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
《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中著录之物,虽云经眼,之后却有不少入潘氏三松堂中,以校《潘氏三松堂书画记》,重出者并不太多,由此可知潘氏弆藏之富,并不输于郡中之缪氏(缪曰藻、缪曰芑及其子孙)、蒋氏(蒋重光、蒋元城祖孙)、陆氏(陆恭、陆沅叔侄)诸家,吴大潋祖父吴经堃彼时略有收藏,然尚不能真正跻身收藏家之列。陆氏松下清斋藏品,除扬补之《四梅图》卷外,尚有沈周《红杏图》(今藏故宫博物院)、宋拓《淳化阁帖》(泉州本,今藏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等转归潘氏。前文已言及其收藏之趣味,明代书画集中在吴门一派,《潘氏三松堂书画记》著录沈、文、唐、仇之物,以扇面为最多,兹从上海博物馆借展沈周《绿阴亭子》(图6),从故宫博物院借展文徵明《红杏湖石》、唐寅《雨竹图》二扇页,配以天津博物馆藏清初吴历《山水之川平乱阵》扇页(图7),适成双数。殆潘氏旧藏仇英《松下眠琴》扇页,已于“十洲高会”回吴展出,遂不得不割爱,退而求其次,以吴渔山补足之。
清乾嘉问,苏州的黄丕烈以古籍收藏著称于世,他在潘奕隽、潘世璜父子交游圈中身份颇为特殊。黄跋本,于今成为藏书家口中之无上神品,然在彼时,黄丕烈仍以藏品能得忘年交潘奕隽题记为荣幸。此番从南京图书馆借展黄跋《唐清塞诗集》一种,为顾氏过云楼旧物,卷首黄跋言及潘氏桥梓,殊为巧合。在《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中,潘氏父子经眼古籍善本,大多来自黄氏士礼居。然提及黄丕烈并不仅仅与古籍相连,亦有书画在焉,如陈鳣藏元人袁易《静春堂诗集序》卷,在陈氏身后归之士礼居,潘奕隽先后为陈、黄二氏题跋,今藏故宫博物院,惜不能至。乃从上海博物馆借展黄氏旧藏明史忠《杂画》册,后有黄丕烈跋,册首则请潘奕隽题“痴翁三绝”四字,俪以潘奕隽、黄丕烈同题之明陆士仁、文从昌《陆龟蒙祠图》,亦甚般配。
黄丕烈与潘奕隽、潘世璜、尤兴诗、彭希鄭等,当日有寿苏会、问梅诗社等雅集。为黄丕烈、潘奕隽画过小像的肖像画名家胡骏声,曾为绘《梅社七贤图》卷,今不知流落何处。南京博物院藏《问梅诗社图》册(图8),存潘氏父子、黄丕烈墨痕,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陶怀玉《陶陶室声画卷》、改琦《芳林秋思图》卷、潘奕隽等《虎丘唱和诗》卷等,皆度于秘库,沉寂百余年,聚首匪易,今年共证二百年前潘、黄二氏之因缘,他日必成为书林艺坛之佳话。
二、空诸所有
自古言收藏者,有聚必有散,或谓无常,其实有其自然规律。潘奕隽的闲章中有“空诸所有”一印,语出释典,显示出他的达观,冥冥中亦影响其收藏的态度。正如前文所揭,潘世璜同样对“云烟过眼”有着深刻理解,祖孙三代中,潘世璜承前启后,不免隐没于父亲潘奕隽、儿子潘遵祁之间,然潘氏之藏品,大抵由其物色而来,从《须静斋云烟过眼录》可窥见其赏鉴之眼光。潘遵祁在继承祖、父辈藏品的同时,对于法书名画、善本精拓,亦无执念。较之于潘奕隽、潘世璜生活的乾嘉之际,潘遵祁晚年正当咸同,经历了庚申之乱,江南故家收藏散落者不计其数,他亲闻亲见,备尝辛苦,心态反而更加豁达,以致晚年竟然主动出让藏品。
太平军占领苏州期间,潘遵祁先与家人暂居光福别业,继而辗转赴上海避难。此前,从外祖父陆恭松下清斋散出的扬补之《四梅图》卷,又从同郡程桢义家流出,潘遵祁睹物思人,乃以巨值购归,在光福的香雪草堂旁构一小屋,名日四梅阁,专门用来储藏《四梅图》卷。咸丰五年(1855)二月,潘遵祁又请戴熙(1801~1860)作《四梅阁图》(图9),兼记其事。
咸丰十一年(1861),大江以南烽烟四起,比潘遵祁小三岁的顾文彬(1811~1889)在武汉任职,本欲回苏,遇阻滞留于湖北,妻子与两子顾廷薰、顾廷熙先后殁于故乡,消息传来,令他伤心不已,此时身边仅有一子顾承随侍,不得已暂时赁居于杨守敬家,后终于设法抵达上海,与潘遵祁一道迎来苏城克复的消息。毫不夸张地说,未来名震江南的过云楼,此时或已入顾文彬梦寐中,但顾氏的收藏活动尚处在起步阶段,自不能与潘氏同日而语。就在这一年,26岁的吴大潋也避难到了上海,入潘、顾二氏友人吴云幕府,经眼了数百件从苏州流散到上海的旧家收藏,其中包括他外祖父韩崇的旧物。据吴大澂《辛酉日记》三月十八日记载:
是日,见立轴八幅:赵文敏墨竹,王叔明《稚川移居图》,石田山水,陈沱江(白阳之子)花鸟,有白阳山人长题,文休承山水,倪文正公字,赵文度山水,王石谷《寻梅图》,无不精妙,阅之心目俱快。此吾苏潘顺之太史所藏,非寻常赏鉴家可比。
在未来的收藏家吴大潋心目中,此时年长他27岁的潘遵祁业已是非比寻常的鉴藏家,日记的最后一句话,无疑是他发自内心的赞叹。殊不知,潘遵祁对这位后生也青睐有加,回到苏城的第二年(1865),为纪念三松堂补植松树一事,潘太史特意请头角峥嵘的吴大澂作《老屋补松图》一帧,见于吴大潋《乙丑日记》稿中。十多年后,吴大澂更将三小姐许配给潘遵祁的幼子潘睦先,新、老两位收藏家自此成了亲家。
吴大潋在上海所见潘氏所藏八幅立轴中,大多见于《潘氏三松堂书画记》。赵孟頫的《墨竹》、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图》,似乎后来由潘氏转归顾氏过云楼。“赵文度山水”今名《望山垂钓图》(图10),藏于故宫博物院。
吴大潋第一次放外官、出任陕甘学政的同治十二年(1873),十二月初三日宁绍台道顾文彬从宁波写信回苏州,告知正在营造过云楼的顾承:
咋得潘顺之来信,欲将所藏尽归我家,索价甚昂,俱作银款,统计约两竿,并云不减不择。此老必知(羊攵)闲曾有五百金之会款,故欲借此而得善价,而独留杨补之梅花册,不在所售之内。我亦以长篇信答之,信中叙入潘梅若之言,作为当头棒喝。因与汝约,除非唐宋元剧迹,尚可勉收,此外以一概不收。因另开一单,只取五件,杨补之梅花册作四百两,唐六如《黄茅小景》二百两,倪云林、王叔明两轴一百两,四忠手简一百两,合千两。如果肯售,却是精品,且算应酬一老友也。
谨慎的顾文彬在信末不忘附注一句“顺之欲秘其事,切勿漏言”。这一年潘遵祁66岁,夏天大病一场,深感老病侵寻的他决定为自己的藏品另觅新主人。同年十二月十七日顾文彬第112号家书提到:“潘顺之物如收到,将唐卷、四忠卷觅便寄来一阅。”第113号家书又云“《黄茅小景》,《六研斋笔记》亦推为唐卷第一,此卷购得,出山图即使不得,亦无需恋恋矣。”。至次年正月二十九日家书中,顾文彬就命顾承将唐寅《黄茅渚小景图》《四忠手简》让人带去宁波。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十四日《过云楼日记》出现“毛福带来唐六如《黄茅小景》卷、《四忠》卷”0的记录。可见,通过一个月里与顾文彬的接洽,潘遵祁出让了一部分藏品给过云楼。
顾文彬父子的精明,潘遵祁早有所知,因此过云楼应该他是物色的对象之一,另外还有听枫园主人吴云、网师园主人李鸿裔等。光绪三年(1877),刚刚结束陕甘学政任期的吴大潋回到故乡苏州不过三个多月,三月十八日,他借李鸿裔的网师园,与郡中收藏家举行雅集,据亲历者顾文彬记载:
香严、清卿同作主人,在网师园招饮。坐客退楼、小舫、季玉、旭人,各出书画共相欣赏。香严于上年以千金得宋元名人书简,潘顺之售与者,系松下清斋旧藏,翁覃溪每页皆题“真无上妙品”。余以石谷《秋山图》卷、石涛书画卷嘱清卿篆书观款。
据此可知,此次东道主是吴大徵和李鸿裔,参加者有吴云、杜文澜、潘曾玮、盛康,加上顾文彬,正好七位,与《吴中七老图》里的人数相同,只是此番未请胡骏声绘图记事,否则按理应由吴大潋收藏。据潘睦先回忆,家中本有《吴中七老图》(图11)一卷,抗战中毁于日军飞机轰炸,南京博物院藏一卷,原为潘遵祁堂弟潘曾玮之物,由潘达于捐赠。描绘光绪五年(1879)顾文彬与潘曾玮、吴艾生、蒋德馨、彭慰高、吴嘉椿等雅集的场面,参加者均超过六十岁,在图中顾文彬与潘遵祁恰好并几而坐,实属难得。
吴大潋作东的网师园雅集,潘遵祁虽未出席,但其旧藏的宋元人书简,无疑成为此会中诸家瞩目之焦点。其宋人部分似即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宋名公翰墨册》,收录苏舜钦、曾肇、李常、韩绛、张浚、范成大、吴琚、王升、钱勰、张即之等宋人书14帖,有翁方纲、王文治及潘奕隽、潘遵祁祖孙题跋,并有项元汴、孙承泽与潘氏祖孙三代印记。韩绛一帖右侧潘奕隽题书“道光己丑九秋奕隽重观,时年九十”二行,字迹歪斜、笔力已弱,确乎老态龙钟矣。其旁为潘遵祁于同治元年(1862)跋三行,应是避居上海时所题。从顾文彬所记知,此册于光绪二年(1876)由潘氏转归李鸿裔。
光绪十一年(1885)八月十五日,李鴻裔病逝于苏州,其收藏在此之前,已陆续散出,不少归于顾氏过云楼。同年七月,吴大潋请假南归省亲,与潘遵祁重逢,两人为儿女订下亲事,待到初冬离别时,潘遵祁为吴大潋作梅花横幅,以为留念,署款云:
逃禅老人画梅四枝,成于乾道元年乙酉七夕前一日,距今七百廿年矣。清卿亲家自北洋防边稍定,乞假归里省亲,蒙恩赏假一月,因得握手一慰离惊。于其行也,为舍四帧之意,背临一长卷奉正,即以赠行。是卷曾在余案头二十余年,纸墨如新,故犹能仿佛万一。且适逢第十三乙酉,不可谓非墨缘也。光绪十一年乙酉小雪后一日,西圃髯翁潘遵祁,时年七十有八。
从潘氏自言“背临”“曾在余案头二十余年”的宋人扬补之《四梅图》卷,可知此卷已为顾文彬父子攫去,入藏过云楼。其实,在此之前不久,网罗清末吴中诸家所藏书画菁华于一帙的《过云楼书画记》刚刚印出,墨香未散,其中著录的铭心之品,未必逐一注出得自潘氏,然确实有不少源自须静斋。
单纯从时间先后排序,须静斋潘氏祖孙的收藏原应作为“清代苏州藏家”系列特展的开端,最后以过云楼顾氏的收藏来收尾,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今则反之。回顾四年来的轨迹,从“须静观止”一路回溯到“烟云四合”,实践一个新的轮回,透过展品发现藏家的喜怒哀乐。与此同时,自身也在接受洗礼,经历了计划中的重逢、意外的偶遇、完美的错过,体味着喜悦与失望,甘苦不言,无暇他顾,惟有努力向前,因为我们依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