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丰官制后秘书省职官的“书斋”诗

2020-06-02 06:19王艳军季红艳
关键词:书斋高丽黄庭坚

王艳军, 季红艳

(1.石家庄铁道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43;2.杭州市武警士官学校,浙江 杭州 310000)

宋代修文,文人辈出。元丰官制后的秘书省不仅是国家图籍文献中心,亦是文人荟萃之地。秘书省文人们编纂、校正、考订图书,体现出“盛世修典”的政治宗旨,在这样的政治背景和文化氛围中,秘书省文人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文字校正者,其诗歌创作也深受秘书省环境的影响。文人编校于秘书省中,犹如置身于书斋之中,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梅、香、竹、扇等文人书斋中常见之物得以进入到他们的诗歌作品之中,体现出鲜明的书斋气息。工作之余,闲暇之时,茶、酒等日常生活也进入到秘书省文人们的创作视野之中,他们在唱和之中题画咏物,使事用典,次韵联篇,逞才博艺。“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如咏墨、咏纸、咏砚、咏茶、咏画扇、咏饮食之诗。”[1](P31)可以说,秘书省文人的诗歌创作风雅别致,具有鲜明的特色。

一、宋代文化中的书斋

宋代教育和印刷技术颇为发达,举国上下又推崇读书,这对书斋及其文化的形成起着极大的推动作用。

北宋庆历年间,毕昇发明了活版印刷,“庆历中,有布衣毕升,又为活版。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版,其上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冒之。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药稍镕,则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常作二铁板,一板印刷,一板已自布字。此印者才毕,则第二板已具。更互用之,瞬息可就。每一字皆有数印,如之、也等字,每字有二十余印,以备一板内有重复者。不用则以纸贴之,每韵为一贴,木格贮之。有奇字素无备者,旋刻之,以草火烧,瞬息可成。不以木为之者,木理有疏密,沾水则高下不平,兼与药相粘,不可取。不若燔土,用讫再火令药熔,以手拂之,其印自落,殊不沾污。”[2](P120)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使宋代印刷术的技术突飞猛进,这样在客观上就推动了书籍图书的流通、收藏,“不但皇家秘阁和州县学校藏书丰富,就是私人的藏书也动辄上万卷。《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等以私人藏书为对象的目录学专书到宋代才首次出现,就是一个标志。”[3](P5)

北宋不仅官家藏书丰富,私人书斋内的藏书也日益丰富。《续资治通鉴长编》有相关的记载,如 “上(宋真宗)谓敏中曰:‘今学者易得书籍。’敏中曰:‘国初惟张昭家有三史。太祖克定四方,太宗崇尚儒学,继以陛下稽古好文,今三史、《三国志》《晋书》皆镂板,士大夫不劳力而家有旧典,此实千龄之盛也’”[4](P655)。景德二年五月戊辰,邢昺上奏说:“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史正义皆具。臣少时业儒,观学徒能具经疏者百无一二,盖传写不给。今板本大备,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时之幸也。”[4](P513)再如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说“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多且易致如此”是说民间藏书之丰富,并且在这篇文章中苏轼说明了好朋友李公择藏书的数量:“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卢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5](P359)而与太宗、真宗年间编辑的大型图书《太平御览》1 000卷、《太平广记》500卷、《文苑英华》1 000卷、《册府元龟》1 000卷相比较,九千余卷的个人藏书,数量亦是非常巨大的,这对于丰富、充实文人书斋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读书有着陶冶性情、悦人耳目的功能,所以宋人不仅爱好收藏图书,更喜好读书,享受读书的乐趣,这正如苏轼所说:“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5](P380)宋代教育的普及和科举的发达也对宋人的藏书、读书起了推动作用。宋代广兴教育,《宋史选举志三》记载:“仁宗时,士之服儒术者不可胜数。即位初,赐兖州学田,已而命藩辅皆得立学。庆历四年,诏曰:‘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原,可谓博矣。然学者不得骋其说,而有司务先声病章句以拘牵之,则吾豪隽奇伟之士,何以奋焉?士有纯明朴茂之美,而无教学养成之法,使与不肖并进,则夫懿德敏行,何以见焉?此取士之甚敝,而学者自以为患。夫遇人以簿者,不可责其厚也。今朕建学兴善,以尊子大夫之行;更制革敝,以尽学者之才。有司其务严训导、精察举,以称朕意。学者其进德修业,无失其时。其令州若县皆立学,本道使者选部属官为教授,员不足,取于乡里宿学有道业者。’由是州郡奉诏兴学,而士有所劝矣。”[6](P3 658)正是宋代几代帝王广立学校,大力发展教育,增强了人们藏书、读书的愿望和热情。“为父兄者,以其子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夫不学为辱”[7](P450),勤学苦读成为一时之风尚。在宋代诗文中经常见到文人书斋读书的描述。如“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8](P13 216)“诸生诵弦何妨静,满席图书不废勤。向晚欠身徐出户,落花帘外自纷纷。”[9](P431)

二、宋代秘书省视角下的书斋

书斋是文人用于读书写字的特定的文化空间。文人们在书斋中读书、创作,文人们可以借助读书来观察、了解广阔的社会生活,借助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来描摹外面的生活和自己的心灵世界,书斋是文人特定的生活空间,也是文人创作所需的艺术空间。书斋以及书斋本身所包含的图籍、笔墨纸砚等,由于文人的介入,使得文人的情感、意趣浸润其中,形成了颇具特色的书斋意象,这影响和制约着文人的思想、情感及其创作。

作为北宋朝廷的图书之府、著作之庭、校文之处,秘书省对于身处其中的秘书省职官而言,俨然也是一个天然的书斋。在秘书省这样的工作、生活空间之中,形成了具有独特内涵的审美对象,影响着他们日常的工作、生活,也影响着他们精神状态和情感表达方式。

秘书省职官本就博览群书,在秘书省就更有机会大量阅读浏览图籍,也就更能体会到书斋读书的乐趣。“上帝群玉府,道家蓬莱山。延阁排霄起,图书擅荣观。”[10](P395)“群玉府”、“蓬莱山”代指秘书省,黄庭坚是说在这里可以尽情阅读图书。面对满架的芸签图书,不由得让人赞叹安康太平的时代:“挂檐玉榜昭新渥,插架芸签识旧香。喜见诸儒在天禄,嘉谟应欲赞时康。”[11](P14 315)即使粗茶淡饭也能回味无穷,“简编围绕穿书蠹,窗户低回作茧蚕。我亦一轩容膝住,敝裘粗饭有余甘。”[12](P211)“於中苟得趣,自可忘寝餐。”[11](P6 031)

元祐二年时任秘书省正字的张耒写了《卧病读韦苏州诗呈无咎》:“书帙纷几席,减谷亦清羸。庭花败风雨,晚蝶弄余姿。怀公天津语,梦起江湖思。高秋挟健橹,一与水神嬉。上去触樯阈,奋飞有絷维。”[13](P179)是说张耒卧病在家,在庭花风雨、晚蝶弄姿的清秋时节,闭门读书,虽然身体羸弱,却能生发出一种与水神嬉、梦起江湖的神思,意绪悠远,情调雅致。同样的情调也出现在元祐四年时任著作佐郎黄庭坚的《走答明略适尧民来相约奉谒故篇未及之》中:“更约探囊阅旧文,蛛丝灯花助我喜。贤乐堂前竹影斑,好鸟自语莫令弹。北邻著作相劳苦,整驾谒子邀同攀。应烦下榻煮茶药,坐待月轮衔屋山。”[10](P556)诗中写的是月下书斋读书的欣喜之情。

书斋既为文人提供了特定的生活空间,也因为书韵传香而使书斋具有了浓郁的书卷气息和文化氛围。宋代文人藏书于书斋,读书于书斋,写诗作文于书斋,还可以进行书法、绘画、品茗等一系列文化活动于书斋,文人以审美的眼光审视着书斋中的一切事物,书斋因文人丰富的才情而具有了深厚的文化内涵。

总体而言,秘书省职官“士非学术艺文屹然为一时之望者,莫得而居之”[14](P384),他们大多出身于科举,饱读诗书,学问渊博,长期的书斋生活使他们自然而然地蕴涵着一种高雅的审美趣味,影响着他们的文学观念和文学创作。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梅、兰、竹、菊、香、扇等书斋中所常见之物,在他们的作品中频繁出现,经过历史文化的积淀和艺术精神的引导,打上了诗人的情感烙印。它们不仅仅是文人所崇尚的自然之物,而且升华为寄寓着秘书省职官们的诗意生活和高雅情趣的书斋意象,负载着他们的人格精神,体现着他们的生活范式、艺术观念。

三、秘书省职官诗歌中的“书斋”

“至哉天下乐,稳坐读书林”[11](P16 325),“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15](P139),秘书省文人沉浸于书斋之中,体验着其中的乐趣,欣赏着由书到书斋中的一切,视线所及,情感所至,自然也就流注于文人笔端,使其诗歌作品体现出浓郁的书卷气息。

书斋意象在秘书省职官作品中被广泛应用,不仅仅拓展了诗歌的题材,也因寄寓诗人的个性、情感而在摹写中其审美内涵不断被开拓、被诠释。如皆在秘书省任职的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孔武仲四人,他们秘书省任职期间的有关书斋意象的诗歌作品统计见表1。

表1 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孔武仲“书斋”诗统计

例如,扇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用的物件,其质地有丝、绢、羽毛、竹、蒲叶等,用于引风纳凉、遮光避尘。但在文人手中,其功能得到开拓,不再局限于引风纳凉、遮光避尘,还可以作为文人相互之间馈赠之佳物,更可以成为传情达意的载体,成为中国文学乃至文化中的独特意象。秘书省职官的作品中也有众多描写扇的佳作。

元祐二年秋,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孔武仲、秘书省正字的张耒、秘书省著作佐郎的黄庭坚,写了数首以扇为题的诗歌,寄托他们的情感,起因是他们都得到了钱穆父的高丽松扇。钱勰,字穆父,元丰六年九月出使高丽,回国时带回了一批高丽松扇。关于高丽松扇,徐兢《高丽图经》记载:“松扇,取松之柔条,细削成绿,搥压成线,而后织成。上有花纹,不减穿藤之巧。”[16](P1 438)“高丽松扇,如节板状,其土人云:‘非松也,乃水柳木之皮。’故柔腻可爱。其纹酷似松柏,故谓之‘松扇’。所画多作士女乘车、跨马、踏青、拾翠之状,又以金银屑饰地面。及作星汉、星月、人物,粗有形似,以其来远,磨擦故也。其所染青绿奇甚,与中国不同,专以空青、海绿为之。近年所作,尤为精巧,亦有以绢素为团扇,特柄长数尺为异耳。”[17](P137)王云《鸡林志》描述高丽松扇为“揭松条柔软者缉成,文如梭,心亦染红间之”[16](P1 438)。正是由于高丽松扇的制造考究精致,又来自异域,故成为文人雅士的喜好之物。钱穆父也因此以此馈赠他人。孔武仲作诗《钱穆仲有高丽松扇,馆中多得者,以诗求之》来求取高丽松扇,张耒得高丽松扇作《谢钱穆父惠高丽扇》以谢之,黄庭坚以《次韵钱穆父赠松扇》《次韵钱穆父赠松扇》两首诗、苏轼以《和张耒高丽松扇》来和张耒之作。

在孔武仲等人的作品中,扇不仅仅是纳凉的工具,也成为传情达意的工具。裁减前人诗句,使事用典,在扇的描写中包含着朋友间的嬉闹调笑、文人命运的悲叹。孔武仲的两首诗由直接描写扇的来历转向对其职业清简的称颂,扇在孔武仲眼中成为文人身份的象征。前一首《钱穆仲有高丽松扇,馆中多得者,以诗求之》详细写了钱穆父得到高丽松扇的过程。赴高丽必走海路,“钱公涉险如通渠,破帆一抹三千里”是指钱穆父出使高丽乘船跨海的艰险过程,但归来之后无限欣喜,因为他得到了“大荒茫茫最宜松,直从旷野连深宫”的松扇,在酷热之中轻摇松扇,清风徐来,给人一种高雅脱俗之感。“人情重远由来事,不贵黄金贵楛矢”二句则指出了当时京城之内人们以此为贵,争相向钱穆父索扇的情景,也点出了自己向其求扇的目的。后一首《内阁钱公宠惠高丽扇,以梅州大纸报之,仍赋诗》则是回谢之作。对于钱穆父惠赠高丽扇的情谊,孔武仲不仅以梅州大纸回报,更是称赞了钱穆父“玉堂不复知吏事,紫橐华簪奉天子”的高贵身份,既然不被琐碎吏事所困扰,就不再像那些冷官一样苦心,也才能够吟哦使山鬼悲愁的风月之句。孔武仲由对扇的描述扩展到身份和职业,符合秘书省文人的创作思路和特点。

与孔武仲之作不同,黄庭坚的《次韵钱穆父赠松扇》、张耒的《谢钱穆父惠高丽扇》二诗则由松扇之清风引申为人格的高贵脱俗。二人诗中提到了“三韩使者”、“三韩持节”。所谓“三韩”,《通典》记载为“马韩,後汉时通焉。有三种,一曰马韩,二曰辰韩,三曰弁辰。……三韩盖为百济、新罗所吞并”[18](P4 987),是指钱穆父出使高丽的经历。同时黄庭坚诗中“帻沟娄”亦指高丽,《魏志·东夷传》记载:“高句丽,汉时赐鼓吹伎人,常从玄菟郡受朝服衣服衣帻其中,岁时来取之。今胡犹名此城为‘帻沟娄’。‘沟娄’者,句丽名城也。”[19](P186)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张耒二人,虽然在诗中提到了高丽松扇“丈人玉立气高寒”,“六月长安汗如洗,岂意落我怀袖里”的纳凉之功效,但二人却重在描写由松扇之清风所得出的感慨:“千年淳风古箕子”“使我蝉蜕尘埃间”,他们希望能够像古人那样有着蝉蜕于尘埃之间的高雅情趣。可见,在黄庭坚、张耒二人诗中,高丽松扇成为了人格的象征。

不仅如此,黄庭坚在《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中借松扇拿张耒肥胖的形体开玩笑。“张侯哦诗松韵寒”是借用了韩愈诗句的语境,韩愈在《蓝田丞厅壁记》中说“对树两宋,日哦其间”[20](P2 496),张耒因手拿松扇所以加以引用。“张侯哦诗松韵寒,六月火云蒸肉山”,是说张耒诗篇清寒有如松风之韵,然而由于体态肥胖在炎热之际有如肉山之蒸。张耒松扇纳凉,黄庭坚借助典故,取笑了张耒肥胖的形体,不仅体现出张、黄二人的亲密关系,也体现出更多的文人趣味。

笔是书斋中的常见之物,文房四宝之一,文人用之、好之、藏之,须臾不离。文房,即书房、书斋。《辞海》“文房四宝”条注释为“旧时对纸、墨、笔、砚四种文具的统称。文房谓书房,北宋苏易简著《文房四谱》,一名《文房四宝谱》,叙述这四种文具的品类和故实等”。笔,尤其是毛笔,历史悠久,品种繁多,不仅仅是书写工具,借助于笔,文人胸中之丘壑、眼前之万里江山,皆可挥洒而出,酣畅淋漓。因此,在秘书省职官的文学作品中,对笔的描写多具有文人的特色、文化的内涵。

上文所述,钱穆父出使高丽带回了高丽松扇,也带回了一种毛笔:猩猩毛笔。元祐元年,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黄庭坚同样也得到了此笔,赋诗两首《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戏咏猩猩毛笔二首》加以记之,时任秘书省正字的孔武仲同作诗篇《猩猩毛笔与黄鲁直同赋》。

关于猩猩毛笔,《鸡林志》记载:“高丽笔,芦管黄毫,健而易乏,旧云猩猩毛。或言是物四足,长为,善原木,盖狖毛或鼠须之类耳。”[19](P88)黄庭坚本人也对作诗的背景进行了介绍:“钱穆父奉使高丽,得猩猩毛笔,甚珍之。惠予,要作诗。苏子瞻爱其柔健可人意,每过予书案,下笔不能休。此时二公俱直紫薇阁,故予作二诗,前篇奉穆父,后篇奉子瞻。”[19](P89)猩猩笔出自高丽,因其柔软的特质而为文人喜爱。孔武仲的《猩猩毛笔与黄鲁直同赋》介绍了其制作过程。猩猩其身成为众馔佐酒之物,其毛做笔,归于文房,相比于鼠须、兔毫,更显其珍贵。“物以异为贵”既点出了猩猩笔珍贵的缘由,也暗示了黄庭坚能得此物的不同寻常。“织妍依象管,寂寞伴萤囊”二句尤为值得玩味,既写猩猩笔之本身情态,它的华丽多彩多依赖于象管,而寂寞时又只有萤囊为伴,同时也是对文人及其诗文命运的写照。文人的名望依赖于笔下的华彩文章,失意时也只有那猩猩笔成为文人寂寞时的伴友。孔武仲其诗借助猩猩笔感叹文人的命运。

同样,黄庭坚的《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也是借毛笔功能慨叹人生和功业。具有悠久历史的毛笔本身也包蕴着丰富的文化内涵。黄庭坚此诗首先被人称道的是典故的运用。使事用典,切忌生搬硬套,须化用无痕。黄庭坚善于运用典故,对于此诗,《彦周诗话》记载:“凡作诗若正尔填实,谓之‘点鬼簿’,亦谓之‘堆垛死尸’。能如《猩猩毛笔诗》曰:‘平生几两屐?身後五车书。’又如‘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精妙明密,不可加矣,当以此语反三隅也。”[21](P379)诗中对典故的运用颇为精妙,“初学诗者,须用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平生’二字,出论语;‘身后’二字,晋张翰云:‘使我有身后名’;‘几两屐’,阮孚语;‘五车书’,庄子言惠施;此四句乃四处合来。”[22](P181)其次,本诗受人称道是旧典之中生出新意。咏毛笔又不止于毛笔,着眼于毛笔本身又引申其文化内涵,借典故抒发情感。“平生”、“身后”、“几两屐”、“五车书”四个典故本身与毛笔并无关系,黄庭坚却能够将每一个典故的内涵与毛笔相契合。如“几两屐”,猩猩著屐,化用了阮孚之事,用其毛作笔,可抄万卷图书,引出了下文“五车书”,这都是写历史人物,借人事以写毛笔。如“身后五车书”一句,语出《晋书·张翰传》中“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和《庄子》中“惠施多方,其书五车”,黄庭坚合二为一,喻指用毛笔写书,流传千古身后之名。更重要的是,诗中“石渠”既是写毛笔书写文章的地点,也点出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功业目标。“石渠”语出班固《西都赋》,本指汉代图书之府,在这指秘书省。黄庭坚时任秘书省校书郎,身在秘书省,再联系“勋劳”、“济世”二语,虽着眼于毛笔,但也暗含着黄庭坚此时的愿望和人生目标。可以说黄庭坚之诗借用历史人物及其诗句,将典故的历史意蕴与毛笔的文化内涵紧密结合起来,由物到人,再由人到物,想象巧妙,议论自然,从而形成新的意蕴,产生新的意境。

元祐二年正月,黄庭坚除授著作佐郎,作《戏呈孔毅父》:“管城子无肉食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校书著作频诏除,犹能上车问何如。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19](P143)此诗也多用典故,但相较于前诗,此诗对个人的描写则更为直接。诗歌首联就点出了自己的现状:“管城子无肉食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管城子”代指毛笔,语出韩愈《毛颖传》:“秦始皇使蒙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管城子。”[20](P2 542)“食肉相”语出《班超传》,喻指功名富贵。古代铜钱圆形方孔,所以以“孔方兄”代指金钱。黄庭坚元丰八年除授校书郎,元祐二年正月为著作佐郎,官职迁转升迁。首联二句表面是说像自己一样的秘书省文人没有封侯拜相的福相,而孔方兄又与自己绝交,实际上是以幽默的语句写出了自己任校书郎时生活的穷困艰辛和对前途的忧虑。“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二句则是黄庭坚生发出的感慨,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东湖,想到了曾与僧人一起吃粗茶淡饭,自己也梦回家乡。诗题虽曰“戏”,实则自嘲,毛笔成为诗人的牢骚和不平、感叹与解脱、不为名利所困的复杂情感的寄托和载体,语意精妙。任职秘书省期间,黄庭坚还有《谢宋宣城笔》《客有和予前篇为猩猩解嘲者复戏作咏》,孔武仲还有《赋得九华松管笔》等。

淳熙九年九月三日,陆游在《书巢记》中说:“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籍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病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23](P1 086)陆游这几句话写出了书斋是文人须臾不离的生活空间,但书斋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从上文所举的黄庭坚、孔武仲、张耒等人的诗歌可以看出,书斋是文人著书立说、泼墨挥毫、写诗作画、品茗对弈等文化活动的空间。在宋代这个墨香浓郁、书海飘香的时代,秘书省职官们身处秘书省这样的“书斋”之中,既可以凭一杯清茶、一支毛笔、一卷图籍遨游于书海,展现他们的知识和才情;也可以与古人的精神交流中观照自己生活的喜怒哀乐、穷愁困苦以及仕途的荣辱得失。正因如此,他们所接触、所使用、所常见的笔、墨、纸、砚、琴、棋、书、画、香、扇等物品,在他们笔下成为充满人文气息的书斋意象,寄寓着他们的精神情感,富含着他们的审美趣味。书斋对于秘书省文人而言,是他们寄情人生的艺术空间,是他们的精神憩园和心灵栖息之地,就像宋人周晋在《清平乐》中写得那样:“图书一室,香暖垂帘密。花满翠壶熏研席,睡觉满窗晴日。手寒不了残棋,篝香细勘唐碑。无酒无诗情绪,欲梅欲雪天时。”[24](P2 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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