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一体化的架构变化与发展前景

2020-06-04 12:22
国际关系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中亚国家欧亚中亚

顾 炜

一、问题的提出与不同视角的解释

自2005年中亚合作组织被并入欧亚经济共同体后,所谓的“中亚地区一体化”被捆绑进地理范围更广、规模更大的欧亚地区一体化,失去了独立发展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之后,随着欧亚经济联盟替代欧亚经济共同体,欧亚地区一体化取得了更具实质性的进展,同时作为欧亚地区组成部分的中亚地区,其一体化似乎被人们遗忘。但自2018年起,“中亚地区一体化”再现生机。2018年3月,中亚五国领导人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现更名为努尔苏丹)举行会晤,讨论地区安全和跨境水资源等问题。这是中亚国家领导人在2005年后时隔13年的首次单独会面。2019年11月,在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举行了第二次中亚五国领导人会晤。下次会晤拟于2020年在吉尔吉斯斯坦举行。中亚峰会的举行及其机制化发展的趋势,显示出“中亚地区一体化”或“中亚地区合作”再获新的发展生机。如何理解中亚国家的政策选择,中亚地区合作与地区一体化如何在当前形势下获得发展空间,其发展趋势和未来前景如何,是本文探讨的主要问题。

围绕2018年中亚峰会的召开和中亚局势的变化,现有观点提供了三种不同角度的解释。第一,俄罗斯陷入困境,不能给予中亚地区更多的支持,所以中亚国家寻求集体合作,并有意与俄罗斯保持距离。中亚地区是俄罗斯仅存的具有优势的战略空间,俄罗斯一直重视与中亚国家关系的发展,这也是中亚合作组织在21世纪初被俄罗斯“收编”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经济和外交遇到各种困难,外交重心转移,中亚的优先性下降,(1)Slavomír Horák, “Central Asia after Astana: From Integration to Cooperation,” https://www.cacianalyst.org/publications/analytical-articles/item/13509-central-asia-after-astana-from-integration-to-cooperation.html.所以中亚各国难以从俄罗斯获得支持,转而增强了彼此合作的意愿并扩大了合作空间。第二,中亚地区各国寻求独立合作,抛开第三方举行峰会,防止大国施加影响。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确实为中亚地区提供了新的合作机遇,但中国影响的扩大也令各国存在不同程度的担忧;(2)李焕宇:《中亚峰会没叫俄罗斯和中国,就是面向美国?》, https://www.guancha.cn/global-news/2018_03_19_450686.shtml。上海五国机制及上海合作组织20余年的发展,形成了“中俄两国+中亚国家”的合作框架和路径依赖,但这一合作模存在一定的问题;美国通过推行“C5+1”计划,加强了对中亚国家的支持,但美国影响的扩大也存在负面影响。所以,当中亚国家更多地把“中亚地区”视作一个地缘政治实体时,(3)Наргиза Мураталиева, Навруз-2019. Как пройдет второй саммит глав государств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https://caa-network.org/archives/15797.美国及其他第三方国家、尤其是大国的影响应当予以排除,中亚应谋求在地区内部开展合作。第三,乌兹别克斯坦调整外交政策,与哈萨克斯坦加强合作,乌哈两国共同推动中亚合作。中亚五国之间的实力和影响力并不平衡,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是其中最强的两个国家,长期存在争夺中亚领导权的问题,两国此前在部分问题上的不睦降低了中亚五国的地区合作水平,也延缓了地区合作的发展进度。但当乌兹别克斯坦调整外交政策,显示灵活性,(4)张宁:《中亚一体化新趋势及其对上海合作组织的影响》,《国际问题研究》2018年第3期,第43~45页;周明:《乌兹别克斯坦新政府与中亚地区一体化》,《俄罗斯研究》2018年第3期,第76~105页;В Астане прошел первый саммит глав государств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https://www.hronikatm.com/2018/03/v-astane-proshel-pervyiy-sammit-glav-gosudarstv-tsentralnoy-azii/。并与哈萨克斯坦“步调一致”时,(5)Paul Stronski, “Integration Without Liberation in Central Asia,” http://www.eastasiaforum.org/2018/12/29/integration-without-liberation-in-central-asia/.乌哈两国将能够推动中亚峰会的举行和中亚地缘政治的变化。(6)焦一强、陈烨:《“后卡里莫夫时代”中亚地缘政治新变化——基于乌哈合作的分析视角》,《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8年第6期,第120~133页。

然而,上述解释不同程度地存在各种问题。首先,与俄罗斯保持距离或者推进“去俄罗斯化”,是冷战后中亚各国始终抱有的政治意图。独立后的中亚各国一直在不同程度地推行“去俄罗斯化”的各项政策,(7)杨成:《去俄罗斯化、在地化与国际化:后苏联时期中亚新独立国家个体与集体身份的生成和巩固路径解析》,《俄罗斯研究》2012年第5期,第93~159页。即便是2005年中亚合作组织并入欧亚经济共同体时,中亚各国也依然对俄罗斯心怀芥蒂并存有防范。其次,中亚国家始终存在与中国和美国等其他国家开展合作的意愿,尽管意愿的强弱在不同时期存在差别,但召开中亚峰会并非意味着选择谁或抛弃谁,而是更多体现了一种地区内部团结合作的意愿,(8)Виктория Панфилова, Центральноазиатский саммит пройдет без России, http://www.ng.ru/cis/2018-03-15/6_7190_sammit.html.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全抛弃”——抛弃所有外部影响,谋求内向性的自立合作。最后,地区内部国家的合作,特别是两个规模相对较大的国家——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的合作,确实是推动中亚峰会举行的重要原因,反映了中亚的内部变化。但这不是唯一原因,而且两国的合作是否能够转化为中亚地区合作和一体化持续发展的动力,进而将如何推动一体化的发展是更加重要的问题。

从地理归属上看,中亚地区是欧亚地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学者由此认为中亚一体化进程应被纳入欧亚一体化进程中。(9)Alexander Libman and Evgeny Vinokurov, “Is it Really Different? Pasterns of Regionalization in Post-Soviet Central Asia,” Post-Communist Economies, Vol.23, No.4, 2011, p.486.但从规范意义上看,中亚一体化与更大范围的欧亚一体化相比,属于次地区一体化的范畴,欧亚一体化属于地区一体化的范畴。在地区一体化具有较强发展态势的背景下,次地区一体化是否具有存在的必要,如何获得发展空间,遵循怎样的架构,如何才能实现生存和持续发展。这些问题在理论与现实中都值得关注与研究。本文的主要工作是系统把握中亚地区作为“次地区”发展一体化的架构及其进程变化,探寻中亚合作和中亚一体化发展起伏的原因与未来趋势。

二、次地区一体化的理论逻辑

用更加理论化的语言描述本文所要研究的核心问题,即:在参与地区一体化的同时,为何次地区国家意图发展次地区一体化,且次地区一体化如何得以生存和发展。概括地看,次地区一体化在定位上是作为地区一体化的替代还是补充,次地区一体化如何获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其得以不断发展的条件是什么,这些问题都将影响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前景。

(一)次地区一体化的概念和基本构成

本文讨论的次地区,指的是既在地理和文化上属于某个大范围地区,又具有独特性、可自成一体的一定的地理范围。相应地,次地区一体化是指在这一特定地区内开展经济、政治或安全合作,以实现更紧密联系的整合进程。当我们将次地区作为一个独立的“地区”看待时,地区一体化的相关理论可以适用并解释一些问题。但次地区之外仍然存在更大范围的地区,且可能同样存在地区一体化进程,所以对次地区一体化的研究需要考虑更多的行为体和要素。

参与和影响次地区一体化的行为体主要包括次地区国家、地区国家和地区外国家三种类型。次地区国家在活动范围和活动能力方面相对逊色,这是次地区国家的基本状况。我们假定次地区一体化和地区一体化都能够为次地区国家带来收益,但收益的大小存在差别,收益与成本之间的比较将影响次地区国家对两种一体化路径的态度和政策选择。无论参与何种一体化,国家都要付出相应的成本,如让渡部分主权、修改相关政策、采取配合措施等。但对次地区国家而言,参与两种一体化的角色成本存在很大不同,次地区国家在次地区一体化中承担主要角色、提供公共产品,而在地区一体化中可以选择搭便车或者提供部分公共产品等不同角色,且次地区国家受能力的制约无法单独承担领导和推动地区一体化的角色。在不同一体化进程中的角色差别,意味着成本和收益均存在不同。地区国家专指那些位于次地区外,但在地区层面能够发挥重要影响力的国家,其实力一般强于单个次地区国家。地区国家对次地区一体化进程来说是外部行为体,能够发挥支持或阻碍的影响作用,但对地区一体化进程来说是直接参与者,并发挥重要影响。地区外国家不是地区的实际组成部分,但能够对地区一体化和次地区一体化进程同时施加影响,所以地区外国家也具有相当的实力。这三种类型的国家在互动中形成了同心圆模式(如图1所示),次地区国家位于次地区内部(小圆形内部),地区国家位于次地区外部、但在地区内部(小圆形外部且在第二层圆形内部),地区外国家位于地区外部(在叠套着的两个同心圆的外部)。

有关地区一体化的研究通常需要考虑行为体、地区结构等静态要素和地区观念、地区内外博弈、一体化进程阶段等动态要素。如果同时存在次地区一体化进程,那么研究次地区一体化,需要观察的静态要素包括三种行为体、次地区结构和地区结构,需要观察的动态要素包括次地区内外博弈、地区内外博弈、次地区观念和地区观念等进程。次地区结构和地区结构的不同形态,将影响地区一体化和次地区一体化之间的比较和博弈,次地区一体化如何具有存在价值,与两种权力结构的不同组合密切相关。而内外博弈的复杂性,首先意味次地区一体化的生存并不容易。对于次地区国家而言,发展次地区一体化是在比较成本和收益的基础上做出的政策选择,既要关注地区国家对地区和次地区的影响,也需要关注地区外国家对地区和次地区的影响。因此,次地区一体化的理论逻辑更为复杂。

图1 三种行为体的空间分布

图表来源:作者自制

(二)次地区一体化的生存与发展

在明确了基本行为体和构成要素的基础上,这一部分着重讨论次地区一体化生存与发展的理论逻辑。作为动态过程,次地区一体化与地区一体化的相互关系,不仅能够反映各种行为体和要素之间的互动和演变,也能够影响次地区一体化的生存和发展。本文从两个维度考察次地区一体化与地区一体化之间的相互关系。第一个维度是时间维度,区分两种一体化进程启动的先后顺序;第二个维度是发展水平,判别两种一体化进程发展的水平高低。由此可以出现四种不同的排列组合结果(参见表1)。

表1地区一体化与次地区一体化关系的理论类型

图表来源:作者自制

由于地区一体化相较次地区一体化先天具有规模效应,所以“发展水平”这一维度决定了次地区一体化的核心目标。当地区一体化水平高于次地区一体化时,次地区一体化的主要任务目标是“求生存”,即在地区一体化较为强势的背景下求得生存,之后才能求发展。而当地区一体化水平低于次地区一体化时,次地区一体化的主要任务目标是“求发展”,通过自身发展来实现持续存在。因此,在理论上,我们可以把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历程区分为“求发展”和“求生存”两种逻辑。

1.“求发展”逻辑

在时间维度的影响下,“求发展”逻辑包含两种类型(类型B和类型D)。如果次地区一体化在时间上先于地区一体化,且发展水平高于地区一体化(类型D),那么次地区一体化具有很大机会可以凭借在启动时间和发展水平上的优势,保持自己的存在和发展。因为时间维度和发展水平维度两者是“顺向的”,次地区一体化在两个维度上都有优势,甚至最终可以接管地区一体化,作为领导力量推动整个地区的一体化。而当次地区一体化在启动时间上晚于地区一体化时(类型B),其得以实现的较高发展水平意味着规模的适度实现了各方的共同利益,且并未受到来自地区国家或地区外国家的干扰和阻碍。但在这种两个维度“逆向的”情况下,次地区一体化若要实现引领甚至接管地区一体化的目标,机会将减少许多,且要处理更多的问题和困难。

例如,欧洲一体化在启动之初是西欧六国的次地区一体化,逐渐扩大规模的同时实现了更大的发展,并引领了整个欧洲的一体化进程。而在东亚地区,作为次地区一体化的东南亚一体化在冷战后至今的近30年间,受制于地区国家中日韩之间的竞争或地区外国家美国的影响,并没有真正实现东南亚国家联盟所期待的领导作用,但东盟自身获得了发展,也对东亚一体化发挥了一定的推动作用。由此可见,对次地区一体化而言,“求发展”逻辑因为发展水平的领先相对容易显现,尽管次地区一体化并不必然能够领导甚至合并地区一体化,但可以不同程度地实现自身的发展。

2.“求生存”逻辑

相较于“求发展”,“求生存”逻辑更难实现,因为次地区一体化在发展水平上弱于地区一体化(类型A和类型C)。如果次地区一体化在启动时间上早于地区一体化(类型C),即两种维度呈现“逆向的”情况,次地区一体化将面临地区一体化的激烈竞争和挤压,甚至存在被“收编”的可能性。而当次地区一体化在地区一体化之后启动(类型A),即两种维度呈现“顺向的”情况,“次地区一体化能否启动”这一问题本身就存在很大的疑惑,更不用讲如何获得生存空间。所以,无论是哪种类型,“求生存”逻辑对次地区一体化而言都相当困难。只有当次地区一体化在同地区一体化的竞争中取得优势时,次地区一体化的任务目标才能从“求生存”转为“求发展”。但在起步阶段,“求生存”是更加重要和更为基础的任务。

“求生存”的难度让我们更加关注对生存方法的研究。这需要进一步细化此前涉及到的两个基本假定:第一,地区一体化进程是现实存在的,而非愿景或计划中的;第二,单个次地区国家在实力上明显弱于地区国家,无法单独提供地区一体化所需的推动力和公共产品,但有能力推动次地区一体化,而地区国家是地区一体化的主要推动者。由此,我们对次地区一体化的“求生存”方法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1:当地区国家无力或无意愿推动地区一体化时,地区一体化出现弱势发展,次地区一体化获得窗口机遇期,次地区国家需要团结合作,推动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以满足本国和次地区的需要,甚至替代地区一体化。

作为地区一体化的主要推动者,地区国家的能力下降或意愿降低将使地区一体化限于停滞或弱势发展。此时,次地区国家无法从地区一体化中获益,只能放弃“搭便车”政策,转而推进自己能力所及的次地区一体化,以弥补地区一体化停滞造成的收益减损。次地区国家的这种选择变化不仅仅是为次地区一体化求生存,更重要的是为各自国家求生存,所以各国的意愿会逐步清晰地表达出来并开展相应的合作。而次地区一体化能否取得进展,取决于次地区国家对待次地区一体化的意愿和政策,也与地区国家是否支持或阻碍、有多大能力支持或阻碍有关。所以,地区结构与次地区结构相当重要,次地区国家的集体力量与地区国家的实力对比将影响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趋势。如果次地区一体化能够获得较快发展,且地区国家仍然无法恢复实力或者没有意愿推动地区一体化,那么次地区国家甚至有机会以集体力量成为地区一体化的推动者,通过发展次地区一体化来引领地区一体化,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取代地区国家在地区内的地位,为次地区一体化谋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假设2:当地区国家有意愿和能力推动地区一体化时,地区一体化的生命力较强,如果次地区国家仍然有意推进次地区一体化,那么提升集体合力或引入新的地区国家将成为次地区一体化“求生存”和防止“被收编”的关键。

理论上说,地区一体化生命力较强时,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空间将自然缩小。一方面是因为次地区一体化在规模、范围和收益方面不具有竞争优势,且地区国家可能阻碍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以防止出现挑战地区国家权威的进程。另一方面是因为次地区国家没有“另起炉灶”的必要和意愿,更愿意也更容易选择搭便车政策。但当次地区国家仍然希望通过次地区一体化实现利益时,地区结构将成为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当存在且只存在一个地区国家时,次地区国家即便有意愿发展次地区一体化,也容易懈怠或无法取得成功,因为地区国家阻止或“收编”次地区一体化的意愿较强。“求生存”的成功取决于次地区国家的集体力量与地区国家力量之间的对比。但当存在更多的有能力推动地区一体化的地区国家,即存在两个或以上的领导型地区国家时,次地区国家将获得更多的政策选择。其一,如果两个或以上的领导型地区国家推进同一地区一体化进程,次地区国家没有选择空间,次地区一体化“求生存”需要使集体力量超过两个领导型地区国家之和,这是难度相当大的挑战。其二,如果两个或以上的领导型地区国家推行不同的地区一体化进程,次地区国家可以多头取利,在使地区国家相互竞争的同时,为次地区一体化赢得发展空间。由此,次地区一体化若想求得生存可以选择两种路径,第一种是次地区国家团结协作使集体力量超越地区国家,第二种是次地区国家推动地区结构改变,使更多的地区国家提供不同的一体化方案、开展地区一体化的竞争,为次地区一体化谋求空间。

而地区外国家是上述两种理论逻辑中的干扰变量。地区外国家既可能成为地区一体化的支持者,也可能成为次地区一体化的支持者。地区外国家是否支持并不直接影响次地区国家的政策选择,但对次地区一体化的生存成败和发展趋势具有重要影响,因为地区外国家可以被次地区国家“欢迎”到地区内部,成为改变地区结构和影响地区一体化前景的地区国家。同样,次地区结构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如果次地区结构呈现中心化形态,那么次地区一体化将受到次地区中心国家政策的强烈影响;但如果次地区结构呈现扁平化形态,次地区国家之间的讨价还价将影响次地区国家政策选择的集体效果,从而影响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

综上可见,在同心圆结构的影响下,次地区国家如果有意推动独立的次地区一体化,需要考虑到次地区内部结构、与地区国家的博弈和地区外国家的影响等多种因素。

三、中亚一体化的发展历程

苏联解体后诞生的欧亚地区,是一个范围广大、边界甚至还具有一定模糊性的地区。普遍被使用的“欧亚地区”概念,由除去波罗的海三国之外的12个苏联加盟共和国组成,可被划分为多个次地区,中亚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个次地区。受文化、历史等因素的影响,中亚次地区一体化受到欧亚地区一体化的深刻影响,对其发展历程的回顾有助于我们理解上文所讨论的理论逻辑。

(一)中亚一体化与欧亚一体化:此起彼伏?

苏联解体使国际关系意义上的欧亚地区得以形成,也同时开启了冷战后这一地区的分裂过程。大多数国家在构建起基本的国家权力结构后,逐渐开始寻找本国在国际上的身份和地位。尽管大多数中亚国家是被动接受了“分”的结果,但它们在对外层面逐渐认识到自己不仅属于地理上的中亚地区,也属于新出现的“欧亚地区”。然而,或许最初不曾想到的是,历史积累的惯性和现实发展的需要使欧亚地区很快出现了“合”的趋势与需求。20世纪90年代中期,时任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提出建立“欧亚联盟”的倡议,俄罗斯也逐渐重新谈论起独联体一体化,由此,欧亚地区的一体化进程得以启动。

中亚属于欧亚地区的一部分,是次地区。中亚开展一体化和次地区合作具有双重内涵:从“分”的角度看,中亚一体化是欧亚地区进一步分裂的一种表现,会对欧亚一体化的发展构成阻碍;从“合”的角度看,中亚一体化如果能够被纳入欧亚一体化的轨道,那么也将有利于欧亚一体化的发展。由此,回顾欧亚一体化与中亚一体化的发展过程,有助于辨析两者之间的关系。

1994年,哈萨克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签署统一经济空间条约,吉尔吉斯斯坦随后加入。这是中亚国家发展中亚一体化意愿的初次显现。1996年,独联体国家首脑会议决议推动独联体一体化进程。尽管当时并没有普遍使用“欧亚地区”这一概念,但独联体框架下的一体化是具有更大范围的“地区”层次的一体化,可以作为欧亚一体化发展的标志性进程。1997年,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签署友好合作条约,并签署中亚统一经济空间条约。1998年,塔吉克斯坦加入,哈、乌、塔、吉四国成立中亚经济共同体,旨在推动中亚各国的合作。由此,中亚一体化与欧亚一体化实现并行存在。

1998年的金融危机不仅对俄罗斯造成负面影响,也拖累了中亚各国的经济。中亚国家虽然参与了中亚经济共同体的活动,但各自的外交重心并不在这个组织,也缺乏实质性的政策推动和资源投入。乌兹别克斯坦的重心转移到1999年成立的古阿姆集团上,哈萨克斯坦更加关注同俄罗斯的合作,所以中亚合作及中亚一体化并没有获得足够的重视和推动,只是展示了各方的姿态和意愿。与此同时,欧亚一体化也逐渐陷入缓慢发展的阶段,推动独联体一体化的相关文件并未得到落实,欧亚地区层次的一体化并没有取得明显进展。

可以说在这一阶段,由于俄罗斯的弱势,中亚次地区一体化在地区层次上遇到的阻力并不大(符合假设1的基本条件),但次地区内部的不团结使次地区一体化没能抓住发展的机遇。中亚次地区一体化只是各种次地区一体化进程中的一种,发展成果相当有限。

进入21世纪后,伴随油价的提升与经济的恢复,俄罗斯推动建立了欧亚经济共同体,尽管这一组织同样未能覆盖整个欧亚地区,但显示了欧亚地区一体化发展的新趋势。与此同时,2002年,中亚经济共同体更名为中亚合作组织,旨在加强中亚的多领域和全方位合作。2004年,俄罗斯加入中亚合作组织。2005年,中亚合作组织与欧亚经济共同体合并。2006年,乌兹别克斯坦退出古阿姆集团加入欧亚经济共同体。自此,中亚一体化被完全纳入到俄罗斯推动的欧亚地区一体化进程中。在这一阶段,地区国家俄罗斯的意愿强烈、实力增强,欧亚地区一体化获得发展,这导致次地区一体化遇到的阻力增大。加上由于中亚国家缺乏团结,次地区一体化逐渐失去了独立存在的空间,中亚合作组织被“收编”。

2011年,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三国加快经济合作,并于2015年共同成立欧亚经济联盟。随后亚美尼亚和吉尔吉斯斯坦相继加入这一联盟,欧亚经济共同体停止工作。欧亚一体化以欧亚经济联盟为平台开启了新的合作阶段,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2018年3月,中亚五国领导人举行峰会,被视为“中亚一体化2.0”的开端。(10)王聪:《低配版的“中亚一体化2.0”启动》,《世界知识》2018年第8期,第32页。2019年11月,中亚五国领导人再度举行峰会。

通过以上回顾,我们可以看到中亚一体化与欧亚一体化之间并非典型的此消彼长关系,两者有过共存时期,如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也有过合并发展的时期,如2005年后,次地区一体化并入了地区一体化的框架中。2018年以来两者再度出现共存的新态势,其未来发展是会出现新的“收编”还是将持续共存,甚至引发两者之间的竞争,其前景同中亚一体化的架构有关。

(二)中亚一体化的传统架构

一个普遍的共识是俄罗斯对中亚地区具有重要影响,这既是基于苏联历史影响的延续,也是基于冷战后20余年的地区实践。正如前文所指出的,欧亚地区的分裂趋势不仅表现为苏联解体为15个国家,更表现为一个紧密联系的欧亚地区分裂为几个次地区。按照次地区一体化的理论逻辑,中亚五国同属于中亚次地区,欧亚地区在中亚外围,俄罗斯是地区国家,中国、美国、欧盟等都是典型的地区外国家。这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中亚发展次地区一体化的传统架构。

在次地区内部,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是两个实力最强的国家,这使得次地区结构在整体上呈扁平化态势,不可能围绕一个中心开展次地区一体化,需要所有国家的参与和付出。由于哈、乌之间存在竞争性关系,如果两国合作顺畅,中亚一体化的机制构建能够得到推动,如1998年中亚经济共同体的建立;如果两国发展方向不同,如1999~2006年的态势,中亚一体化相对沉寂和弱势。在次地区外,俄罗斯是最重要的地区国家,“一强多弱”的地区结构使俄罗斯对欧亚一体化具有重要影响。(11)顾炜:《双重结构与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战略》,《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10期,第118~139页。这种地区结构也影响了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俄罗斯超强的实力不仅明显强于单个中亚国家,也强于中亚五国之和,所以俄罗斯有能力“收编”中亚合作组织,使中亚次地区一体化并入欧亚地区一体化的轨道。

地区外国家在这一时期对欧亚地区和中亚次地区的影响存在差别。美国、欧盟更多以北约东扩和欧盟东扩的方式“蚕食”欧亚地区,破坏地区完整性。欧盟的东部伙伴关系计划更多聚焦于同欧亚地区各国的双边合作,较为缺乏整体视野,加上中亚国家在地理上与欧盟存在距离,所以欧盟对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影响有限。古阿姆集团尽管在美国的支持下实现扩容,发挥了干扰欧亚地区一体化的作用,但对中亚次地区一体化来说,乌兹别克斯坦参与古阿姆集团分散了其对中亚一体化的关注,所以美国在整体上对中亚次地区一体化也构成了负面影响。中国虽然凭借上海五国机制和上海合作组织的建立和发展成功实现了对中亚地区和欧亚地区的介入,(12)顾炜:《地区等级体系与崛起国的介入战略——以中国介入后苏联空间为例》,《外交评论》2015年第4期,第19~44页。但由于同俄罗斯处于同一机制中,缺乏独立的影响。

综合以上,我们可以认为,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到2006年的10余年时间里,中亚一体化的传统架构对中亚次地区一体化产生了三方面的影响。

第一,中亚次地区一体化不被重视,次地区国家缺乏团结,且在意愿和能力方面无法提供动力和支持。且不论俄罗斯这样的主导型地区国家以及地区外的美国、欧盟等是否重视,位于次地区的中亚各国都未能普遍重视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价值和作用。中亚国家没有足够的自信心凭借自身力量发展次地区一体化,而是更多寄希望于同外部强力国家的合作,并且次地区国家选择了各自不同的优先合作对象,导致次地区一体化缺乏必要的内部团结和支持动力。尽管很难判断中亚一体化与欧亚一体化在启动时间上孰先孰后,但在初步启动后,中亚次地区内部缺乏团结,很难推动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也就很难实现“求发展”的理论逻辑,更不可能成为欧亚一体化的领导力量。

第二,地区结构使俄罗斯对次地区一体化具有重要影响。独立之初的俄罗斯,国力虚弱,难以推动地区一体化的发展,有心无力的现实使中亚国家得以发展次地区一体化作为欧亚一体化的补充,中亚合作的机制化和中亚经济共同体的建立得益于俄罗斯的弱势和不重视。这符合假设1的基本设定,次地区一体化遇到的阻力较小。21世纪后,俄罗斯的实力有所增强,将主要关注目标放在地区一体化上,对暂不构成威胁且发展迟缓的次地区一体化采取了放任态度。这虽然在客观上为中亚次地区一体化提供了“低水平”维持的空间,但“一强多弱”的地区结构赋予了俄罗斯足够的自信,没有其他选择的现实使中亚国家倾向选择搭乘俄罗斯提供的便车,所以俄罗斯并不急于对次地区一体化采取行动。

第三,地区外国家缺乏整体性思维,更多聚焦双边合作,未能对次地区一体化提供足够的支持。欧亚地区外的国家和行为体,如美国、欧盟、中国、北约等,更多聚焦于同欧亚地区国家的双边合作,在影响欧亚地区一体化发展的同时,并未对次地区一体化提供支持,没有认识到次地区一体化具有“分裂”地区的作用。所以,中亚国家在自身未能形成合力的同时,也没能寻找到推进次地区一体化的外部支持力量。这无疑为低水平维持的中亚次地区一体化埋下了“被收编”的伏笔。

2004年后,当实力得到恢复的俄罗斯开始更加重视中亚地区时,俄罗斯加入了中亚合作组织,一年后中亚合作组织被并入欧亚经济共同体。当2006年乌兹别克斯坦加入欧亚经济共同体后,中亚次地区一体化不再单独存在,而是同欧亚地区一体化并轨发展。中亚国家的搭便车选择,不仅是重视同实力恢复的俄罗斯开展合作,也表明其对欧亚一体化的认可,认为欧亚地区的一体化可以通过规模发展实现中亚国家的利益。这一并轨过程中,中亚的次地区结构没有发生变化,团结性的不足为地区国家俄罗斯提供了施展外交手段的空间。当时任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在2006年提出建立“中亚国家联盟”的倡议时,为时已晚,俄罗斯推动的并轨已经“水到渠成”。同时,地区外国家的影响方式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北约和欧盟的东扩步伐仍然在远离中亚次地区的东欧,美国在中亚的影响因被要求撤军而有所削弱,中国因俄罗斯的制约而缺乏扩大自身影响的独立渠道。所以,在各种情势的综合影响下,中亚次地区一体化被并轨发展。

可以说,中亚一体化的传统架构在实现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生存和发展方面并不十分有利,地区结构的“一强多弱”赋予单一的地区主导国家“收编”次地区一体化的能力,一旦单一的地区主导国家有意愿限制次地区一体化,那么次地区一体化的生存空间和发展前景就将严重受限。

四、中亚一体化的内外变化

发展次地区一体化的主要目标是聚焦并实现其主体——次地区国家的利益。相比之下,地区一体化具有规模效应,且地区国家具有更强实力来实现这一规模效应。所以,虽然某个选择了地区一体化的次地区国家可以从地区一体化中退出,但体现次地区国家整体利益的次地区一体化一旦被“收编”,就几乎丧失了再度独立的必要,也很难再次独立出来。例如,哈萨克斯坦的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身份,能确保其进入俄罗斯的市场和管道网络,这显然比它与邻居“四个斯坦国”的经济一体化更加重要。(13)Neil Collins and Kristina Bekenova, “Fuelling the New Great Game: Kazakhstan, Energy Policy and the EU,” Asia Europe Journal, Vol.15, Issue 1, 2017, pp.1~20.然而,中亚的次地区一体化因为中亚峰会的两度召开,又显示出独立发展的需要和趋势。

(一)中亚次地区的内部变化

正如本文在理论部分所讨论的,无论地区国家是否有能力和意愿推动地区一体化,次地区国家的团结与集体合力都是推动次地区一体化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条件。所以,中亚次地区各国开展团结合作的意识不断增强,合作意愿更加明确,将有利于次地区机制的建立和次地区一体化的生存。

2016年8月,米尔济约耶夫成为乌兹别克斯坦总统后,积极改善与周边国家的关系。2017年4月,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恢复了两国首都间停运25年的直飞航线。2018年2月,乌塔两国决定重新开放两国间已关闭10年的所有边境口岸。3月,乌塔两国就向对方民众提供30天免签待遇的问题签署协议。(14)《中亚各国合作进入快车道》,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08/18/c_1123289964.htm。2018年8月,塔吉克斯坦总统访问乌兹别克斯坦,两国决议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并签署了一系列合作文件。整个2018年上半年,乌兹别克斯坦同哈萨克斯坦的跨境贸易增长52%。(15)Paul Stronski, “Integration without Liberation in Central Asia,” http://www.eastasiaforum.org/2018/12/29/integration-without-liberation-in-central-asia/.这是乌兹别克斯坦近年来在周边外交方面做出的积极调整。

另一重要国家哈萨克斯坦同样经历了政权变化。2019年3月,哈萨克斯坦时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宣布辞职,由参议院议长托卡耶夫履行总统职责。托卡耶夫就任后于2019年4月对乌兹别克斯坦进行了正式访问,双方提出将双边贸易额提升至50亿美元的目标。2019年6月,托卡耶夫在总统选举中高票当选为新一任哈萨克斯坦总统,实现了政局的平稳过渡。哈萨克斯坦的外交政策也得以保持延续和稳定发展。

在双边关系不断推进的基础上,中亚国家开始推动次地区机制的建设。2018年3月,中亚五国领导人时隔13年举行了首次单独峰会。2018年,哈萨克斯坦提议中亚国家推出类似欧洲申根签证的丝绸之路签证,以便更多游客在中亚地区旅游,带动地区发展与合作。2019年11月,中亚领导人峰会再度召开。中亚国家对集体力量的重视成为推动次地区合作与发展的重要基础。

(二)欧亚地区的变化对中亚一体化架构的影响

作为中亚发展次地区一体化的首要外部环境,欧亚地区的变化对中亚一体化架构产生了多方面影响。

第一,欧亚地区一体化发展放缓,促使中亚国家谋求政策调整。当俄罗斯于2010年开始集中精力推动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三国经济一体化时,欧亚地区一体化在起伏多年后呈现出新的生机。2011年,俄罗斯提出欧亚联盟的宏伟计划,并将俄白哈三国的紧密合作作为欧亚地区一体化发展的引领性进程。这一思路尽管提高了合作效率,实现了欧亚经济联盟的建立和发展,但却再次削弱了欧亚地区一体化的覆盖范围,很多中小国家不得不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正是这一选择带来尖锐矛盾的集中体现。乌克兰危机及其后续影响,不仅削弱了俄罗斯的经济实力、限制了其外交空间,也影响了欧亚经济联盟的发展。2015年至今,欧亚经济联盟的成员国只包含了位于中亚次地区的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未能吸纳其他中亚国家加入,所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地区一体化并不能完全符合并实现中亚国家的利益。选择其他的合作对象或者再度团结合作都逐渐进入到中亚国家的政策选项中。

第二,中国逐渐成为“新”的欧亚地区国家,影响欧亚一体化进程。21世纪以来,中国凭借上海合作组织的发展不断介入欧亚地区,与欧亚国家开展合作。2013年,中国提出了更为独立的地区合作方案——建设“一带一路”的倡议。尽管“一带一路”倡议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地区一体化方案,但其提出和发展表明中国对欧亚地区一体化的积极参与,并且中国正在发挥愈加独立的影响。在“一带一路”倡议的影响下,中亚各国显示出与中国开展合作的积极性。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在2014年10月首批签署了有关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创始事宜的备忘录,不仅显示了中亚国家同中国合作的积极意愿,也显示了中亚各国谋求多元化地区合作的意图。2015年中国的直接投资占塔吉克斯坦吸引外资总额的81.2%,这一压倒性数据甚至让俄罗斯担忧塔吉克斯坦的退化和塔对中国的经济依赖。(16)《巩固欧亚一体化成果,普京访问中亚三国》, http://tsrus.cn/guoji/2017/03/06/656827。这些合作逐渐推动中国成为欧亚地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成为了新的地区国家,改变了中亚次地区一体化发展的外部环境。

第三,中俄作为地区国家,在地区发展与合作问题上很难完全一致,客观上为次地区合作和次地区一体化提供了发展空间。中国与中亚互动的增多使各国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中俄是否会在中亚地区出现激烈竞争的问题上。然而,当2015年5月中国与俄罗斯达成带盟对接协议时,双方的所谓竞争显然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2016年中俄达成共建欧亚经济伙伴关系的协议,再次显示了双方控制竞争、开展战略协作的决心。正如俄外交部外交学院院长巴扎诺夫所谈到的,“俄中在中亚如果存在竞争,那只是在经济领域。至于说政治竞争,我并未看到。鉴于历史,中国承认该地区是俄罗斯的优先方向。而我们和他们都希望中亚稳定。”(17)《俄中专家将共同研究欧亚一体化》, http://sputniknews.cn/society/201802011024608921/。

尽管中俄在地区层面实现了战略协作,但两国各自的重心仍然在推动本国占据主导权的地区合作议程中。中国的重点在建设“一带一路”,而俄罗斯的重点是欧亚经济联盟和大欧亚伙伴关系。中俄不同的侧重点客观上为中亚次地区合作和次地区一体化提供了发展契机。对中国来说,中亚发展次地区合作与“一带一路”并不矛盾,一个更为团结的中亚能够减少中国与之谈判的复杂程度,类似中吉乌铁路这样的互联互通工程将更为顺畅的落地。所以中国在重视发展同中亚各国双边关系的同时,并不阻碍中亚次地区合作的发展,这不仅有助于打破俄罗斯对中亚地区的“独霸”地位,也有利于扩大中国的影响。而俄罗斯已经很难重演21世纪初的“收编”操作,因为它所提供的一体化方案始终是地区层次的、以俄罗斯为主导,忽视了中亚次地区的需求。加上自身能力的弱势,俄罗斯将很难阻止中亚次地区合作和次地区一体化进程的独立发展。而且俄罗斯面临的竞争不仅来自中国,也来自地区外国家。

(三)地区外国家对中亚一体化的政策变化

不仅欧亚地区发生了变化,欧亚地区外的形势也出现了新动向。地区外国家以更为整体性的思维认识和对待中亚地区,为中亚次地区一体化提供了更多的外部支持。

随着国际形势的发展和亚欧大陆互联互通需要的提升,中亚地区的重要性日渐突出。美国、日本、欧盟等地区外国家和地区组织在发展同中亚各国双边关系的基础上,日益重视同中亚的整体性合作。

美国是最重要和最有影响的地区外国家。2015年10月末,时任美国国务卿克里遍访中亚五国,并在乌兹别克斯坦的亚马尔罕与中亚五国外交部长共同举行对话会,启动了美国与中亚五国合作的“C5+1”机制。2016年8月,美国国务卿克里在华盛顿招待了来访的中亚五国外长,“C5+1”机制逐渐成型并延续运作。在双边层面,2018年5月,乌兹别克斯坦总统历史性地访问了美国,乌美开启了战略伙伴关系的新时代。此外,美国还利用其在南亚的影响,推动中亚与南亚开展多领域合作。2019年2月,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参加了在塔什干召开的美国中央司令部司令和中亚国家总参谋长会议。2019年3月中旬,美国主导的CASA-1000(中亚—南亚)项目塔吉克斯坦段工程开工,该项目旨在用统一的输电线将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连接起来,实现电网的互联互通。这些举措都在延续并充实美国的“大中亚”计划。

尽管影响力不及美国,但很多国家也以各种方式对中亚施加影响。对中亚以外的国家而言,与集合体——中亚开展合作,有助于减少谈判成本、增加规模效应,所以地区外国家通常会持有支持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立场。欧盟驻中亚事务特别代表彼得·布里安在2018年2月中亚峰会召开前夕曾明确表示欢迎中亚举行峰会,强调中亚的安全与稳定符合欧盟的根本利益。(18)《中亚国家元首将在阿斯塔纳举行峰会》, https://www.inform.kz/cn/article_a3162364。日本早在2004年就启动了与中亚五国的外长对话会,并将此作为各方开展合作的重要渠道。2015年10月,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访问中亚五国,这是时隔九年再度有日本首相踏上中亚土地。在这次访问中,日本与中亚国家签署了价值100亿美元的合作协议,无疑极大地推动了日本与中亚国家的合作。2019年5月,第7届日本与中亚外长会议上,各国达成共识拟建立机制使日本游客用一份签证访问中亚五国。

中亚发展的国际氛围也在不断改善。2018年6月22日,联合国大会通过了《加强区域和国际合作,确保中亚地区和平、稳定和可持续发展》决议。2019年,《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比什凯克宣言》指出,上合组织成员国支持中亚国家为深化政治、经济、人文等领域合作所作努力。(19)《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比什凯克宣言(全文)》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6/15/c_1124625929.htm。在众多域外国家的支持下,中亚地区扩大了发展空间。中国成为地区国家,改变了欧亚地区的地区结构,对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求生存”逻辑具有重要影响。在借助外力的同时,中亚国家提升了集体合力,加强团结合作,也进一步推动了“求生存”逻辑的实现。所以,俄罗斯作为地区国家,已经很难将中亚继续捆绑在自己主导的地区一体化进程中。现有的一体化机制虽然众多,但都是地区机制,缺乏对中亚国家和中亚次地区利益的集中表达。

由此,中亚次地区一体化出现了新的外部架构,其最大特点是中国和俄罗斯成为欧亚地区的两个主要地区国家。尽管次地区国家和地区外国家在构成方面没有明显变化,但各国的意图目标、内外博弈等动态要素发生了改变。在中亚次地区内部,各国显示了更为独立的发展意愿,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合作更加顺畅和密切。美国、欧盟、日本等地区外国家和行为体对中亚次地区的立场和政策发生变化。这种新架构将影响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在架构改变的基础上,中亚国家开始试图将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独立出来,没有大国参加的中亚峰会得以举行。中亚地区一体化再次成为中亚国家的对外中心议题之一。

五、中亚一体化的发展前景

中亚峰会尽管显示了中亚一体化发展的新趋势,但无论是过去近30年的发展历程,还是次地区一体化与地区一体化的互动逻辑,都令人们对中亚地区一体化的发展前景抱有不同看法。再次启动的中亚一体化,被认为是一种半垂直半水平型一体化,是起步非常低的部分一体化。(20)王聪:《低配版的“中亚一体化2.0”启动》,《世界知识》2018年第8期,第33页。这一观点显示出外界对中亚一体化信心不足。确实,在欧亚一体化进程和主要大国引领性合作的包围下,中亚次地区一体化想要获得发展空间并不容易,如何“求生存”继而“求发展”是非常重要的核心问题。

但我们从不同角度仍然可以看到当前形势发展中存在一些积极因素。从纵向比较看,相较20世纪90年代中期和21世纪初,当前时期的中亚一体化因外部架构变化而获得了更多的空间,更多的国家参与到对中亚一体化的影响中来。无论是从具体合作中获益的前景,还是对中亚这一“次地区”身份的追求,都将使中亚国家有更多的意愿推动次地区一体化。中亚各国不仅会在中国与俄罗斯之间左右逢源,也将借助地区外国家的各种力量发展中亚一体化,不仅搭乘欧亚地区一体化发展的便车,同时也推动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在功能上,中亚一体化可以作为欧亚一体化的补充,令中亚国家的经济合作更为密切,基础设施联通等方面取得实质性进展。从长期发展看,尽管困难不少,但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的发展有可能为欧亚地区提供新的一体化发展路径。从横向比较看,冷战后的一段时期里,中日韩三国一直在竞争东亚一体化的领导地位,“东盟+某国”的各种“10+1”方案彼此竞争,却反而为东盟的持续一体化提供了发展的资源和空间,东盟甚至成为了东亚一体化的引领力量。所以,我们依然可以对中亚次地区一体化抱有一定的信心。

在保持乐观看待的同时,我们也必须正视中亚次地区一体化存在的各种问题。首先,中亚一体化的领导国家可否持续合作。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已经平稳完成了政权交接,从目前来看,米尔济约耶夫和托卡耶夫两位总统的对外政策,相较其前任总统,既有延续也有调整,双方对彼此合作以及推动次地区合作也有积极意愿。但两国的合作能否引领地区合作,推动中亚一体化的持续发展值得关注。第二次中亚峰会原定于2019年春季举行,但一直推迟至2019年冬天才得以举办,乌兹别克斯坦以日程繁忙为由推迟会议,或许也能反映出其中存在一定的问题。

其次,中亚一体化的形式选择尤其重要。乌克兰危机的结果使中亚国家不愿意做出非此即彼的站队选择,所以才有更大意愿推动中亚次地区一体化,但发展怎样的一体化、选择怎样的形式都是十分重要的问题。纳扎尔巴耶夫曾表示东欧的维谢格拉德集团是类似中亚峰会的合作形式。(21)В Астане прошел первый саммит глав государств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https://www.hronikatm.com/2018/03/v-astane-proshel-pervyiy-sammit-glav-gosudarstv-tsentralnoy-azii/.但有学者对此也明确指出,维谢格拉德集团将合作建立在公民社会上,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合作模式,而中亚更鼓励自上而下的合作路径。(22)Slavomír Horák, “Central Asia After Astana: From Integration to Cooperation,” https://www.cacianalyst.org/publications/analytical-articles/item/13509-central-asia-after-astana-from-integration-to-cooperation.html.中亚次地区一体化究竟能够做到哪一步,用哪种框架可以塑造并维系中亚一体化,仍然考验着中亚决策者的智慧。

最后,与形式密切相关的问题是,中亚一体化与中亚合作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中亚峰会显示了各国抓住契机发展一体化的良好意愿,但距离真正的中亚一体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中亚地区内部经济相互依赖水平低被学者认为是中亚地区主义发展失败的重要因素之一。(23)Sebastian Krapohl and Alexandra Vasileva-Dienes, “The Region That isn’t: China, Russia and the Failure of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Central Asia,” https://doi.org/10.1007/s10308-019-00548-0.在这一情况未能明显改善的背景下,“中亚合作”或许是现阶段能够更为准确地描绘现状的词语,中亚一体化只是各国努力的目标,是否是各国的共同目标似乎也很难做出肯定性判断。

综合以上,中亚一体化虽然在当前获得了发展机遇和空间,但中亚一体化是否能够持续推进,还需要中亚各国的共同努力,也需要解决一些更加具体的问题。

猜你喜欢
中亚国家欧亚中亚
习近平主席在中亚
一位制造商一架军机(欧亚篇)
欧亚裔混血族的曲折发声:解读戴安娜·张和《爱的边界》
欧亚经济联盟开始实施包装饮用水新规范
欧亚经济委员会通过涉及玩具等的系列技术规范
" 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й пояс Шелкового пути" дает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шанс
中亚速览
МЦПС "Хоргос" дает много возможностей для развития бизнеса предпринимателям из Китая и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上海合作组织促进中国对俄罗斯及中亚国家出口的影响分析
民营油企的中亚并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