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短篇小说)

2020-05-28 09:36骆缨缤
北方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苇子母亲

骆缨缤

苇子总是纳闷,自己还不到60岁,心气儿怎么还没有80岁老母高呢?

距离母亲“80寿诞庆典暨书法展”不到一百天了,她一天比一天焦虑,而母亲却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天比一天精神。

苇子是母亲四个孩子里的老大,身下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大家对于母亲的80大寿都很重视,要好好过,到大饭店去隆重地过,子孙两代人都要送像样的礼物,而且还要参考老家的做法,给老寿星磕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但怎么隆重地过,都没想过跑出自己家人的范围。现在,母亲却拉开架式要办成一场庆典,关键是和她的书法展绑在了一起,这就搞大扯了。

为了这,母亲早就开始造声势了。她对外说,这庆典缘起于她与女儿十年前的一个约定。那时她刚刚开始练书法,女儿鼓励她好好练,80岁生日时为她办个书法展。苇子是说过这话,可并不是什么约定,只是随便说说的,像句玩笑。现在母亲这样说,她也不好反驳,只是觉得母亲真是聪明,好像庆典并非她自己的意思,而是孩子们孝顺,不办不行似的。当儿女的还能说啥,办就是了。

但是要请外人,苇子真有点犯难了。这种生日庆典不同于婚丧嫁娶,不是每家都要办的“刚需”,这些人情来往各家都记着账呢,你来一次,我去一次,持平了最好,要是多出一次,就欠下人家的,心里都不太仗义。还有,“八项规定”开始以后,借机收受礼金,很有可能被纪检部门查处。苇子虽然退休了,职务不在了,可弟弟妹妹们也都是科级干部,这样办是有风险的。她和母亲透露过这种难为之情,母亲说:“那就事先说好,坚决不收钱,就是一场朋友聚会,看完展览,再一起吃个答谢宴,不收份子,纪委还能说啥?”

苇子心想,这不成了拉人看展览赠宴席么,相当于花钱买观众了,但没敢直接说出来:“妈呀,来的都是朋友,又不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又是来给您祝寿的,还有饭吃,哪个好意思不随份子?这都是约定俗成的事。”

“你不收不就得了嘛。”母亲执意坚持要借80大寿之机,宣传自己的书法成就,以此创造人生最后的辉煌。

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一辈子争强好胜,太阳落山前也要晃出一抹晚霞来,也能说得通,人生出彩,与年龄无关。但苇子却很反感,心想,老年大学里学会写几个大字的人多了去了,写得好的人更多,也没见谁要办个展览;再说都是老百姓,哪有什么辉煌人生?这般高调怕是让来人笑话呢。这话她当然不敢说出来,但脸上肯定有几分不悦。当母亲问她外孙淘淘到时候能不能回来时,苇子阴沉着脸说:“让他回来干啥,那么老远?”看来,母亲为自己设计的这场庆典,不光有展览,还要演节目呢。

母亲说:“淘淘能回来吹一曲,可就上档次了!”

苇子有些不耐烦地说:“那就让他回来。”

母亲又问:“从维也纳回来一趟得多少钱?”

“万八的吧。”

“我给他报销,我准备了五万块钱,不用你们出钱,专款专用。咱家就这一个学音乐的,从世界音乐之都回来,在姥姥的大场面上助个阵,算是给我长脸了。”

苇子附和着说:“是,长脸。”心里却泛起一阵厌恶的情绪。

和母亲一起吃完了午饭,虽然有点别扭,但她相信用不了几个小时,胃里的食物就会带着不快一起卷进肠道,然后排出体内。果然是这样,到了晚上她就想通了。按照规律,人老了,骨骼和各种生理机能都会发生退行性变化,相应的心理能量,就是“心气”,也会下降。母亲这样不顾一切地创造辉煌、追求名声,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这也与年龄没关)?还是另一种退行?唉,别管那些了,最后还是要落实到“孝顺”上。

自己是大姐,要带头。这是政治正确,到哪儿都推不翻。

母亲虽然不是慈母型的,但在苇子心中的形象,其实一直是高大、完美的。退休前她是一位小学校长,虽是个兵头将尾的小官,但没点章程也是玩不转的。事实证明她是个难得的管理天才,她先后走过几个学校,用不了幾年都理得顺顺的,刺头坏水都服服帖帖的。最后一站是全区最差的一所学校,经母亲的一番调教,硬是变成了省级标准小学。那时候上“省标”的学校全市也没几个,且都是重点校,人家本身底子就好,而她这个学校名不见经传,要啥没啥。但是,他们有条件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为了硬件达标,母亲动员女教师的丈夫们来帮忙,给学校制作体育设施,操场上的单双杠就是父亲亲手焊制的。

进了“省标”以后,母亲被评为全市首届中小学十大“名校长”。那时候的母亲真是风光啊,来参观的同行络绎不绝,小到区长,大到管教育的副市长就像邻居串门一样说来就来,连市长、市委书记都来过。现场会开了不知多少次,母亲大会小会受表扬,最后还破格提拔成科级干部,行政级别倒是没啥,关键是退休工资有说道,同时还给她分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那可是全市最好的地段,最好的小区环境,最好的房屋结构,还是机关小学和一中学区,又是个老了也不怕爬不上去的二楼,这房子被人称为“红眼楼”。如果“名校长”是“名”的话,那这个行政级别和房子就是实打实的了。连名带利这三样,算是为母亲职业生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退休的时候,副市长对她说,太可惜了,你这个人我用晚了。言外之意是母亲不应该只当个小学校长,当市教育局长也胜任。母亲听了这话心满意足了,即便是没当上局长,也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只是被领导发现晚了。

母亲住在“红眼楼”里,拿着高出别人的工资,顶着“名校长”的光环退休了。要说膨胀,她这时是真有这个资本。但退休后的母亲没有膨胀,她继续保持实干家的作风,把自己的余热用到了幼儿教育上,和一同退下来的副校长办了个幼儿园,凭借自己“名校长”的招牌和踏实肯干的作风,赢得了家长的信任。规模虽然不太大,但也算红火,五六年的时间净赚了一大笔,在世纪交替时期的北方小城,跻身于先富起来的一拨。那时苇子对母亲就俩字:崇拜!

后来幼儿园关了。因为母亲年岁大了,应该享受生活了,再说开幼儿园风险大,一家就一个宝贝,万一出点啥闪失就全完了。母亲听了儿女们的建议,不干了。用挣到的钱买了一处150平米的房子,成为本市第一批买商品房的人。原来的“红眼楼”给了小弟,方便孩子上学。当时“房改房”刚开始运作,除了局处级领导享受单位分配的大房子以外,没有几个老百姓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

新买的大房子经过一番装修,既现代又豪华,最让人眼馋的是书房。苇子虽然在政府机关里干着与文字相关的工作,但单位分的两居室都摆了床和家具,吃饭的桌子当书桌,啥时能有个像样的书房还只是个梦想。每次回家看到母亲书房里挂着退休前和全校教职工的大合影,心里都会敬佩母亲,她相信一个人会把自己的灵魂留在她真心付出的地方,即便离开了。她甚至还想,如果有一天母亲走了,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到那个“省标”学校里去找她。

母亲有了大书房,可书架上没有几本书。苇子这才意识到,母亲并不是个读书人,虽然在她那个年龄,上过初中就算知识分子了。而苇子那时已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书也读了不少。她觉得赋闲在家空虚难熬的母亲,如果能读点书,充实充实自己,进而再写点儿小文章是最好的。前半生是动,后半生是静,这人生可就完满了,既修身养性又打发时间,再说多动脑子还能防止老年痴呆呢。苇子列举出这么多理由,母亲被说服了,答应试试。

苇子把自己家里的书挑了一些送给母亲,让她有计划地先读朱自清、丰子恺等名家的散文作品,他们文字里的散淡应该与老年阶段的心境契合,然后再学着写。65岁的母亲再一次让女儿刮目相看,读过的书,都画了横线,空白处还有批注,看不明白的,就问女儿,当了一辈子教师和校长的母亲这时成了小学生。读了一阵子以后,她鼓励母亲试着动笔,但不要做作,不要紧张,就当是和自己说话,有啥说啥,写下来就是。

母亲真的开始写了。苇子看了却有点失望,觉得很像講话稿。但这是正常的,谁也不可能一上来就能写好,她给母亲辅导:“妈呀,朱自清、丰子恺怎么都白读了?一点影子都没见啊!”

母亲说:“我是按照你的要求写的,不是想说啥就写啥吗?”

“妈呀,你这不像是对自己说话啊。”

“疯子才对自己说话呢。”母亲的回答干净利落。

苇子一想,可也是啊,当了一辈子小领导的人,整天管别人,一开口可不就是这样吗?苇子原谅了母亲,算了,慢慢领会吧。临走苇子鼓励母亲说:“妈,你是有文学才华的,不然我为什么能写?”

母亲说:“你像你爸。”

的确是这样,父亲虽然没写过啥,但特别会讲故事,鸡毛蒜皮的事也都能讲得活灵活现。母亲就看不上父亲这一点,说他瞎白话行,一说正事就完犊子。母亲说的正事,是指开会发个言、关键时刻表个态啥的。因为这一点,苇子曾经也瞧不起父亲,孩子们都围着母亲转,母亲是家里的主心骨。记得一次父亲在单位受欺负被扣了奖金,还是母亲去找领导评理才要了回来。但是苇子长大之后,慢慢同情起父亲来,即便父亲是个硬汉,遇到母亲这样的女汉子怕也要低她三分,什么夫妻性格互补,是看谁更强罢了。

苇子早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文学才能是来自父亲的基因,也许不仅是文学,父亲还爱吹口琴。小时候就听他吹,如果那时家里能有台钢琴,相信父亲也是能弹出来的。也许有点艺术天分的人,性格都文弱一些吧,当工人的父亲,注定一辈子都要和粗鲁的人在一起,所以受欺负是必然的事。与父亲不同,苇子是幸运的,她是坐机关搞文字的,祖师爷赏的饭。

不管有没有天分,母亲现在学写作的目的,就是让自己活得充实一些,能不能当作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为了鼓励她继续写下去,苇子利用多年来的关系,向报刊杂志力荐母亲的作品,当然都是经她修改过的。编辑们得知是她母亲写的,都很支持,里面也包含着对她孝顺的赞扬。母亲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发表出来了,这让母亲信心大增,写作也放开了手脚。在情人节之前,竟然写出一篇《我的情人节礼物》,说父亲为她买了个蝴蝶结发卡,还亲自为她别在头上。这种秀恩爱的文章连苇子都不好意思写,何况还是虚构的?母亲在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娇嗔更是她不习惯的。苇子一边修改一边生气,觉得母亲开始变了,朝着她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去了。的确,从那以后的文章,几乎每一篇都是炫耀,炫耀自己多成功,老伴多恩爱,孩子多孝顺,这哪是文学啊?她回家又给母亲上了一堂文学课:“写作是表达自己的内心,要真诚,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你天天和我爸吵架怎么不写呢?爸,你给我妈买过发卡吗?”

坐在摇椅上晒太阳,幸灾乐祸地听着老伴被女儿数落的父亲,立即回答:“什么发卡?”

母亲像撒谎被人戳穿了一样低下了头,但立即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文学是可以虚构的!”

苇子反击说:“可你写的不是小说,散文是写实的。”

母亲振振有词:“小说和散文有那么严格的界线吗?”

苇子真被问住了,觉得没法和母亲说清这个理论上的问题,就缓和了态度说:“你这样天天晒幸福多不好啊!有啥可显摆的,谁的日子过得不好?”

母亲听了这话更不服气,她认为写作就是宣扬自己,就是要让人知道自己活得多么敞亮,多么舒畅,这是对党、对国家的赞美,没有党我们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吗。

苇子这下无语了,但还是想试图启发母亲,就想起了最近蹿红的一位60多岁学认字、70多岁学写作的姜淑梅老人,说着就到网上搜出了姜奶奶新出版的《穷时候,乱时候》,对母亲说:“你看人家是怎么写的,你们老年人本身就是一座文学宝藏,你们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财富,写下来就是最有价值的。”

母亲瞄了一眼电脑上的作者简介,自言自语地说:“哦,比我大五岁,但她是农村的,我们经历不一样。”

苇子说:“不一样才是你的独特之处,妈,你想想,你这辈子就没有失败的时候?就没有情绪低落要死要活的时候?就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逆境?”

母亲在女儿的逼问下似乎有一丝退却,但还是沉稳地说:“你妈这辈子真的没有这些,处处都顺心。”

苇子有些挑衅地说:“连伟人还得三七开呢,别说咱们小老百姓了,‘文革中你没有痛苦?你被人贴的大字报还少吗?那时你没哭吗?最后还不是我爸带着徒弟把卡车开到你学校替你解的围?”

母亲说:“对,你爸这辈子就仗义了那一回。”言语之间还是对父亲的轻蔑。

“我爸是个老实人,虽然那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但我爸要是不管你,你能那么快翻身吗?”

说起这段经历,母亲更来劲儿了:“那是历史犯的错误,怎么能算到我的头上?后来还不是给我平反了?”

苇子觉得,这是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与母亲在价值观层面上的冲突,她知道这不是一堂文学课能解决的,也不是简单的“代沟”可以解释的。所以她不再支持母亲写作,文如其人,她怕她的文字暴露出其“底细”。

母亲的稿子她虽然不再修改了,可老太太自己和编辑的关系也处上去了,不用她给搭桥了。因为她前期发表了一些作品,母亲当上了老年文学社的社长,老年文学社成为离退休管理中心下属的一个响当当的社团,这正好附和了他们倡导的“文化养生”理念。凭母亲的管理才能,在本市老年界,她又给自己搭建了一个舞台。

退管中心在各级老年报是有发稿任务的,母亲的热情和能力成就了上稿率第一名的好成绩,并且被她保持了三年。在母亲的笔下,退管中心的领导都成了孝心使者、老年人的知心朋友。那些人被母亲夸得舒舒服服的,有什么好事都给她,年年受表彰得奖品。上级要来检查工作,他们就带到母亲家里,想听的话都能在母亲嘴里听到。最厉害的是这些话不用教,她自己就知道怎么说,而这些话从母亲这样普通退休老人嘴里说出来,要比领导自己说有说服力多了,真是皆大欢喜。就这样母亲被选树为本市老年“文化养生”的典型,而且还要参加全省老年系统的表彰大会,代表市里做典型发言。

母亲因写作得到的这些好处,苇子也挺高兴的,见到老年办的人她还会由衷地感谢他们。她只是不再鼓励她写作,但母亲要是让她修改文章,也不好推辞,但确实是越来越少了。愿意怎么折腾就随她去吧,反正也不是啥违法的事。但当母亲把到省里发言的稿子给她修改时,她心里有些不快。按照惯例,退管中心是应该写这个发言稿的,因为这不是母亲自己的事,是代表市里以她之口去汇报工作的。可他们知道老太太有个笔杆子女儿,这任务也就落到了苇子的身上。

尽管气不打一处来,可能说什么呢?她看了母亲的初稿,通篇都是赞颂,就更生气了,但她还是劝自己,就当是自己的工作吧。给别人能写,给自己母亲怎么不能写?应该更能!

苇子写这个发言稿是用了心的,她用文学的语言表达,再提炼出几个观点,层层递进,既有深度又有高度。母亲交了上去,领导当然满意,但任务还没完成,省里还要求做多媒体配合发言。他们知道老太太有四个孩子,个个都孝顺,为了老妈,这点小忙还不能帮?真让他们说着了,这回小女儿把多媒体任务接了过去,光拍照錄像就用了一天,然后对着发言稿配合画面,总算是把图文都做好了。

母亲的发言能在省会上出彩,是预料之中的事。市里分管这一路工作的副市长也参加了会议,据说母亲得到的掌声最热烈,反响最强烈,把市里提出的“文化养生”理念鲜活生动地叫响了。母亲一讲完,坐在主席台正中间的领导当场就肯定了母亲以及她所代表的单位,并号召各地向他们学习,还要在全省推广他们的经验。市领导一高兴,就指示退管中心,会后带老太太出去放松放松。就这样,几个人借了母亲的光,高高兴兴地走了一趟井冈山红色之旅,又是一个皆大欢喜。

半个月后,载誉而归的母亲脸上放出异彩,她说这是人生的第二次辉煌。在家庭聚会上她说着这一路的盛况,她说发言以后从台上下来的时候,人们看她的眼光都是发亮的。会议结束,竟然还跑出一个粉丝,一个来自省会的老头儿和她谈了感想,还要了母亲的QQ,说回去以后接着交流,还要把感想写出来发给她。母亲激动地说着,人生有此足矣啊。姐弟四个看到母亲这么高兴都很欣慰,这时苇子也忘记了当初的气恼,觉得能为母亲做一些事真是应该的,看来以后再也不要违背老人的心愿了。

这次成功以后,母亲又想出一个让自己持续辉煌的点子:出书。这次苇子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不支持,乖乖地找印刷厂,帮着设计封面,一次次地跑去校对。反正就是朋友之间互相赠送,交流一下而已。苇子只有两点不太同意,一是不应该放那么多照片,特别是鲜艳的国内外旅游丝巾照,与内容没啥关系;二是看了书稿以后,觉得一些篇什不应该放进去,虽都是报纸上发表过的,但发表了的不代表是好作品。

母亲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勉强同意了第一点,答应把照片撤下去。但第二点她不同意,说:“这书有人看吗?”

苇子心头一震,原来母亲这么清醒。

也是,出书的意义不在于内容好坏,就在于出了。质量不重要,关键是数量,所以母亲要把自己写的散文类和诗词类分开,一次性出两本。苇子直摇头说:“不行不行,字数不够。”母亲早就想好了对策,把字号放大,还振振有词地说老年人都眼花,不用戴花镜了。行啊,老太太高兴就行了,只要内容没有问题,字号大小,页数多少,应该也没人计较。就这样,母亲一出手就不同凡响,成双成对地出了两本书,真够唬一阵子的了。

两本书各印了五百册,母亲的书柜一下子就填满了。因为两本书脊都是红色的,一进书房就红彤彤的一大片,苇子觉得怪■人的。就顺口问了一句:“这得什么时候能送完啊。”

母亲说:“这不用你操心。”

原来,母亲组织了多场饭局,做东不说,来的人还要赠书两至三套,一套给本人,另外的让人家转送朋友。这一步母亲早就想到了,所以让印刷厂加印了配套的书袋和印有她照片格言的书签,这样赠书就像给来宾的礼物一样体面。母亲做东买单的钱没有白花,每次饭局都成了一次对她才华赞美的聚会。但是每次饭局回来,母亲都因过度兴奋、说话太多而上火,嘴上会起大泡。这是孩子们熟悉的,母亲年轻时工作一紧张,就会这样,那时工作压力大,现在是高兴,虽然性质不同,但身体反应是一样的。据说母亲上次去省里发完言后,嘴上也起了大泡,只是一路旅游回来的时候消了。

两本书出了以后,母亲很快加入了市作协和省作协,足可以证明作家身份了。没想到成了作家的母亲见好就收,就像一些成了名的作家一样,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再也不写了。这正中苇子的下怀。不写了好,太好了!

母亲弃了笔,老年文学社的社长自然也就不当了。老文友们就不明白了,写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写就不写了呢?母亲对他们说,孩子们不让我写了,怕我太累。这个理由又惹得一阵羡慕,看人家的孩子多孝顺。退管中心的领导不干了,他们劝母亲:你可以不写,但社长还要继续当。母亲不同意,说自己不写让别人写,不能以身作则,没说服力。母亲说得对,他们一看也拧不过,就拉倒了。这次母亲的借口是真的,苇子也确实是担心她太累了,毕竟是快70岁的人了。只是担心老太太又没了营生可干,冷不丁闲下来会受不了,据说这样会得病,影响身心健康。

就这样,才有了前面鼓励母亲练书法,并说出十年后80岁生日时,为她办一场书法展的玩笑话,目的就是鼓励老太太认真练。苇子还给母亲报了市里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每周上一次课。上课时孩子们不让她像别的老人那样坐公交车,一个送过来,另一个接回去,四个孩子总能排得开的,这样不仅安全,还让老太太觉得特有面儿。

“孝顺”的方式,也是母亲巧妙地教导的。她经常在微信家群里转发这方面的文章,孩子们看了就明白了。那些图文并茂的鸡汤文说得头头是道:孝顺,既要孝还要顺,重点是 “顺”,特别是像母亲这样每月退休金近万元的老人。“顺”就是听话嘛,让你干啥就干啥。读完了鸡汤文,姐弟四人不仅要心领神会,还要在群上表态,起码也得发个表情符号啥的表示赞同,这已经形成制度了。母亲也经常把刚刚写好的诗词或墨宝发上来,说是让大家批评指正,其实是考验孩子们对她的态度。这时绝不能敷衍,发表情符号肯定不行了,光说好也不行,还要说出哪里好,态度还要真诚。苇子为了赞老妈的大字,特意百度了一些书法常识。妹妹就更会溜须了,她把大字发给单位一位懂书法的领导,告诉人家这是老妈写的,仅凭这一点就会赢得人家的称赞,妹妹再把书法家领导的溢美之词转到家群上,母亲一看有这么大的领导、这么大的书法家称赞她,就是真的好了,心里那个美啊。能够营造出这种效果的是大“顺”,已经远远超过鸡汤文的定义了。

都说老人是老小孩,还真是。起初大家就这样哄着老妈高兴,挺有意思的,像游戏,老妈不当真,孩子们也不当真,一直这样玩下去,真挺好。但是母亲玩着玩着就又当真了。

母亲在老年大学一上就是十年,从楷书到隶书,再到行书、草书,眼瞅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为了留下自己进阶的足迹,母亲挑一些各阶段写得好的字,装裱之后送给四个孩子,让他们挂在家中当装饰。这个想法太好了,孩子们觉得这可不是装饰,而是母亲的亲笔墨迹,比挂任何一位大书法家的字都有意义,特别是母亲百年以后意义就更大了。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她说,我将来不在了,我的字还在,你们看到老妈写的字,就能想起我来。这与孩子们的想法达成了共识,母亲的字来者不拒。可是随着老太太书法技艺的提升,才几年工夫,四个孩子的家里就没地方挂了,甚至桌子上都摆满了。母亲开始把赠字的眼光扩展到了朋友圈里,只要听说哪家有什么好事,比如添孙子、搬新家、大病初愈什么的,都要送上一幅墨宝志喜,甚至老友候鸟归来也要送上一幅字表示祝贺。苇子早都想劝劝母亲了,一想,还是算了。

母亲习字到了最后的草书阶段,这就意味着可以甩开字帖,自由书写了,并要形成自己风格了。苇子有些担心,怕像之前的写作一样文如其人了。的确,母亲放开手脚写的草书,她一直都不看好,一是字形不好看,伸腿拉胯的不说,还有点拽,一些所谓的豪放之笔显得很做作,看不到真性情,有些弄巧成拙。所以她委婉地对母亲说,以后送别人字,最好不要送草书。这让母亲很下不来台,她说临帖算什么书法家?真正的书法家都得有自己的风格。苇子说:“媽呀,咱们就是个习字者,练练字让自己安静下来,这样安度晚年不好吗?当什么书法家?你不是练过‘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这几个大字吗?应该知道这个‘归处是什么意思吧?”

母亲半天没吭气,最后自言自语地说:“老高也是这样说的。”

苇子问老高是谁,回答就是很多年前去省里发言后结识的那个老粉丝。

啊!苇子一下想了起来,当时母亲说他还要了QQ,把感想写成文章,发给母亲呢。一问果然发过来了,但怎么没听母亲说呢?看来这十年间他们是有联系的,这个老高肯定也没少得到母亲的作品,包括两本书。

苇子霍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个高老伯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认真拜读母亲文字的人。

距离母亲“80诞辰庆典暨书法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外孙淘淘和学钢琴的媳妇两人从维也纳往返的机票已经订好了,母亲的书法作品也已经全部装裱完毕,一共80幅,象征着老人走过80个春秋。母亲说这些作品在庆典结束后,全部赠送给来宾,这就意味着至少要找80位朋友来参加。除去母亲的朋友,四个孩子人均完成15个指标,不难。

苇子预定了全市最豪华的饭店,定了十桌上等酒席,还启用了驻店金牌主持,并委托其团队一定要用心策划,拿出他们的看家本领,钱不缺,照五万花。老板眉开眼笑地说:“放心吧大姐,你们家老太太又是作家又是书法家的,不是一般人,我们也不是白给的,保证给你办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让老太太好好辉煌一把。”苇子直点头,心想这正是母亲想要的。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天上午,苇子奉母之命回到“省标”学校,去请当年和母亲一起工作过的几名老教师来参加生日庆典。进了校园,苇子看到褪了色、显出几分破败的教学楼,长了野草的操场上只有二十几个学生在玩耍,心里涌上一股悲凉。当年这可是千人大校啊!她想起母亲有一天真的不在了,要带弟弟妹妹来这里寻找的想法,如今这里的清静,倒真像是安放母亲灵魂的地方。当她看到操场上还立着当年父亲焊制的双杠时,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已经去世两年的父亲好像就站在那里。她抬腿就朝那边跑过去,两手抓住锈蚀斑斑的铁杠,喊了一声:“爸爸……”

苇子推开教务主任的房门,问起那几个老教师的名字,才知道他们都不在这里了,不是退休就是调走了。她又问主任,知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一位老校长,把学校带进了“省标”行列,创出校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主任说:“知道。可惜‘省标的牌子在老校长退休以后就给摘了。”苇子一惊,问为什么。主任说:“外表看着好看,可是学生成绩上不来,后来学生家长都来闹了,不让学校再创什么‘标,学生成绩上不去,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苇子为母亲辩解道:“也不能这么说,老校长是个实干家,听说操场上的体育器材都是发动家人自己做的。”

主任有些警觉,问苇子是谁,她没敢承认自己就是老校长的女儿。

从学校出来,苇子的心情很沉重,也很复杂。她在电话里告诉母亲没找到那几个老教师,但主任的那些话没敢说。这些话会要了母亲的命,就烂到自己肚子里吧,跟谁都不说。

距离庆典还有三天了,突然接到母亲通知,回家商量事儿。

母亲问四个孩子,都通知人了没有。弟弟妹妹们都说开始通知了,只有苇子没吭声,她是怕通知早了人家会忘。

谁都没有想到,母亲这时突然宣布:庆典不办了。

姐弟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齐刷刷地看着妈。全都蒙了。

还是苇子最先打破了僵局,问为什么。母亲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出了以下理由:我练字的目的不是为了结果,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享受到了这个过程,我的目的达到了。

大家显然是被母亲的话惊到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这可真够荒诞的了。

苇子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肯定有高人指点,是谁呢?

高老伯!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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