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俊荣 侗族,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现任广西防城港市文联副主席、防城港市政协文教体卫委员会副主任。防城港市第四、第五届政协委员,第六届政协常委。2010年获全国侗族第二届“风雨桥文学奖”,2018年《掌墨师》获第八届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铜鼓奖,2019年获首届广西文艺花山奖。
我是土生土长的侗族人,生于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侗族村寨一幢原生态的木楼里。至今,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住在这幢干栏木楼里面,所以,我对故乡的木结构建筑情有独钟。
“暖桥”其实是“暖心”
在侗族人的生命哲学中,桥是连接生命的重要载体。侗族人认为,在阴间和阳世的交界处,有一条阴阳河,河上有一座桥,阴阳两端的人,以桥互通,完成生死轮回过程。侗家人相信每一个人都有前世、今生和来世。一个人前世修行如何,决定着今生的命运,而今生修行如何,又直接影响来世的命运。所以,人在今生现世就要多做善事,努力修阴功,积阴德,以求得来世平安幸福。在侗家,每生下一个小孩,家里人就会择吉日为这个新生命架设一座象征性的桥,这座桥从此便与这个小孩的生命相伴终生。每年的除夕之夜,侗家人都要结伴去祭祀自己的生命之桥,这种庄重亲切的仪式侗家人称作“暖桥”。
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傍晚,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去暖桥。天将黑的时候,在村寨紧一阵疏一阵的鞭炮声中,我们三人带上祭品就悄然出发了。暖桥祭品主要是从自己穿过的衣服中抽出来的一绺棉线、一小包茶叶和一点盐巴。每一座桥都是有生命的,过年了,别让自己的生命之桥受冷落,要让它有吃有穿,暖暖和和过年,保佑自己来年平安顺遂。沿途都是祭桥的乡亲,我们三人沿着寨边的石板路拐一个弯,就到了一条小溪口,我们兄妹俩的生命之桥就在小溪上架着。每个人的生命之桥都是一根碗口粗细的原杉木,横架在小溪上,供行人安全走过。这个小溪口上已经密密麻麻横架了几十根小木桥。我父亲是个实在人,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他就早早上山砍来一根非常结实的杉木扛回家,然后量好长短,耐心把它刨光,并在原木的一头刻上一座小福桥。所以每年来暖桥时,我一下子就能认出自己的木桥。
母亲从小提篮里拿出棉线、茶叶和盐巴等祭品,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我们兄妹俩的木桥旁。母亲供好祭品,我们兄妹俩就在桥头蹲了下来,开始祭桥。我的父亲早逝,每年暖桥,母亲都会向我们诉说父亲的往事。今年也一样,母亲望着暮色苍茫中的生命桥,双眼迷蒙,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母亲对我说:“儿子哟,生你那年,正逢冬至那天半夜,木楼外刮風下雨,寒冷得很。那时呀,你就是依恋娘胎,不肯出来。你父亲急了,说,可能是小宝贝的桥没有架,没桥他走不过阳世来。说罢,你父亲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起木桥,向雨中冲去。说来也怪,就在你父亲出去一袋烟工夫,也就是估计你父亲架好桥那会,你就哇哇叫着出来了……”母亲说到这里,如释重负似的长舒一口气,“你生下来后,紧接着鸡就叫了。你父亲是在一片鸡鸣声中跌跌撞撞回到家的,因为那晚冬雨下得实在太大了,你父亲浑身湿透,手中火把早就被雨浇灭,你父亲是连滚带爬回来的……”
说到这里,母亲的双眼饱含泪水:“你父亲咚咚跑上楼,把你抱起来,在火塘边转了又转,嘴里不停地说:我家的小狗仔过桥来到阳世啰……我家的小狗仔过桥来到阳世啰……”
父亲、我及生命之桥的往事总是令我心生感动,这一年的暖桥,更是让我终生难忘。
一生廊桥缘
我的一生,注定与侗族廊桥有缘。早在1985年7月,刚刚大学毕业那年夏天,我与同班同学杨长勋就决定,对湘、黔、桂三省(区)交界侗族地区来一次徒步考察。我们从南宁出发,到达三江侗族自治县后,就直奔久负盛名的侗族廊桥顶尖之作、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程阳桥。程阳桥位于三江侗族自治县林溪乡程阳村,横跨林溪河面。1983年6月,一场洪水把程阳桥部分桥墩、桥亭冲垮了。国家及广西文物部门马上批示修复,修复工程于1984年2月开始。我们到达程阳桥时,正值修复期间,整个工地一片繁忙,新桥墩已经砌好,工匠们正在开始架木连桥。站在断桥下仰望,程阳桥残缺之美令我心中惊叹:雨檐翘楚,栩栩欲飞;瓦脊雕饰,楚楚动人。我心中暗想,程阳桥以其残缺之身,横卧江上,尚有如此之气势,倘若修复之后,廊桥飞架,彩檐飞阁,不知该如何动人心魄啊!
在廊桥世家后代、掌墨师杨善仁师傅的引领下,我们走上了施工中的程阳桥。如今,已时过三十多年了,我还清楚记得,站在断桥接口处,杨善仁师傅轻抚身边的一根断桥栏,动情地说:在我们侗家看来,每一座廊桥就是一条命,我们现在是在救命啊。从那时候开始,“一座廊桥就是一条命”的侗族生命哲学理念就逐渐深入我的心中。
转眼间,我已步入中年。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人生盛年写一部关于侗族廊桥以及建桥掌墨师故事的长篇小说的想法越来越迫切。一天早晨,我坐在北部湾畔的防城港家里,翻阅一本反映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的精美画册,当我翻到介绍岜团桥的页码时,一个强烈的感觉瞬间袭来:我要到三江去,到岜团去,探访岜团廊桥,马上出发。说走就走,当天我从防城港出发,前往三江。此次探访廊桥之旅,坚决而迅速,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我似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有点唐突和意外。到达三江后,即约好朋友开着一辆越野车前往向往已久的岜团。岜团处于梦江河流域的崇山峻岭之中,距离三江县城四十多公里。中午时分,艳阳高照,我们的越野车翻山越岭如期抵达岜团。到达岜团后,我们直奔岜团桥。当我走向神秘的岜团桥时,一种朝圣的心情油然而生:岜团桥,我来了,不管你身在何处,你永远是我心中的传奇……站在岜团廊桥朴拙厚实的桥廊上,我躁动的心渐渐安静下来,我手抚桥栏,凝神静气,目光平和,思绪如五月的花雨,在廊桥上空缤纷烂漫,纷纷扬扬,我隐约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我,激励我写出侗族廊桥的生命律动及历史沧桑……
岜团桥——最具传奇色彩的侗族廊桥
岜团桥是一座造型独特、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畜分道双层木桥,始建于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宣统二年(1910年)建成,横跨梦江之上。岜团桥很注重利用地形地物,桥的西岸只有一条向南通道,而东岸向东、向北各有一条乡道。工匠们就在东岸桥头置两个出入口,并设桥阁使两个出入口相通;而西岸南出入口则顺应道路方向与桥轴构成轻巧的转角,前置桥门牌坊。桥门融合着古道,数步台阶,一副八字手,笑容可掬地迎接八方宾客,神气活现。岜团桥就势设上下两层桥面,人畜分道,人走人道,畜走畜道,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立交木桥,为世人称奇。桥西岸,几十株参天古松荫护桥头,桥与山水及侗寨风光紧紧相连。岜团桥的廊、亭依山就势,与山水浑然一气,十分得体。入口处设牌楼,以云台抱柱连接环山古道。牌楼造型典雅,翘角重檐,与端亭连在一起,远望似摇头张口的龙头,桥廊与尾亭则像摆动着的龙尾,最为传神。
岜团桥还有更绝的地方:走到桥中间,会感觉在此处桥有点弯,而且,东、西两半桥体内部结构有明显的不同。原来,岜团桥由岜团掌墨师吴金添和华练掌墨师石含璋率徒弟各从一头建起,两位掌墨师都使出浑身解数,尽展绝技,建到中间自然合龙,风格各异,却浑然一体,佳作天成,堪称一绝,成就一段千古传奇。
岜团桥造型庄重典雅,美观独特。更奇绝的是,岜团桥头还有侗族圣山的荫护。圣山上有石阶连接山顶,石阶两旁尽是两三人合抱才抱得拢的珍稀五针松和古椎树。圣山顶是一个大平台,长着一片绿油油的青草。这个圣山顶是一个古老的款坪,款坪古木参天,立着飞天大王、贯公和骆郎三位侗族款神的雕像及一排刻有《六面阴规》《六面阳规》《六面威规》等款约内容的石碑,使这个圣山款坪显得更加庄严神秘。岜团桥有侗族圣山荫护桥头,廊桥与山水及侗寨风光相得益彰,构成一幅绝妙的风景画,成为世界上最美、最神秘、最具传奇色彩的木结构廊桥。
与岜团桥掌墨师的神秘邂逅
岜团桥声名远扬,其经典与传神着实令我感慨万端。我从遥远的北部湾千里迢迢来朝圣岜团廊桥,确实不虚此行。更令我惊奇不已的事情还在后面——
当我们探访岜团桥以及桥西头的圣山后,走回岜团桥头时,在桥廊边巧遇一位老人,我见这位老人身材魁梧,长相奇特,心生好奇,就坐下来与老人攀谈。攀谈中得知,这位老人名叫吴德光,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向老人简要说明来意之后,吴德光老人娓娓而谈:岜团廊桥自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开建,至清宣统二年(1910年)竣工。建成一百多年来,关于岜团桥的故事及传说很多。其中,传得越来越神奇的是,当年修桥时,岜團掌墨师吴金添和华练掌墨师石含璋争强好胜,在开工之前,双方互设了技术密码,而这个密码双方只藏在自己心中(因为侗族掌墨师修桥从来不用图纸),对方无从得知。然后两位掌墨师率徒弟各从一头建起,建到中间,岜团桥竟然分毫不差地实现无缝隙合龙,引为奇观。这个传说中的廊桥密码到底是什么,一百多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是岜团廊桥最为神秘、传奇的地方。
正在我听得神乎其神的时候,吴德光老人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你们想知道廊桥密码是什么吗?我是最有发言权的。”我惊愕地望着吴德光老人,老人不慌不忙、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岜团掌墨师吴金添的曾孙,吴金添就是我的曾祖父。”我的眼前一亮,此行有戏了!一到岜团就遇到了吴金添大师的正宗传人,太幸运了。我不由得睁大双眼,仔细打量眼前的吴德光老人,但见吴德光老人身材壮实,满面红光;前额宽阔,印堂发亮;声如洪钟,神采飞扬……我的脑子在飞快转动,当年的建桥大师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吧,我为此行能巧遇到岜团桥掌墨师的真传后代而兴奋不已。正当我心中暗自庆幸的时候,吴德光老人神秘兮兮地说:“我是吴金添掌墨师的曾孙,但是,廊桥密码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族世世代代也没个明确的说法。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曾祖父确实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应该是我们侗族掌墨师中最具传奇色彩的顶级大师。”接着,吴德光老人娓娓道来,听完吴德光老人的叙述后,我心潮澎湃,廊桥世家的人生坎坷及情感跌宕就像侗家的百年廊桥一样,沧桑厚重,令人感慨万端。
从岜团出发,走向更广阔的文学天地
故乡的廊桥,承载着侗民族的忧患与沧桑,它通过神秘的木构长廊,连通个体生命的前世、今生与来世,蕴藏侗民族修桥积德、纳福济世的纯朴古拙的生命哲学,蕴藏侗民族的生命密码及生存意义。
我的长篇小说《掌墨师》出版后,应岜团村“两委”及岜团桥掌墨师的后代吴德光老人多次邀约,我携长篇小说《掌墨师》来到故事发生地——岜团寨,同行的还有广西诗人岜莱先生等。当晚我们到达岜团时,岜团村“两委”杀猪宰羊在村委设侗族长桌宴隆重接待,借此表达岜团人对《掌墨师》作者的欢迎及谢意,岜团村“两委”所有成员、岜团寨老组织、部分退休干部及教师代表共三十多人出席欢迎晚宴,热情的场面令人感动。席间,岜团人谈论最多的是,希望这本书能对宣传岜团村灿烂悠久的侗族廊桥文化,促进岜团村各方面发展,特别是旅游业发展起到宣传推动作用。听到这些热切的话语,作为侗族作家的我感到些微欣慰,文学作品的现实影响力正逐渐显示出来,自己的不懈笔耕终于有所回报,同时真切感悟:任何文学作品只有底层民众满意才是真正的满意,群众的口碑才是真正的试金石,只有接地气的作品才有生命力。在感悟的同时,我更感到责任重大,侗族地区是多么需要民族文化来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啊。
在欢迎晚宴上,岜团村委决定授予我“荣誉村民”称号,以此褒奖我对岜团村社会文化、特别是侗族木结构建筑营造技艺的传承发展所作出的努力。我诚惶诚恐,深感受之有愧。感谢岜团村,感谢岜团桥,感谢岜团族众!为铭记岜团,感恩岜团,我当即决定,将岜团村作为自己长期深入生活的创作基地,不忘文学初心,定下心来,从岜团出发,走向更广阔的文学天地……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