇。
不,还是今天吧。明天他们万一来了。
婷婷明白了。
但是貌似还不错的林教授真的干起来,不行。
算了算了,这几天你太累了。还没好好休息呢,别为难自己,啊。婷婷很温存地在他怀里,有点幸灾乐祸。这会儿,看他这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反而好起来了。
奇怪。刚才打牌的时候我还觉得今天运气不错呢。林教授有点悻悻然。
等你妈走了再说吧,你别这么着急,也别勉强自己。睡觉吧。
林妈并没有像她儿子说的改变主意,她果真来了。她来了,自然也带着林爸,要不谁帮她梳头捏脚?谁由她不开心张口就骂。她虽然对媳妇不满意,毕竟不能太过分。但是老头子可以的,而且,她可以指着老头子骂给媳妇听,媳妇心里总该有点数吧。
婷婷曾经对林教授说过,你妈对你爸太过分了吧?事情都是你爸做,有点不好张口就骂。真不知道这一辈子你爸怎么过来的。她亲眼看到老头子在帮她按摩的时候不知道哪儿不对劲,她声音很大地训斥老头子。
林教授说,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爸爸生意亏了以后。林教授倒是很老實。
那怎么能这样呢?生意赚了就伺候着,亏了就骂?夫妻又不是老板员工。
你不懂啦,农村不都这样?没钱才把钱看得重。
我家也不是没有农村亲戚,不是这样的啊。你不是说你大学过年回去的时候,你妈一天的生意晚上就有两三千吗?你大学那时候,大学教授一个月工资也没到千啊。你妈没钱?她也就把钱存着专门给自己用。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
那我妈也没见穿好的吃好的啊。
有一种人确实不大用钱,他们就是喜欢钱。看到钱就开心,所有的亲人都没有钱亲。
你别说了,再怎么说我妈也轮不到你说。林教授冷着脸。
婷婷不作声了,她转身离开,内心冰凉。知道这时候再说下去,两个人要么吵起来,要么冷战。而那种厌恶感会越来越浓。
给你爸买个保险吧。你妈是供销社退休的,有社保;你爸没有,万一生病就麻烦了。
保险都是骗人的,你这种人就是容易受骗上当。林教授一来不相信平时能吃能睡受气也无所谓的他爹会生病,二来确实也不懂保险。他印象中保险就是那些大街上拉着人家的骗子。
现在保险还比较规范。
再说吧。然后这事儿就放到脑后去了。那时候他父亲除了一些他妈说的“老毛病”,确实看起来很健康。更没想到是胃癌。
他爸爸康复之后,婷婷再说林教授脑子太死不肯接受新事物的时候,曾经举过这个例子。但是林教授说,说有什么用?你怎么自己不去办?
婷婷说,我怎么办?要你爸爸的身份证啊。你是儿子不同意,我非得去要身份证?
那就别说。林教授大概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但是这样的时候很多,显得粗暴而简单。完全不像是一个严谨的教授。
婷婷也习惯了,或者说她学会了习惯,在一次次莫名其妙的争吵之后,她用“他毕竟是善良的,也是爱这个家的”来说服自己不要计较,驱赶厌恶。
说起来,因为公公化疗,她和婆婆也有过住在一起将近三个月的经验,那是婷婷主动提出来的,然而——
那是公公刚刚开完刀,需要化疗,婷婷想了至少一个星期,对林教授说,毕竟大城市医院条件好一些,我们家阳光不错,关键我们小区环境也好,要不就在我们这里化疗吧。林教授没想到婷婷如此建议,化疗需要三个月,本来是准备回老家的县医院去化疗的。化疗只要药物差不多,基本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三个月住在一起,连林教授都觉得会发生不愉快,他显然是知道他妈的。所以,他做好了让父亲回家化疗的准备。
婷婷想到可能发生的和婆婆之间的不愉快,想到了也许会有的不方便,所以她至少想了一个星期。但是,最终还是想:回县城毕竟不如这里条件好;当然也可以给他们在医院边上租个房子,她因此去看过,房子大都比较阴暗,如果临街,可能晚上还会很吵影响睡眠。再怎么说,好容易抢回来的命,还是要克服所有的困难去争取更好的结果。
婷婷将女儿朝阳的房间收拾给他们,说病人需要阳光,反正女儿住校,一周回来两次跟我住,那两天你就住北面书房好了。婷婷说只要你妈照顾好你爸爸就行了。家里的事情,不用她管。你爸爸是胃的毛病,需要少吃多餐,可能需要尽心尽力一点。
出院第一天,婷婷没去上班,在书房整理东西,十点钟到客厅一看,公公在看电视。妈呢?哦,她去医院了。她去医院干吗?她说她要检查一下身体。你吃了吗?公公没说话,婷婷赶紧去菜场买了两条鲫鱼熬了汤给公公。
你妈怎么回事?你爸住院那么多天,她不能去检查身体?刚回来就自己走了,天这么冷,都快中午了,你爸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婷婷很严肃地对林教授说,你跟你妈说这种病人需要用心一点照顾的。
好好好,我说。你别管那么多。他们俩这么多年夫妻了。
现在不一样,你爸爸是个病人,而且是癌症病人。刚开完刀,马上要化疗,需要用心照顾的。你妈这样照顾不行。
林教授明知道婷婷說的是对的,但让他这样对他妈说话,他说不出口。
婷婷静下来想想他说得也有道理,人家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要你管那么多干吗?但她还是担心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抢救下来的公公会因为预后不好而抵抗力下降,发生转移。毕竟她是学医的,她见过太多以为手术后康复了,最后由于免疫力下降化疗不理想而很快离开的。
所幸公公的体质原来是好的,所以免疫力恢复得还不错。经过四个周期的化疗,公公不肯继续往下化疗,说太难受了。婷婷说,估计也差不多了,剩下两个不化省不少钱呢。谁知道林教授一听就不高兴了:就知道你会说省钱,不化完万一癌细胞杀不掉怎么办?那你说服爸爸接着化吧。婷婷克制住了委屈,冷冷地说。但是,公公无论如何不肯再化疗。林教授注意了两周不化疗的爸爸,精神反而比化疗好很多,渐渐地面色也红润起来,才没有坚持。
婷婷跟林教授聊,癌症是说不定的,万一真的转移了,后期的治疗已经不是他们承担得起的了,所以必须保重。跟你妈说不要再骂你爸了,老头子虽然现在不赚钱但人还是不错的,一家子不缺才是最重要的。还有,胃癌复发率或者转移超过百分之六十以上,万一,只是万一啊,到时候没钱怎么办?他又没有保险。现在我们该借的借了,该贷的贷了,该提前支取的也支取完了。万一有点啥,不能等死吧?所以她跟林教授商量,把他们老家那套靠近马路的五层的房子卖了,反正也没人住。
说起那栋房子,是那种一排五六层看起来像店面的小县城特有的小产权联排别墅,大都靠着城郊接合处的马路边。那房子是他父亲壮年生意好的那阵子置下的,好歹也是个曾经赚过钱的证明,当时颇有点炫耀的意思。话说回来了,也许是钱挣得确实不够多,几乎也没啥装修,并且连自来水都没拉过来,用水全靠水泵压地下水。有时候,如果水压不够,洗一半澡,水就没了。刚结婚那阵子,林教授夫妻俩回家,住三楼,外面是大马路,不远处收费站,半夜三更都是此起彼伏的大货车的刹车声、鸣笛声。又常常断水,确实也不是很方便。所以后来他妹妹再婚之后,妹婿常年在外打工,老两口就住妹妹家帮着照顾俩孩子:女婿前妻的孩子,最小的才几个月。然后这房子就租出去,他妈管收房租。他妈说房子靠马路,也就是第一层租给人家做生意了,二楼以上的租不出去,你们别以为租金有多少钱。
此后林教授一家回去就只能住酒店了,好在小县城酒店也不算太贵。
婷婷的意见,既然房子也没人住,租了也没多少钱,不如卖了,给老夫妻买一套舒适的三室一厅套房,剩下的钱给公公准备点备用金。万一转移救不救呢?这是无底洞啊,得存点钱才安心。
婷婷让林教授跟他妈提提看,林教授觉得这个建议也好,但是他不作声,他觉得哪儿不对劲。
那天林教授在家睡午觉刚刚醒来,婷婷说妈现在正好在看电视,你爸出去散步了,你正好去说说看。你要是不方便说,要不我跟她说?
林教授躺床上,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貌似是默许的。
于是婷婷坐在看电视的婆婆边上,说了公公病情的各种可能,最后提出这个建议。还没等她说完,林教授的妈妈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婷婷直接就骂:你这个不会生仔的女人,倒是会管我们家的事情,打我房子的主意?我告诉你,我们家的东西跟你没关系,你现在住的这房子是我儿子的,你给我滚,你早就应该滚了。
婷婷蒙了,有人叫她滚,这不是她自己的家吗?居然有人在她家让她滚,她反应过来之后才说了一句:这是我家,应该滚的是你。林教授出现了。
他妈妈本来瞪大眼睛骂媳妇,看到儿子出来了,立即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说,我养你这么大,你找这么个媳妇来气我,你给我休了她,你给我立即休了她。离婚,你跟她离婚!
婷婷还想说什么,被林教授拉到了房间。
你听到你妈说什么了?她叫你跟我离婚。有这样的妈吗?婷婷气到不行。
你别说了,你没看到她哭了。林教授声音很大地在房间呵斥婷婷。
婷婷呆住了,她咬住了嘴唇,看着林教授,眼睛里有水也有火。
门砰的一声响,林教授赶紧跑出来,打开门拉住他妈,你去哪儿?
我死去,我碍着你们的事了,我死了你们爱咋咋,卖房子卖地卖人随便你们。
林教授说,不卖就不卖,她也就是说说。不卖!
这时候老头子一个人散步回来了,他当然知道老太婆的脾气,他在两百米左右的地方站住了,看到老太婆扯着嗓子说死,看到儿子像以往一样,压着嗓子在求她。
那天,婷婷回了娘家。
第二天,林教授送走了父母,去丈母娘家接婷婷。但是他不肯认错,也不肯说他妈半句不是,他对婷婷说,你就不能再忍忍?最多还有半个月,他们就回去了。
婷婷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错了,我一开始就不该让他们在这里化疗,那就没事了。
林教授说,这是什么话?
婷婷说,你四十岁了,你妈妈这样,你就不能说说她?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第一次去你家看到你妈对你奶奶那样,我就不该再跟你相处下去。
林教授说,不处就不处,老婆还找不到?妈只有一个。
林教授本来是去接婷婷的,就婷婷的性格也是会跟他回去的,但因为这句话,婷婷不肯回去了,要离婚。那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来,婷婷第一次说出离婚两个字。
婷婷平时和林教授也不是不吵架,吵完了就忘记了。两个人在本质上都会站在对方的角度着想,所以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问题。而这句话,婷婷记得很牢,并且一直没有忘记。虽然后来没离,但婷婷开始反思了,觉得生活好像并不是她以为的平静,是不是很多地方一开始就错了。
婆婆来了,因为上次的事情,婷婷不再像之前那么想要做得尽量让所有人满意,她收拾好了他们的房间,对林教授说,这些天我们医院比较忙。
老两口进门的时候,婷婷叫了“爸”,但没叫“妈”。林教授其实嘴硬,心里也是有数的,他看着婷婷冷着脸,不和他妈说一句话,也不能说什么。
老头子恢复得比较好,所以又开始伺候老太婆了。晚上打好了洗脚水,试了水温之后端给老太婆。
婷婷正在收拾客厅,看到老太婆理所当然地坐在沙发上将脱下来的袜子塞给老头子,刚把脚伸进脚盆又拿出来,开始数落老头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记不得呢?
一种心酸涌上了婷婷的心头,她离开了客厅,走进自己房间。林教授正在电脑前工作,父母来了之后林教授晚上不大去办公室了。不知道是为了陪父母还是有其他想法。
婷婷想跟林教授说什么,但还是没说。说了也没用,人家是多年的老夫妻了,她看不惯纯属多管闲事不是?说了,还会让林教授不高兴。不说!
夫妻间因为经济的悬殊而变成这样的主奴关系,尽管林教授说乡下人很正常,但婷婷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睡觉吧?不早了。婷婷开始铺床。
他们睡了吗?
没有,快了。你爸爸在伺候你妈洗脚,可能水烫了,正在骂你爸呢。
林教授不说话。
我洗洗睡了,你到啥时候休息?婷婷也沒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尽快吧,回了这封邮件就睡。我同学那个要考材料化学研究生的孩子,张老师回邮件了,说他可以招收。我谢谢他一下。
那不错,你总算不要再被他骚扰了。
实际上我也可以不理他,但是说起来是同学,又是老家的,不好意思。能帮还是帮一下吧。明天等他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没问题了。
你现在发个短信告诉他啊。
算了吧,我躲他还来不及。
行吧,随你,我先洗洗准备睡了。
林教授扭头看婷婷进了主卧的卫生间,关了电脑页面,挪开椅子,走出了房门,来到客厅。他父亲正在给他母亲按摩头部,这是每晚必做的,她有头疼头昏的毛病。
你们早点睡吧。林教授是出来打个招呼的,但是被他妈叫住了。
儿子,过来,这边坐,来。老太婆挥手让老头子退下,拍拍身边的沙发。林教授便坐了过来。
妈,最近我有点忙,也没空陪你们。你和爸爸自己在周围转转,听说小区对面建了个湿地公园。还有小区的中心花园那里阳光很好,很多年纪大的在那里玩。
我才不去那里呢,堵心。
为什么?人家跟你吵架了?
不是啊。人家都带着孙子玩得开开心心,我去干吗?我又没个孙子让他们看看。他们问我,你孙子呢?我说啥?不去。
妈,也有人带着孙女的嘛,怎么可能全是孙子呢,这里的人不在乎男孩女孩的。你说你孙女在外国语学校,不知道多少人会羡慕你呢。
啥学校都没有一个带把的孙子带出去有脸面。儿子,你说你啥时候给我弄个孙子?你说吧。你说得出来,妈都可以等。我这辈子也没啥想头了,就想要个孙子。
妈,我们都不小了。再说了,也没这个精力。生下来不知道有多操心,我和婷婷都是这样过来的,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那时候年轻还好,现在精力也够不上。对了,那时候还多亏了婷婷她妈妈帮忙,现在她年纪大了也帮不了了。
有我啊,儿子。我比她妈年轻七八岁呢,有我啊。你只要给我生个孙子,我保证啥事都不要你们烦。再不行我带乡下去养,你看你也是我带大的,你不会不放心吧。
林教授想起小学的时候七八岁的他,寒冬腊月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自己做早饭,然后走七八里路去上学;想起他妈常常忘记中午给他送饭,他饿得两眼发花;想起初高中到县城上学,寄宿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每天只有萝卜干白饭——他们家那时确实是村里最富有的,第一个有电视机,但他确实也比穷人家的孩子更辛苦,他知道挨饿的滋味,所以他知道一切都必须靠自己。他也知道他母亲不是一个可以照顾人的母亲,他即便再生一个孩子也不可能送到他母亲手里。他什么都知道,就像他知道他母亲对钱的感情。现在,他当然也知道他母亲对孙子的渴望。
医生说婷婷心脏不大好,怀孕肯定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
有啥三长两短?有啥事我这做妈的给你担着。
妈,你说什么呢。林教授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卧室门,压低了嗓子,再说了,就算婷婷愿意生,也不一定是男孩啊。
找人啊,四五个月的时候找人做个B超,不是仔就做了再怀啊。你不好找我帮你,到我们那里去找啊。
好了,妈,我睡觉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林教授终于听不下去了。
儿子,你别一说到这个就跟我梗。你坐下,你替我想想,你妹妹又生不了娃。
小琴那儿子挺可爱的,不就是您孙子吗?
你别跟妈装傻,你不知道那不是小琴的亲骨肉?她要是能生,我也就不求你了,我让她生俩仔,一个姓他家的刘,一个姓林。她不能生啊,这不试管婴儿都做过两次了,没成。
别做了,受罪。她现在孩子挺不错的。
不做了,她老公也算不错的,大几万大几万地花,最后都扔下了水。以前给她找医生吃药我也花了不少冤枉钱。她是没办法不能生。所以我才來求你们啊,你们没问题啊,现在政策放开了,你们再生俩也没事啊。
妈,我们肯定不会再生了。林教授难得态度很坚定,他想如果再敷衍,不但了不了事,还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为什么呀,儿子?你还年轻,才四十啊,再生一个不费事啊。
婷婷属于高龄产妇了,又有心脏病,太危险了。肯定不生了,妈。您休息吧。
林教授的妈呆住了,她难得听到儿子这么决绝地跟她说话,然后没等她回答就回房间了,显然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老太太来到儿子家里主要目的就是当面劝儿子再生个二胎,虽然之前和儿媳妇有很大的矛盾,但她不在乎儿媳的冷眼,这是她儿子的家,她有底气。她甚至很有信心儿子一定会考虑她的心情,她太了解她儿子了,从小到大一直是听话的,他基本上是对她这个妈妈言听计从的。唯有一次,他鬼迷心窍,也就是儿子上大学不懂事的时候,寒假回来被她店里一个打工的女孩勾引,他甚至打算娶那个女孩。她赶走了女孩,阻止了儿子娶一个初中毕业生。她上学的时候成绩是特别好的,如果不是后来社会问题家庭情况让她停留在了初中毕业,全村人都认为她一定可以考上大学。所以她是看不起一个有条件上学的姑娘还只是初中毕业。她看到那个心怀鬼胎的姑娘在没有灯的仓库里如何用发育得很好的乳房“勾引”她的儿子,她看到儿子抱着姑娘的手插进了姑娘的棉裤,但是她坚决不同意儿子说要娶那位姑娘。寒假还没结束,她便赶走了儿子,然后她冷静地说服姑娘的家人帮姑娘找了个人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嫁了出去,以至于儿子暑假回来,以为可以娶到的女孩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这件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的骄傲,她觉得因为这件事情她改变了儿子的前途。如果不是她当时的手段,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大概就会结婚然后留在家乡的小县城。不过现在想起来,他留在县城,说不定她不止有一个孙子了。
她对老头子说,唉,人看不到前面的路,早知道就让他娶了那姑娘,孙子说不定两三个都有啦。那姑娘也很能干的,现在已经是身价几百万的老板了。我现在呢?啥都没有。
老头子说,要是那样,现在我肯定就没了,去黄土公社啦。
她看了一眼老头子,若有所思地说:你?没就没了呗,有个孙子,你没了有什么要紧?
林妈没有说服儿子,但她不死心,她还想从婷婷那里再试试看。尽管她也知道婷婷不喜欢她,但是,她有她的想法。
她当着婷婷的面,跟老头子发脾气:天天跟你这个死老头一起,一点乐趣都没有。肯定是你上辈子作孽了,这辈子注定没有孙子。
她说的是方言憋出的半普通话,显然是说给婷婷听的。婷婷皱皱眉头,她没有接婆婆的话,她去厨房准备晚餐了。
第二天,婆婆买了老母鸡,说特地从农民手里买来给婷婷补补身体的。婷婷愣住了,她不知道婆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稍微有些感动,她想是不是婆婆为之前的事情变相地向她道歉呢?
我不用补,让爸多吃点。他才需要补。婷婷说。
他吃那么好干吗?你多吃点,我听家豪说你心脏不大好,你多吃点补补。
婷婷说,谢谢妈,我心脏没啥大事。来,你们都吃。
没啥大事更要补补,心脏好起来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啊。林妈喜气洋洋地往婷婷碗里夹了一个鸡心。
婷婷看林教授。林教授不置可否,没听见一样吃饭。婷婷便也不再接婆婆的话,她可以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晚饭之后回到房间,婷婷问林教授:你妈什么意思?
林教授说,我妹妹不能生,他们喜欢孩子吧。
他们喜欢孩子?渐渐小时候也没见他们多喜欢呢。他们是喜欢男孩吧?一口一个孙子,昨天也说给我听。她啥意思啊?她那口气好像跟你商量好一样。
商量好怎么了?我们也不是不能生,再生一个又不犯法。林教授并不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尤其是对着婷婷。
实际上,你能看出来,我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如果在日本或者美国的时候,我们能看到前途,或者能感觉到来自于家里的支持,而不是我们那么艰辛还跟我们要钱,也许我们早就生了老二了。我们不生孩子你也知道,因为一直没有生二胎的经济基础。她要孙子就别跟我们要钱啊。
说什么呢,不想生就不想生,又跟我妈有啥关系?这都是什么理由?条件,我堂弟表弟生三四个的条件都好?
如果像他们那样,我宁肯一个不生。
不生就不生,别找理由。
好吧,不说了。让你妈以后别跟我说这些行吗?
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管得了?她是我妈。
林教授看婷婷,他其实知道婷婷不高兴,但是他认为自己如果偏向婷婷,会让婷婷对母亲更有意见。他觉得婆媳关系应该平衡处理才不至于有更多的麻烦。
林教授认为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总是不好的,他有他自己处理婆媳关系的原则:在母亲面前尽量帮着婷婷,在婷婷面前尽量帮着妈妈,两个人都在的话就不说话。实际上,除了目前他尚在坚持不让婷婷生二胎以外,前者他做得不好。后二者他做得确实好,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婷婷离他更近,更能理解他。但是,理科教授林家豪将物的共性等同于人了。而他,并不知道。
婷婷隐隐约约觉得只要婆婆在这个家,她便随时可能有危险。
我妈身体不大好,明天周末,我回去一趟。周一回来。
林教授没作声。他当然知道婷婷是有意躲他父母,但他确实也不能说什么。婷婷回去住两天也好,免得真的又和他妈闹出矛盾来。
婷婷回了娘家,正合婆婆的心意,她可以随时和儿子促膝谈心。林教授怕父母两个人在家寂寞,周末便也比平时早一点回来。
老头子在厨房烧饭的时候,林妈便拉着儿子坐在沙发上,聊聊家乡的事情,实际上都是聊她的言外之意。三叔家的儿子生了俩儿子了;小芳堂妹你知道吗?怀上就流产的那个,这次在床上差不多躺了十个月,终于生了个大胖小子;邻居丫头之前罚款生了仨都是丫头,这次怀上,国家允许生了,倒是生了个仔哦;对了,还有镇上的张嫂,女儿嫁人生了个儿子,不是能生二胎了嘛,老两口求女儿再生一个跟他们俩姓,女儿不肯。然后张嫂自己怀孕了,说求人不如求己,生了个大胖小子,比外孙小一岁多呢。
林教授看看他妈,什么意思?她也不可能生了啊。
你看我干吗,我是没那个本事了。我如果有本事也不会求你们了,我跟张嫂一样自己再生一个。不行啊,我老了。但是张嫂比婷婷大多了,她能生婷婷怎么就不能生了?
张嫂?你说的是张二妹?她是我同学的妹妹吧?她没婷婷大,四十岁不到,乡下人结婚早。妈,我和婷婷真的不打算再生二胎了。婷婷也说了,生二胎除非让我找其他女人。
哦,我说呢,原来是这个女人在作怪。找其他女人?她以为你没那个本事啊?那你就找其他女人给她看啊。
妈,那我这家还要不要了?林教授说着要站起来离开。
坐下,听妈说。你一个堂堂的教授,她不就一个小护士吗?她凭什么对你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这么听她的话?她说不生就不生?她跟我作对没事,不能跟我们林家的后代作对啊。
妈,她不是跟你作对。我们要生在美国日本就生了。
那你们那时候为什么不生呢?
林教授顿了顿说,生个孩子哪里那么容易呢?要有精力、有时间、有钱。我们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
你啊,你这个孩子,肯定又是听你老婆这么说的。不生,总会找到理由的。
该吃饭了。老头子将菜一个个摆上桌子。
你听我说,你不要光听你老婆的话。你老婆这个人,看起来像个好人,其实会算计得很。她那点小九九我早就看透了,就知道自己享福,有啥病?我看她面孔红红的,精神好得很。她就是不为我们林家想想。依我看,你不能依着她。你不想要个儿子吗?妈不相信你不想要个儿子,你也就是依着你老婆才说不想生。哪有男人不想要个仔的?是你老婆不为林家想,也不为你想想。她如果为你想想,现在你的仔都会打酱油了,会有什么困难?不愁不长就愁不养。养下来还愁长不大?
林教授的脑子里再次闪过了自己的童年,确实怎么样都能长大,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次经历他的童年。
妈,不管以前什么原因,现在我们年龄大了,真不能再生了。
男人四十算什么大呢?她是有些大了,但是你不大啊。她不是让你找其他女人生吗?她既然让你找了,你为啥不找。
妈,她那是气话,我怎么找其他女人?谁愿意无缘无故地跟我生个孩子?我又不是那些土豪,可以随便找个小三。
傻儿子啊,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别的女人生啊。她不肯生不能生,你们离婚,你找个能生的肯生的啊。你现在这种条件,大教授,找个大姑娘也找得到啊。
林教授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他妈会说出这种话,而且,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他惊讶地看着他妈,
你看着我干吗呢?我说的是实话啊。她以为她是什么?你爸爸生了个病,不是你出的钱吗?好像都是她的钱一样,要把她当观音菩萨供着?没她我林家就没花样头了?我看有她我林家才没指望呢。没生个仔,还有理了。
妈,你别说了。幸亏渐渐不在家,要不……
渐渐也被她教坏了,难得来也不让我们说说话,去姥姥家了。这还不是她教的?
妈,渐渐是她姥姥带大的,跟姥姥关系好,每个周末都去。跟你们不是很熟,小孩子嘛,当然也不懂爷爷奶奶更亲,哪个对她好她就去哪边,跟婷婷没啥关系。
你这孩子咋这么说话呢?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对她不好。我自己的孙女,我会对她不好?
林教授确实无意中说了实话,连忙补救:不是说你们对她不好,你们住得远,不如她和她姥姥熟。她从小是她姥姥带大的,所以亲姥姥,不是说你们对她不好。
唉,渐渐要是个仔,也轮不到她姥姥。算了,不说这个丫头片子了,你再给我生个仔,让他跟我亲啊。
我们肯定生不了了,现在我们一家挺好的。婷婷对我、对渐渐都挺好的,我不能冒这个险,万一婷婷有啥危险……
好什么好?你是个大教授,她当然得对你好一点,你要是啥都不是,你看她怎么对你好。
好了好了,吃饭了。婷婷人还是不错的,就是没生个仔。林爸把碗筷都摆好了,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給我闭嘴,你捡了条命把她当亲妈了?再说也不是她的功劳,是你儿子孝顺,她就惦记着你那房子。
妈,婷婷也没说要咱家房子的钱,她的意思是那房子放着又不能住,不如卖了给你俩买套房子,剩下的钱给爸治病。她是这个意思,你那天可能没听懂。
我没听懂?是你没弄懂吧?我的房子要她来指手画脚?奇了怪了。我的房子我还要留给我孙子呢,她算哪门子来的?
吃饭吧,妈。别说了。吃饭。
不吃!我一想到我孙子,我就吃不下饭,我还不如死了好。我死了你们也安静。我死了你那老婆最开心,所以我还不能死。不管怎么样,我不见到我孙子我死都不会瞑目。
老太婆真的不吃饭了,并且像上次一样抹着眼泪去房间了。林教授看了一眼父亲,老头子叹了口气,说:要不,你看看跟婷婷商量一下,你们再生一个吧。
这时候林教授的手机响起来了,是那个二十多年没见过的老同学。林教授已经将找过导师的事情告诉他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打电话过来。
林导,我啊,是我。谢谢你啊。再问一句,是不是考取了一定就能上了?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在同等条件下,肯定是接受你家的。万一有好得多的,那就说不定了。每个导师都希望有好的学生。
不能肯定啊?
我能肯定的是导师会注意你的,考得好的话没有什么意外基本没问题。
林教授搁了电话问他爸爸:你知道他吗?就是以前住我家后面的那个。
林爸还没回答,刚才哭哭啼啼进房间说不吃饭的林妈冲了出来:你要帮他啊,他小姨子是我们镇上卫生院做B超的,以后肯定要找他的。你帮他,以后求他小姨子做B超,男娃女娃肯定会告诉你的。
我高中毕业之后就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的。这个人挺烦的。
我给电话他的,他答应我以后找他小姨子,我才给他的啊。这有啥烦的呢,你也就是打个招呼。
此刻,婷婷在娘家陪着她妈聊天,她妈也在劝她能生就再生一个,这样大家都高兴。你看现在,弄得大家都不开心。你也要理解老人想要孙子的想法,毕竟他们那里就这个最重要。你生一个儿子,大家皆大欢喜,家豪肯定开心得不得了。
那我要再生一个女儿呢?
不会的,你小时候我就给你算过命,如果没有计划生育,就是一儿一女的命。而且,女儿都像妈妈,你就像我一样,第一个女儿,第二个就是儿子了。
婷婷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说,不,我肯定不生。
她不是不想生,她长一张天生讨孩子喜欢的脸,她也喜欢孩子。但是,潜意识里,婆婆越是想要孙子她越是不想生。她那么通情达理,但是却憋着一口气。
孩子是你的,也不是他奶奶的,你这有啥可赌气的。我是劝你和家豪能生就再生一个,都才四十岁,肯定还是能生的嘛。
妈,这不是生个孩子的事情。你不要再说了,我和家豪都不准备再生了。
周一早上婷婷从娘家直接去上班了,整个一天都在想婆婆这周会不会走。不走的话自己是不是要每天回娘家。天天回娘家的话岂不是显得怪怪的?不回的话每天对着指桑骂槐的婆婆,到底要不要再发作一次?发作的话她和老公关系怎么处?
你妈啥时候回去。中午休息的时候,婷婷想想还是给林教授发了个短信。
明天就走了,我妹妹的孩子要人带。
明天啥时候走?
买的上午的票。
嗯。我今晚值班,明天你送一下吧。婷婷口气虽然很平淡,但是真的如释重负,她不是今天值班,但是她跟最近孩子快要高考的一位值班大姐说,她愿意帮她值个班,而且不要她还。
说实话,问他妈啥时候回去就是明显赶他妈走,因此她也没指望林教授这么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每当说到他妈的时候他就特别敏感。这敏感来自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他肯定知道他们俩之间的问题在于他妈,而让她伤心的是,他明明知道他母亲的泼辣无理和她的通情達理,却还是从不安慰她;不但不安慰,还会说出特别无情的话,让婷婷觉得他妈再怎么坏都是他最重要的,而她再怎么好都是外人。外人,结婚十几年的外人,想起来婷婷就觉得好心酸,然后会想起不大好往下想的心思。
不管如何,婆婆要回去了让婷婷松了口气。只要不和婆婆在一起,她不去多想,倒也一切显得没那么绝望。
第二天查房交班之后,该下班的时候,婷婷看了看墙上的钟,平时她总是觉得科室会拖夜班的时间,今天倒是觉得怎么主任没开晨会呢?哦,最近医院里的病人不多。他们医院,也大都是临时的病人,不那么重的。重症病人会转到并不远的附属医院或者专科医院。
婷婷是高护毕业,也就是大专护士。毕业之后分配在大学附属医院。林家豪那时候还在上研究生,有一次同学毕业聚会,那时候年轻,一不小心喝得不省人事,直接被同学送到医院。正好婷婷值班,拉开他衣服看了一眼他的身体,很正经地批评了他的同学:他这是酒精过敏,你们灌他酒,万一喉头过敏水肿,人说没就没了。同学们面面相觑,小声地争辩:是他自己要喝的,我们没有灌他。婷婷颇有些威严地扫视了两个同学一眼,走了。林家豪挂了两瓶水,渐渐醒了,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婷婷的脸,她正在给他检查心率、血压。
哦,醒了?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吗?婷婷戴着口罩,就剩下俩眼睛。尽管口气很冷漠,林家豪还是被那眼睛吸引住了:清澈、乌黑,好像有星星在里面一样。
我难得喝这么多。林家豪笑着对婷婷说。
你最好一点不喝,因为你酒精过敏,万一引起喉头水肿谁都救不了你哦。
林家豪惊出一身冷汗,于是更加清醒了:喉头怎么会水肿?
有人过敏表现就是喉头水肿,也就是你的呼吸通道水肿了,懂吗?
懂,就是没法呼吸了。林家豪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么年轻,还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因为喝酒挂了可不合算。行了,这瓶水完了就可以回去了。以后注意点啊。
其实婷婷跟病人说话都是这样,但林家豪觉得她特别关心自己,你看,还知道我是研究生,这姑娘显然挺关注我。
人家是护士,要看病历的啊。
人要是动了心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了,挂完水已经是夜里三点了。林家豪颇有些恋恋不舍,陪他的同学很开心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他却似乎还不大想走,硬说自己头昏,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儿。
后来呢,他跑医院来找婷婷了,找了两次都没找到。所谓的找也就是鬼鬼祟祟地在病区走来走去,重点是看看那些护士。有戴口罩的有不戴的。那天婷婷是戴着口罩的,但林家豪认为不管她戴不戴口罩自己都能认出她来。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次,林家豪一走进病区就看到婷婷正好推着发药的车子从护士办公室出来。
医生,医生,你你你,你还认识我吗?林家豪也顾不得矜持了,立即迎上去。
婷婷看了他一会儿,摘下了口罩,你不是那个酒精过敏的学生吗?又怎么啦?
林家豪第一次看到婷婷眼睛以外的部分,真是江南女孩的那种清秀可人,越发地让林家豪觉得这就是他要找的“对的那个”。
林家豪成功了。因此没有酒量的林家豪并没有戒酒,喝个一瓶啤酒就有些醉了,那种不可不醉不可太醉的状态,舒服。关键酒是他的媒人啊。
后来的婷婷结婚之后跟着林家豪去了美国,美国缺少护士,她有想要留下来的想法。也就是她再去社区大学上个学,考个执照。她算了一下,加上学英语,至少要三年。但是两年之后林家豪必须回国了,她想来想去还是放弃学了一半的学业回来了。回来以后就到了校医院,比以前在附属医院闲很多,有了更多的时间照顾家里。
本来一切无风也无雨,最多就是小康家庭出来的婷婷和视财如命的婆婆之间的摩擦,这也没啥。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但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婷婷拖拖拉拉一直快要到中午的时候才离开医院,她其实就是不想遇见还没有走的婆婆,还好,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家里是安静的。
婷婷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轻松下来了,然后,她并没有打扫卫生,而是洗了个澡,上床睡觉了。几乎是头刚靠着枕头,她就睡着了。平时一两个夜班回来她从来没这么累过,毕竟校医院的夜班也就是一个形式,甚至是可以睡觉的。但是,这次婷婷觉得自己就快要累瘫了,是那种卸下重担之后突然轻松下来的累。
微笑挂在她的脸上,显然她做了个好梦,在梦中,她梦见了林教授的手穿过她的身体,她梦见了一场完美的做爱,她居然真的高潮了,就在梦中。然后,她醒了。醒来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刚才那个梦,四十岁了居然做了一个春梦。她想了想,林教授去了香港两个星期,回来又遇上各种事情,很久没亲热所以她想了?
那今晚,就不要假装矜持了,想必他现在应该和她一样,毕竟他也是憋了好几天了。婷婷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拿起手机看到四个未接电话都是来自老公。她笑了一下并没有立即拨过去,起床将自己梳洗了一番,看着镜子里自己尚未老去的容颜,眉目间的羞涩,突然之间就觉得生活原来如此幸福,之前的绝望、心酸好像在一个春梦之后都溜走了。
林教授送走了父母,但是并没有送走他母亲的千叮万嘱:儿子啊,你一定要给我生个孙子啊,要不我想孙子会想出病来,你看我现在经常头昏、咳嗽,到处查过了就是查不出毛病。连医生都说我是心病,啥心病呢?我寻思着就是想孙子,我有个孙子就啥病也没有了。林教授因此没敢斩钉截铁地说不生二胎,其实他也不是不敢,是潜意识里确实有些动摇了。
从火车站回到办公室,秘书小马今天又请假,说孩子生病。他本来就有些心烦,此刻恨不得立即辞了小马。想起来婷婷说小马也不容易,忍了忍,就给婷婷打电话,他是想找婷婷发一下火,将对小马的不满发到婷婷身上,他经常这样的,一时的怒气不管是来自哪里的,总找个由头发给婷婷,婷婷还好,她知道他发过了就算了。但是,今天婷婷正在睡觉,手机静音状态,他又打了一个,当然还是没有接听。下午吃完饭,午睡后他继续打,还是没有人接听。他打电话到医院,医院说夜班下班就回去了。他才想起来,要不可能睡觉了?不过,以前夜班也没见她睡到中午啊,倒是常常不睡觉。他其实知道她睡着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还是觉得不舒服。现在的不舒服并不是仅仅因为小马了,跟婷婷相反,林教授今天一天都觉得哪里不对,一头的火没地方发。
五点左右,他接到婷婷的电话,他拿起电话就吼起来:你怎么回事?去哪里了?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了。
婷婷本来想问他今晚啥时候回来,她要去菜场买几个他喜欢吃的菜回来做。没想到被一阵呵斥,刚才那点柔情一下子全跑了。
我上夜班不要睡觉?
你睡了一整天?你看看几点了?你没看到我的电话吗?
嗯,睡了一天。累死了。
你有啥累的?我爸妈在这里你又没在家做饭,怎么就累着你了?
我上夜班了呀。
以前上夜班也没见你睡这么长时间。
你找我有事?
有事?有事这会儿也没了。
你到底吃错了啥药?无聊。
婷婷挂了电话,完全没有了刚才想要做几个好菜,开一瓶好酒,两个人浪漫一下重温春梦的心情了。
不不不,确实我也有错,我回来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婷婷不断地说服自己,但是怎么总觉得说服不了自己呢?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妈妈来一次,他们俩之间就会有莫名其妙的不愉快。完全是不成理由的、克制不住的冲突,大多数时候是根本想不到的。厌恶再次油然而生,且越来越浓,让婷婷不得不拼命对自己说,他们都走了,没事了没事了。
婷婷调整了一下情绪,给林教授发了一个短信:晚上吃啥?我去买菜。大概等了半小时,才收到他的回复:不用了,晚饭我在食堂吃。有组会。
刚才还自责的婷婷站到窗口看着窗外的落叶,突然感到了悲凉渐至。结婚也快十五年了,难道缘分到头了吗?她给闺蜜发了个短信:有空?我去找你。立刻就得到了回应:在家,来吧,我刚好烤了蛋糕。
婷婷立即出了家门,此刻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呆着,她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自从结婚之后几乎就围着家庭转,她为了他不为难,总是比对自己父母还要好地对他的父母;她本也是一个傲娇的姑娘,是父母从小到大的宝贝,是医院里那些年轻医生眼中的目标,她并没有想到会有一个林家豪在等她。他们还算好吧?这么多年来,若是没有他家那么多的问题,尤其是他母亲。但是怎么会没有呢?此刻婷婷非常深刻地体会到:“你不是嫁给一个男人,你是嫁给一个家庭”的说法。那么远的家庭,不住在一起的家庭,都能影响她的幸福。此刻,婷婷觉得林教授真的很像他母亲,比如表面看起来脾气很好,比如特别喜欢迁怒于身边的人,他母亲这一辈子都在骂他父亲,而他难道不是常常无来由地就冲她发火吗?
厌恶再一次像雾一样飘起,厌恶让她再次想到了离婚这个词。
离婚对她来说是一个响炸耳膜的词,她知道若是她离婚,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疯了:脾气很好的林教授;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一份得心应手的没有任何压力的工作。没有人会想起来她有啥不满足的。关键是,她是一个传统家庭里出来的姑娘,她父母也是对林教授相当满意,她若是离婚会不会众叛亲离?算了吧,忍过这一阵子吧。他父母回去时间长一点,他也就没那么心焦了。
林教授虽然是科学家,但属于情绪型的科学家,情绪上来就没啥理智,什么话都说,尤其是对着婷婷,情绪过后理智回归会知道自己错了,不失面子地让一点步。婷婷习惯了,他习惯了婷婷的习惯,以为也没啥,婷婷反正懂他。
发火之后,一个人在食堂食不知味地吃了一会儿,还是给婷婷发了个短信:今晚组会取消,我晚饭后就回去。
实际上今晚根本没有组会。
等了好久,也没见婷婷回复。此刻,婷婷正在跟闺蜜倾诉自己这些天和这些年来的委屈:我就弄不懂了,他明明知道他母亲是自私而刻薄的,对他父亲也不好,就是不说说她;都四十岁的人了,在他妈面前还是啥都不敢说;倒是对着我,怎么傷人怎么说——我为什么要生?他们要我生我就是不生,就算我喜欢孩子,我也不会再给他们生一个姓林的,我才不会为他们生。
闺蜜说婷婷疯了,口不择言,一点也不像温柔的林教授的小女人,哈哈哈。
林教授不见回复,又打婷婷的电话,他是想和解的,但是婷婷的手机放在包里,包挂在闺蜜家的衣帽架上,而且,一直没有打开静音状态。因为非工作状态,除了老公找她,基本上平时也没啥联系的人,女儿在学校,父母尚在健康状态,闺蜜有时候会找她,但现在闺蜜正在眼前听她倒一肚子的垃圾。
林教授打不通电话,火气又上来了,他认为婷婷是有意跟他作对,就是因为这几天他父母在这边。人都走了,她还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平常并不怎么喝酒的林教授,此刻想要一瓶冰啤酒,他将吃了两三口的饭菜送到碗碟回收处,又去食堂小卖部买了一听冰啤酒。
两分钟之后,他又去拿了一瓶。
出食堂的时候,他又拿了两瓶,回到办公室。林教授每天晚上都在办公室,所以他在办公室很正常。但是喝醉了在办公室还是第一次。
秘书小马一般晚上是不来办公室的,但那天晚上她觉得自己之前请假太多,便来到办公室补一下上周的工作,处理没有处理完的学生报销凭证。
小马确实不是有意怠慢工作或者偷懒,而是这两个月和老公为了争孩子抚养权的问题在打官司,虽然她赢了,但是从婚姻状况变成离异,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她也不好意思跟林教授说离婚了,所以总说家里有事,孩子有事。
她在自己办公室处理完事情之后,准备回家,经过林教授办公室的时候,就想进去打个招呼。敲门,林教授正在醉梦中;她觉得不大对劲,便用秘书备用钥匙打开了林教授的办公室,看到林教授从沙发上滚下来了,正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酣睡。
小马退出来,想去叫一个男学生来帮忙,但是实验室的灯是黑的,今晚是周日,他们都早早回去了,或者一部分人没有来。硕士博士们作为最廉价的劳动力,为了拿到最终的学位,一周最多也就休息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因为论文的结果,在实验室忙碌。所以,那每周休息的一天,也就是今天,实验室是没有一个学生的。
小马回到林教授办公室,觉得这样太容易感冒了,还是要叫醒林教授。她蹲下来,想推推林教授,感觉他浑身都是热气,便找到一块毛巾,浸湿了冷水,搭在他额头上,希望因此他能醒来。然而,一点用都没有。
林老师,你醒醒啊,你醒醒。小马不得不去拍他的脸。
林教授困难地睁开了眼睛,但是他看到的是婷婷的脸,他以为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于是,一伸手将小马拥了过来,并且翻身将小马压在了身子下面。
小马一开始还是有点发蒙,想要挣扎,但是她老板不管不顾地将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秋天,她没有穿胸罩,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太久没有跟男人在一起了,而林教授在她身上一直嘟嘟囔囔着“要”“要”——她甚至能感觉到林教授两腿间快要爆炸的欲望。
这件事情发生在秋天,大概第二年的春天,林教授不得不离婚了,因为小马怀孕六个月了。两个月的时候她就告诉他了,并且告诉他自己已经一年没有和老公在一起了,是林教授的孩子。林教授叫小马去流产的那天,他妈妈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可能活不长了,病因也查不出来,能不能让她在临死前知道自己会有一个孙子?
然后,他又打电话让小马暂时不要去流产。
他有点天真地想,让小马将孩子生下来,跟小马说好了送给他,他可以给小马一笔钱,允许她经常看孩子。他认为或者婷婷可以理解,不和他离婚一起抚养这个孩子。毕竟他那天确实将小马当作了婷婷。
他想了如何对婷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甚至差不多快要跪下来求婷婷能够理解他并且包容他,他以为他们的感情是没有问题,他是爱婷婷而不是小马,而婷婷肯定是知道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婷婷那么坚定而冷静地离开了他。婷婷没有哭闹、没有埋怨、没有争吵。
夏天的时候,林教授的第二个女儿诞生了。不,实际上,应该说第三个女儿,毕竟小马的女儿也叫他爸爸。
婷婷呢,离婚后她从医院辞职了,也就是林教授的女儿诞生的那个月,九月,她踏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她顺利地申请了学生签证,要去继续她因为跟着林教授回来而放弃的护士许可证学业。她比较顺利地带走了女儿,她对林教授说,反正你家不喜欢女儿,你让我带走吧。这样,你和小马也相处得融洽一点。
林教授的母亲一开始依旧常常跟林教授唠叨要孙子,只是小马不是婷婷,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让老太太死了心。小马其实很能干,拥有两个女儿的她现在也很幸福和满足,她自己并没有想到天降姻缘。尽管她知道林教授弄错,把她当作了婷婷,但结果就是林教授确实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他不像前夫那样喜欢灯红酒绿,他也用心照顾她和刚出生的女儿,对她第一个女儿也很好。那还要什么呢?而且她毕竟是财务出身,所以将林教授所有的银行卡管得井井有条,也就是林教授每用出的一笔钱,她都知道。她也不算小气,过年过节礼数很周到,该送的送,该给的给;而不该的,一分也不会多。她和婷婷完全不一样,她对婆婆客气得很有分寸,但她有本事让老太太觉得有一条界线是不能逾越的。后来老太太胸腺长了个啥,也开了刀。小马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妈自己有医保,也有存款,按理说呢,我知道您是不需要我们操心的;但是我们做儿女的心意还是要的,营养费什么的也不能啥都不管。这样吧,妹妹给多少,我们给双倍吧。林教授的妹妹那次父亲胃癌都没出一分钱,这次刚刚在别处买了一套投资性的房子,更不觉得有这个责任了,便也说现在手头没啥钱,就买了些水果放在了床头。小马呢,也不说什么,临走的时候塞了一个红包到婆婆手里,说,妈您随便买点吃的吧。老太太打开一看,六张红票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来自儿子的她以为理所当然的钱了,所以心情很好地将红包放进了她随身的小包里,心里觉得这个媳妇很懂事。
在和婷婷离婚之后,重新做了婴儿父亲的林教授毕竟已到中年,精力不济,便再也没有在事业上有所发展。高校就是这样,四十五岁之前如果你没有该有的,比如杰青、长江学者之类的称号,基本上过了四十五岁就会渐渐被边缘化。现在的林教授已经是半退休状态,他两年没发大文章,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往上走,所以也不努力了。反正,回国前那种想要做一流科学家的雄心壮志早就烟消云散了。这三年,他已过了后悔莫及的心态,甚至并不那么想念婷婷;偶尔想起婷婷,也不是那种思念,伴随的都是和母亲的争吵。现在,小马居然让这种烦恼渐渐走远。小马让他越来越觉得,他和两个女儿以及小马才是一家人,而和他母亲确实是两家人,并不是他之前以为的一切都应该压在他肩上。
有一天,林教授送小女儿去上幼儿园,在门口小女儿转身说“爸爸再见”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他似乎回到了第一天送大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渐渐现在美国,已经高中了。他不常得到她的消息,除非他问,婷婷会简单地回答他。但是,他也不大问,小女儿也够他忙的了。
他其實多么爱他的女儿,大的和现在的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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