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梅
2020年3月24日,日本东京奥组委总部附近,孩子们在五环标志旁玩耍
因疫情禁足在家,首都体育学院教授裴东光在朋友圈晒了不少自己做的饭菜,“今天中午吃啥”被列为重点关注的问题。东京奥运确定延期后,他忽然拍案而起,“远离煎炒烹炸”,积极投入网络授课、接受采访,加紧推送“老裴说事儿”,“奥林匹克运动不只是奥运会啊,奥运延期,不等于奥林匹克精神停摆。”
“现在一谈到奥运,就仿佛只有东京奥运会,一谈到东京奥运,就是算经济账,日本奥组委的损失、赞助商的损失、供应商的损失,以及IOC (国际奥委会)应该分摊多少因延期导致的额外费用……”
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前一天,媒体刚曝出国际田联等世界体育组织“逼宫”国际奥委会,要求提前下发奥运分红的消息,裴东光感叹,“把大家召聚在一起的,到底是(奥林匹克)主义,还是生意?”
裴東光是首都体育学院奥林匹克研究中心主任,自2001年便在民间推动奥林匹克教育,2010年国际奥委会授予他以首任IOC主席名字命名的“维凯拉斯奖”,表彰他在奥林匹克教育长达十年的实践和奉献,他也是获此殊荣的亚洲第一人。
2018年3月,团队与周晨光老师合影
“奥林匹克精神是一个丰富的思想体系,”裴东光说,疫情对全球体育、社会都产生了强烈冲击,“在百年未遇的复杂局面下,奥林匹克精神里有丰富的思想资源可供借鉴,‘相互理解、友谊、团结、公平竞争的奥林匹克理念,对整个世界都有价值。”
东京奥运会延期,是现代奥运举办124年来的史上首例。IOC主席巴赫也对媒体表示,奥运会本来就已经是和平年代最复杂的一个活动,在各种不确定条件下,组织奥林匹克历史上第一次推迟的奥运会,分外艰难。巴赫呼吁各方,以“团结、创造力、决心和灵活性”,以及必要时的“牺牲和妥协”,共同应对这个史上未有的险境。
“各方利益难以平衡,这是最大的难题”,裴东光说疫情这只“黑天鹅”将现代奥运已经暴露的问题,以一个极端的方式呈现了出来,“奥运会由于组织复杂、开支巨大已经出现了各国申办意愿低迷,东京奥运延期以及至今仍未排除的取消风险使得奥运会前途更加黯淡。”
4月29日,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组委会主席森喜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明确表示,2021年是举办改期的东京奥运会的唯一选择,如果明年不能举办,将会“取消”。据报道,日本方面为2020奥运会已耗资逾12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850亿元),延期使得“奥运经济”无法启动,前期投入也沉没冰封,据日本经济学家估算,日本整体经济损失将达到3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925亿元)。
“IOC一直在强调奥运瘦身、缩小规模,但是由于商业利益的捆绑、赞助商对大场面的要求、主办国之间的竞争,以及各参赛国、地区在锦标主义之下奥运代表团人数的不断扩大,‘瘦身一直难以落地。”
裴东光表示,如果疫情在数年内都影响人群聚集,一个更精简的奥运会则将因为安全成为必须,现代奥运会也要摆脱依靠规模来吸引关注和赞助的商业模式。
“我们的2022北京冬奥会也需要提前调整,将北京冬奥会办成一届‘精彩、非凡、卓越的奥运盛会,是我们向世界的承诺,在疫情防控进入常态的新形势下,我们必须有新的思路来重新阐述‘非凡和‘卓越,不再依赖盛大的开闭幕式和空前的规模。”
疫情之下,“反脆弱”成为一个热词,各个行业都不得不革新图变。裴东光认为,后疫情时代的奥林匹克,绝不只是要大力发展线上电子运动,而是应该“回到初心”,“奥林匹克精神的丰富性,可以为奥林匹克运动‘反脆弱提供足够的思想资源。”
2020年3月25日,一名市民拍摄设置在日本东京站前的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的倒计时电子钟。由于新的开幕时间未定,倒计时电子钟不再显示倒计时数字,替换为当天的日期和实时时间图 / 杜潇逸
18年前的5月,裴东光和他的民间奥运教育执行团队花了200块钱,在北京海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小学举办了一届“奥运会”,这也是全国首届“模拟古代五项奥林匹克运动会”。
“当时的想法就是要把奥运会‘请下神坛,让奥运精神日常化、生活化。”羊坊店中心小学体育老师周晨光是裴东光最早的“合伙人”,他们戏称自己是“无组织、无纪律、无收入”的“三无团队”。
“我们那时候没有任何赞助,也没能力铺张办奥运。”奖牌、圣火台、橄榄枝全都是DIY的,周晨光老师找了位木匠师傅,请他给做点木工活,师傅问他做这个干嘛?“周老师说,‘给孩子们开个小奥运会,让孩子们感受点燃奥运圣火的神圣。木匠师傅说,工钱他不要了,他家是安徽农村的,问我们以后能不能也给他老家的孩子办个小奥运会……”
“送奥运到基层”,成为裴东光团队其后近20年的核心内容。为教育资源缺乏的孩子办奥运,让孩子们感受神圣、美丽、尊严、浪漫;提升基层体育教师对体育教育的认知,脱离“一把尺子、一块表,一把哨子吹到老”。他用顾拜旦的话鼓励基层体育老师在操场实践体育的教育价值,“在这所学校里,青年们将懂得胜利是依靠顽强拼搏和坚忍不拔的毅力,依靠正直、忠诚和无私奉献,这是一所什么学校呢?它就是体育。”
疫情暴发后,也常有人问裴东光,奥林匹克教育会不会受到影响,他很肯定,非但不会影响,反而是一个“炼尽杂质”的好时机。
“奥运匹克教育远远超出了赛事这个层面,甚至超出了体育,它面向青少年,通过体+育,培养懂体育、爱体育、终身从事体育运动的习惯,在身心均衡协调发展的同时,鼓励青少年以奋斗为乐、遵守规则、公平竞争,并借着国际交流,养成国际化的视野和胸怀。”
近20年来,他经历过风起风落。1996年他从加拿大留学回国,一心想要推行体育教育,“顾拜旦说过,‘体育具有高度的教育价值,是人类追求完美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奥运会是使我们今天的年轻人进步和健康的基石。我那时候找了很多学校,想把这样的理念带进去,但一些名校连门都不让我进。”
北京奥运会前,得益于政府自上而下的扶持,他孤独推进多年的学校奥林匹克教育一下子爆发了。教育部与北京奥组委联合发起“奥林匹克教育示范校”命名工作。2005年底,全国已有556所学校被命名为示范学校,裴东光和他的团队也在政府支持下,指导各地各校以羊坊店中心小学为范本,普及奥林匹克知识、推进主题校园文化建设、举办奥林匹克文化艺术活动。
参照日本长野冬奥会的“一校一国”项目,北京还开展了“同心结”学校国际交流项目,先后共有210所北京学校与世界不同国家的学校结为姊妹校,开展国际交流。
然而2019年,裴东光的研究生陈晓桐在回访中发现,“2008北京奥运结束后,北京的200所示范学校中,保留了奥林匹克教育活动的只有9所;210所同心结学校,只有5所学校还留有对方联络方式。”
随着北京2022冬奥会的临近,又一轮奥林匹克教育热正在升温, “三亿人上冰雪”、“冰雪阳光运动”、“校园冰雪计划”的背后都有行政力量的推动,青少年冰雪运动及奥林匹克教育,被视为体育产业一个新的风口。
“我们几个学生私底下讨论过奥林匹克教育这一块儿的商业化操作,”陈晓桐笑着说,但大家都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裴老师从一开始就告诉过我们,做教育,是用生命影响生命,不能做成生意,永远不要想着靠教育赚大钱。”
因为校园冰雪计划的带动,找裴老师和团队合作的很多,“我会看他们背后的动机。”裴东光说做生意的不在少数,很大一部分“眼睛盯在运动项目的落地上”。
“我们坚持做奥林匹克教育,并且是保证学术水准的前提下,深入浅出。”团队外出授课近百次,陈晓桐“讲了六十多堂”。她本科学的体育新闻,研究生三年,彻底改变了自己对体育的认知,“裴老师对我影响非常深,我在这个团队里,才真正对体育的‘育建立了认知。”
2019年9月17日,北京市海淀區实验小学的学生在北京2022年冬奥会吉祥物和冬残奥会吉祥物发布活动结束后与冬奥会吉祥物“冰墩墩”合影 图 / 鞠焕宗
“顾拜旦首先是个教育家,他复兴奥林匹克运动的初衷,就是希望奥运会能成为一所学校,让人们借助体育,强壮体魄、净化灵魂,追求卓越、超越自我,互相尊重、相互理解。”裴东光说尽管顾拜旦的设想有理想主义的成分,迫于现实,现代奥运以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为分野加速了商业化、“世俗化”进程,“但这并不代表,奥林匹克的核心价值被否定了,就连萨马兰奇也说过,‘离开了教育,奥林匹克就不能实现其伟大的梦想。”
疫情重击了奥运的金色战车,“但它主要影响的还是赛事,其实体育精神和榜样价值跟赛事一样,都是‘无形奥林匹克遗产载体。”裴东光说,受制于疫情防控,许多赛事和体育活动都不能开展,“从奥运到职业体育赛事、学校体育,赛事一停,体育一下子就停摆了,说明我们的体育教育还非常单薄。”
年轻时,他也曾做过中学体育教师,“那时候我们代课算课时费,文化课老师一堂课一块钱,我们体育老师五毛钱。”年轻气盛的他不服气,找校长理论,校长一句话就说得他没了脾气,“你给全校老师上一堂课吧,不是整队跑圈儿,是上‘文化课,就讲讲你的体育理论,你对体育的认识……”
当年难倒他的这一问,如今成了他的专业研究方向,他的关门弟子陈晓桐也希望继续攻读体育人文专业的博士。在自己的硕士毕业论文里,陈晓桐回访追踪了羊坊店小学自2002年开展奥林匹克教育以来,对学校文化塑造和师生的影响,“当初的羊坊店中心小学并不是北京资源丰富优越的名校,奥林匹克教育让一个普通学校的学生接受到了国际化教育,并且这种教育为学生、学校带来的视角和鉴赏高度不低于其他任何国际教育途径。”
IOC主席巴赫谈及新冠疫情对未来的影响时,强调“我们不能仅仅依靠技术来预测或塑造世界的未来状态,任何个人、政府、国家都无法独自解决人类的重大问题”。
裴东光非常赞同巴赫对后疫情时代的分析,“奥林匹克运动应该发挥更大的影响力,不仅聚焦赛事,在国际社会更多受到利己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驱动时,我们应该倡导团结和更多的国际合作,这也正是奥林匹克主义的精神。”
现代奥运创始人顾拜旦曾大力主张把“团结、和平、进步”作为奥林匹克运动所追求的根本目标,“世界主义”曾给予这位法国贵族极大的思想滋养。在《奥林匹克回忆录》中,他这样写道,“波兰对我的童年产生过巨大影响,匈牙利则是对我的青少年产生影响的国度,一如英国和美国对我的壮年影响至深,也如希腊和瑞士令我眷念终生。对于它们给予我那么多世界主义的友谊,我感激不尽。”
“让奥林匹克为全人类带来和平与快乐”是顾拜旦创办现代奥运会的最大心愿。“所有国家,一切项目”的口号充分显露了他和同仁们构建“体育乌托邦”的雄心。足够国际化,在处理国际问题时避免被狭隘的民族主义偏见所左右,是顾拜旦制定的国际奥委会委员必备三原则之一。
“在今天的挑战下,百年奥运的理念和实践都是宝贵的,可供借鉴。”裴东光相信奥林匹克运动强大的生命力,“东京奥运会是一百多年来第一次推迟的,历史上还有因为战争取消的,冷战、恐怖主义等都曾经冲击过奥运会的举办。但奥运因其独特的理念,仍在延续、发展。”
4月底,巴赫致信世界奥林匹克运动时称,“奥运会作为一项独特的体育、文化和社会活动,应当超出任何政治或其他分歧。”奥运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不是破纪录的瞬间,还有打破深刻隔膜的入场式——1956年,两德达成协议,组成联队参加奥运会;2000年悉尼夏季奥运会上,朝韩体育代表团首次共同入场。2018年平昌冬奥会开幕式上朝韩再次以“朝鲜半岛”的名义共同入场,还组成女子冰球联队参赛。正如国际奥委会第四任主席埃德斯特隆所说,“奥运会无法强迫人们接受和平,但是它为全世界的青年人像亲兄弟一样欢聚一堂提供了机会。”
“奥运远不止一场17天的赛事盛会,奥运精神也远不止‘更快、更高、更强这一句口号,”裴东光曾在自己家门口做过一个小调查,问了来往的50位市民,“您知道什么是奥运精神吗?”
“没有一个人答对,北京可是双奥(夏奥、冬奥)城市啊!”今年4月,裴东光退休了,但是他骑着自己的蓝色小摩托,在奥林匹克教育之路上仍然跑得很带劲,他和团队的目标是从现在开始努力,在北京冬奥后,“把奥运精神留下来!”
“我们应该借着奥运会延期这个关注焦点,把奥林匹克教育向公众普及,如果我们具备了超越性的眼光,那么北京冬奥会成为一届真正‘非凡的奥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