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弦
在旧书市场见闻录
旧书摊上,满脸邪恶的老板极力推荐
一本连名字都没有的古籍,字迹很难分辨:
踏青、读书、会友、饮酒、降职、停薪
流放、失宠、写诗……这泛黄的纸张背后
藏着一个官场人的狂欢与沉沦;这辈子
活着就是无辜的罪证,连申诉都被剥夺
——渴望劝谏皇帝恩泽天下苍生
奏折在弄权者手里换来必须流放的理由
就此辞官,隐于偏僻的山中著书立说
怎奈提笔就犯下了羞辱盛世的滔天大罪
禁书不可传世!投机取巧的民间书商
篡改朝代,掐头去尾,把张三写成李四
故意把作者变成佚名,虽未引发洛阳纸贵
稿酬足以贴补被停掉的俸禄。投笔入荒草
从此长眠于被禁的鸿篇巨制里
光阴撕掉尽量多的狰狞,我们变得更加温润
连叼着烟的老板,为了讨个好价钱:
“要不是家里缺钱,这有年头的老书我可不卖
何况,这才是伟大的灵魂创造的月亮!”
醉花阴:重阳远寄
储物柜里只剩下半片福鼎白茶
但今又重阳,该有一杯烈性酒润嗓子
我要用贵州方言读诗词,旧纸上的替身:
游子、过客、青山、绿水、朝霞
落日、鸿雁、五花马,借被贬的月亮还魂
逼阳台上的菊花说出怀念的意义
兄弟散天涯,纵千里共婵娟,衷肠亦难叙
茱萸茂盛又枯萎;当夜晚在轰鸣中喧嚣
茶叶在沸水中舒展脉络时,便悄然
与明争暗斗的敌人,达成孤独的和解
甚至,九月九日就是让生不逢时的人
头插茱萸后相拥而泣,互指黄花忆故乡
难少年
他们本是少年,过早妄称兄弟
于闭塞的鱼娘镇,从街头到巷尾
像一群穷凶极恶的蚂蚁妄自为尊
模仿录像带上的情节,偷来三炷香插在
河滩上
上禀苍天,下叩大地,“不求同年同月生
但求同年同月死,如违誓言,人神共愤!”
河风拂面,他们磕头时,石头在响
月亮被乌云藏住,那声惊雷划过鱼娘镇
继而闪电撕开乌云,暴雨从下午
一直下到凌晨两点,一阵警鸣比暴雨更揪心
据说,鱼娘镇中学发生暴力事件
导致一死三伤,有人曾看见他们在河边
鬼鬼祟祟地磕头作揖
人民广场
受困于温度骤降的天气
人民广场像没有寺庙的围墙
若不是委身尘世,谁愿意像无人供奉的
弥勒佛,咬紧牙关微笑?时值中午
建筑工地的人聚集在破旧的如意快餐店
手持塑料餐盒,埋头挑选菜品
狭小的店面容不下天南地北的食客
幸好,这些粗糙汉子,不要仪式感
沿着人行道,排成一条弯曲的弧线
大地早已备好餐桌。菜碗放在地上
一手持筷,一手捧饭盒,蹲下来
瑟瑟地吞下这严酷的天气
吞下这失去心跳的饭菜,吞下这人间
一个男人该有的困苦;一阵风,呼啸
法国梧桐的叶子,从高处簌簌落下
像来自家乡的情报间谍,潜伏入菜碗内部
窥视贫穷开出的罂粟花是如何摧毁
挥斥方遒的胆量。满手腻子粉的老头
挥动筷子,夹走落叶,把米饭倒进菜碗
不停地搅拌着,仿佛碗里是河砂和水泥
然后埋头吃下残汤剩羹——苍天在上
请不要放大卑微,身为穷苦人的儿子
我们的父辈不也正在遭受风霜?
银杏叶
一场荒诞的古希腊悲剧,秋天
是国王手里的权杖;我们深刻地爱过
这苍凉且辽阔的人间,剩下的生活
像戏剧里的配角,不重要,被忽略名字
也要化妆更衣、揣摩人物心理轨迹
——银杏叶就落下来,犹如书籍工作坊中
胶泥活字撒满角落。一片落叶
就是一个气血不足的人,总是亏空了
一辈子该有的幸运,失去祖先的庇佑
有人:哭着生,跪下死;深情爱,寡义哭
努力活,却绝望。一片落叶
就是一场毫无痕迹的轮回,擦亮眼睛
我们也难以辨别隐晦的脉络
金黄时有多骄傲,飘落时就有多煎熬
一声雁啼,英雄魂断,望归处
大地如华丽的绸缎爬满嗜血的虱子
……一片落叶夹在泛黄的记事本
烹诗煮句的人,尝尽不羁爱自由的疼
正在用银杏叶熬煮深秋的汤药
治愈一片雪花的洁白,心怀善意的人
在寺廟削发,继而割掉软弱的骨头
同是爹生妈养的孩子,凭什么年纪轻轻
就被压弯了腰杆,看见落叶,就想躲避?
车过盘山公路
汽车在风声簌簌的盘山公路上
像凶神恶煞的猛虎,停在了空旷地带
月亮漏了气,剩下一把生锈的镰刀
露出狰狞的面目下潜藏的阴谋
草木在秋天活出了得道高僧的尊严
一盏盏若隐若现的灯
在山间,仿佛诸神集体降临
风很急,夜深得像一本宗教读物
翻书的我,为何心甘情愿付出毕生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