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它
一条河的睡眠沉到了河底
有无可能叫它笑一下
让轻轻荡漾的善意
把一块破船板,船板上的蚂蚁
送到岸边
或者叫它跳舞,濺起点滴的白花
或者叫它哭一声,表明它是水
而不是玻璃
想啥呢。一条沉睡的河就是死水
只有毫无征兆的山洪
或者大堤上突然滚下来的丧鼓
可以叫醒它
江湖之上尽是白发
天下的芦苇都来到了三江口
每年一次广大如海的集会
只是没有横穿千里的高音喇叭
几十公里长,几十公里宽
江湖之上尽是白发
它们静静地挨着,站着
等待大水的启发
可能水并不如约而来
明年春天它们仍会脱胎换骨
几十公里长,几十公里宽
仿佛无边无界的水田
它们还是静静地挨着,站着
那些好兄弟也不例外
或青壮,或苍老,或如矶,或如锚
但都迎着三江口,直挺挺
江湖之上,船横着,兄弟们站着
像一根根芦苇
夏至
南河铺满大叶杨的花絮,一夜苍白
与人一样上了年纪
苜蓿从茂密的香附子里钻出来
举着发黑的果实,这朴实的安慰
有毛,但柔软
收割机把河滩的布谷声
运回家乡,我也回到了南河
向河流报到的还有垂直高悬的夏至
夏至起,太阳走在南回的路上
日短夜长,霹雳不断
水一天长一寸
很多梦一夜短一分
好在我并不担心,每个人的明媚
一天都短一线。苜蓿将降低胆固醇
血糖。香附子理气解郁,还抗菌镇痛
其它的夏至未至
改口
河水在梁滩上下几十里
不断改口。万历元年,它从夜汊堤
泄于平原的一片稻田,叫汊口
道光时,它在鄢家店附近
憋屈几十年,最终从梁滩左
向荆州西去,生路名泽口
光绪十四年,大水猛涨,汹涌难耐
隔着梁滩的上下两口
消掉支堤,如离异的夫妻向对方
敞开门,一起把水送到了汉阳
并改姓吴。它活了下来
在平原的大腿闪闪发光,鱼熟稻香
那些河流,死不改口,如夏水、扬水
它们滔滔不绝的生路早已成了
沪渝高速,流淌的车流比水快,比水重
却没有一丝涟漪,没有一滴水花
请每一条河流喝酒
我眼中你们没有名字,穿过
大平原的每条水都叫河流
现在我给你姓名、地址,你带着我
去每一个有兄弟的码头
他们和麻袋在一起,戴着裂缝的头盔
或者在码头,河水煮腊肉
月光从酒杯不断溅到夜晚以外
带着我去每一片有姑娘的芦苇林
她们在那里洗衣或者挖苜蓿
把她们的歌声送到汊口,支堤,围垸
泵站,节制闸,分洪区,哨棚,趸船
交给每个收信的人
然后,我请你们喝酒,先洒酒三杯
1937,1954,1998……所有的洪水
只敬一杯。所有河底的毛石,只一杯
所有的大雾,也只一杯
与每条河流喝一次酒,从此
你流你的水,我不渡你的河
凌晨的雷声
凌晨一点,雷声中想起一个人
在深夜写信,在48页抄写本上指挥蚂蚁
为每只蚂蚁布置任务,调整方向
惊雷未在脸上划出一丝波浪
闪电照亮了几只灰雀的叫声
声音似来自荆江的郝穴口
又有狗叫了两下,听起来就是
河边小酒馆门前的豺狗
白色的菊花明天将把解毒的茶水
摆在码头的石阶旁
而此时我居然勃起了,羞愧
如雨点扑面,雨也扑向槐树叶
与远处卡车雄壮的呼啸一起
冲进了夏天
我特地看了看窗外的天地
初夏夜,一边黑一边响
蚂蚁悄无声息的钳子熠熠发光
而勃起的火苗早已熄灭
如闪电只灿烂了三秒
李鲁平,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评论集《身与心》《文学艺术的伦理视域》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