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适野
看完英剧Normal People(《普通人》)的第三天,我确信自己患上了后遗症,表现为:1.深夜偷偷去看曾经喜欢的男孩的社交网络,边看边哀叹青春易逝爱情不再;2.把它推荐给身边的所有朋友,强迫她们和我一起追剧;3.单曲循环Normal People的主题曲Hide and Seek五十遍;4.立刻下载了原著——爱尔兰作家Sally Rooney(萨莉·鲁尼)的同名小说Normal People,并且告诉自己每天晚上之前不能打开,否则将无心工作。种种症状表明,我中毒了。
萨莉·鲁尼是这几年大热的年轻作家,1991年出生于爱尔兰西部的梅奥郡,2013年毕业于都柏林圣三一大学英文系,后去美国攻读文学硕士学位。她在读书期间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于2017年出版,并被美国杂志《巴黎评论》评为年度最佳小说,次年推出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正常人》(豆瓣把同名剧集译作“普通人”,而萨利·鲁尼的原作中文版编辑彭伦在微博上表示,译为“正常人”更为恰当)入围布克奖等多个奖项,并且被BBC改编成同名电视剧。目前她在都柏林居住和生活。
Normal People的故事设定其实并不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两个正值青春年华的人——女主人公玛丽安和男主人公康奈尔——从高中到大学的恋爱纠葛。他们都在爱尔兰西部的小镇读高中,后来又前往都柏林圣三一学院读书。玛丽安是一个性格古怪的女孩,家境优渥但家庭成员间关系紧张,缺乏交流。她聪明敏感,在学校显得格格不入,没有朋友,也被排斥在任何小团体之外。康奈尔则是阳光大男孩,是高中男孩团体中的一员,也是女孩们目光追随的对象,他温柔内敛,聪明但害羞,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但同时也能和同龄男孩和谐相处。康奈尔的母亲洛兰在玛丽安家做女佣。
玛丽安喜欢康奈尔,并且主动向他传达了这种喜欢。但因为玛丽安在学校并不受欢迎,康奈尔担心他和玛丽安的关系被朋友知道后自己会被孤立。“没有人需要知道。”玛丽安这样对康奈尔说。于是二人开始了一段秘密约会——他们在学校装作毫无交集,放学后则经常在一起,探索文学,也探索性爱。高中毕业时,康奈尔并没有邀请玛丽安,而是邀请了在学校很受欢迎的瑞秋参加舞会。这种对玛丽安的始终不承认让她伤心。二人就此失去联系。再次见面是在都柏林的圣三一大学。二人在玛丽安男友——一位校园风云人物、社团运动积极分子——的party上重逢,之后便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兜兜转转,分开又重逢,重逢又因为误解和一些迟到的解释而分开。这期间他们也交往新的男女朋友,也谈新的恋爱,但神奇的是,每次他们再度相逢,周围的人仿佛都不存在了,他们当下的亲密关系变得无足轻重,别人都隐退到背景中,只剩下他俩。就像玛丽安对康奈尔说的,我对你的感觉不一样。
看Normal People的体验是撕裂的。我一边看一边告诉自己不要被这种命中注定此生唯一的浪漫爱叙事洗脑,一边又心甘情愿堕入love is fatal这样的陷阱。从高中到大学,他俩的生命中过客匆匆,但再次相逢二人之间仍能燃起爱的火花。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宿命性的、是注定的,而相信他们的关系就是相信love is fatal and love is doomed,是相信浪漫爱能够创造奇迹。
他俩的关系像是在真空里,二人之间的阶级差异并不像萨莉·鲁尼在第一部小说《聊天记录》里所呈现的那样以一种直白的符号化的方式凸显出来。用我朋友舒萌的话说,“阶级只是一个外壳,打开以后,里面全是爱里的脆弱与执着。”也正是这种对于现实种种因素的剥除和淡化,让二人的关系既悬浮又真切。悬浮是因为它不被生活琐碎、阶级差异、柴米油盐等一系列事情困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处于从高中到大学的阶段,确实不太需要考虑这些事情),而真切则是因为二人的关系就是在讨论爱,讨论爱的脆弱与恐惧,讨论爱中的自我与他者,讨论爱和性的关系(这个剧也提醒我们,在一段关系中,性真的是基石般重要的事情!),也讨论在性中如何将自己交付他人,如何让自己与他人融合。也恰恰是因为这种真切和纯粹,他们的爱才是脆弱的吧。
看Normal People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算不算love porn呢?如果普遍意义上的porn起到的作用是传达了一种不切实际并不真实的性爱观念,或者说理想状态下的(虽然是男权的)性爱观念,那么Normal People传递的则是一种以浪漫爱为理想的爱情观念,是个体和个体之间的相爱,是两个主体之间平等的交流,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两人在探索彼此和自我的过程中会受伤,但也会逐渐在这些伤口中完善,也是命中注定,此生唯一。
有趣的是,这种浪漫爱得以展开和实现的基础,恰恰又是性解放運动之后在欧美得以普及的约会文化(dating culture)。我看的时候一个最大的感受是这个剧里所有的感情都好干净,没有狗血,没有憎恨,虽然有误解有遗憾,但总能在尊重彼此的基础上慢慢化解慢慢原谅。不管是玛丽安和康奈尔,又或者是他们在这个过程中走入的其他关系,大家离开的时候从不恶言相向,也不鸡飞狗跳,会表示如果不能和对方在一起是很遗憾的事(康奈尔在玛丽安第一次和他提出分手的时候说的),会表示虽然很努力了但是抱歉我无法和你在一起了,我承受不了这么多了(康奈尔后来的女友在分手时和他这样说),这种建立在平等、尊重、好聚好散基础上的亲密关系可能是性解放运动和约会文化的一大优势。当然它某种程度上似乎也体现了性解放运动下“爱”的虚无性,即虽然选择更多了,关系更开放了,但这些选择是不是一种虚无的选项呢?我们一生中究竟会爱上多少人?究竟有没有一个此生挚爱?
这个问题或许没有人能提供答案。但我想康奈尔和玛丽安的关系起码提示了我们一种可能性,即良好的亲密关系需要彼此敞开,接受对方的脆弱,将自己完全交付对方,即便也许会受伤,也许会有误解,却总是在成长。即便这样的关系并不能持久,但起码它是值得探索和尝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