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伟杰
进入21世纪以来,工业遗产保护逐渐成为国内遗产保护领域的热点。2003年《下塔吉尔宪章》通过,成为第一份工业遗产保护的国际共识性文件。2006年,中国工业遗产保护论坛形成《无锡建议》,被认为是我国推动工业遗产保护的重要节点。此后,工业遗产的保护与活化利用广泛开展,形成了公共艺术中心、商业办公、文创园区、活态保护等多种利用方式[1],涌现出北京798艺术区、景德镇陶溪川文创园等成功案例(图1)。
图1 景德镇陶溪川(左图)和北京798艺术区(右图)
我国工业遗产利用也普遍存在利用方式单一、保护展示不足等问题。如上海市再利用的40处工业遗产中,23处都是创意产业园[2]。有的工业遗产不考虑遗产价值,任由艺术家、先锋建筑师“改造”,成了展现艺术创造的“试验场”[3]。——这种顾此(利用)失彼(保护)的现实,反映出对工业遗产保护利用的认识不足。从国际国内相关文件来看,保护、展示、利用都是工业遗产保护的核心议题,三者缺一不可(表1)。
如何在同一个空间内兼顾保护、展示和利用三大目标,“场景理论”的认识方法和内在逻辑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
“场景理论”是一个城市社会学的概念。上世纪70至80年代,西方学者逐步注意到后工业时代己经来临,城市形态开始由生产型向消费型转变。在此背景下,美国新芝加哥城市学派,提出了“场景理论”,以阐释城市发展的新现象。场景理论认为,场景的构成是“生活娱乐设施”(Urban Amenities)的组合。这场景理论的研究出发点在于:后工业社会里,个体空间行为动机凸显在个体对文化与价值观的诉求中。特定区域文化与价值观蕴藏在社区、建筑、人口、风俗和群体性活动中,并外化为生活娱乐设施的功能、种类、布局的总和[7]。
表1 国内外工业遗产相关文件对保护、展示和利用的表述表
近年来,场景这一概念被逐渐应用在城市研究、遗产保护等领域。如桂慕梅研究天津古文化街的“传统节日文化场景”,提出建筑等“外部物质层”、文化消费行为等“中部组织与行为层”、民俗体验及感受等“内部价值层”三个层次的场景构成[8]。刘东超在对北京南锣鼓巷文化特色的观察中,将文化场景的要素概括为六种:空间、设施、人群、活动、价值观和政策[9]。张颖通过研究景德镇后工业时代陶瓷遗产的相关实践,认为从工业遗产宇宙瓷厂到“陶溪川”文创园是一次场景重塑[10]。
简单地说,场景就是吸引特定人和价值观的特定城市空间,其构成包括各类设施、活动等。
工业遗产一方面呈现了工业时代的生产生活遗存,成为缅怀工业时代的文化符号;另一方面又融入了城市中最有活力的休闲、文化、创意等新功能,华丽转身为时下最受欢迎的体验和消费场所(图1)。可以说,作为工业文明时代的遗存,在保护和再利用过程中经历了功能和风貌重置的工业遗产,是典型的吸引特定人群的场景。
从经典理论看,场景的内在的逻辑可概括为:设施组成场景、场景孕育价值取向、价值取向吸引特点人群、特定人群进行消费实践、消费实践推动城市发展[11]——这是对已有场景的分析。如果是把场景作为目标,其内在逻辑可概括为:要注重个体对空间内文化与价值观的诉求,将蕴藏在街区内的建筑、人群、风俗和群体活动的文化与价值观,外化于城市街区的功能定位与空间布局中[12]。作为目标的场景从代表不同价值观的“群体”的视角出发,以构成整体场景的“活动”“设施”为落脚点[7,11],为我们解构并重建工业遗产的科学保护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分析方法(图2)。
回到工业遗产保护、展示、利用这几个核心议题,从特定人群的价值取向出发,笔者尝试将工业遗产保护的目标分解为面向学者的保护场景、面向公众的展示场景和面向消费者的利用场景。
首先,工业遗产作为一种重要的遗产类型,基于价值的保护是其基本的要求,应当遵循遗产保护的真实性、完整性等基本原则——这背后其实隐含着学者、研究者或者说“精英”、管理者对遗产保护自上而下的一种要求和价值判断。在研究者眼中,工业遗产是“标本”、是露天的“博物馆”,更是工业文明的重要见证。基于这个价值取向,《都柏林准则》阐述的工业遗产的构成就有了整体保护的必要性——包括: 遗址、构筑物、复合体、区域和景观,以及相关的机械、物件或档案,技术工艺知识、工作组织和工人组织,以及复杂的社会和文化传统等,涵盖可移动和不可移动的有形遗产及无形遗产。从《国家工业遗产管理暂行办法》,以及2017年第一批、2018年第二批国家工业遗产的说明中,也可以反映出国内工业遗产保护的要求和导向。如景德镇宇宙瓷厂将上世纪50到80年代各时期陶瓷成型作业线,反映不同时期陶瓷生产工序的生产工具,以及各类历史档案资料均纳入了核心物项;张裕酿酒公司1912年孙中山“品重醴泉”题词、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奖牌、1937年解百纳注册证书等纳入了保护范围[13]。可以说,我们通常在保护规划中确定的保护对象,对研究者而言,不仅仅应当是真实的,更应当是能够系统完整呈现工业遗产价值的——这些对象共同构成了让研究者激动不已的工业文明场景。
其次,由于大多数工业遗产在保护要素得到保护的前提下,以再利用的方式进行更新,因此有必要对其展示的场景加以强化。正如《文化遗产展示与阐释宪章》强调“有效的阐释与展示应能增强个人体验,提高公众对文化遗产地的尊重和理解,宣传对其保护的重要性。阐释与展示应鼓励个人和团体反思,自身对遗产地的认识,帮助他们建立有意义的联系。”[14]如果说,保护是研究者眼中的客观事件,那么展示就是面向公众的注解、说明和教材,公众需要通过这些注解建构出对保护地的整体认识,并和自己已有的知识体验形成关联,进而产生理解并支持遗产保护工作的积极效应。“升华的释读和吸引眼球的展示与活化利用,会进一步有效保障工业遗产保存的可持续性,并唤起社会关注,使以前难以实现的保护有可能顺利实施。”[15]这和场景理论的描述是何其相似——“场景”,其所具有的魅力就是能够将文化的适宜性和人文特性让人们感觉出来,并使人们眼中的城市成为人们思绪与情感交融激荡、启迪互补的城市,引导公众行为,推动城市的发展[7]。
具体而言,专门的工业和技术博物馆[4]、信息板、精心设计的游览路线、讲座和参观讲解、多媒体应用和网站都是构成展示场景的重要设施和活动[14]。
与其他遗产类型不同,普遍认为工业遗产的再利用是对其保护的有效方式。如《下塔吉尔宪章》提出“对于保存工业建筑而言,适当改造和再利用也许是一种合适且有效的方式。”再如,2018年公布的《国家工业遗产管理暂行办法》提出“开展国家工业遗产保护利用及相关管理工作,适用本办法”,并分别设立保护管理、利用发展章节,可见利用之重要。以英国、德国工业遗产利用的经验来看,一方面建设了大量工业主题博物馆,另一方面则有办公、商场、娱乐、体育、学校等多种新用途的可能[3]。可以说,整体的功能构想、特色的功能定位、完善的服务体系都是具有吸引力的场所应具备的特点。以景德镇陶溪川为例,以陶瓷文化传承为主体,园区中有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陶溪川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北欧展览中心、国际艺术家工作室等空间,还有一系列餐饮、住宿、休闲娱乐等配套设施,具有典型的场景的特征[10]。
当然,再利用的定位更需要结合工业遗产所处的城市进行判断——把城市工业遗产作为城市中再生的细胞,其不断演进将成为城市的新的功能空间[16]。更进一步说,需要综合区域产业发展、城市规划限制、区位条件、生态环境、公众意愿、本体条件、企业与开发商行为等方面进行分析[17]。
虽然从分析的角度看,代表不同价值取向的工业遗产三大场景是各成体系的,但实际上三者更应是一个整体——因此三大场景要相互支撑、相互协调(表1)。面向学者的保护场景形成了整体保护格局,应作为展示和利用的前提,更是整个场景具有特殊吸引力的基础;面向公众的展示场景,使遗产价值直观可见,扩大了保护场景的受众和意义;面向消费者的利用场景,在保护和展示的框架下,需要注入合理的新功能和适宜的新风貌,进而促进遗产可持续发展。
表2 工业遗产保护的目标场景简析表
九江动力机厂始建于1958年,集中建设于1970至1980年代并成为当时九江机械工业领域的领军企业,在全国农机行业都占一席之地。1983年,该厂成为全国首批5个发放生产许可证的柴油机厂之一,1984年被机械部列入全国机械工业66家重点企业。该厂生产的庐山牌S195柴油机,主要为江西手扶拖拉机厂(全国七大拖拉机厂之一)东风-12型手扶拖拉机配套动力,并先后两次被评为国家银质奖、全国S195行业十大品牌产品等。
1997年九江动力机厂停产后厂区一直闲置,生活区转为城南社区纳入地方管理。2019年,九江动力机厂被公布为江西省第四批省级历史文化街区。目前,九江动力机厂几乎完整保留了原有厂区的格局和风貌,是九江市保存最为完整的工业遗产(图3)。结合动力机厂完整的保存现状,街区保护规划结合三大目标场景分别提出以下规划策略。
图3 动力机厂功能分区和现状鸟瞰图
站在遗产保护工作者的视角,规划首先对厂区的历史文化价值进行了研究。一方面,动力机厂具有见证机械工业发展的历史价值、科学价值——这主要体现在较完整保留的各类厂房建筑及其附属设备,这些对象较为完整呈现出S195柴油机从铸造、加工到装配、调试的生产流程;更需要关注的是,和厂区配套建设的生活区沿用至今,其中保留着九江现代名人书法、书画作为装饰的围墙,形式各异的门洞,亭子、假山、雕塑、花廊等景观环境小品,较为完整呈现着当时厂区大院的生活场景;此外,厂区轴线两侧虽杂草丛生,却依旧绿树掩映,局部还有笔直参天的水杉,反映出当时人居环境营建的用心之处(图2)。
图4 动力机厂丰富的环境要素图
面对丰富的生产生活遗存,考虑到厂区大院所反映出的特定历史时期“单位办社会”的组织模式,规划认为应当将“单位大院”的各类要素整体进行保护,才能体现出其整体的历史文化价值——也为后人留下一片研究当时生产生活方式的完整“场景”。基于这个目标,保护规划提出了三个层次的保护内容体系,第一层次是保护和延续厂区整体格局和功能分区;第二层次是保护厂房设备、住宅、公共设施等建构筑物;第三个层次是保护厂徽、雕塑、围墙、行道树、重要开放空间等各类的环境要素(图3)。同时要求进一步挖掘保护有价值的工业文化,包括柴油机生产工艺流程、企业文化、历史档案、商标徽章等。规划希望这些丰富的内容要素一方面能够较为完整呈现出工业单位大院的整体环境特征,更可作为后续完善展示体系和形成独特体验空间的重要内容。
图5 动力机厂保护总图
图6 动力机厂展示系统规划图
在整体保护的基础上,从一个游览者的角度出发,规划提出了系统建构展示场景的总体目标。这回应了有学者对工业遗产展示的担忧——保存不全面的情况,或者对现有的工业遗产进行符号化的简单堆砌,缺乏整体的系统规划,使公众参观和了解遗产时缺乏连续性,总是看到场地中的历史文脉被割裂开来[18]。一方面,保护对象本身就是展示对象——动力机厂对厂区大院各类要素的整体保护避免了保护不全面情况的发生。另一方面,规划结合保护结构,从游览者的角度出发,构想了系统的标识和展示设施系统(图6)。首先,于入口处结合原有厂徽设置入口标识,这是对游客的吸引和导入。其次,依托主轴作为展示线路,并在主要交叉口设置指示标识。最为重要的是,设置2处集中展示设施,丰富游客的对于厂区原有生产、生活功能的完整体验——大礼堂及周边建筑作为社区记忆馆,在不断变化的时代展示当时职工的生活场景和共同记忆;原S195大件加工车间作为工业文化博物馆,展示九江动力机厂及九江工业的发展历史与成就。规划试图通过展示系统的构建,进一步强化保护结构,把遗产从研究者推向普通的公众,展现为保护遗产完整性和真实性所做的努力。
事实上,最为困难也最容易引起争议的是,得到完整保护和保护的工业遗产,应当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利用场景?保护规划提出了以下引导要求:
图7 动力机厂功能结构规划图
图8 社区公共服务中心更新引导图
首先,融入城市功能,确定整体功能定位。按照场景理论的观点,工业遗产这种极具时代特色的设施,对于城市中逐渐兴起的休闲和潜在的创意阶层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规划分析了动力机厂所处的城市区位,提出辐射全市的文化休闲体验片区这一功能定位,和周边的规划现代商业综合体、区政府、南山公园等共同构成区级公共服务中心。在这一定位的基础上,规划延续原有格局,形成了宜居包容社区和文化休闲园区两大功能片区(图7)。规划要求对原厂区配套区闲置的设施进行整合完善,形成设施完善的社区公共服务中心(图8)——这是对逐渐衰败的社区功能的复兴。
图9 园区功能引导图
其次,针对厂区,规划分析了不同人群需求,要求建立相对完善的功能体系(图9)。一方面通过工业博物馆等市级设施的建设,体现工业遗产的公益文化属性;另一方面建议功能混合,融合文化休闲和办公功能,保证周末和平日均有较高的活力;第三建议设置特色餐厅、咖啡茶座、酒店公寓等设施,完善园区的服务设施体系。
最后,规划对街区的新建区域和新建活动提出了风貌引导要求,实现和保护展示场景的风貌协调。规划要求新建建筑的风貌应具有鲜明的识别性,厂区新建建筑在和整体风貌协调基础上,应鼓励创新。如可采用玻璃、钢材等通透轻巧、体现现代工艺的材质和原有红砖红瓦混凝土材质形成对比。针对厂房加建,规划从位置、材质方面提出了引导—,要求不应影响原有立面特征的展示(表3)。
表3 厂房加建分类引导表
采用“场景”这一后现代的、消费主义的视角去认识一项遗产保护工作是具有一定风险的——会被认为有违遗产保护的初衷。之所以做出这种尝试,是因为像动力机厂这样工业遗产所经历的功能重置本身会必然经历一场场景化的处理。保护场景是我们坚持的底线,是基于价值研究确定的——这就和仿古、主题商业区有了明显的不同,因为遗产是真实的,是饱含历史信息的。展示场景是当代的阐释,是承担起遗产科普教育职能的重要途径。利用场景是面向未来和发展的,本文从保护规划的视角,只能提出原则性的规划策略,这些策略需要后续实施的具体落实。希望从目标场景角度的这些分析能为当前我国工业遗产的保护提供可借鉴的思路和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