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令(短篇小说)

2020-05-28 09:36蔡吉功
北方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祖父

蔡吉功

我往面前那只快见底的杯子续满“大板”小烧,山葵抹把嘴说我回来再喝。我这头矮桌猛地往下一沉,山葵踢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打门缝窜进的雾霭,在桌腿人腿间缓慢地移动。

小酒馆又离开一拨客人。山葵悄声回来。我没问,他没说,接续着闷头喝。酒很烈,盘中菜已见底,我俩就着飘移进屋的湿雾,还有枯草的霉味喝冷酒。

我想起一个词:冷清秋。

山葵拿白酒往嘴里大口。我在对面冷眼观他。他一脸忧戚,嘴角颤了几下说,人过不去,挡得死死的。我说,过不去就不过去。我冲酒馆老板招手,胖老板提溜5瓶啤酒,很快又送来一份他最爱的麻婆豆腐。山葵眼一亮,往手掌上呵热气。

天黑得透透时,我俩顶着淋漓的凉雨摇摇晃晃晃分道回去。山葵的家就在左近,路邊不远处几栋高层倾泻下的灯火,让山葵回家的路有了些许温存。上两道坡,再沿着一片玉米地边缘,徒步几分钟就到。山葵身影快瞧不见时,我冲他喊,别惦记那事,明儿个等天好点儿我跟你一起去想辙。他似乎没听见,依然摇摆着身子一步一滑。

此地离江边很近。山葵家是一处独门独院的平房,修葺得甚是规整。风大时,坐在屋里能听到江水浪追浪泛起的哗哗声。

我摸黑躺下,一时难以入睡,睁眼闭眼全是山葵的影子在晃。山葵和我是发小,他大我三岁,大半生在外奔波。一年前,他从南方某海滨城市回到出生地——松江边的小城,他说今后这把老骨头就埋在这儿了。这让我们老哥儿几个甚是费解——山葵生意很成功,经营着很大的渔具商店。在南边房价不便宜的城市,先给全家买来一套七十多平方的小区房,后又交齐首付,给儿子订购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期房。

这多少让我们这些混迹大半生,尚且半饥不饱的人心慌气短。

山葵长相毫无特点,但他就是有钱,以至于他的寸头、粗腰,再加上考究的衣着,在某些人看来就是“土豪”的范儿。

可以印证他有钱的是,回来一年多,他又有好房住了,是市中心一处花园洋房,多层带电梯那种。楼下是人工湖,有游鱼有夏荷,边上摇曳着大叶植物。山葵从没邀我进去过。有天,我在过道这边张望,可能时间久点儿,保安从门口的钢化玻璃房出来,叉腰警惕地盯视我。可据我所知,山葵把这儿当成旅馆,江边的陋室才是落脚的地方。

那两间茅屋大院,原址是两间柱倒墙裂的棚厦子。此处是荒草沙地,无人管护,也无人认领。山葵有一次说,他的父亲、祖父在那儿住过,在江边打鱼、卖鱼。到他这一代,他似乎嫌弃做渔民了,他一个人跑去南方,先包工干土建,后开商店。就在我们时常微信、电话胡聊乱侃时,还言之凿凿说做渔民没出息。说归说,他经营着一爿渔具店算咋回事,难道没跟鱼有关?山葵嘬起唇说,那不一样的。

谁知,他再一次刷新我们的认知——他又回到祖辈居住的老屋,而且大有将其发扬光大的意思。

山葵那天说,他要将此变成美丽之屋。彼时,我们刚喝罢他请的酒,微醺。几个人立在江边的空地上,草丛中那两间岌岌可危的茅屋,如同泼墨画中的两处败笔,突兀、冷峻,与周围格格不入。他在前,距我们几步远,仰头望了会儿天,稍倾又俯首作深思状。我们几个簇拥在他身后,凸显着他的高大伟岸。他的前边,宽阔的江流往东一路顺畅,顺着江水望去,三两别墅散落山水间。他直臂指向前方,扭身望向我们,我们都噤了声,讨好般地望着他。这家伙却努努嘴,马上要喷薄而出的豪言壮语最终停止于他粗大的喉结之下。

不过这家伙没有说着玩儿。一个多月后,他兴致勃勃打来电话,邀请我们共赏他的美丽茅屋。

那天我们去了,转过一条溪沟,环境陡然不同。茅屋前后新弄的栅栏,一水的桦木杆子,灰白的皮极醒目,味道极好闻。倒不是茅屋多壮观,屋顶用苫房草覆盖,打远看像古时驿道边伫立的亭子,颇有复古之风。更让我们心动的是院内搁在几个木墩子上的小船,船是新做的,铁壳,船尾安着十多马力的柴油机。那天是午后,红白漆的船体在斜阳下亮晃晃,就那么敞在众人的目光中,像一条慵懒的大鱼。

山葵似有意显示那条新做的船,他倚在栅栏上,脸上浮起呆傻的笑,任由我们乱哄成一片。其时阳光正好,空气中浮动着好闻的稻花香味、草丛和野花的清香味。忽而笑容一转,望向那条搁浅的船,目光跳荡如挥桨击水溅起的浪,那浪花中坐拥着他心爱的孩子。山葵此时的笑叮当流动,更像极了站在土墙头看自己的一群鸡妾撒欢的公鸡王子,那才叫一个神气。

该给船起个啥好名,山葵颇费踌躇。我们都静下来,很努力地帮他想。他围着船一遍遍转,我们尾随在他身后也学着他的样一遍遍转。他忽然急刹车,朝向我们,竖起食指,朝地下隔空一次次敲,就叫烛照令号。

一个很生僻的名字,这帮狐朋狗友互相瞧瞧,都说好听是好听,可就是透着那么点怪异。山葵没再理会他人,他将头偏向一侧,目光越过栅栏,眼神冷酷迷离,是那种舍我其谁的孤傲。我心脏一紧,作为多年的朋友,山葵的家史我尚了解一二。

山葵老婆把饭桌搬到院落中,鱼贯端上红烧花翅子、酱焖山鲶鱼、油炸川丁子,全是江里野生的。山葵老婆说,早上江边买的,贼新鲜。现在是封鱼期,淘弄点好货不容易,尤其是七八两沉的,她指向那几条花翅子,强调说。我们都知道,这顿饭不便宜。在饭桌上,我们一个劲地恭维山葵两口子,俩人乐不可支,说想吃鱼就过来。

此际是初夏。热浪并不袭人,却氤氲着不远处江水的潮腥气,一路逶迤,混合着草木香、野花香,搅和了触觉、视觉、嗅觉,沉淀余芳,幽幽回旋,直如一场美好的记忆!山葵小声叹息,这么久远了,味道还是过去那个味道,真真的一点都没变呀。

有好多天我没见过山葵本人,但微信朋友圈里却无时不在刷新他的存在。比如他驾船出江了,沿着横亘南北的江桥饶了两大圈儿。驾船时他握着方向杆,腾出另只手做“V”的手势,他高昂着头,洋洋自得貌。还有,柳树岛的滩涂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一呆就是小半天,怔怔地看着某一处江面,静悄悄发着呆。

山葵那天打来电话,约我同他坐船过江游玩。彼时,我正趴在床上热敷中药。我犯病了,肛周湿疹,刺痒难耐。看过中医院,说是没啥大毛病,见天热焐中药,准好。我心想人一上年纪,免疫力下降,身体好得各种病。

得这病其实怪我,有一阵子上洗浴中心洗套票去得勤,有几回顺便把内裤洗了,拧干便湿穿在身上,待磨蹭着回到家,内裤也干了。心下窃喜,简直一举两得。谁知几番下来,疾病找上门来。由此及彼,我晓得当渔民身下潮湿阴冷,好犯湿疹。我提醒山葵。山葵嘁了一声,扁嘴讥讽道,我也不指着打鱼卖钱,我就是玩玩。听听,这口气多硬,一条万把块的船说买眉头都不皱一下,而且还是个玩物。

我有点生气,却不便硬怼,山葵硬气自有硬气的本钱,我们有啥?但又不愿让自己难堪,就刻意減少联系的次数。这招很奏效,没过多久,山葵一个接一个电话打来,他吭哧半天才说,想跟我聊聊他们家的故事。我哦了声,静等下文,他却忽然摁掉。十多秒不到,他又打来,说哪天找我钓鱼。

一天,山葵打来电话,他说用白酒泡发好的玉米喂熟一个鱼窝子,过江的船是现成的,渔具他也多准备了一副。

我俩相隔七八步远,做起了垂钓翁。阳光正好,微凉,带有腥气的江风轻柔拂面,波光粼粼的江面迸溅起点点光斑,如同跳跃的烛光。我忽然心动,想起山葵的那条船,确切地说想起那条船的名字:烛照令号。山葵从小就鬼精,花花点子比我们多。有例可考。小时,我们几个住在江边屯里的野小子,相约放学后去江边拾鱼。厚达尺许的冰排破裂后,拥挤着堆砌在岸边,形成冰的丘陵和山脉,冰与冰的裂隙中会有搁浅的鱼。开江鱼,肚子干净,味道醇厚鲜美,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我们人小胳膊短,冰下的鱼够不着,贸然下去又怕冰块倒塌砸伤。山葵这家伙笑嘻嘻地从书包变戏法般拿出带倒钩的木棍,很轻松地钩得一条条鱼。来年,我们学他如法炮制。山葵又变换了花样,他坐地收购我们拾来的鱼,让自家大人拿到集市上高价卖掉。从小到大,他总是先我们一步,处处夺得先机。

这次,他给船起名烛照令号,莫非,他在暗示着什么——我已无心盯住浮在江面的钓竿了,在帆布马扎上晃来晃去。我望向山葵,他也在扭头看我,眼睛睁得老大。

他呵呵地笑了,坐在马扎上前俯后仰,一张团脸挤成猴脸,每条褶子都像是藏有故事。

我先没理他,掐起下巴先自己想,至于想啥没什么,关键你得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才能激起他的述说欲望。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我太了解他了。某年某天的某个上午,在如此一个美好的情境下,躲在江里的鱼被岸上的人钓,而旁边的人正在设法被别人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人人都在他人的精心安排下,做着对自己对他人或对或错的事情。

眼下,江边的两人并没有隔阂,此钓也非彼钓。我在静心整理自己乱蓬蓬的思绪,是关于山葵家的。

烛照令,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我从有限的记忆中搜寻,似乎山葵祖父和父亲两代人也有过这么一条船。我又听说,他的祖父和父亲每次下江总能捕获比别人多得多的鱼。这似乎成为这一带江畔人家急欲探寻的秘密,可直到现在依然成谜。

烛照令,就是一个渔船的名字,最早是山葵祖父起的。山葵祖父是早年从关里闯关东那批人,几经辗转,后落脚在江边。“常年戴顶瓜皮小帽,对襟粗布衣衫,活像一张古画”,山葵小学时在作文里如此形容他的祖父。山葵祖父还有一个优点,爱笑,似乎没啥愁难事。这一点,山葵父亲原封不动继承过来,当然还继承了别的什么,那就是江里每次打鱼最多,此外还努力开荒田养活几个子女。在那段吃不饱的年月,山葵兄妹几人虽营养不良,一个个却挺过来,活得好好的。这全得益于这条江的馈赠,山葵父亲敬仰这条江类似于仰慕父亲,他经常对子女说,再大的难处,挺一挺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你们家人都挺轴的,啥事都好要有个结果。就在那天上午,我一边瞟着鱼竿,还不忘迎向山葵的目光,字斟句酌地接他的话。

你是在说我吗?山葵啪嗒一声收回目光,又望向地下,我似乎听见他的目光摔在地下的响动。

这儿,除了你,还有我,还能找到其他人吗?稍许,我又追问:你为什么丢下南边的生意不管,跑回来做啥?

如果沉默是抵抗,那么山葵的堡垒是逐渐从内向外崩坍的。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是关于我从小听到过的那个秘密。

山葵终于慢慢吐露出我们不曾知道的过往……

山葵的祖父和父亲是有过这么一条船,祖父还对父亲说过一个秘密,每年只有那么一次或是某一时刻,当然还得碰个人运气,只有在万里晴空,无云无风的圆月下,江中最深的水面会升腾起一炷像烛火样的东西,那是水下三五米深的珠宝黄金闪耀的光泽。祖父神秘地说,那一小箱珠宝是早些年某国民党高官败逃大陆时丢弃的,他盼等以后回来再捞取。可是后来此人再也没回来过,倒是秘密传开了,于是一波波探险者都来打捞沉在江底的那些珠宝黄金,却一无所获。

肯定是假的。山葵的父亲头一个反应是直摇脑袋,他在质疑父亲讲述这个故事是在过过发财瘾。毕竟,打鱼既危险又辛苦,还要面对同行的竞争。他的父亲努力地干活儿,全部家当就是那两间茅草屋,还有几个勉强吃饱饭的子女。

那你说说看,怎么会是假的?山葵的祖父饶有兴味地问儿子。山葵的父亲当年想了想说:先假如说,就当是真事,可是江水是流动的,这么多年也早已埋入深深的泥沙之中了,珠宝怎么放光?这是个骗人的把戏。他嘲笑父亲是不是想发财发了疯。

山葵的祖父一直微笑着,他没打断,也没驳斥,而是静静地卷纸烟抽。烟是野烟,但用人工种植的方式,用发酵的黄豆饼水浇灌,味道浓烈。山葵的祖父然后就进屋了,出来时拿出一个黄布包,小心翼翼掀开折叠的几层,闪出一个灰亮色球状体的东西,有大鱼眼球那么大。这是那天我在江里撒网时捞上来的,后来有人出十块大洋买,我没卖。我想那个传说可能是真的,如果真有那么个珠宝箱,咱们家还用风里来雨里去打鱼吗?山葵的祖父心平气和地述说道,没看出有一丝激动。那你后来打捞上来珠宝箱吗?没有,那得靠机缘,得碰到天空无云,月亮又大又圆时,水面会燃起烛火样的亮光时,才是打捞的最好时机。山葵祖父叹口气,又说,再也没遇到过那样的夜晚喽。

山葵父亲想好好看看那颗宝石,老头儿却仔细包好藏了回去。山葵父亲后来搜寻过,甚至连耗子洞也掏过,再也没见到那颗宝石。

他问父亲,老头儿一脸神秘,说:财宝最为势利,它能瞧得出谁会成为有缘人,到时自会相投,好好打鱼吧,说不定哪天咱家就发财了。野烟叶很香,呛得老头儿一边咳嗽一边粗俗地骂街。

岁数大了,划不动船的老头儿一再嘱托儿子好好打鱼,兴许哪天珠宝箱让你打捞上来,咱家就再也不用顶风冒雨吃苦受罪了。

这个有点传奇色彩的故事,是山葵的父亲童年最美好的童话,也支撑着山葵的父亲长大成人,一路不畏艰险的信念,也让他划着那条伤痕累累的“烛照令”号渔船,日复一日在浊浪滔滔的宽阔江面,撒网、挂网,一边打鱼,一边筹谋并延续着逝去的父亲的那个财宝梦……

山葵说,他父亲后来有过一条新渔船,但没几年又卖掉,之后,全家凑了一些钱,在市郊买下一个小院。他父亲从此不再打鱼谋生,进了当时规模很大的造纸厂上班了。工作三班倒,规律的作息时间,稳定可期的工资待遇,那些年,是全家最好的生活,想必祖父活着时也会羡慕不已的。山葵父亲还经常告诫膝下几个孩子,今后都好好念书找活路,做啥都比捕鱼有出息。打鱼是真苦啊,还卖不下几个钱,活人都成问题。

那你父亲后来到底找到那些财宝没有?我追问山葵。江水边,大太阳升至中空,灰白的细浪颤抖着晃人眼目。

没有,山葵说。我又问,可别人说你父亲找到财宝了,才有钱买的那个小院。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提过。山葵再次将目光甩到宽阔的江面上,热浪从江面卷上来,人退到柳荫下。我从他的眼睛中读出忧心忡忡的潮润。

假如,山葵父亲后来的命运没有发生实质性的颠覆,那个与他们家有关的江中财宝的话题或故事,真就成为传说或故事湮没于历史的泥沙中,蒙上一层厚厚的历史尘埃。

没过多久,山葵的父亲遭人诬告(后来证明确系诬陷),说他们家从爷爷辈就不老实,私自捞取国有资产,私自变卖买下那所宅子。诬告者还信誓旦旦地强调说,要不像他家这样的外来户,二盲流子,哪能成为有钱人?而且这样的人还能够混进国有工厂里上班,简直是胡闹。厂子里的流言溢滚着浓烈的醋酸,让山葵全家惊慌失措。如果不是窗户玻璃半夜被飞石击碎几次,如果不是几个孩子上学途中被吓哭,如果不是这些,我们家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山葵叹息道。

山葵父亲从国有造纸厂出来后,年岁已经不小了。迫于生计,山葵的父亲再次肩起渔网。那天早晨,阳光非常美好,我躲藏在门后,看着父亲缓慢地整理渔网,渔网久未用过,他把黏结在一地的凌乱理顺畅了,装在自行车筐里。父亲推门出去,我在后面偷偷跟着。父亲的脚步非常沉重,他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两条腿不属于他……山葵有次把他写的日记给我们看。

到得江边,父亲站住,大约迟滞了几分钟,开始支自行车梯。砂石坡道松软不平,车梯子慢慢朝向一侧陷入,终于偏坠,哗嚓一声倒在地上。父亲瞅都没瞅,一屁股歪在石头上,一支接一支抽叶子烟。最早父亲不抽烟,可能是后来学祖父的样子,长年在江里等候鱼撞网,为抵抗寂寞才抽上的。但父亲是啥时起开始抽的,我不记得。此际,父亲久坐的身子打远看像是一截烧黑的枯树桩。我藏身在不远处一人多高的柳丛中,我想走上去问问父亲需不需要帮助。可我不敢上前,父亲肯定也不需要别人打扰。父亲就那样悄悄地望着眼前的流水,我在他后边悄悄地望着父亲,我不确信父亲会不会流泪,我心里真的感觉很疼……

山葵藏有一本发黄的日记,里面记载了他的心迹,他父亲是绝对的主角。此后,山葵的父亲再也没离开这条江。

山葵长成大人,并且有了自己的家后,他有一回对我们哭着唠叨,他相信父亲是痛苦的,但他是隐忍不发的。从小风里来雨里去,他父亲的坚韧一如岸边任江水反复冲刷的褐色石头,无论风浪多剧烈,都不能撼动分毫。家人渴望父亲的痛苦减到最低,他们都想做些什么,可他们不知道做啥才能让父亲高兴起来。山葵的父亲有时也会闲坐一会儿,和家人们聊几句。几个孩子围拢来,给父亲点烟、敲背,用考试成绩单让父亲高兴。他们的父亲罕有的温情表述,就是冲几个孩子稍稍露出一点儿温暖的笑容。

山葵说,他父亲后来好不容易淘弄回来一条木船(在家里,他父亲给这条船命的名字依然是烛照令号)。他父亲在江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打到的鱼越来越少。山葵的父亲说,现在的人变得太聪明了,他们能用尽所有的办法捞尽江里的鱼。

如今,如果有人跟他提起江中打捞财宝的事,他也不会跟人急眼。他会温和地一遍一遍背述那个他早已稔熟的老故事。他越是这样,旁人越发怀疑這个故事或传说的真实性。就有人婉转地替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叫屈,他呢,抿嘴说都过去了,现在我的几个孩子都挺好,轻松地把那个话题移开。

山葵的父亲对那个传说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山葵很不乐意。山葵也一直存疑,他一直想找机会问父亲关于那件事的原委。

山葵上大学后,最终留在江南某山水灵秀之城。发展好后,把父母接去,朝夕相处,膝前尽孝。他父亲闲散下来,没事喜欢钓钓鱼。他父亲钓鱼的本事相当了得,后来又加入当地一个钓鱼协会,作作评委,搞搞参赛,虽然忙累却快乐无边。

山葵有次见父亲心情大好,鼓了鼓勇气,问起那个传说或故事。

父亲并不惊讶,却又语焉不详:可能是真的吧?想了想,又说,也有可能真是传说,具体我也不知道。

你在江里混那么多年,到底打没打捞过珠宝上来?

没有。语气沉重而缓慢。

那咱家买那个宅子,很多人说你变卖过珠宝才买的。

那是胡扯。

我祖父让你看过的那颗宝石后来藏哪儿了?就是那个有大鱼眼睛那样大的宝石。

我看过吗?我咋不记得有这回事?老人呵欠连天,我困了,明天早起,我们老哥儿几个去鹿耳山水库钓鱼。山葵父亲结束了谈话。山葵有些茫然,孤坐一会儿,也爬上床睡了。

对这个解释,山葵自认有可信成分,却又不十分确信。他后来查过史志,当年确乎有过一支军队,败退大陆时曾驻扎在沿江那一带。这就给了那个传说一个极好的注解。至于是真是假,一如江面上蒸腾的浓雾,混沌不清。就好比世界有许多未解之谜那样,时至今日仍参详不透。

山葵的父亲年龄虽大(老头长寿,快九十了),却不昏悖,记忆也尚好,常对往事叙说一番,慨叹一番。然而对困扰几辈人的这件事,却是选择性忘记。父亲到底有啥顾虑和难言之隐?

山葵决定回到他的出生地,他早有打算想回去,人一上了岁数,常常思及小时的玩伴,当然还有那条江,那条神秘而低调的,稍显浑浊的松江。

八月出头,昼长夜短。我和山葵丈量了好几圈松江,这都是白天的杰作,说是信马游江更为妥帖。至于晚上,山葵丢下我一个人单干,特别是月亮又大又圆,晴空无云的夜晚,他驾驶的船沿松江的每片水域来来回回梭巡。他很像山猫,也像匹孤狼,他是练就了一双透视的夜眼吗?

他在兑现那个传说或故事。

他次次无功而返。

他有点泄气,几日没出过江。他的船就搁置在江边,离家百多米远。他喜欢长久地坐在北窗户跟前,隔玻璃看奔腾的江,看颠荡的船,看游人的表情,也在忧虑着自己。他常找我喝冷酒,不远处的“江鲜小鱼馆”,我俩是常客。

他再次约我出来,我们两人坐船驶到江北,寻到一处僻静、水流稳的江汊。熄了船,任其飘摇浮动。我损他钱多了烧得慌,就为一个没影儿的传说,花那么多钱买一条船,来来回回烧油在江里闲逛。有那钱不如扶贫、助学,还能混个社会效应,当当网红也蛮好的嘛。我说你们有钱人真是不走寻常路呵。

他讪讪地笑了。这次聊的话题,山葵明显经过深思熟虑。他说:过去,虽然生活艰难,但要求也简单,吃饱穿暖就是幸福。可现在呢,吃的住的不说,还有大把的钱用,却心里空落落,与父辈比究竟差在哪儿?我原想可能就是缺一个“烛照令号”那样的渔船。可现在我有那样的渔船又有什么用?那个传说或故事在哪儿呢!?

我说:人可能总得操心点儿什么,不操心吃的穿的了,就得想点儿别的,实的也好,虚的也好,总要有那么一个目标吧。

他想想说,也是。接着又说,也不全是。

立秋后,突然下起了连阴雨,而且大有连续不停的趋势。这条发端于长白山的江水流经两个省,平日里很温驯,只有在不正常年份,才会像个莽撞的少年撒野咆哮一阵。一九九八年,也是这个月份,也是这样的雨下了二十多天,江水暴涨,越过防浪堤,漫上江边公园的木栈道,冲毁农田,低处的房屋泡在汪洋中。二○一九年的白露过后,江水汹涌上涨,淹没了防浪堤的二级台阶。雨下个不停,江水继续缓慢地涨着。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几队武警官兵走上大堤。冷雨,冷风,这个沿江修建的小城,弥漫着恐慌的气息,几处通往江面的入口被河道管理部门用木板封堵,且有专人管护,以防游客和钓鱼人私自下江,发生不测。

山葵试了几次,均被客气而坚决地劝返。现在去江里等于是送命,你不要命了,河道管理处的人轰他走。

山葵更加难以释怀——不几日,“中秋即至,那轮圆月,月亮又大又圆时,如若天上无云,粼粼的水面会燃起烛火样的亮光,那是水面之下的美玉珍宝窥伺人间的摇曳之舞,它可遇而不可求,凡遇上者注定是富贵之身”。山葵对童年就熟知的这个传说或故事笃信不疑,山葵不是缺钱人,但他对那个从童年就根植于内心的故事,痴迷得简直发狂。

呵!梦境里从没消绝的场景,即将——想想就激动。可这阴雨天——山葵又犯愁。山葵祈祷,哪怕是扯开狭长的一片云层,哪怕是月光稍纵即逝的一瞬,也是平生最非凡的际遇。

但愿那天天遂人愿。

中秋节到了。那天应该是个最澄澈静明的月夜,如果不阴天,圆月高垂,清辉一派,简直是文人骚客心中的图腾。偏不凑巧铺了层黑乌乌的云,没下雨,也无风,还有点燥热。就连一向聒噪个不停的秋虫,此际也喑哑无声。由江面升腾而起的黏稠的雾障四处游走,裹挟着左近的物体混沌一体,显得寂寥,幽暗。浓雾有一阵儿一动不动,似在孕育着什么。山葵感受到了那晚的不寻常,他躁动不安,一次次奔向院落中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又一次次低头回到房中。那晚,他乱了心情,乱了脚步。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努力地去恨,恨该死的云不散,恨该死的雨不停歇,恨责任心强的河道看管人员,甚至愤恨自己的父亲,父亲为啥对这件事持模棱两可的态度,还语焉不详。

由远及近,又淋过一阵雨,扫过一阵风,雾散去,云层似乎又增厚了。眼見今晚彻底无望,山葵紧绷的身体却突然放松,他似乎听到了身体最深处坍塌的声响。山葵躺倒在床上,似乎打起了鼾。

那年冬天,雪比常年少很多,辽阔的江面上冰块灰头土脸,没有了晶白的透亮。

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山葵。他就像当初突如其来地回来一样,又毫无声响地走了。谁都不知道那个中秋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包括我这个应该算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可是,关于他的传说却很多,有的说他真的找到了那注财宝,悄没声地携宝消失了,有的说他得了精神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被关在了一个什么专科医院里,还有的说……

一天下午,我又信步踱到江边。他的两间茅屋还在,房门落锁,屋内家具蒙尘,院内干枯的荒草半人高,那条“烛照令”委顿在院子中,上面的柴油机已被人拆走。

我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忽感眼前模糊,那个国民党军官、粼粼的江水、又大又圆的月亮、沉在江底的珠宝,齐齐朝我眼前撞来,我赶紧晃晃脑袋,只有冷风绕过面颊。

一只从没见过的雀鸟,通体灰中带黄点,脖颈很长,头顶支一撮艳丽的羽毛,飞落在“烛照令”号的船舷,磕头翘尾,然后振翅撞出院落,只一瞬便飞进记忆的深巷。

责任编辑  韦健玮

猜你喜欢
祖父
追忆祖父
祖父瓷
做自己害怕的事
我愿做一只小白狗
祖父的一封信
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