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战场归来家宅惊变
在舌龙垱临堤的小巷里,走来一个双腿奇长的年轻汉子。他头缠青丝帕,腰扎白布带,宽厚的雄腰与细长的双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神色疲倦,眼窝深陷,目光阴沉。
青石铺成的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野狗偶尔蹿过。一两家门口的台阶上晒着干鱼,逗引着一些苍蝇。年轻汉子在背街的一棵香樟树旁停下来,整了整背上的行囊,然后敲响了小院的大门。
一会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渔民打扮的老人。老人打量了年轻汉子半天,终于说:“是岳肯呀,你回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进屋后,岳肯说:“古叔,我这次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实在不想干了,丢了枪就跑回来了。”
“来来来,坐坐坐,坐下喝茶。”古叔招呼道。
院子里晒着几张不大的渔网,岳肯接过古叔递来的茶,问道:“古叔,在湖上见到我爹了吗?”
“你养父呀……孩子,你还没回去?”古叔惊讶地看着岳肯。
“我是从湘西战场过来的。怎么啦古叔?我家里出事了吗?”岳肯一脸疑惑。
“你养父他……死了,唉,你原来什么也不知道……”
“他死了?!”岳肯的手一抖,脸色顿时变了。
“真是冤枉啊,孩子!”古叔眼圈红红的,“你家的房屋现在让你表叔岳地风用来喂马了,岳地风现在是厘金局局长,枪多马多,又当上了团总,他到处放风说你死了。”
“他怎么能这样?”岳肯更是不解。
“你先回盐船套看看,给你养父烧炷香吧。”古叔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狗日的岳地风!”岳肯腾地站起,牙齿咬得咯咯响。
舌龙垱和盐船套,一个在淤泥湖的东南面,一个在淤泥湖的西北面,取道湖中,也有二十里地。
已是初秋时节,太阳仍然很凶,看得见大片的芦苇都有枯萎的征兆。有的地方已开始刈苇了,苇垛零星地出现在湖中。
行了大约三个小时,岳肯看到了自己的村庄。
在村前的一大片湖岗上,岳肯看到了三三两两的马群,马儿正在悠闲地吃草,影子倒映在湖面上。两个放马的家伙正枕着枪,跷着腿躺在草中,闭眼吹口哨,很悠闲。
岳肯下了湖岗,穿过一片洼地,直奔村里。
已经看见宅子后面的那片竹园了,里面的竹子差不多被砍光,到处系着歇阴的马匹。
岳肯站在门前,看着陈旧的门、窗户和到处沾着马粪的墙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回梦里念着的家,现在已面目全非。
“不要过来,你是什么人?”一个端着簸箕的马夫对着岳肯大声吆喝。
岳肯像没听见一样,走上自家的台阶。一股深深的旧情哽住了他的喉咙,他看到光线暗淡的屋里,鼓壁已被拆空,几根立柱上也拴着马,苍蝇在大门里钻进钻出,臊臭的马尿味熏得他直呛鼻子。他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爹”,双膝跪在门槛上。
“你这是干什么?”那个马夫用簸箕撞了他的胳膊一下,被岳肯的舉动弄糊涂了。
岳肯慢慢爬起来,忍住泪,走了进去。
过去生活的痕迹都没有了,养父也没了,船、渔网等一切的一切,都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被岳地风这个可恨的表叔践踏的景象。
“告诉我,岳地风现在哪儿?”岳肯一把抓住马夫的衣领,死劲地摇晃。
“你疯了吗?你是谁?想干什么?”马夫边说边使劲挣扎。
“老子是岳肯,这是老子的家,王八蛋,看看你们做的好事!”岳肯一把将马夫推下了台阶。
马夫摔了个跟头,簸箕里的马料撒了一地,他的头也被碰破了。他捂着流血的脑袋,有些胆怯地说:“岳局长早搬到牙镇去了,你要找他,得去镇上啊!”
“老子这就去找那狗日的!”岳肯从柱子上解开一匹马的缰绳,跃上马背,用鞭子猛击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尥了两下,便扬起蹄子,咴咴地嘶叫了一个长声,箭一般朝湖岗下面奔去。
岳地风今天不在家,他到镇上的“刘记牙行”参加开业典礼去了。
岳地风年过四十,看上去满脸慈善。他长着奇怪的半边胡子,一张阴阳脸使人过目不忘,但眼睛有时突然闪出一丝光来,如同鹰隼,透出其阴厉的心计。他曾在武昌学堂念过几天书,后继承了他父亲岳亨甫的大部分田产。他见人一脸笑,更加使人惧他三分。他当年靠收盐船套的钱粮税,按五成承包的税收,实收九成以上,大发其财。后来,他将一部分湖田卖了出去,腾出手又承包了舌龙墙的钱粮税收,慢慢地不知怎么竞混上了牙镇的厘金局长,靠牙镇的各大大小小鱼牙行和来往商贾的税收以饱私囊。不到两年工夫,他就成了牙镇的头面人物,以后又买枪买马,摇身一变,兼上了团总。
牙镇北临长江,是淤泥湖区最大的集镇。淤泥湖盛产鲭、草、鲤、鳜等各种鲜鱼,龟鳖、泥鳅和蟮鱼等小水产亦甚丰,都靠牙镇中转出长江,然后上运抵宜昌、沙市,下运至武汉三镇。牙镇以牙行业最为兴旺,店铺鳞次栉比。每个牙行按牙帖的税收给厘金局,一百两百那就要看你跟岳地风的私交如何了。
“刘记牙行”今天是第二爿新店铺开业。牙行的刘老板长着一对老鼠眼,几根鲶鱼须,看上去精精瘦瘦,生意却做得又大又鬼。他不仅经营牙行,还兼做海产品买卖,大宗的有海参、鱿鱼、海蜇、墨鱼、蛏干等,他常年奔走于沪、浙、鲁等地进货,谙熟水道,不仅伙同商贾大肆逃税,更是把牙镇和淤泥湖作了湖南袍哥从云贵贩烟土的中转站。岳地风深知此人的厉害,他暗地里同刘老板作对,表面上却和他称兄道弟,时刻都在想着怎么抓住把柄制服刘老板。
贺喜的酒席吃到半酣,突然一个团丁从外面进来,走到岳地风跟前,附耳低声道:“局长,您侄儿岳肯在您家里等着您,据说他是抢了咱们的一匹马跑来的。”
“什么?”岳地风一愣,“他是从盐船套来的?”
团丁点头道:“是的。”
岳地风放下筷子,怔了半晌,对刘老板和在座的客人道:“各位,失陪了,失陪了,本人有公务在身,改日再来陪大家好好喝一杯。”然后和二姨太三更一起,离开“刘记牙行”,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去。
进了自家院子,岳地风发现岳肯正站在客厅的门口等着自己。
两个人对视之后,岳地风脸上现出尴尬之色,不过马上就换了一副笑脸,说道:“哟,是岳肯啊,你不是在湖南当兵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还没死呢。你以为我已经尸骨无收了?”岳肯气不打一处来。
“别讲那些话。屋里坐,屋里坐。”岳地风假惺惺地道。
岳肯走进客厅,转身对岳地风道:“表叔,你可真是大义灭亲哪,在我岳家的宅子里养马,也不怕乡亲们指你的背脊骨?”
岳地风陡地变了脸,道:“我看你一脸凶杀之气,是故意回来捣乱的?”
岳肯冷笑道:“我活着回来,你难道不高兴?”
岳地风道:“你是开小差逃回来的吧?”
岳肯不屑道:“我想干就干,不想干,你管得了吗?”
岳地风恶狠狠地道:“小子,你要是当了逃兵,我可以将你送到县大牢里去。”
岳肯一瞪眼道:“少废话,我爹是怎么死的?”
岳地风道:“打鱼的人还有别的死法吗?会玩水的水上死。”
岳肯满眼怒火道:“所以你就占了我家的宅子?”
岳地风不以为然道:“什么占不占的,那就是我的!你爹临死前说了交给我,我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可我是他的养子,你这样说谁相信?你岳地风想依仗权势,霸占我家的房产?”
“你究竟姓什么还难说呢!岳肯,当年岳家能收留你,赐了你姓,给了你吃,给了你穿,你还嫌不够,你还想怎么着?你如今回来了,要是听话,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在我手下混碗饭吃;你要是瞎来,可不要怪我不客气。”
“岳地风,你想威胁我?”岳肯又是一声冷笑,走到岳地风背后,按住他的肩膀,“我养父的死还没弄清楚呢,他怎么就突然死了?而你,怎么就吞了我家的老屋?”
这时,二姨太三更走过来,拉住岳肯说:“你是岳肯吧,你们叔侄俩有话好好说,可别让外人看笑话。”
岳地风一把甩开二姨太的手,严厉地说:“走开,这儿没你的事!”吓得她马上闭了嘴,一脸不情愿地离开了客厅。
“瞧瞧,多鲜嫩的女人,表叔,又是在哪儿占的良家妇女?”
“你这野种,绐我滚出去!”岳地风恼羞成怒,咆哮起来。
“岳地风,还我的房屋。我岳肯可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冤魂,多亏你的关照抽了我这独丁,两年多快呀,可现在,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滚,我不愿再看到你,野种!”
“你再说一遍。”
“野种,滚!”
只听“叭”的一声,岳肯的拳头就像铁一样砸在了岳地风头上,岳地风被打在椅子里爬不起来,顿时大喊道:“来人呀,给我拿下!”
客厅外马上跑进来两个挎盒子炮的团丁。岳肯闪在桌子一旁,瞅准第一个扑上来的,操起凳子打去,那家伙刚準备抱头,就晃了两晃,一声不哼地倒在地上。岳肯一脚踏上去,拔出那家伙的手枪,对准岳地风。但是后面的那个团丁已开枪射击了,岳肯低头躲过,子弹紧贴着右肩掠过去,那家伙刚想再次开火,却被岳肯飞起一脚,闪电般踢飞了他的枪,再J顷势给他一记老拳。
岳肯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两只眼睛镇定自若,就在岳地风躲在椅子后面朝他瞄准射击时,他三两步蹿出客厅,借着门扇的掩护,向岳地风开了一枪。岳地风飞快地闪到屏风后面,两支枪射出的子弹在厅内四处飞舞,花瓶当啷啷被击碎,声音接二连三响起。
岳肯边打边退,到天井的木樨树下,解开了马缰绳,又连发了几枪,打得岳地风抬不起头来,然后跃身上马,回过头向外面驰去。子弹在他头顶嗖嗖飞过。
枪声中已有七八个团丁进来了。
看着混乱的大街,岳地风大声命令道:“追!抓住那个野种!”
叔侄翻脸绝命追杀
淤泥湖一望无际的芦花荡子,正在秋风中飘散着纷纷扬扬的芦花。岳肯骑着这匹紫骝马穿行其间,马儿已经跑得大汗淋漓了。前面不远处可见一些去年的苇垛,高高低低地散落在那儿,像些远古的城堡遗址。
后面的追兵共有五骑,此刻正沿着湖岗逶迤而来。
岳肯把马拴在一个丁字形的苇垛后,爬了上去,在垛顶上潜伏下来。他只有四发子弹,所以必须伺机而行。
马蹄声由远而近,五个骑马的追兵一字形散开,沿着一个又一个苇垛搜索。
耀眼的阳光下,岳肯看清了中间那匹黑马上坐着的正是岳地风,他把头埋进芦苇,一动不动,只等岳地风进入他的射程。
两年的军旅生活,造就了岳肯过人的胆量。他嫉恶如仇,看透了这个世界,早就想解甲归田,与他的养父和现在不知在何方的未婚妻兆秀,一张网,两片桨,三杯浊酒,在日光月影下过些舒适的日子。然而,他的美梦破灭了,他被眼前这个表叔逼得无家可归,差一点儿还将性命断送在他的枪口之下。
五匹马正在慢慢地向他靠近。湖滩出现了难耐的沉寂,甚至听得到野蜂的嗡嗡声。岳肯在苇垛上不敢动弹,他的枪非常冷静地对着岳地风。
正在这时,苇垛后他的那匹紫骝马突然长嘶了一声,前面的马匹全都停了下来,接着子弹便循着马叫声射了过去,打得泥巴飞溅。
紫骝马又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叫,岳肯心一紧,回头一看,马的头部被击中,马屈着腿在垛旁抽搐。
“岳肯,你跑不了啦,快投降吧,表叔我答应留你一条命。”岳地风在一个矮垛后面喊话。
岳肯紧紧地趴在垛上。
目标已经暴露,岳地风已藏匿其后,有三匹马却向他的垛逼近,左右各一匹,中间一匹,马上之人都小心翼翼地伏在马背上。
岳肯看准了中间那匹马,迅速抠动了扳机。子弹打在一个团丁的肩膀上,缰绳一松,那个团丁栽下马,受惊的马在它的主人身上嗅了两下,便撒开蹄子向芦荡狂奔。
这当口儿,左边嗒嗒嗒的马蹄声已抄到岳肯后头,在苇垛的凹处停了下来。
岳肯立起身在垛上飞跑,尔后迅速转移了一个地方。团丁还骑在马上,那是一匹栗色的马,像一团火那样显眼,正好遛到岳肯的脚下。他刚准备行动,突然从岳地风的掩蔽处射来几发子弹,他不能抬头。从这里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垛顶,但他一下看见了岳地风的身影,闪了一下,又在视野中消失了。原来岳地风也爬上了垛,想打他的伏击。
岳肯见时机已到,一下溜下垛,顺势将骑栗色马的家伙蹬落马鞍,他也滚下地了,与那个家伙扭打在一起。他压在那家伙身上,夺过枪套中的驳壳枪,两下猛击,血就汩汩地从那家伙的额头冒了出来。他蹬上马鞍,骑着这匹雄壮的火栗色马,绕过两个苇垛,奔进了芦荡深处。
他一边策马,一边回射,马践踏着稀泥,等来到一个干坡上时,还能听得见后头密集的枪声。
夜幕降临,岳肯肚内已是饥肠辘辘。他骑着马,穿出芦荡,来到湖边。估摸着岳地风他们应该已经撤走了,他便逮了两只野雁,生了一堆火,烤着野雁充饥,然后和衣在火堆旁睡着了。
黎明时分,在荒村的鸡叫中他醒过来,身上已被露水浸湿。他整理好马鞍,拍打了一下马屁股,马站了起来。
他把简单的行囊挂在马鞍上。行囊里没有什么,只有一支金簪子,这是在一次战斗中从敌人手中夺来的。看着这支金簪子,他明白了自己现在将去哪儿。
在经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岳肯看到了缉拿他的告示。人们谈论着告示上所说的那个刺杀岳地风的独匪,又佩服又兴奋。不过这儿的人很少有认识岳肯的,告示上的那张画像也完全不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岳肯,他尽可以安然行动。
“五百大洋,妈的!”岳肯心说,“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值钱?不过,咱们走着瞧。”
在远离牙镇约四十公里的军堤汊,这里已是淤泥湖的尾子了。这个荒凉的地方紧靠湖南,贫瘠荒芜的蒿草和野芦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晚稻田,鸡鸣狗叫,秋日的阳光里飘散着水腥气,俨然一个乡野仙境。
岳肯的栗色马由于跑了一段泥沼,气喘吁吁,马蹄明显慢了下来。
走上一片坡地,他擦擦汗。湖中一两只寂寞的桅影泊在滩渚旁,鹳鸟伫立在芦苇上,细长的双腿像两根红蓼梗。
在一片稀落的小树林后面,是一个村庄,低矮的茅棚,淡散的炊烟和一些围着羊羔的栅栏。这些简陋的房屋都是渔民们搭建的,当然还有在这儿刈苇的临时人家。
岳肯经过了几个未垛好的苇垛,这时,在草坡上看到了一个挽篮子的女人,好像在挖猪莱。但是女人一下子又被一丛芦苇遮去了身影,她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很年轻,岳肯感到非常熟悉。
是兆秀吗?
那个女人显然没有发现一匹马向她走近。
岳肯下了马,把缰绳丢在地上,让马歇息。他呆呆地站在那儿。
是她!那壮实匀称的体态和那两条油黑的辫子,不管怎么说都是兆秀的。
女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响动,正欲提起篮子往村里走,岳肯几步蹿到了她面前。
“兆秀!”
“……”
“兆秀!”
阳光在兆秀的脸上跳跃着,风吹起她的鬓丝。她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她把篮子轻轻地放在地上。
“岳肯哥,你?是你吗?”
“这天下没有第二个岳肯呀!”
“你没死?”
“哪那么容易死!”
岳肯上前抱住兆秀。兆秀的双肩颤抖着,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
“怎么啦,兆秀!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去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沾满了咸湿的泪水。
兆秀紧紧地箍着岳肯,像截木头桩子那样没有表情。
“我想死你了,兆秀,我天天晚上都想,我早就想回来了。”
他把她抱起来,走进芦苇丛中,芦苇扑倒了一大片……
这个可爱的姑娘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怀抱,两年的煎熬使他变得狂放和粗野。
马儿在不远处啃着草,几朵浮云在他们头顶,太阳暖烘烘地照耀在他们身上。
很久以后,岳肯终于疲惫地离开了兆秀的身子,万般柔情地看着她。
兆秀闭着双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岳肯替她扣好衣裳,然后,他从行囊里取出那根金簪子,插在她头上。
兆秀站起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岳肯哥,我要回去了。”
“你这是怎么啦?”
“以后,你再别来了,我们,再不要见面了。”
兆秀把手伸到头上去,想取下那根簪子,却被岳肯拦住。
“兆秀,我可是为了你才回来的呀!”
“岳肯哥……我对不起你,我……我……已经嫁人了……”
“什么?你嫁人了?你嫁给谁了?”
“关老五。”
“那个钓鳖的关老五?你不会是情愿的,你骗我!兆秀,难道你变心了,嫌弃我穷吗?”
“不是,岳肯哥,都不是……”
“那你说说,为什么呀?”
“你表叔岳地风……”兆秀嘤嘤啜泣起来,边哭边告诉了岳肯一些事儿。害命奸亲血泪斑斑
在淤泥湖,鱼汛循着时令,分闯水、上水、禁鱼和盛鱼四期。闯水和禁鱼期内,是产鱼的淡季。那些有钱的牙行纷纷放湖账给渔民,在上水和盛鱼期间,欠债的渔民将收获的鱼来抵债。对无债的渔民,牙行则派跑河的接船,强买渔民的鱼。
岳老大看上去快六十岁的人了,由于在风里浪里闯,虽然皱纹满脸,却面色红润,一双大手粗壮有力。那天他从湖上归来,拴好了缆绳,就见岳地风站在他的面前。
“今年的渔情不错哪,表哥。”岳地风吸着纸烟道。
“闯水季节,哪儿找得到鱼腥!”岳老大提着个酒瓶,他想去铺子里打点儿酒,然后回家喝上一盅。长期在湖上放钩撒网,他落下了风湿關节炎的病根,估计天气又会变了。他不爱搭理这个表弟,虽是亲戚,然而岳老大穷,且关于岳肯被抓丁的事,这个表弟从中做了手脚——按“两丁抽一”的话,岳肯是不会被抓去当兵的。岳老大之所以在芦苇滩上捡下这个养子,也是希望晚年有所依靠。然而现在,岳肯被抓了壮丁,生死不明,落得他孤单一人,渔火独明伴冷月,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我看看鱼。”岳地风似乎没看见岳老大的冷淡,从旁边的土垡上跳上船头,揭开了舱板。
“嗬!好大的鱼呀!”岳地风拎起一条刺脊鳜鱼,说,“表哥,放的卡子还是滚钩?”
“你是不是想吃鱼?想吃就说。”岳老大生气地看着岳地风。
“我家里来了几位客人。不过表哥,我可不白吃你的,我拿两条鱼,抵账吧。”
岳老大吃惊地说:“我何曾借过你的钱?”
“你没借,可你借过‘盛德牙行的河账吧?二十块现洋,他转到我手上来啦,借据在我手里呢。”
“我找谁借还给谁,与你不相干。”岳老大说。
“他连牙行都一起抵了我的债呢!”岳地风提着鱼上了岸,又说,“表哥呀,我不会为难你,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亲兄弟明算账,季节一到,你得把鱼交给我。”
岳老大愣在那儿。
岳地风那张阴阳脸怪笑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提着鱼走上了湖堤。
盐船套和舌龙垱的渔人,谁都怕跟岳地风打交道,虽然这家伙笑眯眯的。二十块钱的鱼债,要还出至少三十块来。他利用权势压价,强索硬要,早已臭名远扬。
岳老大知道,再好的鱼汛,他辛辛苦苦地捕捞,都会堂而皇之地落入岳地风手里,就像掉进了淤泥湖一样,连泡都不鼓一个。
后来他才知道,这一年好几家牙行的河账,都被岳地风买了过来。
上水期间的鱼汛到来了,岳老大一个人早出晚归,泡在湖里。整整一个月,他才还完了岳地风的河账,人累瘦了一大截。然而岳地风大肆压价,用二十两秤和“广五秤”,一百斤上好的鲤、鳜、鳙、草鱼,才开价一千一百元法币,细小的杂花鱼则半买半送,三四十元法币一百斤。
在臭熏熏的鱼行里,自有岳地风的代办人。他偶尔来见见这些有他“河账”的渔民,一副大恩大德的面孔,对乡亲们说:“远亲不如近邻,互帮互凑嘛。常言说得好:穷不开当铺,富不开牙行。本人完全是念那些老板的好处,才买下这些空头账的,为发展本地渔业,本人吃点儿亏没有什么。”
渔民们有苦难言,还加上税收,这个厘金局长的开秤,哪怕公开的二十两和最残忍的“节半秤”——二十四两为一斤,人们也是忍气吞声,生怕得罪他之后再加重税收。
這天,阴雨蒙蒙,岳老大的运气似乎很好,在鲶鱼嘴,他同古叔两人围网,竟拖起了两三百斤鲶鱼。一天来他顾不上吃饭,傍晚时分,等古叔划船回舌龙垱之后,他想把船藏在湖中的一个芦滩边,就在船上生火做饭,却看见湖上有两条船朝他开来。
岳老大已经将岳地风的河账还清,但他也害怕那些跑河接船的牙行雇员,他们像蚂蟥一样叮着你,天黑了还在湖上窜,又是起风下雨,肯定不怀好意。
岳老大吹着灶膛里的火,惴惴不安地等船靠拢来,他发现,舱里有人端着枪。
“岳老大,有鱼吗?我们局长说了,要你把船开回去,有肉有酒招待呢!”
岳老大听后一惊,果然还是躲不过岳地风。
“没鱼,你们走开,我明早才得收钩哩。”岳老大说。
“老混蛋,你骗得了我们?早看到啦!”
那伙人叫嚷着,纷纷跳上岳老大的船,船摇晃得非常厉害。一眨眼,抬筐的抬筐,装鱼的装鱼,把岳老大挤进中舱了。
岳老大手拿着火钳,这个老渔人暴怒了,挥起火钳就朝那些装鱼的手敲去,打得他们一个个抱着手向后仰。
“这老叶皮,好大的胆子!”
两个人上来就夺了岳老大的火钳,并把他的手扭住。岳老大又用脚踢,船摇晃得更厉害,有一只盛满鱼的筐子翻了,活蹦乱跳的鱼有的遁入湖中,有的在舱板上被踩成肉浆。
岳老大挣脱了他们的手,大喊道:“我的鱼,我的鱼!”一脚没站稳,“扑通”跌落湖水里。
岳老大在水中沉沉浮浮,好不容易抓到了船舷,刚准备爬上来时,船上的人却用撑篙将他的手拨开。岳老大又累又饿,凄风冷雨,汛水又涨得很急,他在水中挣扎了两下,就再也没有冒出水面。
第二天,乡亲们好歹把岳老大的尸首打捞了上来,发现他的头和肚子已被白鳝啃穿了。
岳地风假惺惺地大发慈悲,为岳老大备下了一口薄棺入殓,草草地埋葬了他。
房子自然成了岳地风的家产,他说这是岳老大过去说过的。
兆秀闻讯赶来,在未来的公爹坟前大哭了一场。平时,岳肯不在,兆秀也常来看望老人家。岳老大一死,岳肯也生死不明,虽然她不大相信岳地风的话,但想起自己的命运,不免有些哀恸。为了替岳肯尽点儿孝心,兆秀决定为岳老大守灵三天。
灵堂里摆着兆秀买来的香和蜡烛,一盏长明灯照着岳老大的灵位。
到第二夜,兆秀又冷又困。她揉着发酸的双膝,站起来添了三炷香。湖风从窗子里钻进来,也传来了沙滩上一些不眠之鸟的唳叫,声音又尖又长。灵堂内的烛火摇曳着,阴森可怖。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她再也支持不住了,竞倒在蒲团上睡了过去。
她在梦中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猛然睁开眼,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子紧紧地压在她身上。是那张令人可憎的阴阳脸,岳地风正用他仅有的半边胡子扎着她的脸腮。她尖叫一声,想爬起来,却无法动弹。岳地风紧紧地掐着她,另一只魔爪已伸进了她的胸前。她连忙歪开脑袋,向门外大喊:“来人呀!来人呀!”
岳地风狞笑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说:“你喊吧,心肝,你喊吧,你喊岳肯的魂来吧,盐船套和淤泥湖可没那个野种的地方!心肝,我想了你几年,跟我吧。”
“你放开手!”就在岳地风扯她内衣的时候,她一下用牙齿咬住了他的手腕,咬下一块皮来,顿时嘴里一股咸腥味。
岳地风还是没放手,这个欲火中烧的家伙更猛地撕破了她的裤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股尖锐的疼痛立刻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时,一切都安静了。人面兽心的岳地风仍然站在岳老大的灵位旁,挑着油灯打量着她。
“做我的三姨太,我会比岳肯更加厚待你,给你到汉口买一栋房子,让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别再打鱼划桨了。”
兆秀衣衫褴褛地站起来,觉得世界在她面前摇晃着。她像一尊木雕盯着这个鬼魔,陡然,她拿起香炉,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他砸去,香炉砸在他右侧的墙上,碎片横飞,香灰扑满了一屋。
岳地风冷笑了两声,骑上马遁入夜雾之中。
兆秀号啕着冲出岳家老屋,来到湖边,扑在岳老大坟上哭了一个时辰,然后往湖中跳去。
后来,一条夜泊的渔船上的渔民救起了她,把她送回了家。
半个月之后,钓鳖的关老五以三十块银元娶走了兆秀。
卡口逞威小试牛刀
“岳肯哥,我对不起你。”兆秀跪倒在岳肯脚下,泪水满面地看着湖面,显得那么哀怨可怜。
“一切都清楚了!岳地风,我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岳肯咬牙切齿地说。
他掏出枪,朝芦荡上空打出了子弹。枪声凄厉地划破寂静,惊起一群野鸭。
他再也没有看一眼兆秀,跳上马,勒紧缰绳,火栗马扬起前蹄直立起来,然后飞动起鬃毛向前奔去。
“岳肯哥——”兆秀的呼喊在湖边回荡,岳肯已经听不见了。
太平口,是淤泥湖入长江的水口,江滩崩圮,淤渚四伏,水荒、地野,来往的船只过境,都要检查税票,厘金局在这儿设了一个卡子。这儿的渔民和鱼贩子直接做生意的也较多,为的是逃税。每当鲴鱼产卵季节,湖区有经验的渔民也敢在这里出湖进江捕捞;鲴鱼价格昂贵,多是有钱人宴席上的头菜。
岳肯到舌龙垱古叔那儿,他家里的人说古叔去太平口捕鲴鱼去了,岳肯又骑马赶到太平口。
他把马藏在对岸的苇丛中,找了一条野划子划过去,在一溜破烂的渔船中找到了古叔。
古叔正在吃饭,见岳肯来了,放下船篷,把他拉进舱里,给他递来一双筷子,倒了一杯酒,接着又在船头生火给他清炖了一条鲴鱼。
几天没有吃到这样可口的饭菜了,岳肯狼吞虎咽着,不多时已吃出了一头老汗,竟把一锅汤喝得一点儿不剩。
古叔为岳肯卷好一根叶子烟,对他说:“岳肯,想来事情你都知道了,但你杀了岳地风的人,他们又在到处缉拿你,我看,你得躲一躲。”
岳肯打著饱嗝,说:“躲?躲到哪儿去?此仇必须报,不然我还算一个男人吗?”
古叔叹了口气,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风声这么紧,你单枪匹马,怎么对付得了岳地风的那么多人马?”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呢?”岳肯问。
“避避风头,硬着干,会出事的。”古叔说。
“我不怕他们,古叔,我九死一生,无家可归,还指望什么?”
古叔提着小马灯,在舱里掏了半晌,不知掏出了什么,然后拿着一个包,递到岳肯面前。
“你赶快到汉口去吧。这是五十块钱,你拿着,到汉口码头看有什么生意可做,你暂时别回来,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岳肯看着这一包钱,摇摇头,说:“我哪儿也不去,我生是淤泥湖的人,死是淤泥湖的鬼,我不相信我就杀不了岳地风!”
古叔说:“岳肯呀,你总不能老是这样日躺蒿芦,夜宿沙洲吧?你又不是土匪。”
岳肯说:“岳地风逼我为匪,我就是匪,我不这样又能怎样?我就做了湖匪,把那些杂种都踩进湖里去!”
“那可就苦了你呀,孩子,仇是仇,匪是匪。”
“古叔,您莫管我,我自有主张。”
岳肯在古叔的船上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湖烟像蓝色的雾气一样浮了起来。他的精神好多了。
“我现在需要的是钱,有钱我就好干多了。”岳肯想。
厘金局的那个卡子是用石头砌的,从这儿看上去像个碉堡。
等天黑定之后,岳肯已经拿定了主意,然后潜进芦苇中。
月亮升起来了,挂在冷冷的湖面。岳肯快接近卡子的窗户了,但见里面漆黑一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
这个寂静的卡子突然使他背脊发凉,这种感觉就像这个季节一样,他意识到可能有问题。
他刚想蹲下身借地面上的微光观察一番,不小心踩翻了一块石头,他赶紧趴下,屏住气,听听动静。
“什么声音?”在卡子前的水边有人讲话,嗓子像个公鸭。
“还不是獾子打洞!”另一个外乡口音的人含含糊糊地说。
“老幺,上去看看。”鸭公嗓说。
叫老幺的人显然年纪不大,他马上别着娃娃腔说:“看什么,屋里是空的,钱都在船上呢,还怕真有土匪挖了门槛?”
“小声点儿,老幺,你他妈的想死!”鸭公嗓说。
岳肯终于分辨出那儿泊着一条船,三个家伙在船上,有人开始划桨了。
“可别把子弹弄湿了,伙计们,我他妈总是担心。”外乡人说。
“哈哈!”鸭公嗓笑起来,“你怕个屌,你还怕那个岳肯来杀了你吗?他要跟我们局长干仗呢,没空来管我们。”
“老子们有三条枪。”老幺给自己壮胆说。他在空中玩了一圈手枪,又说,“局长总是让老子们受罪,天天守着这点儿钱,也不派人接走。”
“你他妈像打锣的。”鸭公嗓大声制止道。
船向对岸的芦荡划去,桨声和说话声渐渐小了。
岳肯来到水边,脱光了衣裳,将衣服包着枪,举到头顶,下了水,悄悄地凫过去。
船还在向前面划,而岳肯已经上岸了。他穿好衣服,牢牢地跟着。
夜风阵阵,夜幕低垂。等岳肯摸到那条船边的时候,那三个家伙也上了岸,正抬着麻袋往苇丛中藏。
岳肯发现,他们早在这里搭了个苇棚。
三人藏好麻袋后,朝周围看了看,钻进了苇棚。
棚子里亮起了一盏昏暗的马灯。三个家伙把棚子弄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暴露了目标,可灯光还是从缝隙里露了出来。
岳肯贴着缝朝里瞄,三人正在喝酒。
“这是刘老板送来的酒。伙计们,是好汾酒咧!”鸭公嗓抿了一口说。
“刘老板太他娘的小气了,咱兄弟们一人才十块光洋,下半夜警觉点,他们再偷航就不客气了。”外乡佬说。
“刘老板可是局长的死对头。”老幺吃着花生米说。
“你我管得了那么多?喝酒,咱们公事公办。得罪局长掉了饭票子,得罪刘老板说不定要掉脑瓜子,人家可是袍哥的人哪。”鸭公嗓嚷着说。
“都是玩枪头的,咱们还怕哪个不成!”外乡佬说。
“正是。”鸭公嗓说,又吩咐,“老幺值上半夜,下半夜你瞌睡大。老子先睡了,老幺,你出去巡逻呀!”
鸭公嗓倒在草堆里,一会儿就扯起了响屁一般的鼾声。
外乡佬见鸭公嗓舒服地蜷着睡了,也打起哈欠,对老幺说:“老幺,老子也熬不住了,先闭闭眼,待会儿喊我一声。”说着挨着鸭公嗓,把枪塞到头下,也睡了过去。
这时透过苇缝,岳肯去看那个老幺,又小又瘦,像根萝卜缨子,没长胡子的嘴巴也那么幼稚憨巴。
此刻月牙有些西沉,只隐隐约约看见老幺在放麻袋的地方站了一下,又往前面的几棵小柞树走去,开始解手。正屙得舒畅时,岳肯蹑手蹑脚地来到他后头,用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别出声,小崽子。”
老幺一惊,赶快提起裤子,说:“大哥,我们无冤无仇,你饶我条性命吧,我不出声,不出声。”
“不出声就闭嘴。”岳肯小声命令道。
老幺浑身发抖,直吸着冷气,还在叨念:“我们待刘老板不差,我们没跟刘老板过不去呀……”
岳肯扯下他的裤带,将他的双手绑起来,又扯了一把鸡窝草塞进他嘴里,然后将裤带头系在柞树上。
“想活就别动。告诉你,老子不是刘老板的人,老子就是岳肯。麻袋里装有多少钱?”
老幺早已说不出话来,岳肯这才知道已将这家伙的嘴封了,只是一时性急,忘了。
就在这时,棚子里有了响动,岳肯马上闪到柞树后头,一只手掐住老幺的脖子,生怕他弄出声。
“老幺,上哪儿去了?”是那个外乡佬在喊。
外乡佬在棚子前撒了一泡尿,然后进棚提出小马灯,前后照照,見没人,又到水边的船上去,喊:“老幺,老幺!”
外乡佬觉得不太对劲,刚准备撩腿上岸,忽然一只脚被水中的东西拉住了。外乡佬“啊”了一声,就没进水里去,鼓了两个泡,再没起来。
岳肯爬上船,将那盏马灯吹熄,然后跑到藏麻袋的地方,拖出麻袋解开。里面大量的是纸币,他需要的是银元,就拣着往自己的行囊里装。
丁丁当当的声响终于惊动了棚里的鸭公嗓。鸭公嗓醒来见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灯也不见了,马上推开棚扉,扯起喉咙喊:“妈的,人呢,把灯提哪儿去了?”
岳肯对准那个影子开了一枪,影子马上倒地,向这边还击。
天色太暗,岳肯知道没有击中,他迅速地蹲到一个土坎下,看着鸭公嗓怎么行动。
鸭公嗓知道出了事,仗着地形熟悉,开了两枪掩护自己,便从岳肯的眼前不见了。
岳肯在身下摸到一块土垡,扔了过去。果然,鸭公嗓上当了,又开了一枪,岳肯摸清了方向,即刻打出一发子弹,鸭公嗓便发出“哎哟”的叫声。
岳肯接着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鸭公嗓原来假装中弹,转移了地方。岳肯感到大事不好,马上回过头来射出一梭子弹,打得芦叶嗖嗖飞溅。鸭公嗓却从黑暗中跳出,一把抱住了他。
这家伙肯定是枪弄丢了,现在手里攥着一把刀子,刀光在岳肯的眼际闪了一下,就刺中了他的左臂。岳肯感到一阵发麻,转过身来想甩开鸭公嗓,却甩不动。他扔下枪,腾出没受伤的右手,朝后击去,打中了鸭公嗓的脸,接着一肘子拐去,拐在对方的腹部,鸭公嗓没来得及再刺,就捂着肚子仰面倒在芦苇上。岳肯转过身又是一脚,踏在他的胸口,鸭公嗓发出了一种哈欠不像哈欠的声音,就不再动弹了。
岳肯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天色,雾漫上来了。他感到刺伤的左臂疼得厉害,便脱下湿衣服,用右手去扒下鸭公嗓的衣服,穿上,弓身进了苇棚,躺在草里。伤口还在流血,但是他疲倦极了。他只好又爬出来,在鸭公嗓的身上撕下一件内衣,包扎伤口。血大概止住了,但疼痛一点儿都没减轻,他迷迷糊糊地竞睡着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他机警地醒来,才记起昨晚发生的事。他推开棚扉,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僵硬的鸭公嗓,又向那几棵柞树走去,但是,那个叫老幺的家伙不见了,树上空留下一截裤带。
他在草丛中找到鸭公嗓的枪,背起装满银元的行囊,向藏马的地方跑去。
湖边遇险意外获援
“他端了我的太平口卡子?!”岳地风坐在椅子上擂着桌面,那个紫砂茶壶跳了起来,差一点儿滚落在地,“我让他一寸,他进我十分,岂有此理。三条枪都被他摸了,全是饭桶!”
老幺水淋淋地站在岳地风面前,头几乎低到裤裆里去了。
“局长,岳肯不除,我们就不得安宁,淤泥湖区也不得安宁!”一团丁说。
“已经通缉三日了,他妈的不但没捉到他,反倒让他又打死了两个。”
岳地风气极败坏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看着他手下的这帮人。
“岳肯行踪不定,湖区这么大,想捉住他也实在是大海捞针。”一团丁说。
这句话让岳地风心里猛然一亮,对付岳肯的办法有了。
这一夜月光如水。岳肯在白天买好了一把香、一刀黄表纸,只等天黑,就准备到养父岳老大的坟头去磕个头。
秋虫嘤嘤,岳肯趁着淡淡的月色,牵马来到盐船套。深夜的淤泥湖静极了,在远远的盐船套他的老宅里,隐隐传来一两声马的呜叫,更显得秋夜的清寂凄凉。
岳肯把火栗马抛放在一个沼洼子里,找到了岳老大的坟。坟前有一块小碑,也是兆秀代他立的。
岳肯久久地站在坟前,像一尊雕塑。
他慢慢地跪下来,突然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哀,哭了起来。一个男人只要是真哭,这将是非常可怕的。不过他马上止住了哭声,一任泪水默默地流淌,手紧紧地抓着养父坟头的泥土。然后,他点燃了香和纸钱,火光照着他像铁一样冷峻的脸,泪水闪闪发亮。
在火光的幻觉中,他似乎又看到了昔日的养父,是怎样一面痛骂岳地风,一面抓着他的胳膊,塞给他水煮的鸡蛋,送他上了战场;他想起儿时骑在养父的头上,到牙镇去看戏;想起养父怕他冬天冷了,夏天热了;自己咽着糠菜,还是把他送到舌龙垱私塾里读了两年书;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养父捡了他来,给了他一条活命,使他能懂得人间的真情,世道的黑暗,能打野雁、抓白鳝、踩乌龟,使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淤泥湖渔人之子。一身的肌肉,满胸的爱仇,敢想敢干,成了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淤泥湖的水滋养了他,而今淤泥湖的水却流淌着滔滔不尽的罪孽和血海深仇。养父惨死湖中,归来茫茫湖区却没了他岳肯的立锥之地,心上人被仇敌蹂躏,单枪匹马,被逼为匪,杀人越货,这湖水的罪恶之源都来自岳地风,他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爹,安息吧,您的岳肯还在,把一切都刻在心板上了,今天我无酒无饭,但我总有一天会提着岳地风的狗头来祭您!”
香烟袅袅,纸钱化作一朵朵黑蝴蝶在风中飘去。
火光渐渐熄灭,岳肯站起来,星空如黛,风凉似水,湖心的渔火蒙蒙咙咙。
岳肯正待转身去沼洼寻马,陡然周围火把齐明,照得湖滩有如白昼。他赶紧低下头,几颗子弹像怪鸟在他头顶呼啸而过。他一跃,跳到另一座坟茔背后,拨开湖边稀疏的枯苇拔腿就跑。
湖滩溜滑,没防备他摔了一跤,枪也不知飞向何处。等他总算找到了枪,便连连向后头靠近的火把打出几发子弹。
前面是一道牛栏栅子,他跃了过去,靠近一个干草堆,又向后射了一枪。借着火把的光亮,他看见那匹火栗色的马正在对方的包围中咴咴嘶叫,而更多的火把像围网一样向他压来。
他跨过一道小沟,爬上高坎,继续飞跑。
高坎上没有遮拦。这时火把都相继过了牛栅,刚才的那个干草堆也被点燃。
正当他走投无路时,草丛中突然窜出一个黑影,说:“快跟我来,往这边跑!”
这人的声音好熟悉,他想起了白天在那个湖边酒馆里见过,是个堂倌,个子又矮又小,可是此刻这矮子却分外矫健。岳肯来不及多想,便跟着他跑。
在一条斜伸出来的湖埂旁泊着一只渔船,帆正在升起,帆很大很大,矮子先跳上船,把岳肯也拉上船。这时,尖篙一撑,船离了湖岸,兜满遒劲的西南风,向湖中驶去。
等那些火把赶到时,船早已远走,子弹纷纷打在帆篷上,哗哗地穿出了弹孔。
岳肯看了看船舱,并不像一条真正的渔船。这时矮堂倌也进了舱里,对他说:“中午吃了我的鳜花鱼,现在,没事了,还喝两杯压压惊吗?”
岳肯看着这个神秘的矮子,问道:“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敢问恩人贵姓?”
矮子做了个怪相,说:“我非恩人,也无名无姓,大家都叫我晚粳稻,又矮又难吃。”
“那么恩人是谁?”
“过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你们为何要救我?又为何知道今夜我会在此遭难?”
“晚粳稻不管,晚粳稻指點你上船便是。”
岳肯感到极度疲倦,靠在舱壁上打起盹来。
大约行了十多里,船在一个汊子停下,落帆收桅。矮子伸出手,说:“岳肯,快上岸去谢你的救命恩人吧。”
岳肯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矮子哈哈大笑,说:“你岳肯现在是淤泥湖鼎鼎有名的人,哪个不知,何人不晓!”
岳肯疑惑地上了岸,但见西沉的月下是一些苇垛和苇棚。这个小苇场他还没有发现过,也许是乘船昏了头,不知此地在哪个方位吧。
走进一个看似苇垛实是苇棚的小屋里,矮子对岳肯说:“这位,是刘老板,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岳肯坐下,看看这位刘老板,说:“谢谢你搭救我。”
“谈不上谢啦,岳肯,虚惊一场,不过,不可不防呀,岳地风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鬼都畏他三分。”
“我不认识你,刘老板,我该怎么谢你呢?”岳肯抱拳说。
“谢就不谈了。岳肯,我十分佩服你的英雄胆气,敢跟岳地风作对的人,我都钦佩。咱们交个朋友吧,头回生,二回熟。”
“那,我走了,刘老板,咱们后会有期。”岳肯站了起来。
“慢着,岳肯,还有话说。”刘老板压压手,那个矮子又向岳肯做了个怪相,把他按坐下去。
“刘老板还有什么话说?”岳肯问。
“岳肯,常言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事到如今,咱们不得不合作了。还有一句俗话是,一根筷子易断,一双筷子就难折。哪怕你岳肯一身胆气,但孤掌难呜,我们现在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们。”
“此话怎讲?”
“我刘广顺是个生意人,世人都知生意人是无商不奸,唯利是图,所以,买卖不分好坏,不讲正邪。无奈岳地风敲诈勒索,填不满他的贪心,本人只好走暗道不走明路了。为了能使我的一笔货能出太平口,你能否明晚去那儿,牵制住税卡团丁,只要我的货出去,一切都好商量。”
“刘老板,我岳肯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可你生意上的事,本人不想插手,我只有一个目的,杀掉岳地风,报我的私仇。”
“如果你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怕有什么危险,一切由我来布置,保证你的安全,有人接应你,像今晚一样,你意下如何?”
“刘老板,我看还是不要让我为难的好。”岳肯说。
“好吧,好吧,不难为你,不过,你再思忖一下,如果你想尽快干掉岳地风,本人也可为你提供方便,总比你这般莽撞好。”
“借你的刀,杀他的人?我说了,我岳肯与任何人都不相干,我自己的私仇,我自己报。”
“话可不能这么说,岳肯,你知道吗?”刘老板靠近岳肯,“岳地风不仅想杀你,还打算去抓兆秀。”
“为什么?兆秀惹他了吗?”
“你想想,他既然能在你养父坟前布网抓你,那他肯定会去抓兆秀姑娘来要挟你呀!”
岳肯恍然大悟道:“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应该尽快找到兆秀姑娘,让她躲起来,千万别让她落在岳地风手里。”
“好,我这就去军堤汊。”
身陷囹圄侥幸逃生
岳肯的马蹄急促地敲打在路上,他频频鞭击着马屁股,心早已飞到军堤汊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选择着人迹稀少、猎人们捕捉黄鼠狼和香猫的路走。
下午三四点钟,已看到军堤汊了,岳肯倚在热汗涔涔的马鞍子旁,小憩了一会儿。他要避开人们的注意,还要观察村里的动静。
他本想把马拴在这儿,徒步进村,但他敏感地听到了马的叫声。在这里,养匹马的人家不会没有,不过岳肯想了想,还是骑上马。
太阳斜照着苇棚的屋顶或一截截土墙,小巷子里悄无人声,但地上却有零乱的蹄印。
我是来得太早还是来得太迟了?他不由得一阵心跳。
兆秀家门前遗着些马粪,大门开着。他把马拴在屋旁的土墙边,飞跑进屋。
屋里凌乱不堪,锅瓢碗砸得到处都是,在门旯旮里,他发现了关老五的尸体,关老五牙关紧咬,头上到处是鲜血。岳肯摸了摸他的胸口,是热的,还有微弱的跳动。
“老五,老五!”岳肯抱着关老五的头,死劲地摇晃。
关老五睁开眼睛,看了看岳肯,自言自语地说:“走了,走了……”话没说完,头沉重地向下一栽,死了。
岳肯放下关老五,冲进房里,房里同样乱七八糟,不见兆秀的人。他从侧门来到厨房的柴堆边,终于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兆秀。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岳肯看见兆秀仰面朝天,手上攥着一把镰刀。
他俯下身,见兆秀呼吸急促,一会儿就呻吟起来。
“兆秀,你醒一醒,我是岳肯!”他摇撼着她,恨不能立刻唤醒心上人。
兆秀终于醒了过来,脸上仍是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她看清了是岳肯,挣扎着想翻身起来,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岳肯哥,你快走……快走……”
可是已经晚了,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岳肯的后脑勺。
“局长真是神机妙算啦,岳肯这家伙果然是个情种!”
“那这个女人怎么办?”
“抓到了岳肯,这个女人就没利用价值了,我们走吧,不用管她!”
“兆秀!”
“岳肯哥——”
淤泥湖团防总部的水牢像一个千年墓穴,孑孓、蚊蚋跳着卑琐的舞姿,成千上万的蚂蟥浮游在腐藻丛中,吮吸着鲜美的人血,大肆繁衍。现在,它们又趁着黄昏活跃起来,寻找着可口的晚餐。
水牢设在离牙镇东面三县交界处的石子滩。这地方空有名字,却没一块石头,是淤泥湖最大的沼泽地带。
三条扭曲的杂木像牲畜栏横亘在上面,夕阳的余晖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岳肯身上,岳肯看着冰冷的牢壁,砖缝中长满了溜滑的青苔和半死不活的蒿草,牢壁一丈多高,除非你长了鹰鹫般的翅膀,否则你休想逃出去,这就是设计者的高妙之处:他让你头顶青天,日可見一丝霞色,夜可瞻满天星斗,在孤独的煎熬中打下你的威风,让你身心崩溃。
阴历的大年已过,外面的世界岳肯不知,然而湖上已抽出青草,杨柳发绿了。
岳肯在牙镇被关押、审讯了两个月后,就被弄到这儿来了。生性多疑的岳地风之所以到现在都没弄死岳肯,是他隐隐觉得岳肯背后一定有什么势力在支持他,他很想知道那个幕后指使者是谁。不然,上次明明已经快抓到他了,却被人救走!
痛苦难耐的囚禁,现在到了最后关头——岳肯已经被关进水牢一天一夜了,他相信自己能挺个三五日。从岳地风审讯他的口气中,岳肯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于是他故意死扛着,装出一副“守口如瓶”,不愿意交代的样子,他想,只有这样,或许能暂时保住一条命。
现在他四肢麻木,嘴唇乌青,他尽量活动着身子,以免那些肥硕的蚂蟥叮咬。
在水牢的另一角,一个被绑缚的外乡人不停地呻吟,这人被打得颅骨外翻,面目全非,死,对这人而言,只是时间问题了。
“大哥,捉捉我脸上的蚂蟥吧,大哥,行行好……”外乡人翻着死鱼样的眼珠子叫岳肯,在一丝深青的暮色里,神形惨淡如鬼。
“禽你祖宗,老子最烦的就是哼哼,你是猪吗?”岳肯咆哮着,把水打得哗哗响。
“疼啊,疼啊……”
“那就早点儿闭气,到阎王爷那儿享福去吧。”
“大哥,这位大哥发我的火啦。”
“等着,等有一天老子劈了这水牢救你们!”
这个外乡人是湖南宝庆的一个棉花贩子,另外还有三个,在石子滩买棉花后,经过淤泥湖,遇上岳地风的税卡,其中一人话有失慎,那三个丢了脑壳,踩入湖中,剩下他一个在此遭受活罪,奄奄一息。
牢顶时时有一管或两管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下面,月光像冷霜似的洒下来。
“我就这么死吗?”蹲在夜晚吊下来的竹笼子里,寒气砭骨,岳肯这样想。死亡的阴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驱不走,拂不散。两个月来的囚禁,他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逃走,结果总是以被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而告失败。进了水牢之后,他感到真正大难临头了。
“沉住气,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逃出去,这时刻,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安慰自己,“哪怕死,也不能坐以待毙!”
在三岔路口的湖边酒馆里,矮堂倌忙得脚打麻花,不亦乐乎。即将“收河账”了,大大小小的老板和伙计都不辞劳苦下湖,为拉拢一些船老大,争相请客喝酒。
门前的酒幌子,独挑在一丛竹叶中间,迎着细软的熏风摆动。
在屋后的野埠头,岸上拴着些马匹,岸边拴着些船只,一溜的桐油乌篷像赶集一样热闹,但除了商人、渔民和小贩外,也有背枪游弋的团丁。
“给送鲜货来的船头备酒——”矮堂倌端着红漆托盘拖着滑腔,然后又大声说,“这年头,不吃湖鲜吃海鲜,不困老婆困妓院,怪呐!”
矮堂倌瞄瞄埠头左右,踏上一条船,爬进船舱说:“老板,来了!”
刘老板戴一副墨丝眼镜,身着长衫,示意矮堂倌坐下,问道:“晚粳稻,湖南方面来过人没有?”
“来是来了,喝了一碗酒,撒了一泡尿,什么也没谈成就溜了。”
“看样子他们不准备帮我刘广顺啦?”
“话不可这么说,老板,只是他们觉得劫一个岳肯没好处,岳地风那儿戒备森严,弄不好,大家都赔进去了。”
“胡说!”刘老板敲了下船篷,“这些袍哥太狡猾了,见利忘义,釜底抽薪。岳肯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对我们太有用了,我刘广顺就喜欢这种人,我们一定要救出他来,花大价钱也干!”
“老板,救出来,他以后也很难跟咱们一条心呀!”
“那我不管,现在是,我认为只有他才能杀了岳地风。靠你靠我?靠湖南袍哥?都不行。而且岳肯对我们以后的生意大有用处,明白吗?”
“是,是。那依老板之见……”
“有点儿头绪了,我查问了一下,石子滩水牢有个厨房师傅,过去给湖南袍哥做过饭,是个湖南佬,与袍哥那边还有来往,你速去湖南,看他们要多少价。”刘老板凑近矮堂倌,又说,“时间不等人,再晚了,就算劫出来也是废人一个。当然,万一石子滩下不了手,也要做好另外的准备……”
入夜,牢顶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手电光不安地在天空中扫来扫去。
水牢中只剩下岳肯一人。那个湖南宝庆的棉花贩子已被拖出去了,他昨天半夜死了,当时岳肯正迷迷糊糊,早晨醒来,发现此人已浮尸水中。
“人死了就像条死狗那样,我也马上会被他们这样拖出去吗?”他沮丧地想。
然而真是意想不到,他有了一线生还的希望。中午吃饭时,饭碗里埋着张纸条,他躲在角落里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1、水牢;2、法场,切切冷静,有人救你。”
他看着这上面没有落款的话,猜想定是刘老板递来的。他把纸条吃进肚里,不由一阵高兴。两个月的监禁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就像是一瞬间的事。他出去后第一想到的当然是他心爱的人兆秀,躺在她的怀抱里,重温那种令人销魂的时刻。不过,他更想杀了岳地风之后,再与兆秀见面。他恨得咬牙切齿,他非把这个魔鬼打死不可,然后剥下他的皮来。
岳肯既兴奋又担忧,对不知名者的营救计划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配合,他从纸条猜测,也许营救者并没有最后落实,弄得不好会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在静静地等候最后的通知,但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碗里居然什么也没有。
莫非有人在捉弄我?是岳地风这个狗杂种吗?就像狼面对着它擒住的一只小羊,捉弄够了,再下手把它吃掉?不,我耐心等待就是了。
他让自己被撩乱的神经镇定下来,突然,牢顶传来了一声吆喝:“带岳肯——”他大吃了一惊,仰着头望去,除了几根枪管和纷乱的脚步声之外,其他什么情况也没有。
是不是岳地风知道了这个计划,或是抢在他们之前秘密杀我?晚上被拉出去,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他这样想,心凉了半截,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
一架木梯子慢慢伸了下來,插进水里。
上面有个家伙用一口澧县话喊道:“岳肯,上来,老老实实地爬。”
岳肯爬上梯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他忽然有了一种轻松感,这是度日如年的三天来第一次离开这阴森可怖的墓穴水牢,与其死在里面,像那个宝庆商人,还不如死在外头!
梯子又高又陡,他总算爬上了牢顶,看到前后有几杆枪对着他。
“老实点儿,别想歪心思!”一个家伙看他蹲了下去,恶狠狠地说。
岳肯回答道:“我扯腿上的蚂蟥。”
他希望多磨蹭一会儿,上来之后清新的风一吹,虽然有些冷,但把他的脑子全吹清醒了,他非常冷静地想着对策。然而,没有什么能使他抓住分析,他现在手无寸铁,腿也有多处溃烂,两个月的监禁,特别是三天的水牢,他的身子确有些虚脱了。
“起来,走!”澧县口音命令道,并用枪戳他的屁股。
“想把我带到哪儿去?”岳肯问。
“这你管得着吗?”
“我要见岳地风!”他说这句话是想探探虚实。
“再见呀,那就是你的脑袋去见了,我们局长正等着你的猪头下酒呢。”澧县口音说道。
“怎么,岳地风果真要秘杀我!”岳肯几乎在心里喊起来。刘老板那边迟了一步,岳地风,你他妈的太阴险了。
现在来不及多想,他唯一的只有见机行事,可惜岳地风不在,在的话,要他在老子临死前吃两拳头也好。
走出了水牢,前面就是湖沼了。
初春的晚风带着寒意,周围传来了几声蛙鸣。又呼吸到了那带水腥味的空气,踩在柔软的滩泥上,使他觉得这样死去也还有几分隋调。
后头是几只火把,他不能回头去看。火把照着他的背脊,把他的影子模糊地投在脚下。
“往前面走呀,岳肯先生,瞧,月亮多圆,给你选了个好日子。”澧县口音说。
没有来营救的人,空旷的湖沼一览无余,什么也没有。岳肯最后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他们明天来营救时,我的头已经摆到岳地风的面前,任他用棍子戳来戳去……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怒不可遏。
淤泥已齐了脚踝,前面是黑咕隆咚的沼泽。岳肯站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洁净的空气,心里想,他们要我这么死吗?
“不许停,往前面走!”
他只能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去,泥已到了膝盖,他的双手伏在泥水里。他拔起腿想寻找硬地和草蔸,但没有。
“还走,继续走,你这小子想耍滑头?”
岳肯没有动。
“走!走!你这土匪,就是这样踩人的吧?你今天也尝尝被踩的滋味。”
“开枪吧,少哕唆,老子不喜欢哕唆的人!”
岳肯朝后瞄了瞄,看到那几个枪管在原地未动,火把却燃得愈加炽烈。
四周是静静的,像阴曹地府。
生和死没有什么界线,老子有什么好悲哀的呢?老子刚才错过了一个机会,他想,但是离得太远,我不能把泥巴扔过去,而我却还在他们有效的射程之内。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眼前只看得见在火把中摇动的蒲草的影子,不远就有一道湖埂,只要能到那儿,老子就有希望了。
“开枪吧,杂种!”他用尽了一辈子的气力吼了一声。他希望震慑住他们,在他们片刻的惶惑中爬上湖埂。
与此同时,枪响了。子弹打在他的周围,泥浆噗噗地溅起来。
他左右翻滚着,想躲开子弹,但他躲开的不过是泥浆罢了,子弹一点儿也没伤着他。
火把熄灭了,几个木桩般的影子站在远远的地方。
“你们这群混蛋!”岳肯大骂一声,拼命地向前爬去,终于爬上湖埂。
他看着那几个消隐的人,天空恢复了它的本色,瓦蓝中渗透着初春的洁净,一弯残月正悬挂在一棵野柳之上。
走上一道狭长的沙渚,便是一汪湖水了,去冬的芦苇起伏在他的眼际。他跳进湖中,洗净了满身的稀泥,爬上来,拧干衣服,向前寻找栖身的空草棚。
这些空草棚是打湖鸭和汆鸡子的人遗弃的。他看清了一个,想进去休息片刻,而这时一道手电光照了过来,晃着他的眼睛。
“没事吧,岳肯兄弟?”
“是你!”
岳肯辨认出来,是刘老板的人,那个矮堂倌。
“为你备下了软床,比这儿的稻草堆强多了,走吧!”矮堂倌甩过来一件棉袄。
岳肯披上了。他看了看周围,还有两个黑影。
他迅速地跟着这三个人离开了石子滩。死局既成谁能解结
一张血牒和一把匕首放在岳地风的案头。岳地风怒气冲天地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
岳局长台鉴:您抓走了我们兄弟岳肯,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今劫狱,原只为救兄弟一命,并无伤害局长之意。如息怒,新账老账一笔勾销;若再行不轨之举,为非作歹,波及岳肯,后果自负。
湖南王营长部下游勇留
民国x年x月x日
“你们这群废物!还有脸来见我?废物!给我统统滚蛋!”岳地风暴跳如雷。
“局长!兄弟们不是没抵抗,无奈他们人太多,十几个,还声称是正规军,骂您是淤泥湖的土蛤蟆……”澧县口音的家伙头缠绷带垂着双手汇报。
“什么鸡巴正规军,不就是些残匪吗?!”
“他们有机枪,他们个个都能飞檐走壁……”
“够了,给我滚!”
岳地风一记耳光抽去,打得澧县口音顿时嘴吐鲜血,灰溜溜地退下了堂。
岳地风现在真是悔恨交加。岳肯逃了,而且是他过去的旧部插手,突然冒出了另一帮家伙,口口声声还讥骂他是“土蛤蟆”,这些家伙怎么敢闯到我的淤泥湖来呢?
岳地风捏着这张血牒,实在有点儿心惊,半路里杀出程咬金,一个岳肯都难对付,这下更令他头疼了。而岳肯这一出去,等于是放虎归山。他想,我应该在当时就毙了他,完全没有必要把他留着,这下好啦,幕后的人沒找出来,反而让岳肯溜掉了。
岳地风强烈地怀疑那个幕后人是刘老板。这家伙的脚路宽,虽现在没拖枪聚众,在淤泥湖也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他不仅是为了那些利,他还想做到名利双收,取而代之,从而让整个淤泥湖落入他所控制的范围。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也是个不甘服输的家伙。在上个月,他就得到了牙镇商会会长的宝座,他知道我想排挤他,像挤干一个臭虫那样,然而这家伙却越挤越肥,越挤越胆大,从暗的阴谋到明的暴力,他现在是双管齐下了。什么王营长的游勇,“游勇”不就像“舅兄”的谐音吗?王营长树倒猢狲散,还有他妈的什么能力?事实上,这些天“游勇”销声匿迹,根本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
好吧,妈的,看看究竟谁是淤泥湖的霸主,谁又只配在老子手下俯首听命!凡是跟我作对的人,我都不会轻饶他。岳地风恨恨地想。
“像一个传奇!总有一天会写进歌里去的,总有一天,人们都将唱着你岳肯和刘广顺老板。”
在驶往沙市的小火轮上,坐在底舱客房里的矮堂倌晚粳稻兴奋地说。
岳肯现在戴着一顶半新的礼帽,穿一件殷蓝长袍,俨然一副商人打扮。船上一个罗锅水手在给他们上茶。
岳肯若有所思地瞄了晚粳稻一眼,他现在与水牢中的他判若两人。他掏出新到手的一支快慢机擦拭着,还带有四十发子弹。
“你说是吗,岳肯?”晚粳稻眉飞色舞地走来走去。
岳肯把枪朝舷窗外点了一下,说:“你讲的比唱的更好听。”
晚粳稻说:“岳肯,别他妈的闷闷不乐了,到沙市好好地静养几天,登登便河宝塔,看看荆州古城,逛逛楚巷窑子,对,还有兆秀姑娘……来来,咱们以水当酒,干了,到沙市还得好好喝点,希望咱们以后合作愉快。”
岳肯按着茶杯说:“我不会使刘老板感到满意的。”
“话说得太早。岳肯,这次刘老板为了救你,可是下了血本呀!”晚粳稻说。
“谢谢。不过我很后悔没干掉那个老贼。”
“别泄气,你不是出来了吗?”
“那是,我比谁都清楚。我心头的痛苦和仇恨像珍珠一样,越磨越大,越磨越硬!”
“好!岳肯,干了!”
“干吧。”岳肯端起茶来,淡淡地说。
火轮停靠后,他们拾级而上,站在荆江大堤上。沙市尽收眼底。
恒泰商号胡老板的别墅在便河东岸的一片树林里。从这儿可望得见对岸的春秋阁,绿水环抱,景色宜人。
走进别墅的客厅,原来刘老板也在这儿。
“请坐,岳肯,”刘老板隔着桌子伸出手来握了握对方的手,“你的气色不错,两个月能挺过来,是副铁骨呀,小伙子,我佩服你的身体。”
岳肯四处看了看,刘老板又说:“我知道你是在找兆秀姑娘,是吗?兆秀,出来吧。”
循着喊话的方向,从花园里款款走来兆秀,岳肯差点儿认不出她了,她比过去显得更沉静,脸色红润,穿着淡绿的绸缎斜襟上衣。
“岳肯哥……”
“兆秀。”
两人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碍着这些人,哪怕他胸中骚动着爱火,也不好表露出来。
刘老板这时笑着说:“岳肯,问问她,近来可有不满意之处?”
“谢谢刘老板的照顾。”兆秀颔首道。
“行啦,岳肯来啦,我要好好陪你喝一杯。岳肯呀,难熬啊,我也坐过岳地风的牢房,那真是猪栏狗舍。”
到了吃饭的时候,还不见主人胡老板的人影。坐上桌子,劉老板说:“胡老板去汉口办货了,这地方他也不常住,有一半财产是我的,岳肯,你就放心在这儿吧,不要担心夜半有人敲门,这里不是岳地风的管区了。”
酒过三巡,谈起岳肯入狱,岳肯阴沉的脸更加难看,说道:“叫我够受了。刘老板,这次我欠了你一笔人情债。”
刘老板摇着头说:“岳肯,你会干好的。咱们现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果你供出我来,我跟你不也一样,死过一回两回了吗?哈哈!”
“我想马上回去。”岳肯扶着桌沿,看着他们,非常冷静地说。
“不!,刘老板说,“岳地风倒希望你马上又跳出来呢,那样,不仅我们留给他的牒子被戳穿,那几个放你出来的兄弟也会遭连累,如果其中一个经不住岳地风的威逼,交代出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此话言之有理!”晚粳稻斟满酒杯说,“看准了再干,切忌轻举妄动,我们要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想,老板,是不是等河账放完之后,再行其事。岳肯,只要你听我们的,他们就无法对我们下手,而主动权就在我们这儿,你说呢?”晚粳稻向他作了一个怪笑,举起酒杯。
岳肯无可奈何地咬了咬嘴唇,说道:“但我岳肯也自有我岳肯的脾性,我不愿让岳地风笑话我害怕了,被他们吓跑了。”
“你是说临阵逃脱?”晚粳稻问。
“正是。”
“大错而特错,谁都不是软蛋。岳肯,你的自尊心会伤害你的。”
“这个我不希望谁来教训我。”岳肯翻了翻眼珠。
“好了,说这些干什么?”刘老板制止道,示意大家都喝酒,然后好言相劝,“岳肯,我知道你现在肚里窝着一团火,我们救你出来,你也得为我们想一下。”
岳肯只好作出了同意的表示。
是夜,岳肯来到了兆秀的房间。两人相视良久,无语垂泪,紧紧搂抱。
岳肯问兆秀:“你是怎么到刘老板这里来的呢?”
兆秀说:“你被他们抓走后不久,刘老板就带着人找到了我家,救出了我。”
“原来如此,他倒是个有心人。”
兆秀扑进岳肯怀里,拥着他说:“岳肯哥,咱们走吧,别跟着姓刘的干,我看得出来,他们在把你当枪使。咱们远走高飞吧,在澧县我还有个舅舅,我们到他那儿去打鱼、种田,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吧,咱们不是岳地风的对手,在淤泥湖,没咱们的立足之地的。”
岳肯感到她的胸口急促地跳着,肩头一阵阵颤抖。他抱着她,凄然一笑,说:“兆秀,在岳地风的老虎凳和水牢里,我早就是死过的人了,这条命,不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我会快活吗?不能便宜了那杂种,虽然我早就厌倦了这种冒险的生活,但我又不得不去继续冒险,这有一半是为了你。”
“我不需要!如果为了我,你就听我一句,我们呆在一块吧,每天不再分离。”兆秀伏在枕头上抽泣起来,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是谁让咱们落得今天这个命呀!”
“是这个世道,养着一群咬人噬血的狗,只要咱们软弱怯阵,它就会冲出来咬你,只要你挺住,你拿起棒子来,它就害怕了,乖乖地缩回去。这世道服强不服弱,像他妈的人参,瘦的越吃越瘦,胖的越吃越胖,咱们要做强人,不要做瘦鬼!我看透了这世道。”
“可岳肯哥,我总是终日吃不香睡不好,为你提心吊胆……”
岳肯开门瞧了瞧,然后进来低声对她说:“你只管在这儿等着,我有我的打算。就像《水浒》里面说的: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当我跨出水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再需要他们,他们救不了我,我也最终救不了他们。我要偷偷地潜回去,我还要……”
独狼乍现风云再起
牙镇的夜晚又开始热闹起来。春末夏初,南来北往的干鱼贩子、坐商行贾,趁晚上没事,都走上街头吹一吹凉爽宜人的荷风,来吃点儿宵夜。街头巷尾飘散着缕缕芙蓉的幽香,不下三十家的青楼酒肆都在夜间营业,街上充斥着淫棍、赌徒与酒鬼。
今年的鱼汛来得又猛又好,这将使本镇的小商人发小财,岳地风发大财,所以岳地风稍微放宽了一些限制,使市场活跃了一些。不过这也是他“欲擒故纵”的伎俩,淤泥湖兴也好,衰也好,得利的总会是他,对待那个杀人惯匪岳肯他也是如此。自从岳肯逃出水牢,在盐船套小有骚扰之后,岳地风就在寻找着怎么对付岳肯及所谓“王营长部下游勇”的良方,他现在没有出击,却加强了对所有湖南商人行踪的监视,以便查获以商贾为名、行通匪之实的家伙。
到“芙蓉”茶馆来喝茶的人极好分辨,把茶喝光,把茶叶嚼烂吞进肚里去的,就是湖南人。茶馆里他安插了一个团丁,而“云雨楼”妓院才是他重点把控的地方,明丁暗哨共有四个。这个妓院是清一色的年轻窑姐,一个个颇有姿色,并且时常新到一些益阳桃花江妹子,都是未开苞或刚开苞的时鲜货,湖南来的嫖客爱找家乡妹子,所以这儿也实际上成了一家“湖南会馆”。这妓院的鸨母也是湖南人,老婊子,爱抽大烟,浑身无肉,但这老婊子很有手腕,总能把牙镇来的新老嫖客勾引到她的“云雨楼”来,所以它又是本镇最大的一家妓院。
岳地风摸着下巴,看着这儿楼上楼下挂着的红灯笼。他过去也偶尔来这儿玩玩,不过对那些打扮得赛天仙,脱出身子来却浑身松垮的婊子没多大兴趣,甚至有些恶心。
岳地风扭过身来朝另一条街上走去,忽听得楼里一片嘈杂,他转过头,被从台阶上跳下来的一个家伙撞了个满怀。
岳地风站稳了,一把抓住那人。那人竞骂骂咧咧道:“……妈的,骗人的哈!这些娘们儿哈!”听口音就是个河南侉子,不是个商人,只能是为商人赶脚的,讲出话来满口蒜味和酒气,穿得邋邋遢遢。
“你干什么?”岳地风喝道。
老鸨母也赶了出来,见是岳地风,说:“岳局长呀,抓住这家伙,这家伙被我们新来的一个妹子赶出来了,他开口骂人,想不给钱呢!”
“老子没动哈,这婊子,比老子还狠!”河南侉子吐着蒜味酒气,摇摇晃晃地说。
“河南侉子最讨厌了!”老鸨母尖酸地说。
“老子侉子,老子侉子!”这个家伙喷着鼻子从地上捡起一塊砖头,想去砸楼上的雕花玻璃窗子。
岳地风当胸便给这家伙一拳,砖头落地,这家伙也屁股落地,坐在街上。
“你打人哈!”
“带到团部去,让这家伙醒醒酒。”岳地风挥手让上来的两个团丁架起他,将他拖走了。
“岳局长,是要教训教训他们。”
“怎么回事?”岳地风问。
“是这样的呀,岳局长,我们这儿新来了个湖南妹子,才十八岁,却偏偏自称蚂蟥,这个没钱的河南侉子呢也偏偏要蚂蟥陪着他……”老鸨母龇着金牙搔首弄姿地说。
“蚂蟥?”
“是呀,蚂蟥,听着吓人,吃着可软乎呢,可这家伙是个‘见花谢,哈,被蚂蟥轰出来了,这侉子逼着我退钱呢,这无用的侉子,也是他妈的没见过世面的货,还想逛什么‘云雨楼。”
“唔唔。”岳地风把头向楼上望去。
老鸨母用肘碰碰他,说:“岳局长,蚂蟥妹子就在上头,现在哭着啦,你去劝劝她吧!”
岳地风看着老鸨母诡谲狎呢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被拥了进去。
来到楼上的一个房间,老鸨母推开门,岳地风果然看见了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子,正在掩面哭泣。
“蚂蟥妹子,这是我们牙镇的团总来啦,你要感谢团总才是,他揍了那河南侉子一顿,你有什么伤心事,尽管给我们团总说吧。”又笑嘻嘻地对岳地风说,“团总呀,局长呀,我有事下楼去了,你好好地劝劝她,这妹子心肠好呢。”说着一阵风似的带上了门。
岳地风走近去,摸着她的头发,问道:“在家里学名叫什么呀?”
“我就叫蚂蟥,我是条蚂蟥,喝人血的。”这女子抬起头来,眼睛挑战似的盯着岳地风。
女人穿一件薄薄的绸衫,胸脯异常丰满,话冲人,浑身也有股冲人的韵味。岳地风有点儿怦然心动。
“你吓跑了别人?”
“我不喜欢没骨头的男人,我想怎么便怎么。”
“瞧你的这张嘴,可真厉害呀。”岳地风用手指勾勾她湿润的嘴唇,然后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压过去。
一种隔世的饥渴和欲望把他烘热了,他把她吻得喘不过气来,双双倒在地板上……
“你满意吗?”
“当心我喝干你的血,团总。”
“我不怕,不过,在牙镇这个地方,你得听我的。”
“那就请多多关照。”
这女子大大方方地坐到岳地风膝上,又给了他两个响吻。
岳地风掏出一只戒指来,放到她的手上,说:“除了我,你不要再跟别人,听见没有?”
女子笑了笑。岳地风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带着多日来没有的轻松走上大街。
街上还有一些夜市的叫卖声和顾客,他悠闲自在地踱着步子,庆幸终于又找到了一位可口的女人。当然,有点遗憾的是这地方不太干净,但炽烈和放荡的做爱使他恢复了一种信心,这不管是对付谁,不管是对付女人也好,他的对手也好,都是顶顶重要的。我是个出色的射手,他邪毒且洋洋自得地想。
荷风四起,那些荷叶便像一张张绿色的翅膀扑腾起来。
刘老板一身白竹布褂裤,脚蹬皮底毛哔叽便鞋,以手上的黑油纸扇作凉棚,正在向湖边的矶头眺望。太阳白闪闪地挂在当空,蝉在一些湖树上叫得咝咝啦啦的,令人心烦。
晚粳稻出现在土矶顶,伸出蛇脑壳东张西望。
“来了么?”刘老板边喊边要艄公向矶头划去。
晚粳稻一身臭汗地上了船,说:“来是来了,但接应困难呐!现在那五辆鸡公车还在离盐船套五里的一个树林里呆着,脚夫们怨气冲天,热得干喘。”
“过了盐船套就好办了,我们的船到那头候着,告诉岳肯,万万不可动枪,如果一交上火,牵动了盐船套团防分部或是太平口的丘三就不好办了。岳肯呢?”
“岳肯!”矮堂倌向树丛里喊道。
岳肯走出来,还是戴一顶虚了边的旧草帽,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从水中采的藕肠子。
“你们出发吧!”刘老板说,然后又拉住岳肯,“兄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行一定不要出乱子,那上面是一些长短枪和子弹,我花钱买了这些,不过是以防万一,跟岳地风交手,必须文武之道一担挑。”
矮堂倌在前面催喊:“岳肯,快走!”
“行了,我一个人就够了。”岳肯说。
“能行吗?还是我们一起去吧。”矮堂倌说。
岳肯早跃下一道溪沟,一个人穿进了蒿蓬。他喜欢一个人在这淤泥湖区,他一个人去行动的时候就精力充沛,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和应变能力,他不存任何顾忌,整个湖沟港汊都气脉贯通。他喜欢独来独往。而且,只要是与盐船套有关的事,他就会生出一种冒险的渴念。这种渴念包含着无处发泄的仇恨,他是从这儿被赶出家门的,他这条铮铮的汉子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地倒在自己家门口?盐船套就是他岳肯屈辱的代名词,他当然不会服输,要在这儿显示自己的力量。
他现在时而走上大路,时而闪进树林。
盐船套的大路过去是条古驿道,而盐船套便是个驿站,钉铁掌、修马鞍的世家很多,而今冷落了,但依然有许多家在喂马,岳地风把他的养马班和马厩设在这里就是基于此。盐船套有最雄健的种马,现在都被岳地风占了去,繁殖着他越来越多的马匹,增强着他统治淤泥湖的实力。
“什么神不神,很轻松。”岳肯说。
他们的船没有停靠到牙镇码头,而是藏匿在一个半岛边。太阳像一只橘黄色的大圆球,正好落在西边蒙蒙的湖面。
“还没干完哪?”岳肯抽着矮堂倌递来的烟卷问。
“得把枪藏好,总不能就把它们撂在船上吧。”
“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我以为……”他看见刘老板向船头走了过来,欲言又止,“哦。”
“我准备把藏枪的地方告诉你,岳肯。”刘老板说,“除了晚粳稻之外,让你知道,万一我出了什么事,这枪就是你的了。”
“你刘老板会出事?”岳肯笑了一下。
“事情难说。也许我斗不过岳地风,会成为他的刀下鬼,也许生意翻船。去看看吧。”
“我有的是枪,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弄几杆枪来,不过是小菜一盘。”岳肯说。
“这是淤泥湖最好的枪了。有轻重机枪各一挺。”刘老板有些得意地说。
“如果我需要,可以来取吗?”
“除非我死之后,或者,进了石子滩水牢。”刘老板咽咽涎水,“当然,岳肯,我希望你能给我拉一支自卫队起来,这些枪现在就可派上用场。”
“我不想干,我是条独心独肝的狼。”
“这次你不是跟我们干得很好吗?”
“哼。”岳肯唇边浮现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但又迅速地一闪而过,“说到底,还是我一个人干的。这当然要我乐意,不过,这种时候不会多。”
“那……我们就等着你一个人天马行空,听你杀掉岳地风的消息吧。”刘老板失望地说。
“我想也不会太远了。”
岳肯蹚进芦苇深处。
矮堂倌在一个墓地旁搬开一块破损的石碑,马上露山一个黑漆漆的棺材洞來。
矮堂倌握着电筒钻了进去,接着,岳肯也钻了进去。循着手电光,岳肯看到里面很大,四壁光滑,用水泥砌成,没有异味,却充斥着一股润滑油清香的气息。
在一具骷髅旁边,堆放着那些枪支和弹药。
“这儿相当保险。”矮堂倌踢着一根人骨说。
“嗯,这是个好地方。”岳肯自言自语道。
晚上,岳肯突然出现在牙镇的大街上,因为矮堂倌告诉他,岳地风在“云雨楼”泡上了一个叫“蚂蟥”的妓女,他正在想着应该寻个地方为岳地风拉点屎呢,不想机会就来了。他血气方刚,柔韧的腰背,刚健的四肢,当兆秀没在身边的时候,他有时想到过女人,但今天他不是为这个来的,他想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逮到另一条大鱼。
“云雨楼”灯火通明,丝弦飞扬,楼上爆发出一阵阵嫖客婊子的调笑声。
岳肯今天穿着一件黑绸对襟褂,戴着礼帽。他站在台阶上,把帽檐儿压了压。
“来客啦!大香小香、大莲小莲、大凤小凤,陪客呀!”
老鸨用变态的声音吆喝着,岳肯立马便被一群涂脂抹粉的婊子围住,脂香气熏得他直想打喷嚏。
“客官,挑吧,我这里可都是齐刷刷的黄花妹子,包你吃了这个想那个,吃了那个想这个。”
岳肯一本正经地扫视着这些婊子,婊子也一个个向他抛媚眼,扭屁股蛋儿。
“都是些三月的萝卜。”岳肯尖酸地对老鸨说。
那些婊子讨了个没趣,都纷纷躲到一边去了。
“客官呀,我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没这福气就莫到‘云雨楼来。”
“我倒想做成这笔生意,”岳肯说,“不知你答不答应?”
“你想要谁?”
“蚂蟥。”
“蚂蟥有主了。”
“她现在不是空着吗?”
“空着?空着只怕你玩不起。”
岳肯从兜里掏出一把大洋,放在桌上,不屑道:“你看这个价如何?”
“噢……行行,这位客官,我一看你就是个不凡的人物,跑大码头的。我带你去,我带你去。不过客官,你小心些为好,玩了就走,反正来日方长嘛。”
“我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你管得着吗?”
老鸨只好乖乖地领着岳肯上了楼。
当岳肯走进房间时,蚂蟥正从床后的更衣室出来,正穿着衣服。这婊子的确名不虚传,标致极了,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勾人心魄。她那漆黑的头发微微散乱,宽大的罩袍上方,扣子没有扣上,浑身进发出健康和活力。
岳肯坐在床沿,掏出一支烟来点燃,吐着烟圈瞧着她。
“能陪我出去吃顿饭吗?”岳肯问道。
“婊子陪睡不陪吃。”蚂蟥道,“你还是干你该干的事情吧!”说着,她上了床,蒙上大红被子,等待着岳肯。
岳肯从床沿站起来,没动。
“又是个没能耐的家伙,那就请出吧!我睡觉的时候不希望有人在我房里。”
岳肯两眼发出剑一般的光,厉声道:“你这婊子,起来!”
“你想干什么?”蚂蟥被镇住了,支起身子。
“想想岳地风那杂种跟你在这儿苟合的情景,就令我恶心!就是在这个床上吧,婊子?这是他跟你用过的枕头,这儿,还有这儿,是被他的猪嘴拱过的,这一对肮脏的奶子被他压在下面……瞧瞧,这真是一间漂亮的配种猪栏,整个儿臭气熏天。一个嫖客,一个婊子,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啊!”
岳肯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太愤怒了,这个放肆的婊子使他忍无可忍,他早就是一罐炸药,一点就着。他把她逼到床角落里去,继续说:“看看我是谁?跟岳地风去说吧,老子名叫岳肯!你这个贱货!”
他砰的一声用脚勾开门,扬长而去。
走到楼下,就听见那婊子大声喊叫起来,楼上顿时一片混乱。而这时岳肯早挤进夜市中,不知去向了。
初夏,盐船套的湖滩汊地一片郁郁葱葱,草肥马壮。
岳肯从水里钻出来,踏上干硬的浅滩,斜穿过一片僻静的涸沟,找到了一处阴凉的芝麻地躺了下来。
他用头枕着手,想着应该怎样弄到一匹上好的种马。
有了马,他就可以活动自如了,有了马,他就可以想法把岳地风从牙镇引诱出来,引到这空阔的湖野来。在牙镇行动毕竟太艰难,他不愿意跟他们在胡同巷子里打,加上地形不熟悉,也许自己没动手,就先送了性命。
在他前方的湖岗上,像星星一样散落着岳地风的那些马匹,周围到处游荡着持枪的家伙。
到了天黑时分,他喝光了随身带着的一瓶酒,准备摸到村子里去。
满天星斗挂在屋顶上空,月亮从矮墙上升起来,到处是一片响亮的蛙鸣。
他装扮成一个地道的马夫模样,戴着齐肩的草帽,在黑暗中注视着村子中心一家灯火通明的修理号舍。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一些人中,有湖南赶脚的马帮,也有沙市的行商雇请的马车,当然更多的是岳地风的那些到处乱窜的带枪团丁以及他们的马匹。
院子里围着一大堆人,竹竿上一盏夜壶灯烧着滚滚的黑烟,他们原来是在看两匹马配种。层层叠叠的人,连畜生们干点儿好事也要去欣赏一番,真是些穷极无聊的家伙。
谁也没有注意他,这很好,他在马匹和马车中仔细寻找。就在这时,院子门口突然停下一辆马车,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背枪的家伙,见有稀奇事,也进了院,朝人堆里挤。
岳肯走了过去,借着灯光在马身上看,他看到了马屁股头那个“T”字烙印,是岳地风的马,他要的正是岳地风的马,他摸摸这个“T”字,又瞧了瞧马的胯下,是匹公马,正好可以来个顺手牵羊。
他坐上马车,悄悄地用马刺戳着马的屁股,掉了个头,马蹄嘚嘚地驰出了巷子。
他一直沿着老驿道跑了五六里路,把车赶进一片树林,然后刹住车,跳下辕木解开马匹。
这是一匹非常傈悍的刚成龄公马,唯一不太满意的是毛色混杂,性情绝对跟他岳肯一样,时好时坏,難以捉摸。
看来第一步还算顺利。他在车上发现了废轮胎水囊、马鞍、鞦辔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发现了一些吃食。他从底下抽出一具鞍来,放到这匹杂色马的背上,又给它套上嚼笼,将鞦辔扔进旁边的一个水塘里,然后躺在车上吞咽着香喷喷的食物。
让那个家伙回去挨揍吧。不过他也会去找那些外地来的马帮脚夫,反正受皮肉之苦的不会是我岳肯了,他们决不会料想到我如此胆大包天摸进村来,他们相信一辆车对我岳肯是没有用处的,而事实上,车的确没用,我要的是一匹马。这仅仅是开始,一匹两匹,甚至所有的马我都要,放马帮的末日来临了,这些家伙必须滚出我岳肯的老宅。
吃了一些东西,他心头熊熊的烈火又燃烧起来。他睡不着,半夜的时候,露气重了,蚊虫叮得他难受,他干脆爬起来,将马车推进水塘中,在黑暗里溅出一片水花的声响。
他把手枪紧紧地插在腰上,勒了勒腰带,爬上坐骑,在如水的月光下颠簸着奔向湖滩。
“云雨楼”蚂蟥的房间里,岳地风把撒娇的女人放下地来,说:“还生我的气吗?”
那女人抱着双手,说:“都是因为你,才让那小子把我咋唬了一顿,我蚂蟥从没受过这种酸气,倒霉啦!”
岳地风哄着她,说:“没事了,岳肯这小子逃到盐船套去了,牙镇他还敢来?他不怕脑壳落地?”
“团总呀,你还没抓住那小子,我等着喝他的血呢!”
“快了,快了,血有得你喝的,乖乖。”
“哼。”蚂蟥噘噘嘴,又在岳地风大腿上拧了一把,“你也是颗没用的软蛋,一个独匪也对付不了,真该打你的嘴巴。”
“我对付不了?”这女人的话激怒了他,使他觉得颜面扫地,“他,还有他幕后的人,我发誓要一网打尽,我岳地风还没拿出我的威风来!只要我歪歪嘴,哪个的头长得住?”
“好呀,看你的本事啦。”
出了“云雨楼”,岳地风感到很不是滋味,这种破货也拿这种鄙屑的口气来数落他,真使他尴尬。岳地风最害怕在女人面前失了自尊和骄傲,他要捡回这个面子。
岳地风已经从那五个帮岳肯送货的脚夫那里得知,弄死税卡上两个弟兄的人是岳肯,这次盗马,有种种迹象证明又是他干的,他现在要采取最厉害的一招,把岳肯引出来打了,只有正面交锋,才能稳操胜券。
就在第二天上午,岳老大的坟头,岳地风的把兄弟丘三带着一伙人,捣毁了岳老大的墓碑,掘开了棺木。
这次行动,为防族人唾骂,岳地风没有出面,也同有关乡贤打了招呼,让丘三执行。理由是:岳老大养子不教,纵儿为匪,贻害乡邻,天理难容,故掘坟鞭尸,除非岳肯缴械自首,替父受刑。
丘三指挥他手下的喽哕掘着,坟已经被翻开,打碎的墓碑已经抬着丢进湖里。有几个老人劝说着,痛哭着,也被团丁用枪托赶走了。
丘三向那些人叫嚣:“你们谁交出岳肯来,就给他养父留几根骨头,否则,全部砸碎!”
这一切,被藏在芦苇丛中的古叔看在眼里,他没有找到岳肯,却碰上了这种场面,想着岳老大跟他的情谊,想着他孤苦伶仃的屈死,终于忍耐不住,从芦苇丛中跑出来,推开团丁,跃到岳老大的棺木上,哭喊着说:“你们这些遭天雷劈的,要掘就朝我掘吧!你们打死我,打死我!”
拿着镢柄的团丁们被这蹿出来的老头儿弄蒙了,一个个停了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如何是好。
有个团丁认出他来,对丘三说:“这老头儿跟岳肯关系非同一般。”
“好呀,抓一个是一个。把他拖起来!”丘三吼叫着。
几个团丁一拥而上,把古叔架了起来,古叔又踢又打,挣脱了他们的手,一头朝丘三撞去。
“老子这条老命跟你们拼了!你们这些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古叔这一下撞在丘三身上,把丘三撞了个仰八叉,他屁股坠地,“哇哇”叫着爬起来,一脚踢翻了古叔。
“这老杂种,好大的胆!不给你点儿厉害看看,也不知道枪是铁打的!”
丘三举起枪,“砰砰”两下,打在古叔的腹部,古叔想站起来,晃了晃,又倒下去,在地上不停地呻吟。
“把他用马拖,拖死!看那个盗马贼岳肯还来偷我的马!”
一根长长的绳子缠住了古叔的双脚,绳子拴在一匹马上。团丁骑上马,挥动马鞭,马便在湖滩上跑起来。古叔被倒拖着,他的身子在草滩上划出一道印子。
马跑得越来越快。过了一会儿,马又回来了,绳后的古叔已被拖得血肉模糊。
丘三命令解下古叔,将他的尸体扔进岳老大的坟坑,三铲两铲,将他埋了进去。
“垫棺材底去吧,老鬼,看岳肯还来不来救你!”丘三狞笑着说。
马场纵火恶徒就戮
阳光直刺在陈年的苇垛上,苇垛爬满了一些野生的金瓜藤子,朵朵黄花点缀其间。
这是一片没有人要的垛了,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偶尔有一两头走散的水牛在这儿嚼几口草,留下几摊牛屎,也是不常来,只有一些鹌鹑和八哥在这儿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觅食。
岳肯就在这儿的一个垛洞里睡觉。洞口用苇捆堵住了,外人是绝对想不到这儿会有人安家筑巢的。
上午从盐船套传来的两声枪响他听见了,却没在意,他枕着枪睡得正酣,忽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岳肯,岳肯,你快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未必会有狐仙?昨天晚上,他发现在另一个垛子旁有个狐狸洞,一匹火红的狐狸摇着长尾巴从他眼前闪过,吓了他一跳。
分明是人,声音急叨。他从洞里爬了出来,看清了那个人,是岳地风可怜巴巴、心地善良的大老婆永莲。
“表婶娘,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闪出垛来,笑着问。
“你小时候爱去哪儿,我还不知道?我想你肯定没走远的。我借故去庙里烧香,绕了几个弯儿找你。”
“出了什么事吗?”
“出大事了,岳肯。”永莲拉他坐下来,给他手里塞了一个馒头,喘着气说,“丘三挖了你養父的坟,还把古叔用马拖死了!”
“什么?什么?”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岳肯,你赶快走,别去盐船套了,他们这一招,就是要把你引出去呀!”
岳肯的喉头艰涩地滚动着,他木头一般站起来,走了两步,双膝猛然跪向盐船套的方向,号啕大哭起来。他哭得伤心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哭过,这一次,实在是他没想到的。
“侄子,你别哭了,当心伤了身子,你一哭,我也有愧,丘三这样,还不是岳地风这老狗日的准许了的!我呀……”说着,自叹命苦的永莲也不禁抽泣起来。
“好!”岳肯止住了哭,站起来拉着永莲说,“表婶娘,您回去吧,让您跑这么远的路来找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你现在气头上,侄子,要冷静,他们想枪打出头鸟呀!”
永莲提着篮子走了。
动荡不息的湖风一阵阵吹过来,岳肯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些,哭过之后,人也舒服多了。看来,一个男人也有真正恸哭的时候,一个男人也需要哭。但就一次,一次就够了,一辈子,这一次,也让他牢记心中了。
“一锅端!”这就是他陡然滋生的想法。他不会后悔,他作出了决定就会行动,只是,他要把这行动想得完整一些,尽量不出差错。
在“芙蓉”茶馆的“涧憩轩”里,刘老板让矮堂倌刚送走一个江浙商人,就见岳地风长袍马褂地走了进来。这块商人的聚会之地,岳地风为了不引起误解,也像条变色龙那样,着一身坐贾派头,完全是为了拉拢民心。
“团总,哦,局长,查防啊!”刘老板打着招呼。
“下马闻香,刘老板,淤泥毛尖独此一家,哪个不想来品尝品尝!”
岳地风坐在刘老板对面,搁下那把黑纸扇,撩撩长袍,跷起二郎腿。上过茶之后,他并不去揭盖,问道:“刘老板,近段时间生意大顺吧?”
“以货换货,谈不上大顺,倒三六也好,顺二九也好,一路拉八也好,咱们都是一路人,还靠您指点。”刘老板不痛不痒地说。
“唔,刘老板为人一向谦逊,是做大生意的料子。”
“不不,做大生意,一靠的是路,二靠的是胆,本人还不够那资格。”
“刘老板,你真会打埋伏。我就听说你近来做了笔大生意。”
“有这等事?”
“只是听说而已。还听说你在搞水陆联运,广开财路,驰马跑帆,双管齐下,是个有头脑的人。”
“我自己还没听说呢?哈哈!团总这一说,倒提醒了我。淤泥湖的商人,靠水吃水,论走旱路,那只有您团总的人敢走。”
“说实话,刘老板,你进的是批什么货?”岳地风压低声音,凑过去问。
“海鲜。不瞒您说,除此之外,我还捎带进点儿苏杭的绸缎,如您三更太太瞧得起,我当派人送点儿去,还望笑纳。”
“我看还是不要藏起来的好,刘老板,现在市场稳定,囤积居奇没有用,想赚大钱而赔老本,那是不划算的哟。”
“局长,您真会开玩笑。”
“刘老板,我只不过是有言在先,万一再栽跟头,几千块钱也难保了。”
岳地风拿起扇子,慢悠悠地打开来,高深莫测地背着双手走出茶馆。
“是不是咱们搞枪的事走漏了风声?”刘老板掐着鲶鱼须,对晚粳稻说。
“岳肯这家伙处处想显示自己,所以,说不定哪!”晚粳稻说。
“我看,岳地风这老贼在诈我们。”刘老板分析道。
“当初,我们不该把藏枪的地方告诉岳肯,我担心会出问题。”
“我也想过,但连这个也不告诉他,他会更与我们二心。”
“可是,老板,这一段时间还没看出来吗?岳肯是个没用的家伙,不值得我们花心思了。”
“瞧瞧再说,有岳肯在,对岳地风也是一种震慑,只要岳肯缠住他不放,我们还可以干我们自己的事嘛,这叫浑水摸鱼……”
两个人商量之后,刘老板又派晚粳稻速去探岳肯的消息。
第二天,晚粳稻带回了他探得的情况:岳肯现在泥牛入海了,然而盐船套驻防的丘三挖了岳肯养父的坟墓,那个古叔显然也没找到岳肯,倒碰上了掘坟,气愤不过,与丘三拼命,被丘三用马拖死了。
“好!”刘老板听后喜形于色,“岳地风这一手干得好,点将不如激将,我看岳肯没什么好想的啦,信马由缰,我们这一放手,倒会放出西洋景来——他岳肯必定大闹盐船套,只要那儿的团防分部垮了,淤泥湖的一半就等于岳地风拱手送给我们了。”
“此话怎讲?”晚粳稻不解地问。
“你这傻货,多好的一条旱路!还有,岳肯替我们走通的水旱兼济的道儿,有什么不可以出境啦?”
“看来岳肯还有用。”
“我刘广顺的眼力……哈哈,咱们吃点儿小亏,要占大便宜的。”
这天晚上,岳肯确实正赶往盐船套。
他今天要结果那只瘸狗丘三。掘我祖坟、拖死古叔,这深仇大恨,必须一刀斩掉才解我心头之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这次去,他非常清楚是入虎穴狼窝,丘三是个神枪手,他的双枪将是岳肯的克星,所以他得去墓地取支枪来。
他骑着马穿过一道道泥沼和湖埂,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
晴朗的夜晚呈现出一片薄紫色,实在奇怪。空气中氲氤着马尾藻和青蒿的气味,青庄鸟和红鹳的唳叫在寂静的湖面上拖过,像梦一样邃远。
他侧身下马,瞧了瞧四周,蹲下去搬开那块扑倒的碑石,一股阴凉的潮气迎面而来,使他打了个寒噤。
突然,一个黑影窜了出来,他倒退了一步,惊魂落处,才看清是个野物,像只狗獾。
他跳了下去,划燃火柴,在砖壁里发现了一支洋蜡,点燃后,里面亮堂了。
他开始选择着那一支支闪射着蓝光、涂满了枪油的新枪。
他拿起一支轻机枪掂掂,不轻不重,太棒了。他在膛里上满了子弹盒,又把两个衣袋装得满满的,然后吹熄蜡烛,钻了出来。
他背上那支轻机枪,血液里的烈火便慢慢升騰起来。他不禁舔着干燥的舌头在黑暗中笑了。
他看着脚下重新盖好的墓穴,心想,刘老板这家伙成全了我,这家伙也是条不安分守己的尥蹶子的驴子,然而他优柔寡断,缺少的是行动,我岳肯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就不怕失去什么,除了行动,行动,还是行动。
他爬上坐骑,握紧缰绳,在旷寂的湖野上飞奔。
银河飞瀑,星汉灿烂,芦荡像骚动的大海,瓦蓝的高空悬挂着一面月亮。天地回应着一种潮汐般的韵节。几家田舍传来了呓语般的狗吠,马蹄走过,蛙鸣顿歇,磷火滚动在野冈上。想想时间还早,他喝干了小酒壶的酒,把马停在一道土坎下,头顶有一棵枫杨树,斑驳的阴影洒在他身上。
酒毕竟有些醉人,他想,不能坐下来,否则昏睡过去可就糟了。他用冷水浇了个头,清爽了许多,爬上马鞍,在马背上轻轻摇晃着走近盐船套。对于他今天要干的事,他一步步作过研究。此时,这个小村镇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他绕道来到自己老院后头的一条小路上,把马留在竹园里,然后解下嚼笼,拍了拍马的脊鬃,说:“你叫吧,不要紧啦。”
他把轻机枪取下来挂在马鞍边,提着那支快慢机,贴着低矮的短墙横走。
他步履轻捷地钻进过去的杂屋,这里成了草料房,一盏锡皮洋油灯跳闪着火花,挂在墙头。
四面没有人,到处堆放着铡好的草料和料柜,柜角被老鼠啃出了大洞小洞;在墙上凌乱地挂着笼缰鞦辔,以及鞍屉铁掌。
触景生情,不由一阵心酸。而马的细碎的咀嚼声和喷鼻声就在院子里传来。
遍地月光,他闪进厩棚的阴影里,月光斜射进马槽和横木,粗大的影子照在一排排马肚上。
他略略数了数,大小马匹不下六十,这都是些有缰无鞍的放牧马,正安详地闭着眼睛听墙角蟋蟀的呜叫。刺鼻的马粪气味掺和着湖风吹来的水腥味,使他感到有些窒息。
马,马呀,你拖死了古叔,践踏着我的屋场,你们无辜,我却受罪。我不忍听这扰人的铁蹄,不忍看你们被羁绊的麻木之脸,你们是岳地风杀人的工具,跟那个瘸鬼丘三一模一样,留下你们,就留下了我的仇,让它磨损着我的生命;放走你们,就解了我的恨。马呀,请你们离开这里,这是我的家!
他跳过去,打开了马厩的木栅栏,然后掏出锋利的刀来,一刀刀割断缰绳。
不多时,所有的缰绳都断了,这群马抬起头来,在黑暗中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一个打着哈欠的家伙端着一盆草料出现在木栅栏门口,还没来得及发现敞开的栅栏,岳肯早就挥起一根树棒子朝拥挤的马群打去。马受惊了,岳肯在里面连连猛抽,一时间,所有的马都涌向栅门,撒开蹄,像洪水溃口般地奔蹿起来。
顿时,一片刺耳的马嘶响彻云霄,划破世界的寂静,惊醒了所有的人。
马群过处,一派凄凉景象,端草料的那个家伙来不及躲闪,早被踏成肉浆了。
“炸缰啦!炸缰啦!”团丁们喊起来,一个个赤膊短裤冲出门,有的寻着枪,有的穿着衣服,一片混乱。
马蹄声闷雷般地驰向村外,驰向湖滩,不可遏止。
瘸腿丘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炸缰弄呆了,马上提起双枪,跨上一匹马,命令手下速去吆马。
岳肯跑到竹园,解开马,背上轻机枪,从后头赶去。
“拦住马头,拦住马头,混蛋!丢一匹马老子都要找你们算账!”丘三吼叫着,策马左右,无奈在马群中冲突,被那些惊马弄得昏头昏脑,不辨方向。
无缰的马恢复了它们祖先的野性,鞭打不动,枪吓不回,恣肆旷野,昂首嘶鸣。
岳肯从后头出现了,夹紧马匹,大叫一声:“嘿——”端起机枪来,哒哒哒哒地对着马群和马上的人横扫。马像割草一般倒地,马血腾起了一股热浪,痛苦的嘶叫此起彼伏。岳肯更加凶猛地扫射,弹壳从上头跳下来,撒了一地,不一会儿,枪管灼红了。
草滩上马尸倾轧着,堆砌着,团丁们也纷纷落下马来,没打死的马,四下逃散,向月光深处越跑越远,有的跌落泥沼,有的窜进芦荡,有的失腿湖中。
丘三骑在马上,听见后头的机枪声,借着月光,连连向岳肯开枪,但射程太远,他不敢靠近那喷着火舌的机枪口,子弹都击落在地上,徒劳无功,空费力气。
丘三万万没有想到岳肯会想出这么惨绝的主意,炸了他的缰,把他的人马都赶到湖滩上,来一次集体绞杀。而且,他竟弄到一挺机枪,使他丘三无从抵抗。
他也有机枪,然而放在仓库里,他马上命令两个团丁夺路回去,他还着枪,想牵制住岳肯。
岳肯哪会给他们一条退路,他是个优秀的狙击手,打得那些家伙直不起身来,不一会儿便又有几个跌落下马,呜呼哀哉了。
“岳肯,狗娘养的,老子饶不了你!”丘三咆哮如雷地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杆步枪来,换了个地方向岳肯射击。
“丘三,还是吃我的油炸花生米吧!”岳肯继续朝他狂射,打得草尖和地皮翻飞。
丘三有些慌乱了,想跨过几具马尸,然而刚横过马头,就听见灼热的子弹穿进马腹的声音,丘三一个跟头摔下来,滚进马尸堆里。
“丘三,你这个瘸鬼,你的末日到了!”
岳肯一声喊,端着机枪来到他面前,将剩余的子弹全都泼向他的头顶。
丘三想去抓枪,爬了两下,倚着一颗马头,双手抓进土里。
岳肯一直把他打得稀烂为止,才停下枪管直指着青空,一缕热烟在枪管口上淡散着,袅袅地化为满天星辰。
岳肯伫立在马上,蓝色的月光照着尸横遍野的湖滩,四周静极了。
穷追猛打一意孤行
整个盐船套和他的马匹都完了,还有把兄弟丘三,都死于岳肯之手,这太可怕了。
岳地风亲自赶到之后,不愿意看那残酷的场面,命令手下的人迅速将发臭的尸体装棺入殓,死马则浇上煤油焚毁。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岳地风实在无脸见人了。他坐在远远的干坡上看着焚烧死马所腾起的浓烟,焦糊的臭味令他恼羞成怒。
当浓烟渐渐熄灭之后,他才走到湖滩去,那儿,只剩下了一堆黑炭般的马骨。
无论怎么样,一两杆短枪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杀掉这么多马匹的。他低着头在鲜血干涸的草丛中寻觅着,惊起一群群绿头苍蝇。
他终于找到了一种机枪弹壳,这种新式的子弹他岳地风还没使用过呢。他拿着翻来覆去欣赏着,找到了丘三这次惨败的根源。
“那该是一挺多么漂亮趁手的枪啊!”他自嘲地感叹道,懊丧的目光注视着地上的滩滩血迹,苦思冥想。
“岳肯不会有这种枪,那么,是谁给他提供的如此精良的武器?是谁呢,谁能买得起这种稀罕物?这种昂贵的家伙,又是怎么运回淤泥湖来的呢?如果我先前的猜测不错的话,那就是刘老板,而且,恰恰是从盐船套入境的。”他异常痛苦却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地推断道,“是的,那五个脚夫提供的一鳞半爪证实了这一点。刘老板,脓包快穿了。”他在心里暗暗地咬牙切齿。
一个团丁来向他报告,岳肯的老宅已经封了,问还要人看守否。
岳地风挥挥手说:“烧掉,所有东西和剩余人员都搬到岳家祠堂去。”
一会儿,岳肯的老宅起了火,房梁呼呼作响,慢慢烧塌了,竹园的竹子被砍净。
“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岳肯!”他大声骂道,坐上滚烫的马鞍,回到岳家祠堂。
昔日威风凛凛的岳地风,这次回来却像个怕见天日的老鼠,半边胡子也没心思刮,见人便乱发脾气。
在他大老婆永莲的房里,他大声质问道:“你呆在这儿,竟连岳肯的行动一点儿也不知道吗?还是知道了不报?”
永莲战战兢兢地嘀咕道:“好端端的弄成这个样子,你发谁的火?岳地风呀,万事不能做绝,到头来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
“我做得绝?是我做得绝还是岳肯这兔崽子做得绝?你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啊?”
岳地风操起一把茶壶就向永莲砸去,砸在她眼角上,血流了出来。
“好,岳地风,算你有种,嫁给你,算我倒霉,我回娘家去,这个祠堂交给别人来管吧!你在牙镇花天酒地,撇下我一盏青灯守空房,跟你讨了个什么好啊!”
永莲哭哭啼啼地打开衣柜,收拾起衣服,冲出门去。
“回来,你给老子回来,再走半步,老子打死你!”岳地风拍着桌子大嚷。
他手下的团丁赶忙劝他:“团总,局长,消消气。”
岳地风颓然坐下来,仿佛苍老了许多。
沙市便河宝塔下,七月的汛水拍击着堤岸,江涛浑黄,层层浪渣被挟裹东去,灯火倒映在水里,迷离恍惚。
岳肯向兆秀讲述着他在盐船套歼灭丘三一伙和马群的经过。
“兆秀,你不高兴?你应该为我祝贺呀!这一口气我总算出了,狗杂种,让他千疮百孔地在阴间跪到古叔的面前去。”
兆秀拣着石子向江中甩着,江风揉乱了她的头发,她坐在石头上,用膝盖顶着下巴,一言不发。
“你倒是说话呀,兆秀,我老远来看你,不是见你这副冷相的,你说呀,你哑啦?”
岳肯抱着她的肩头,推搡她。
“岳肯哥,我说什么好呢?”
“我不该杀他吗?我不该宰掉那些拖死古叔的马?”
“你想过没有,到头来该怎么收场?你现在血债累累,岳地风容不下你,这世道也容不下你的。”
“我要一鼓作气杀掉岳地风,以后的事我管不了!这世道容不下我,我同样也容不下这世道。”
“既然这样,岳肯哥,我走了,由你去吧!”兆秀站起来,转过头向堤上走去。
岳肯急了,在后面喊着:“兆秀、兆秀!这是怎么啦,我还没说完哪!”
岳肯赶上去,站在兆秀前面,说:“兆秀,你怨我了?”
“我不怨你,我只是说,你一点儿也不愿为我着想。”她贴到他的胸前,哽咽起来。
岳肯吻著她的头发,动情地说:“兆秀,我为你着想,在这世上,你是我唯的一亲人,我会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好吗?”
“好,你听我的,我就告诉你,这世上除了我,你还有一个亲人……”
“谁?你说!”
兆秀让岳肯粗壮有力的大手按着自己的腹部。
岳肯明白了,大喜道:“兆秀,你有了?我们有孩子了?”
兆秀点了点头。
岳肯一把将兆秀搂住,有些不相信地说:“我岳肯也有孩子了!这是真的吗?老天爷!”
“岳肯哥,这是真的!你要有个孩子了,你不能让孩子跟着你受罪啊!孩子能安安全全生下来,我就尽了我的责任。岳肯哥,你要走,要赶快离开淤泥湖!你一定要听我的。我有时做噩梦,梦见你被岳地风打死了……真的。醒来我总感到心慌,想你已经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能离开我,不能撇下我,我不能没有你,孩子生下来后,不能没有爸爸!岳肯呀,我们走,走到洞庭湖去,生儿育女,我们与清风明月为伴。这世上的坏人太多,你是杀不完的,岳肯呀,你听我这一次吧!”
岳肯闭上眼睛,木然地抱着兆秀。这个激动的女人,她为他担心担够了,他怜悯她,惦记着她,无时无刻不想她。有时,他擦着自己的枪,在野外露宿,也滋生过金盆洗手的念头,可是仇人不杀,走到哪儿他都不会舒坦。仇恨,你折磨得我岳肯好苦啊!
他说:“兆秀,我理解你的心情,为了我们的后代,总有一天我会放下武器的。这样,你再给我一个月时间好吗?顶多一个月,然后,我来接你,从此不再回头,远走高飞。”
“你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
“你要完完整整来见我,甚至不能留一点儿疤痕。”
“我会完完整整地把我岳肯还给你。”
“你答应不跟刘老板在一起?”
“我早就不愿同他们干了。”
“行,岳肯哥,好歹只有一个月,我就熬吧。”
牙镇的人们都在纷纷传说着盐船套的故事,私下里已经把那个死里逃生的岳肯神化了,他们说岳肯的养父捡到他时,看到了一颗丧星向湖中陨落,这是从天庭叛逃的一个贼臣逆子;有的说这是湘西某匪首的一颗匪种,他像点黄豆一样点遍了湘鄂边所有的地方,不过这些匪种长大成人之后专与土豪劣绅作对,并不伤害贫苦人家,并且他们不“封刀”、不绑票、不扭叶子,专杀前世的仇人;有的说岳肯有一颗祖传的“分水珠”,在水下如履平地,并编出歌谣说什么“走到淤泥湖,走得灰直扑”,此“分水珠”放光七彩,岳肯含在嘴里口流龙涎,甭说岳地风,连龙王都奈他不何。不过究竟为什么岳肯要与岳地风作对,大家都讳莫如深,生怕隔墙有耳。
岳肯在牙镇周围徘徊。
当夜色来临的时候,他就要行动了。但对于同不同刘老板照面他又有些动摇。他实在不愿同这个充满了铜臭气味、居心叵测的商人打交道,他们是要放一分本,收两分利回去的,那对老鼠眼和鲶鱼须都让人不能信任,只要同他们交往,他就觉得自己呆若木鸡,真正的本色无法显示。他岳肯天生就是不愿让别人牵着鼻子转的人。
但是,他又想,怎样才能知道岳地风的行踪呢?只有刘老板,好吧,碰碰运气吧。
入夜,他把马隐蔽好,插好枪,跳进湖中,靠着他的芦管,爬上了牙镇东面的水埠。
他在树林里吹干了衣服,潜入镇里,越过高墙,来到刘老板的院中。
收河账的季节,晚上还有些来交鲜鱼的人,院里既有挑灯掌秤记账的,还请了几个剖鱼、漂洗和腌鱼的短工。
岳肯戴着软塌塌的草帽,混进卖鱼的人中,看到了谈价的刘老板。
“什么鱼?说个码子。”刘老板头也没抬,对面前的岳肯说。
“全是清一色的鳜花鱼,子杠秒(一千八百五十),怎么样?”
“开海口了,最多不过子乍(一千三)。”刘老板翻着他的账本说。
“人家子叶(一千九)我还不卖呢,是看你刘老板的面子。”岳肯说。
“渔家,这里不是开玩笑的地方。”刘老板瞄瞄这个戴草帽的人,不耐烦地说。
“真是好鱼呀,刘老板。”
“那把鱼抬上来,价钱嘛,好商量。”
“鱼么?现在是鱼不动,水不跳,网已张开,却不见水花翻起。”
“你是……”
“岳肯来了。”
“呵呵,”刘老板看看门前,低声说,“岳肯,凯旋啦,我要不要放鞭?”
“这倒不必,只是向你证明,我岳肯从不夸什么海口。”
“有话到后面去说,晚粳稻在那儿,抽烟喝茶自己取,我马上就来。”
岳肯用手指戳戳帽檐,去了后面的干鱼仓库。
“岳肯,你印堂发亮,有喜事儿!”晚粳稻从臭熏熏的干鱼堆里爬出来,笑嘻嘻地说。
“晚粳稻,你倒会装佯。”
“盐船套干得不错,咱们今晚给你洗尘接风。”晚粳稻说。
过了一会儿,刘老板也来了,三人坐定,刘老板拍着岳肯的肩头说:“兄弟,跟我们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独自闯天下去啦!”
“我怕你们会吓坏。”岳肯说。
“擅自取了我的枪给你壮声威,还不知道是哪个胆小呢。”刘老板反讽说。
“枪呢,岳肯?”晚粳稻问。
“原物归还原地,却不料你们狡兔三窟,把其他家伙搬走了,防着我哪!”
“哪儿的话,岳肯,”刘老板说,“差点儿让岳地风全掳了,不是晚粳稻多长个心眼的话。”
“他怎么会知道你们有枪?”岳肯问。
“你在盐船套一阵乱杀,岳地风就真是个傻蛋,他也是玩枪的啊,他不会想到你的机枪是谁提供的?嗤!”刘老板说。
“真危险呀,岳肯,那支枪差点儿卖了我们的水,你太冒失了。”晚粳稻说。
“行啦,总算度过来啦,岳肯,今天的事也办完了,咱们该喝点酒好好谈谈。”
“我現在需要的是岳地风的情报。”岳肯直截了当地说。
“也该有个结果了。”刘老板显得有些不太耐烦。
“我还想要一支枪,”岳肯提出来,“一支短枪。”
刘老板没有马上点头,说:“如果你杀不了岳地风,或者再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不幸,让我为你作无谓的牺牲呢?”
“你到底想不想给?”岳肯逼着说。
“我当然愿意,不过在你拿走枪之后,再见你,但愿那个岳地风便在世界上消失了。”
“你没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吗?”岳肯说,“如果你再看到岳地风的时候,也许消失的是我。”
刘老板马上接着说:“那他就会拿着我这支枪,到‘刘记牙行来要我的命。”
“刘老板,你太精明了,你的小算盘扒得太细,我劝你有时还是糊涂一点的好,这对你的生意有益。糊涂往往能轻而易举地干成大事业。”
“这个说法倒新鲜。”刘老板靠着干鱼袋说,“枪可以给你,但我有条件。”
“你说吧,我听着。”
“第一,以枪换枪,那挺轻机枪,请完好无损地送交与我;第二,事成之后,你愿意继续同我合伙,这求之不得,如你想另立山头,万不可占我太平口、盐船套水旱两路;第三,一旦岳地风殒命,即由我为你提供淤泥湖以外的地方躲避三月,不得擅自行动,不得抛头露面,以防政府清剿,引起额外麻烦。”
“你在谈咱们以后坐地分赃的事?”岳肯取笑道。
“丑话说在前面,好话留在后头,先小人,后君子嘛。”
“告诉你,刘老板,只要我岳肯砸烂了岳地风的狗头,我就会把枪扔在那杂种的棺材旁,头也不回地永远离开这伤心的淤泥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大丈夫从不食言。”
“到时只怕你留也难,去也难。”
“刘老板,你无法理解我岳肯,而我却很了解你。”
“行,立刻行动!”刘老板把脚踏在凳子上,附在岳肯耳边说,“后天上午九点钟,岳地风要用船送二姨太三更去汉口……”
一支锃亮的短枪由晚粳稻放到了岳肯的掌心里。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牙镇团防局、厘金局院子岳地风的家里,二姨太三更正在收拾着东西。她一件件把衣服从大柜里拿出来,塞进桌上的皮箱中,床上、地下,到处是翻着的衣服,散乱得像遭了窃贼一样。
岳地风看着这个女人,吸了一口烟,说:“恨不得把家搬走,你想永远不回来了吗?”
“我,哼!我去快活一段时间,去跳舞,去找男人睡觉,而且找的决不会比你岳地风差……”
岳地风苦笑着说:“你去吧,随你的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都好说。”
三更停下手来,怒气冲冲地说:“你当然愿意我走哕,我走了,不在你眼皮底下晃了,你就把‘云雨楼的婊子抱回来睡啦!寻你的快活,发你的狗骚!”
“住嘴,你他妈的像个泼妇。跟你说,在汉口你敢瞎搞,当心老子的拳头!”
“我怕你?!你打,你打!你现在就打!”三更把头伸过去,顶得岳地风招架不住,坐在床上。
三更把衣裳一阵乱丢,伤心地哭了起来。
“他妈的眼水不值钱!老子对得起你,老子把你娶过来,把永莲丢在老家,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你明天送我去汉口就得了。”
岳地风看着地上哀哀怨怨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动了侧隐之心,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说:“三更,你好好想想,还是不去的好。”
“你早就同意了,又想反悔?”
“我不反悔,但我要这么说。不管怎样,咱们夫妻一场,虽然我平时脾气不太好,有些恶语,但分开这么久,我还是不习惯的。”
“嗬,你现在倒像在说人话了,我这是嫁给你之后听到你说的第一句人话。”
“一夜夫妻百日恩嘛,我岳地风口恶心善。”他的口气软得像泥。
“你是个大善人,我知道,我三更还不知道你的德性吗?你跟我睡的时候想着另外的女人,巴不得想把我赶走。”
“不是我赶你,是你自己要去的。”
“就算是我自己要去,好了吧。我坚决要离开你一段时间,如果你还讲点感情,三个月之后,你亲自去接我,如果你不想去,三个月之后,说不定我就去干自己的老行当,跑江湖唱戏去了。”
“本性难改,还想着你的叫花子戏班?”岳地风悻悻地讥笑说。
“我就是这个本性,我是个野人,我不能让你岳地风把我这点自由的野性磨完了。”
“听你的。”岳地风不无气馁地最后说。
“好啦,时间到了。”在三岔路口的湖边酒馆后头,晚粳稻拍了拍岳肯的马,催促他说。
岳肯整理着马鞍,马和他厚实的身影在朝阳中拉得很长,他勒了勒自己的腰带,把马解了下来。
他看见晚粳稻一副不安的样子,心想,你他妈的着什么急呢,你站在老远,连枪声都听不见,而真正的枪手却是我。他故意磨蹭着时间,也不过是向这些企图打发他去拼命,说不定是去送死的人看看。他心里当然也免不了紧张,这次一定要成功,他有一千个成功的理由。但是出征前他要显示出他的那一种气度来,就像是去赴一场约会而不是去决战。
矮堂倌去哪儿了,他暂且不去管他。他爬上马鞍,动作潇洒而矫健,然后,一溜烟地飞马而去。
必须在一个适当的地方下手:既不能靠近牙镇,也不能靠近太平口。他催马奔驰了一会儿,寻到了一个藏身地点,下了马,拨开横七竖八的芦苇,搜索着湖面的船只。
好不容易,他终于看见了从牙镇方向驶来的一条船,舵笼、椿尾,高挑的桅杆上竖有木质的楞斗葫芦,就是它!
但愿今天的运气好吧,除掉那个卑鄙的恶棍,成败胜负,在此一举!他调整好身子,掏出枪,对准湖面。
船头只有一个测水嘹望的,船尾一个家伙在扯帆。帆白得像尸布,船幫像贴着玻璃一样滑行,风平浪静,湖鸥啾啾,然而在这里却酝酿着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但是,船并不打算取岳肯这儿的一个突出部分走,它宁愿弯了个弯儿,离岸远远的。岳肯老是等待着,希望扯帆掌舵的那个家伙会往这边驶来,但那个家伙非常狡猾,宁愿在中心水道慢慢爬着,也不肯走这个捷径。
眼看着船已与他的枪口平齐了,马上就要溜到前面去,但他的短枪够不着,够着了也无法给他们致命的一击,他们同样会溜掉。
岳地风这家伙越来越精明啦,他想。对,还有杨树拐那个湾,那个地方是最理想不过的狙击地,任何船在那个狭窄而滩浅的地方,只要遇到不测就动弹不得,只是离太平口稍近了些,惊动了那个卡子的人,会带来一些麻烦,影响他计划的成功。
但是此刻他来不及多想了,牵出马,嗖地飞身上去,沿着湖滩去追赶那条船。他要抢在船的前面,占好有利的地形。
杨树拐的高坎上,站着岳肯。这是一面被風浪崩坍的沙坎,长着一些生机勃勃的藤蔓棘科植物,靠下面生着些柔软的菟丝子草,蜥蜴和螃蟹爬行其间。
他看着那条摇摇摆摆而来的船,心想,你再狡猾,总不得不通过这里吧?而时机的选择就太重要了,不能让他们前行,更不准他们后退,也不能让其抢上岸。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打开了保险。
船靠近了,又近了。“砰”的一声枪响,船的帆绳即刻被打断,帆绳在空中划了个弧,帆叶像一摊稀泥垮了下来,落在船篷上。
船打了个激凌,在水中横一下、直一下乱撞,像只无头怪物。
船头的那个家伙丢掉尖篙,从肩上取下枪,朝坎上打,沙粉纷纷落到他自己的身上和眼中,岳肯站出来,居高临下,顺手给船头家伙一枪,那家伙像跳舞一般地抓着双手,一失脚,栽进水中。
这时候,船尾的一片小帆升起来了,掌舵的躲在舵笼中,岳肯朝笼席放了数枪,还不见那家伙攥绳的手松开,他再瞄准细细的帆绳,终于又将绳射断,帆,垂落下来。
船头已经抵到岸坎,船舱却没有打开。
岳肯看准时机,举着枪从高坎上跳下去,周围的沙棘被舵笼里飞来的子弹打得哗哗断落。
就在他飞身跳下去的时候,他射出了一颗子弹,人落在船头,舵笼里的家伙右手被击中,枪掉在船篷上,从舷边掉落湖里。
他站稳之后,一脚踢开舱门,叭叭叭连发数枪,幽暗的舱里顿时碎裂声四起。
他闪在一边,舱内的子弹飞了出来,一颗颗射中船头的缆桩。
岳地风,今天是见功夫的时候了,他异常清楚,他的那个仇人,那个罪恶滔天的表叔论水上功夫,敌不了他十股之一。他躲着舱内的子弹,左手操起一把尖篙,掷进舱内。
你躲,你躲得再紧也无济于事,他心里说。这时,舵笼里负伤的那个家伙爬着向船头靠近,岳肯注视着舱内,没防备,一下被他扯住了一只腿。岳肯好不容易抓住了船篷的棕绳,另一只脚朝后一踢,那家伙抱着伤手,滚了两下,扑通跌入湖中。
岳肯回过头,那家伙浮出水面,爬到岸坎,正死死抓住一把荆藤。岳肯瞄都不用瞄,举枪便射,子弹穿进他的背部,衣裳开了两朵小花,血像喷泉流出来,一时,那人便歪在水边,脑壳贴着沙子,口里含着一大把菟丝草,这家伙再托生一定是头牛。
几乎在同时,一杆长枪伸出了船舱,直抵岳肯的屁股,岳肯反手抓住枪头,一把将那个家伙连人带枪拽出舱外。那家伙扑在船板上,岳肯夺过他的枪,又飞起一脚,将那家伙踢下船去,浪花反弹过来,溅了他一身水,但不久,那家伙没抓住船舷,也沉入水底喂鱼鳖去了。
“岳地风,有种的出来,别缩在里头像个王八!”
岳肯背靠船篷大喊道,他必须尽快解决,因为太平口方向肯定听见了枪声,不会不来救他们的主人。他清楚岳地风正是想跟他拖延时间,等援兵一到,岳肯便招架不住了。
他正想着怎样了结的主意,却不见舱内一点儿动静。
好呀,我要让你挺得住!他又抽出那支快慢机,双枪对着舱里像泼水般地乱射,他凭着感觉将舱内的每个角落都射遍了,却依然不见岳地风还手。
是不是已被我击毙了?他想,但不敢贸然进去。
他贴着船舷挪向船尾,又一脚踢开后舱门,依然双枪扫射,舱内已经打得稀巴烂了,他飞身冲进去,定睛看去,舱里什么都没有。
他把桌椅踢得到处乱滚,然后撬开舱板。
撬开一块,舱底是空的,只有一些发臭的渗漏水,又撬开一块,还是空的。
这时候他听见有哼哼的声音,是在另一个舱中。
他前后找了找,拿起他掷进的尖篙,远远地撬着那块舱板。
舱板翻过来了,看见了一个人弓起的背。
“出来,乖乖地出来!”
那人的背渐渐高了,是岳地风的二姨太三更。
“背对着我,往船头走!”
三更举着手,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向船头,她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漂亮的女人现在活脱脱成了一个难民。
“岳地风,还想顽抗吗?出来,你也出来!”
但是岳地风没有出来,那个舱底静得像个獾洞。
岳肯蹿上去朝舱底打了两枪,一看,没有岳地风。
他将其他舱板发疯般地揭开,没有,没有他今天要杀的仇人。
他“嘿嘿”着举脚相加,将船篷都砸得千疮百孔,然后手提尖篙,沿着船舷四处乱戳。
“告诉我,二表婶,岳地风藏在哪儿了?”
岳肯用枪挑着这个女人好看的下巴。这女人早已丧魂失魄,答不出话来。
“他究竟在哪儿,说!”
“岳地风没、没在船上,他……他不送我,岳肯,可怜可怜我吧,放我走。”
这女人一膝跪下来,头埋在腿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在远处的芦苇荡子里,响起了枪声。
“走,上岸去,跟着我走!”
他把三更押上岸,向高坎顶爬去。
“岳肯,你放了我吧,你们的事我从不过问,我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三更一个劲地向他哀求。
“二表婶,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伤害你,不过,我现在不能放你走。”
岳肯强行把她扶上马,自己也跨了上去,然后,用手揽着这个女人,踢打着马奔向荻花抽穗的野湖深处。
偷鸡蚀米反误卿命
“岳肯的枪响了,我们也要上路了。”刘老板对支着耳朵谛听的晚粳稻说。
“一场恶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晚粳稻跳上马车,挨着刘老板坐下来。
“还怕打到盐船套不成?”刘老板点燃一支烟,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
“驾!”
三辆马车出发了,隆隆地在路上行驶,好不威武。货分装在三辆马车上,而三个马车棚却用白布裹着,中间的那辆马车,里面真的放着一具棺材,四周撒着些臭鱼烂虾,引得苍蝇在里面营营飞舞,乍一看,的确像送灵柩的丧车。
這是一大笔买卖,刘老板不失时机地准备将它出手。太平口方向的枪战会使他化险为夷,谁也顾不得这条路了。刘老板希望岳肯的枪战多坚持一会儿,甚至一整天,这对他的货物出境更有利。
砰砰作响的枪声还能听得见,马车却在路上走得很平安,几乎畅通无阻。
刘老板靠在马车棚壁上,闭着眼睛,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
晚粳稻说:“老板,睡觉吧,没事,他们此刻打得不可开交了。”
“唔。”刘老板揉揉太阳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说:“这一来,再用不着咱们四处瞎撞啦,回家的时候我要朝他们脸上啐涎水。”
“他们?”
“两个姓岳的混蛋。他妈的,这真是两个活宝,淤泥湖的两个魔王。”
“老板,你算算,究竟是谁死屎呢?”
“我当然希望他们双双下地狱,明白吗?”
“明白,明白。哈哈哈!”
“现在我估算,岳地风的心窝在透气了,这家伙究竟不是岳肯的对手。”
“可能,”晚粳稻说,“我想,过盐船套时别跟他们玩耍了,必要时,你试试你的枪法,开开荤,怎么样?那些家伙是群龙无首啦。”
晚粳稻掏出枪来,刘老板也掏出枪来。刘老板晃着脑袋,慢悠悠地说:“从此以后,淤泥湖就会冷冷清清啦。”
“不热闹了,不过,”晚粳稻讨好地打着比方说,“就像干了的湖汊,剩下的就是鱼啦,想怎么逮便怎么逮。刘老板,你就是这一带的地头蛇了。”
“哈哈,”刘老板笑道,“我当然要掌握这个开门关门的权力,那时候你我都将是一个体面的绅士,谁也不敢在我这儿起哄闹事了。”
说话间,盐船套不知不觉地来到眼前。赶车的伙计歪着屁股在辕木上磕着马车棚,说:“老板,有什么吩咐?”
“停下来,看看情况。”
刘老板跳下马车,接着晚粳稻也跳下来,两人望着村子里。
有狗吠,也有狗在蹈罡达,就是静了些,似乎隐藏着杀机。
太阳火辣辣地直照在头上。中间的马车上苍蝇飞舞,其声如远雷。
他们前前后后查看了一下车上的货,觉得万无一失,又上了车。
晚粳稻叫刘老板千万别露面,由他去盘那卡子里的浑小子。他正了正礼帽,等卡子里的人喊停车时,他已经从车尾跳了下来。
“老总,唉,老总,抽烟抽烟。”
他看见卡子里还是上次那个家伙,没有另外的人,心里更有把握了。
“什么货?”团丁不接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神了,连烟都不染呢,今天有么鬼?晚粳稻疑惑地想,口里却在回答:“货?老总,装的死人呢,喏,一口灵棺,放几天啦,天气太热。”
团丁朝晚粳稻面孔上看了老半天,闭起一只眼,说:“伙计,好像面熟呀!”
“这有可能,这有可能,老总,您换过防吧?”
“换过又怎么着?”
“肯定是在别处见过,我看着您也面熟呐,老总,来来,吃烟,我给您点烟。”
“少来这一套,伙计,你有姐姐妹妹吗?”团丁问道。
“有,有,姐姐妹妹可多哩,都往湖南嫁了,我家一共有九女二男,我是老九,我有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七姐八姐大妹幺妹,”晚粳稻让一口气憋着了,喘了喘气,又接着说,“老六是我哥哥,我哥哥在沙市海关做事,我爹我娘有九女,九女九个婿,九个婿逢年过节都提酒,提酒我爹我哥不喝酒,酒就全归了我老九,我老九喝酒不吹牛,一餐九两九钱九。”
“你他妈打莲花闹哩,这么多屄屄屌屌,没让老子摊一个,我说你小舅子,别拦着我,我想看看棺材里睡的是哪个。”
“老总,都发臭了,有个么看头,那是我幺爹,痰火病死的,毒气大呢。”
团丁用枪头挑开车棚,顿时一群苍蝇飞了出来,团丁躲闪着捂起鼻子。
“瞧瞧,瞧瞧,真不好意思。”
晚粳稻取下礼帽替团丁挥赶着苍蝇。团丁已经爬上车了,晚粳稻也无奈地爬了上去。
晚粳稻站在团丁旁边,团丁却没动手,还是盯着他。
“伙计,我认出来啦!上次你装得倒还像个臭娘们!回了娘家又运棺材,婚丧喜事占全啦,说,棺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老总,您一定记错了,那是我姐姐,我没见过老总。”晚粳稻摊着手委屈地说。
“上次让你跑了,这次还跑得了吗?打开盖子!”团丁命令道。
晚粳稻只好哭丧起脸搬开棺盖,把它搁在一边。
白布裹着的臭物着实让团丁发愣,马车上没有光线进来,团丁弯下腰,去掀白布。这时晚粳稻手疾眼决,一手按着那家伙的头,一手操起他的腿,把他按进棺材中,那家伙挣扎两下,晚粳稻早拖过棺盖,重重地盖上了。那家伙在里面扑腾,大喊大叫,声音却传不出来。
晚粳稻拍打着双手,跳下马车,面带微笑地左右看看,马上命令三个赶车的说:“走!”
他自己跳上刘老板的马车,车轮已经开始滚动。
“他妈的,省了颗子弹。”晚粳稻对身旁的刘老板说,朝车后的路上吐了口粘浓的痰。
马还没有尽情地扬起蹄来,突然从路两边蹿出一帮子人马,稳稳地拦在路中央。
“想从这儿过去,哈哈!”骑在最高一匹马上的正是岳地风。
马车停了下来,岳地风勒着马缰绕到最后一辆车后,看着在车棚中的刘老板,说:“你失算了,刘老板。”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老板有气无力地问。
“什么意思?岳肯那小子正在跟我手下的人干仗呢,我没去送我的太太,就这么回事,我在这儿好好地恭候着你哪!你肚里的坏水瞒得过我的眼睛吗?这趁浑水摸鱼的可怜虫!”
岳地风用枪敲击着车棚的门,示意叫他们下来缴械投降:“下来,下来,好好站着,你们这两个可怜虫。”
刘老板并没有马上下车,只是坐在车尾,绞着手说:“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樣吧,不过我可没干什么。”
“你说得真漂亮,刘老板。你车上是什么,说一说,上次被稽查队查出的是什么,说一说,你从水牢里劫出岳肯,打着什么你妹夫部下的游勇招牌,企图迷惑我,你给岳肯提供杀人的武器,就是在这儿,在这儿我的兄弟丘三死于你的枪下。刘老板,还有什么话可说吗?走!”
刘老板跳下车来,正在这时,晚粳稻已趁岳地风不注意爬到车棚前头,抓住马缰,松了车刹,打马跑了。
马车绕过了前面的两辆车,骑在马上的团丁们被突如其来的车撞得纷纷躲开。岳地风清醒过来,在马背上侧身向马车连发数枪,接着踢打马腹,指挥手下的人马追赶。
马车下到一个斜坡,车轮蹦起老高,又弹落地上,飞速地向前冲去。晚粳稻紧握车刹的铁把,同时对后头开枪射击,有一匹马被打翻了,马上的人一个倒栽葱跌进路旁的草沟里。其他的马又跟了上去,枪声刺耳。
车棚挡住了晚粳稻的身子,只有那颗头时隐时现,虽然子弹一起向马车飞过去,却没见马车减缓下来。
陡然,马车的轮胎被击中,胎瘪了下去,马车歪了一下,在路上激烈地颠簸起来。
前面追赶的马匹已差不多靠近了马车,一个团丁傍着发疯的马车跑,斜着方向举枪朝晚粳稻的头部射击,一枪正中他的后脑勺,但晚粳稻还是没撒手,又有两颗子弹打在他背上和肩头,晚粳稻却突然站起来,落下马车,在路面打了个旋,四肢朝天,口吐血沫,再也动弹不得。
无人驾驶的马车仍在枪声的惊吓中疯狂乱跑,一直跑到路边的干沟,车被硌翻了,往前借惯性颠覆的马车直撞马的屁股,马也委下前蹄,被压在马车下,两个轮子仍在滴溜溜地转动,直到最后停止。
岳地风跳下马来,踢了一脚晚粳稻的尸体,骂了一声“矮种”,回过头看税卡那儿的刘老板,也在慌忙地解着中间马车上的那匹马。岳地风跳上坐骑,赶了过来,一枪击中刘老板的小腿,刘老板“哎哟”一声,瘫坐倒地。
“还多活上两天,刘老板,快爬上车去,再动一动,我马上毙了你!”
刘老板突然钻进马胯之下,从兜里掏出枪来,还没等他试试枪法,岳地风便抠动了扳机,正打在刘老板的脖子上,刘老板浑身一硬,倒进血泊中,慢慢缩成了一只虾米。
以牙还牙休道伦常
“二表婶,怎么样,走这样的泥巴路舒服吗?”岳肯用枪顶着她,在后面牵着马匹。
二姨太三更浑身是泥,一屁股跌坐在泥巴里,求他说:“岳肯,我走不动啦,让我歇歇吧。”
“二表婶,你一定要尝尝这个滋味,你丈夫,我的那位表叔就是专让我走这样的泥沼,他让我在这里爬着,摔打着,让我走没有路的路,走人间的绝路;他让我污了自己,双手沾满泥巴也沾满鲜血,他让我每天每天地走,让我一个人独自咬着牙走,他却在干坡上笑着说:瞧,岳肯,这多么有趣呀!二表婶,你替代你的丈夫走一走,这对你有好处,你知道一个人被逼上绝境时,他将要忍受何种痛苦、艰难和孤单,还有那无头无尽的疲惫、那种折磨、那种使人发疯的寂寞……”
“够了,岳肯,你别说了,我不是你表叔那样的人,我走就是了。”二姨太三更爬起来,撩了撩头发,又吃力地爬动着。
太阳快当顶了,泥沼中热气蒸腾,气泡破裂,熏得人头昏脑胀,蚊蚋在手上、脸上和脖子里叮咬,赶了又来,来了又去,一双手不停地挥动。
“还要往哪儿走?”
“你走就是了,让你的丈夫来救你吧,我会带你去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藏身其间,却从来没有被发现过,那儿没有野兽,更没有暴力和厮杀,那儿鸟语花香,景色迷人,比你到过的所有地方都美丽。”
“你杀了我吧,岳肯,人生到头了,活到如今也没有意思。”
“二表婶,别害怕,你会好好活着的,不过你丈夫是活不了几天了,今天让他侥幸躲过,算他命大,阳寿未到。我要的是他,只有你,才能把他换过来,你是一块肥肉,怎么能让你喂了湖滩的鹞鹰呢?”
“你绑了我的票?”
“正是这样,而且是花票。”
“行啦,走吧,岳肯,我跟着你走,这是没办法的事。”三更叹了一口气,甩着胳膊,做出一个轻松无奈的姿势。
爬上干地,没膝的野草和植物起伏在野风和阳光下,马嘶鸣了一声,愈加感觉到天荒水远。
“还有多远?”
“走,不许问。”
日头正当顶的时候,穿过一片片芦荡,终于看到了那个渔棚。
他们跨过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沟,溪沟上有一只腐朽的老船,船板穿了,空剩下一副龙骨,从缝中生长着一两朵淡蓝色的小花。
在渔棚旁边,湖水的浅滩里长着茂密的蒲草和蒿叶,浮萍铺满湖面,青蛙在四叶草上蹲坐,一些晒太阳的黑鱼静静地浮在藻蔓中间。渔棚的场子上长着一些小蘑菇,芦苇在周围像浪一样微微荡动。
岳肯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对二姨太三更说:“二表婶,我就住在这儿,看看我先前说的,没一句撒谎吧?”
三更搓着身上晒干的泥巴,岳肯把她带进棚里去,那里面,一口锅,一床絮,一堆干草和一些破烂的渔网。
“就只好委屈你啦,二表婶。”
三更坐下来,用呆滞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啦,我要洗洗澡,漂漂衣服,刷刷马,你在棚里好好呆着,你想躺一会儿就躺。别想着跑,满湖都是野狼,再说,我的马总比你跑得快一点,明白吗?”
岳肯带上棚门,牵着马,下湖洗澡去了。
湖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等三更走出去,岳肯已经洗完,上衣摊晒在草地上。岳肯正在朝马的身上浇水,他穿一条短裤,光裸着上身,结实的臂肌和黝黑的背脊在阳光下颤动。
三更坐在土坎上,看着他用双手捧水,觉得自己身上被泥巴糊着又枯又痒,她慢慢走到湖边,掬起清亮的湖水来洗脸。
“你也想冲冲凉吗,二表婶?”
“我当然想。”
“好,你应该洗得干干净净去见我表叔。”
“你回到棚子里去。”三更嚴厉地说。
“向我命令?”岳肯一笑,直起身来说,“好吧,不过你别往深水里去,也别朝深芦苇中走,你会遇到危险的,懂吗?”
岳肯牵着马上岸来,朝她打了个榧子,吹着口哨进了棚子。
三更踩着硬泥,一步一步涉进水里,走到齐胸的地方,蹲下水去,只露出一个头来,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搓洗净泥巴,见岳肯的确没有出来,便抱着双臂护住胸前,在棚后的一丛蒲草边拧干衣服,晾晒在草篷上,然后快速地钻进水里,浸泡着全身,等待衣服被晒干。
在清凉的水里感到舒坦极了,她索性洗了头发。
等内衣大半干的时候,她爬上岸来,套上衣服,仰面倒在草丛中,散开头发让风吹干。
她在明晃晃的阳光中闭着眼睛,风拂着洗净的面颊和身子,她忽然觉得困极了,这时,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支起身来,见是岳肯。
这家伙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定是刚才睡了一觉。
“二表婶,你没有跑?”
“我干吗要跑?”
“牙镇可没有这么好玩的地方啊,是吗?”
“我是到汉口去的,不是为了到这个鬼地方来的。”
“我看这儿比汉口差不了多少。汉口有这样的幽静吗?汉口有这样清甜的湖水吗?没有,当年我岳肯背着枪走遍了世界,还是觉得淤泥湖好,淤泥湖是天下第一美的地方。”岳肯坐在她面前说。
“我是被人用枪押来的,并非出于我的自愿。”三更用手理着头发,看也没看他一眼。
“但是,二表婶,我看出来了,你非常愿意呆在这里。”
“我肚子饿了,这儿的景色当不得饭吃。”
“唔,我也正想吃点东西呢。”
岳肯站起来,走到湖边,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一会儿,就从荷叶下浮出水面,举起一支藕,扔到岸上,说:“先解解渴,二表婶,这是清甜的白亮藕。”
三更抢过去,在手上擦了擦,便狼吞虎咽地嚼起来。
岳肯进棚里去,提着枪出来,又钻进了芦苇荡里。
三更正吃着藕,听到两声沉闷的枪响,岳肯踏出芦荡,朝她走来,手上提着两只肥肥的野鸭。他把野鸭丢到她脚前,又去棚后的小溪沟里去,一会儿转来,又丢了两条扑扑腾腾的大鳊鱼在地上。
鱼炖好后,岳肯说:“吃吃清炖鱼,吃烤野鸭,二表婶,碰上我,你的日子过得跟往常一样好。”他递给她一双用树枝做的筷子,“将就些用吧。”
三更跟着他,坐在草地上,接过他递的一只烤好了的油津津的野鸭。他进棚里去,拿出他的行囊,在里面抠着。
“这是盐,这是胡椒粉,你自己撒吧。”
三更接过来,细细地在鸭子上抹着,然后撕下一块,吃了起来。火光闪耀在暮色里,三更辣咝咝地吃完了鸭子,又用树枝筷挑着锅里的鱼吃,最后,干脆端起锅来,呼呼地喝起鲜美的鱼汤。
岳肯看着这个可怜的饕餮鬼,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位太太的举止。饕餮鬼喝干了汤,喘了一口气,躺倒在地上。
“吃得相当满意?”岳肯说。
“满意,要死也当个饱死鬼。”三更说。她站起来,在暮色中走向棚后。
“站住,你现在肚子饱了,想逃不是?”
“哈哈,我逃?这黑咕隆咚的湖里,我一个人七魂不吓掉九魂,在这儿,你守着我,替我赶鬼多好,我是去撒尿的。”
岳肯坐在那里,自认晦气。
入夜,夏虫啾啾,蛙声如雷,他把三更赶进棚里。
“你就睡在絮上吧。”
“那你睡哪儿?”
“我在门口守着你。”
岳肯点燃烟,在黑暗中一口口吸着,掏出枪来用上衣擦。
他听见三更在棉絮上翻来覆去。
“岳肯,这絮上有虱子,你睡絮,我睡干草好了。”三更在靠边的干草中躺下来。
风拍击着湖水,一声高,一声低,岳肯躺在垫絮上,正迷迷糊糊,就见三更跳了过来,说:“岳肯,我怕,我怕鬼,我躺在你身边好吗?”这个女人倒在他身旁,一双手抱住他,浑身筛糠似的抖。
“哪来的鬼,除非你我是鬼。”
“你带我到这个鬼地方来,我不死也要吓掉一层皮,岳肯,我真怕……”
这个女人直往他怀里钻,抖得更加厉害,柔软的胸脯却火烫火烫。
“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岳地风没跟船走,他究竟到哪儿去了,不说,我拿你去喂狼。”
“岳地风,他不送我去,他不会送我去的,我早料到了,我去汉口,就是为了离开他,我不愿跟他一起走,早晨就不见了,我实在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看样子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他。”
“岳肯,我是他强行霸占的,这个老不死的,他误了我的青春,让我离开了我们戏班子里的姐妹,我是有苦没处说啊,所以,我就想去汉口,不再见到他。”
岳肯木然地抱着这个女人,这个仇人的太太,愤怒之火又燃了起来。就是她的丈夫,玷污了我未婚妻的贞洁,让我一辈子有洗刷不净的屈辱,然而他的女人却在我的怀抱之中,这是多大的嘲讽和巧合啊!老天爷,你在玩什么把戏,你叫我岳肯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女人把他贴得更紧了,脸靠着他的脸,她吸出的热气喷在他的下巴上。
“岳肯,我喜欢你,我跟着岳地风那头色狼没一点儿幸福,他是个在外寻花问柳的家伙,岳肯,抱着我,我好怕呀。”
她的嘴唇凑了过来,岳肯终于在那滚烫的嘴唇下投降了,不,他认为他是应该的,这也是一种复仇,让欲火变作仇恨烧死他们,烧死这万恶的世界吧。他突然像一头豹子,带着雄性的力量和一腔深仇,歹毒地骑在她的身上。然而这个女人全然不知,她从来没有承受过这种男人的冲击,在另一种境界中忘乎所以,她快活地呻吟着。
整整一夜,这头仇恨的豹子没有停歇过。当一线熹微的曙光照进棚子里,破絮上是一场罕见的暴风雨过后的凌乱和宁静,女人脸色苍白,光裸的身子像被鬼魂抽去了筋骨,男人像一具死尸,扑在破絮上,也已经软弱无力。
太阳出来了,棚里一片通明,男人缓缓站起,穿好衣服,恶劣地看着这个女人,撇撇嘴,走出棚外,到湖边洗脸去了。
等他转回来的时候,女人也穿好了衣服,整理着散乱的头发。
“你该回去了。”岳肯看着棚外,对身后的三更说。
“我这样回去岳地风会揍死我的,岳肯!”
“你该回去了。”岳肯又说。他缓缓地转过头来,与三更的眼光对视了一下,又赶紧把眼睛移开。
三更爬到他旁边,靠在他肩膀上说:“岳肯,我不回去,我是你绑来的票呢。”
“你走吧。”他又说,推开了她的头。
“岳肯,你带上我,我不愿回到岳地风身旁,我讨厌他,只有你才能给我幸福。”
“我总有一天会死的,不远了,不远了。”他喃喃地说。
“你吓唬我,我不听,你哄我走。”
“对,我要你走你就走!”岳肯掏出枪来,对准她。
“我告诉你路线走,你一步也不许回头,听我的,对,听我的。”
三更畏缩地被他的枪口逼着,一步步跨向芦苇丛中。
血色残阳同归于尽
“你这个臭婆娘,他就把你这么放了!”岳地风因气愤眼珠通红。
“我是自己逃出来的。”三更用双手捧着脸。
“得啦,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啦,你把什么都给了他,是吧,你这个不要脸的。”
三更一点儿也不示弱,冷冷地对着他说:“岳地风,别人绑了你的老婆,你不去找别人,倒发老婆的火,天底下有你这号男人吗?”
“老子自会去收拾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是你这口气,像岳肯那小杂种给你吃了定心丸似的。”
岳地风抓住她的领口,把她往地上一掀,又说:“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老子非亲手宰了他不可!”
“你敢去吗,岳地风?你敢去?”三更提高嗓门反问道,“别看岳肯单枪匹马,小心他把你打成筛子眼。”
“你钦佩那个土匪英雄,是吧?”岳地风颇有深味地狞笑道。
“岳地风,我三更从小跑惯了江湖,对江湖人,我都怀念,都向往。”
“那好,让我拖来岳肯的尸首,让你跟他合坟去,臭婆娘!”
“我等着,岳地风,让‘云雨楼的婊子在你灵前号丧吧!”
这个女人哭哭啼啼地捂着脸进房去了。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湖上的芦苇沐浴在一片红色的阳光之下,岳肯在焦急地等待着,如果那个女人不把岳地风引来,他就要尽快离开这里,再重新去打探消息。
他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没有一点儿征候,这使他彻底失望了。莫非这个女人害怕我吃暗亏,回去什么也没说,或者有更大的阴谋?不,这个臭娘们被我迷住了,她不会背叛我的,极有可能是,她遇到了麻烦,这是个火辣辣的女人,是个戏子,什么都敢的,说不定会把我与她的事很兴奋地倾倒给岳地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可就倒霉了。
在想这些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牵上了马,马在垂首等待他的蹬鞍。他看了看天色,翻上马背,向牙镇走去。这是最酷热的天气,西方滞留着一抹不肯褪去的残霞,而黄昏却开始在城门内外弥漫开来,路上是匆匆归家落脚的人群,夜市开始了。
岳肯扮作驮粪人的样子,混进镇里,向镇中心走去。
那条牙行大街没几个人影,在门口供乘凉的竹床也不多,他要先去刘老板那儿,看他们在干些什么,问明情况。这些家伙给他提供如此蹩脚的情报,让他扑了个空,而他们却躲了起来。
岳肯缓缓地策马走到街口,觉得这样目标太大,不如一个人走,他下了马,将马拴在街口一个臭水坑边的死杨树上,趁着黑暗向“刘记牙行”而去。
牙行里没有灯光,大门紧闭,他走上台阶,正准备去叩门,微茫中看到了门上有两张封条。坏事了!他的腦子转得飞快,转身就往回跑。
子弹像箭一样从后面飞来,他紧贴店铺的门檐跑,跨过一张竹床,向后踢翻一只猪食桶,他边跑边掏枪,瞅准空子向后还击。
正在一个小巷子口,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岳肯,往这边来!”
他收住脚步,侧身进去,知道是二姨太三更。
他们闪进一座破烂的小院门,将门牢牢关上,又爬过一个豁口,再沿着一条石砌的屋檐坡跑。
这个女人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说:“刘老板死了,是被岳地风在盐船套打死的。你不知道,我估计你会上当。”
岳肯心里感激这个女人,攥着她的手,带着她跑。
岳地风,你现在他妈的众叛亲离,来捉吧,来捉我!他在心里骂道。
此时,到处响起了脚步声。
三更问:“你镇里还有熟人吗,到熟人家躲一躲!”
岳肯艰难地摇摇头,说:“没有,一个也没有。”
“怎么办?”
“跑出去!”
“那就快一点!”
三更引路,她穿着高跟鞋,无法在高低不平的黑路上跑,忽然,脚又崴了,差一点儿摔了个跟头,岳肯扶住她,她蹲在地上抽着冷气。
“岳肯,站住,你别费神跑啦!”岳地风声嘶力竭地喊。
枪打在斑驳的墙上和地上,震得泥灰像烟雾一样四起。
岳肯挽起三更的手臂,几乎是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一边向身后还击,一边拽着她跑。
月色凄迷,无法辨清方向,三更几乎快昏过去,瘸着脚。
在一线灯光中他们看到了一堵墙,岳肯先爬了上去,连着墙的是一个晒干鱼的平台。
他伏下身,用手去拉三更。
手抓着了,三更的双脚却无法使力,身子也沉沉的,软软的。他把枪放下,用双手提,三更还是爬不上来,两只腿无处放,蹬得泥巴哗哗掉落。
子弹飞了过来,咝咝地钻进墙中。
“用力呀,咬着牙,一蹬,就上来了!”岳肯着急地喊她。
“不行,不行,岳肯,你快走,别管我了。”三更绝望地说。
不能,我不能撇下这个女人,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是不幸的,我跟她谈不上一夜夫妻百日恩,但她救了我的命。岳肯想。
三更却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落在地上,仰头望着他。他腾出一只手来抓枪朝那边打,子弹打得那些人踟蹰了一会儿。
他努力地跪下腿来,顾不了暴露自己身子的危险,然后把牙咬着,运了一口气,一把将三更提起来。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三更的背部,好像阳气从弹孔中泄了出去,她的双手软塌了,头也歪向一边。岳肯再也坚持不住,三更离开他的手,缓缓地贴着墙倒下去了。
岳肯叹了口气,站起来,居高临下,朝着追兵连发数枪,然后跑下平台,跃了下去。
清晨是宁静的,风像羊毛一样吹动,荷叶上滚动着露水。岳肯跑出牙镇之后,就在芦荡里寻路穿行,一直走到天亮,才艰难地回到了渔棚。一夜的疲倦、奔波,使他看上去那么吓人,头发深长,胡子拉碴,满身泥水。
他在湖边洗了脸,坐在坡地上,说不出来的怅惘。他丢失了马匹,三更死于乱枪之下,差点儿没逃出岳地风的重围。
证明我一败涂地的时候可能还没有到来,岳地风这狗娘养的还会对我穷追不舍吗?他的眼皮打着架,却不敢睡去。
我是不是山穷水尽了,是否完全不是那狗娘养的对手?
一再遭到伏击,那么狡猾的刘老板一伙也没能逃过他的魔掌,到头来让他给算计了。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岳肯不能强作镇定,剩下的只有心乱如麻,像一只惊弓之鸟。说到底,怪只怪岳地风太毒辣,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家伙肚里的墨水一旦变成坏水,真是防不胜防。太阳升起来了,收干了地上的露水,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感到身上暖洋洋的。
他看着天上的流云,芦苇斜摇,雁雀高飞,万物都充满了一种怡然自得的情调,使他也觉得进入了一种飘然的无忧无虑的境界。
我是不是该洗手不干了呢?他岳地风赔了夫人又折兵,也被我整治得够惨的了,我现在该结束这一切了,悄悄地离开淤泥湖,带上兆秀,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是,就这么离开,离开自己的热土?这不就是承认自己失败了吗?而那个害人虫却逍遥法外,为所欲为,称王称霸,我岳肯会视而不见,安贫乐道,装作瞎子和哑巴吗?不,这是不可能的,我岳肯的血性从来没教会我逃遁,而是硬着头皮上,直到碰得头破血流也不后悔,男人不吃后悔药。
“我不会放下这支枪的,直到谁能把它缴了去,谁能把它打落地上,我还要赤手空拳作最后的肉搏。”他想。
他放下心来,好好地睡了一觉,虽被噩梦惊扰着,他还是睡得很香甜。
一阵嘎嘎的野鸭叫从芦荡上空响起,这不安的声音惊动了他。
他警觉地爬起来,看看日头已偏西,太阳斜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他别好枪,枪里已装满子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提醒着他,气氛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变得紧张起来。
他弯腰出棚门,绕到棚后,向芦荡看着。
野鸭已经飞远了,六月的南风在芦苇上跃动着,并没有什么情况。
我应该换一个地方,这儿无法隐蔽,会束手就擒的。他想。
这时候,又有几只野鸭从芦荡里蹿起,凄厉地叫着,他相信的确有人在向他靠近。
他猫着腰悄悄地钻进芦荡子,寻到了一个小土堆,怔怔地听着细微的响动。
在一块低洼的地方,有两棵芦梗突然从他的眼中消失了,接着听见折断的声响。
他不自觉地把枪口对准那个方向,虽然还离得很远。
又听见了噗噗的蹚水声,虽然非常小,非常小,岳肯却听得真真切切。
“过来,岳肯,都别打埋伏啦!咱们心里都有数。”
是岳地风!他的心感到一阵发麻,倒不是害怕,是觉得奇怪。这老杂种像只猎狗,果然跟上来了。他定了眼盯着那个方向,在一道不太宽的湖埂上,伸出了一支枪管,是支长枪,在陽光里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他不会是一个人!他想到,回过头朝身后瞄瞄,生怕后面有伏击者。
后面是静静的,前面也是静静的,只有岳地风的那管枪直对着他。
不能说话,他命令自己,“这家伙在探我的虚实”。他等待着岳地风的行动。那边终于开枪了,子弹叭叭地切削着芦苇,向这边压过来,打得湿泥巴溅起老高,落在岳肯肩头。
在同一刹那,岳肯也抠动了扳机,他趴伏在坡地上,地形对他有利,他及早地抢占是正确的,这完全是老天有眼,助了他一把。不过那长枪的射程很远,弹头也来得迅猛,压得他不敢挪动一下身子。
岳地风在疯狂的乱射中却换了个地点,他的前面是一片比较开阔的地带,而岳肯却被那些绊绊筋筋的芦苇挡住了一部分视线。
“这个地方不错,岳肯,你真会享福,死在这儿你该满意吧!”岳地风边打边用恶狠狠的声音幸灾乐祸地吼叫着。
“岳地风,你站起来,让我瞧瞧!你站起来才算真正有本事!”
岳肯扬起手,举枪射击。他抬头的时候看清了那个死死匍匐的身影又翘起屁股向一个小豁口爬着,肩膀露出了障碍物,他一枪打过去,子弹敲断了几根青碧的苇梗,岳地风却像条蜥蝎,伏得没影了。
岳地风的那管长枪调整好方向,更猛地开起火来,蓝色的火药在火光中飞滚着,呛得岳肯直喷鼻涕,他动弹不得。
只有躲开他的射程,这样僵持无疑是该我送死,他向后滚下这个土堆,两步就跃过溪沟。借着那只腐朽的老船作掩体。
“过来,你这狗娘养的!”岳肯破口大骂道,只等岳地风一露头,他就要他的狗命。
他现在已经十分清楚,他的对手只有岳地风一人,别看是一对一,但这使对手在出击和躲避上都显得自由,没有牵挂。
这是一场静静的枪战,几乎不动声色,然而岳肯知道,既然是这家伙一个人来,那就是为了拼命,要么是活,要么是死,对于双方来讲,今天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太阳正在慢悠悠地滑落,这时候,岳地风突然掉转枪头,向他的后路退去。
岳肯知道他是想寻找新的屏障,马上跃起身子抖开枪,神速地向他射击,手枪在腕子上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弧,在这个地方已算是居高临下了,他向前追赶着,对着那剧烈摇晃的深芦苇连发数枪。而岳地风从暗处也回过头来射击,然后又没命地奔跑。
岳肯左右躲闪,跳过去又跳过来,拨开扫脸的苇叶,苇叶的锯齿划拉着手臂、脖子和脸。
一串子弹跟着他左右飞舞,他立即顿住脚,蹲了下去。
“追呀,好小子,怎么不跑啦!”岳地风那恶毒的声音发着颤。
岳肯端着发热的枪大声吼道:“狗娘养的老杂种,听着,这地方不是让你那么好来的。”
“我想是这样,兔崽子,不过淤泥湖的每一块泥巴都捏在我手里,你这个野种还是趁早滚蛋的好!”
“该滚蛋的是你,哈哈,你跑什么呢,你这孬种,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他站起来,前面的岳地风又跑出老远,绕过一汪小沼泽,向正南方的一个老苇垛蹿去。
成群的老冠八哥扑着黑翅膀从垛上惊飞了,这下,岳地风凭借着苇垛端起枪,密集地向来路射击,火舌舔着枪口,异常显眼。岳肯滚到一边,口干舌焦地点射着与他较量。
然而这家伙又丢下苇垛继续向南跑,岳肯爬起来,子弹已够不着他,只好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去追击。
等他追到一个小横汊地,岳地风早过了一座简陋的木桥中心,那支沉重的长枪在他的右手上摇晃,他的人也在摇晃,木桥又窄又高低不平,是用两根弯曲的杨木搭就的。
这太妙了,岳肯明白那家伙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要一过桥便麻烦了,他意识到这是一次绝好而短暂的机会,一眨眼间便会溜掉。他一步跨上了木桥,运用他从小走“过山跳”的技术,追上桥去便开了枪。只听“轰”的一下,他感到身子坠落下去,子弹飞到了天上——
“桥断了!”这个念头一闪,他已重重地跌落湖水中。他依然举着枪,想浮出水面来。等他吐出一口水看清水面上的一切,腿上便感到一股深深的戳疼,他用手去摸,另一只腿也被什么东西绊上了,接着也感到同样的疼痛。
“滚钩!我碰上滚钩了!”
恐怖和绝望伴着钻心的疼痛一起向他袭来,他好不容易钻出水面,却发现他的仇人正在桥上向他狞笑着。
“侄子,怎么啦?你这个笨蛋,怎么撞上你表叔的滚钩啦?”
他反倒过枪,在枪口上吹了一口气,一甩手,将枪扔进湖里,溅起了几片水花。
“瞧,我把枪都丢啦,我就这样,侄儿,我看着你慢慢地缠,慢慢地缠上我这每一个滚钩。水多清啊,我坐下来陪你,看你怎样像一条愚蠢的鱼那么死去。”
“你这狗娘养的,没想到,我上了你的圈套!”岳肯用双手划着水,枪已不知什么时候溜掉了,他的双腿和身子都不敢动弹,越动,那钩会越多地剜进他的肉里。他想抓住那倾斜的桥墩——两根支架,他试了几次,也没有办法。钩一个个挂着他,那种疼痛足以使人肝碎胆裂,他沉下去,一股求生的本能又使他浮上来,吐着水破口大骂。
“这是你古叔的滚钩,侄儿,好好受用吧,你古叔,你养父,还有那个兆秀都在水下唤你了,侄儿,你的水性真好呀,还没有沉下去,我实在佩服。”
“老杂种,来世再见吧,来世,我一样要杀了你,岳地风——你这个魔鬼——”痛苦的号叫声从湖上响起。他实在不行了,胸前、背上也已经挂满了滚钩,而长长的滚钩还在水下朝他靠拢,吞没着他,纠缠着他,啮咬着他。
“哎——”
就在这时,一声撕裂长空的吼声响起,似自天上飘跌下来,岳地风疑心是岳肯的最后挣扎,却循着声音回过头来。一个女人像一头凶恶的饿兽从桥头冲来撲向他,他措手不及,没反应过来,一个摇晃,便被女人推下水去。
岳地风呛了两口水,浮出头来。
“兆秀,天!这个鬼,我碰到鬼了!”
他杀猪般喊着,滚钩在水下四周刺穿他的皮肉,他乱踢乱打,四肢便像烂麻似的被缠住了,那些钩上的倒挂须深深地扎进去,扎进去,撕着他的肉。
几乎在昏迷中的岳肯被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惊醒,他浮出水面,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这是他的女人,真正爱着的女人,令他日思夜想的女人。
“兆……秀……”
“岳肯哥——”
“我不……行……了……”
他看见那团跟他一样的血红影子在靠近他,他认出了是岳地风,钩在慢慢地滚着,慢慢地紧着,把他们围在一堆,他听见他的仇人在低声地哼哼。不一会儿,钩滚完了,岳肯看着贴在他胸前的那个人,几乎是用听不见的声音向自己也向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说道:“这很好……表叔……咱……们……一样……的……命了……”
他说完,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无神地看了看桥上的人,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终于慢慢地沉落下去,一会儿,水面上浮起一片血水。
桥上的女人站着,像一尊雕像。她抬起头来,一轮火红的夕阳悬挂在西天,晚霞悲壮的幕布在一片鸟噪中垂落。茫茫的淤泥湖上,只有那动荡不息的芦苇,在深沉的红光里呈现出它们永恒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