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山子风云

2020-05-27 20:19裴启明
回族文学 2020年5期

裴启明

楔 子

不知什么时候,五岔苇湖边的荒滩上,悄无声息地搭建了一个马脊梁窝棚。老户人远远望着窝棚里冒岀来的袅袅炊烟,称这家人为新户。没过几年,新户人开垦了耕地,打造了庄院,正经在这里过起了日子,人们又称它新户赵家庄子。

赵家庄子南面,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苇湖。苇湖里泉水汩汩,鱼虾穿梭,野鸭嬉戏;芦苇荡里,野兔和狐狸流窜,偶尔还有野猪和草彪子岀没。赵家人开渠把湖水引进耕地,旱涝保收,很快便成了当地的殷实人家。

赵家有个半大小子叫赵兴儿,常掮一根高过他一头的皂角木棍,沿渠巡逻护堤。每到源头苇湖边,他便舞弄皂角棍,练一阵子武艺。赵兴儿擅长长棍舞法,劈、搠、盖、压,云、扫、穿、托,挑、撩、崩、拨,十二路招式贯通一气,呼呼生风,似蛟龙翻腾,如裂帛“霍霍” 有声,煞是英武。

赵兴儿舞棍正酣时,几个毛头小子从芦苇丛中钻了岀来,领头的说:“赵家哥哥,教我们几招吧!”

赵兴儿收住皂角棍说:“你们偷看好多天了,还没学会吗?”

领头的望了大伙一眼,不好意思地说:“你把那棍耍得眼花缭乱,哪能看会!你咋知道我们偷看?”

赵兴儿说:“习武之人,光是有招有式不行,还要耳聪目明,手疾眼快,灵活变通才能打败对手!今天是第五天了吧?”

“是呀!”几个毛头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道:“赵家哥哥,你跟谁学的?”

赵兴儿说:“我的老家,在腾格里大漠和巴旦吉林大漠之间,明筑长城拐成‘几字形的那个地方, 叫镇番。镇番,就是镇压番邦的意思。那里的百姓,常遭番邦骚扰,为了自保自救,都有些拳脚功夫。这根皂角棍,就是我爷爷的防身护家武器。爷爷殁了,留给了我爹,我爹又教我。其实,我还会刀枪法,只是我爹不让拿,怕我年轻气盛,误伤人命。爷爷常说,人命金贵,即便是仇人,也不可随意要了他的命!”

“怪不得你有这么好的武艺,原来是祖传的呀!为啥到这里来了,是打不过番邦吗?”领头的小子问。

赵兴儿给小朋友们讲述了他家的遭遇。

一场肆虐的狂风,裹挟着腾格里和巴旦吉林大漠的沙尘,像决堤的黄河浪涛,吞没了赵兴儿家待收的庄稼、羊群和庄院。只有三峰骆驼围绕庄院遗址不停地走动,不离不弃,倔强地守望着埋在沙丘里的庄院和主人!

黄风直刮了三天三夜。

黄风停歇那天,赵兴儿爹刚拉开门闩,门扇便“呼啦”一声冲开,黄沙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进屋里,填满了地,淤上了炕。赵兴儿爹急忙抱起赵兴儿,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免遭黄沙埋没。仿佛过了一百年,黄沙终于停止了涌入,安静地躺卧在屋里门外,门楣下透进一丝光影。

赵兴儿爹放下赵兴儿,沙鼠打洞般刨移黄沙,赵兴儿娘接力转运,终于使门楣下露出了一道可以爬出去一个人的缝隙。赵兴儿爹让赵兴儿娘先爬出去,接应赵兴儿出去后,自己才爬了出去。

赵兴儿一爬出去,就扑向圈羊的栅栏。栅栏里有他最喜欢的小山羊沙上飞。栅栏已被风沙掩埋,只有几根露头的木桩隐约可见。赵兴儿拼命刨沙,终于刨出了那只可爱的小山羊。平日活蹦乱跳的沙上飞两眼紧闭,耳朵、鼻腔、嘴巴里填满沙子,早已窒息而死。赵兴儿一屁股跌坐在沙堆上放声大哭。

赵兴儿娘在厨房门前扬沙,赵兴儿爹从庄稼地里回来,全都木木地望望他,没有安慰,没有劝阻,只有那只老头驼,凄凄惨惨来到他面前,前腿跪地,发出哀哀的吼叫。这是赵兴儿与它的默契,赵兴儿要骑它时,它就是这样俯首帖耳。今天赵兴儿没有骑它,只抱着它的长脖子哭泣。

这是爷爷在世时留下的头驼。头驼,就是走在驼队最前面的领路驼,也是整个驼队中最优秀的骆驼。这只骆驼通人性,预知途中天气变幻,匪盗出没。一遇这种情形,它便东躲西藏,不让爷爷上架搭驮,赖在店里不走。待风平浪静,匪盗遁迹后,它又乖乖伏身在地,任凭爷爷上架搭驮,启程远行。爷爷牵着它去过蒙古青城,到过新疆的金奇台、银绥来,无数次躲过了天灾,避开了人祸,爷爷说它是神驼!爷爷去世后,神驼也老了,家里人只把它好草好料养着,从不役使它。只有赵兴儿常骑着它到沙漠里捋酸蒡,摘红果,挖锁阳,薅沙葱……

“兴儿,来吃饭吧!”赵兴儿娘在厨房门口叫他。赵兴儿止住哭,抽泣着来到厨房。刮黄风的三天里,渴了喝几口水缸里的凉水,饿了啃几口禾合面干粮,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炕桌上是一盘腌沙葱,三碗黄米稠饭。赵兴儿端一碗吃,牙碜得咯吱咯吱响,顿时没有了食欲。

赵兴儿娘歉然说:“水澄不清,沙窝里找出来东西都掺进了沙子,凑合吃吧!”

爹瓮声说:“待不住了,老天爷不让我们在这里活人了,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口外找奶奶去!”

赵兴儿出生那年,赵兴儿家的庄稼地被风沙吞没了一多半。赵兴儿奶奶迫于生计,带着大伯一家三口和两个叔叔去了口外,留下赵兴儿爹妈守祖业。祖业全被风沙吞没,赵兴儿一家只好到口外投奔奶奶和叔伯。

他们辗转来到绥来县,在城东皇工渠畔安了家。皇工渠畔的耕地,大部分被官家圈去,留给叔伯们的那几亩薄田,根本养不了家糊不了口。而且那里的赋役繁多,每每农忙时节,撂下自家地里的活,也得到皇家田里去服役。奶奶去世后,爹娘帶赵兴儿到了这里。

“你们家大发了,庄子打得跟县城一样!”还是领头的那个小子羨慕地说。

赵兴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习武跟开荒打庄子一样,很苦很累,你们受得了吗?”

“受得了!”众小子异口同声说。

“那行!报上名来。”赵兴儿说。

“我叫马义。”领头的那个说。

“蚂蚁,啃得动骨头,搬得起比他大好多倍的东西!”年龄最小、骨碌着一双大眼睛的孩子嬉笑说。

赵兴儿很喜欢这个孩子,笑着问:“他是蚂蚁,你又是什么?”

“田鼠,老鼠叼木锨,大头儿在后面!”未等本人回答,其他孩子异口同声说。

赵兴儿哈哈大笑道:“你们都有诨名儿吗?”

“都有,田鸡、田螺……”田鼠挨个儿点名,到了最后一个时他不吭声了。

“就他一个人没诨名儿?”赵兴儿问。

“有是有,我不敢说,你看我还没说,他那脸就拉长了,跟……”田鼠怯生生地说。

“你也姓田吗?”赵兴儿走到那孩子跟前问。

“不,我姓吕,叫吕廉,他们叫我驴脸!”姓吕的孩子愤愤地说。

“这个诨名儿确实不好,以后不准再叫了!明天各人带截棍来,齐眉高,皂角木肯定找不到,就用白蜡木的,其他木头的不行,回家准备去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准备去了。赵兴儿看看天色还早,走近湖边,从草丛里拿岀一个柳条筐来,将棍搠进水里,一个鹞子翻身,跃过三丈宽的水面,稳稳当当落脚在对面的小岛上。小岛是多年芦苇盘根淤泥形成的,脚踩上去绵绵软软似有摇晃漂移的感觉。

春色明媚,湖光粼粼,新芦苇丛中陈芦苇叶里,野鸭蛋一窝又一窝。赵兴儿在小岛间飞来飞去,每窝拾一半留一半,不一会儿就拾了大半筐。突然,一串风铃般的说笑声传来,使他惊诧不已。他循声望去,不见人影,正疑惑间,风铃声却从背后响起;

“喂,空中飞人,你的鸭蛋筐呢?”

赵兴儿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女孩,乘坐在织布梭子一样的小舟里向他划来。站在前面说笑的大约十二三岁,活泼可爱;坐在后面划船的,十四五岁,端庄矜持。又听那小的说:“会飞的,你的筐在我这里,过来拿吧!”

赵兴儿不会水,自然不去拿,但仍然做了一个要飞的动作。大姑娘立即拨转小舟,钻进了芦苇荡里。赵兴儿这才知道,真正使坏的,还是那个大的,便高声说:“小丫头子,你们拾不上,哥哥送给你们了。”

芦苇荡里传来稚嫩的童音:“在湖里,会飞的不如会游的,你能到的地方我们都能到,你去不了的地方我们也能去,旱鸭子一只,后会有期!”一串笑语连同小舟突然遁失。赵兴儿巡视了半晌,也没有找到她们的踪影,颇感失落地返回湖岸。脚一落地,发现他的筐就在面前,半筐鸭蛋添成了满筐,暗自笑道:

“鬼丫头戏弄我呢,下次逢上,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赵兴儿每天沿渠巡逻到湖边,就教那帮小兄弟们习武,心里时常挂念着那两个俏皮的小姑娘。半个多月过去了,总不见她俩的踪影,心里不免胡猜乱想,惴惴不安。

五月端午这天,赵兴儿按照本地风俗,在自家门口挂上了柳条和艾草,给小徒弟们放了假,自己拿了一些粽子和油饼卷粽糕,到湖边祭奠屈原。

芦苇荡静谧,湖水如镜。赵兴儿一面将带来的粽子抛进水里,一面吟诵屈原的《渔父》辞:“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突然,芦苇荡里传来《九歌·礼魂》吟唱:“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会飞的大哥,阿姐要与你击鼓传花哩!”小姑娘嬉笑着说。

“去你的!”阿姐打了阿妹一下。瞬间,小舟已悠然抵岸。

赵兴儿大喜,平伸皂角棍至阿妹手边说:“你就是一朵花嘛,传将过来。”阿妺握棍借力跳上岸来。赵兴儿又将那棍伸向阿姐,阿姐也如法跳上岸来,施一礼说:“小女子春兰,携阿妺秋菊见过公子。”

赵兴儿答礼道:“在下赵兴体,见过姑娘。”

春兰说:“赵兄好身手哇!”

赵兴体说:“哪里哪里,山里没老虎,猴子称霸王。”

春兰抿嘴笑道:“小妹淘气,上次多有得罪,还望赵兄见谅。”

赵兴体“嘿嘿” 一笑说:“小妺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在下喜欢唯恐不及!”

渐渐地春兰忘记了心底的防线,赵兴体越发潇洒自如。他们论古道今,说诸子,品百家,随意而不失严谨,深刻而不失诙谐。赵兴体不由自主地盯住这位衣衫淡雅,不施粉黛,天生丽质的姑娘暗想:此女必有来历!便试探性地问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春兰的脸上立刻泛起一抹淡淡的忧伤。她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幽幽答道:“我是广西桂林人,因家父涉嫌与洪秀全有染,被朝廷革职,举家流放到此地。”

赵兴体熟悉周边村居,多以住戶原籍命名,暗自思忖:凉州户、兰州湾、广东地、广西……突然说:“你家住在广西旮旯子?”

“正是!”春兰依旧幽幽答道。

赵兴体深感内疚,悔不该触她痛处。好在春兰很快调整了情绪,转而问及赵兴体来历。赵兴体缓缓细说一番,春兰莞尔一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们边走边谈,不知不觉走岀去很远。蓦然想起把秋菊晾在了一边,相视一笑,赶紧往回走。见秋菊坐在小舟里,板着脸,噘着嘴,不理不睬。赵兴体夸张地模仿戏子的扮相腔调说:“小生这厢有礼了,请小姐上岸共进午餐。”

秋菊忍不住“咯咯” 笑道:“早知道你跟我没啥说的,就把阿姐扔给你,自己去叉鱼了。今天运气不错,叉了两条大鲤鱼!”说着,提起两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来,在他俩面前炫耀一番,又放进鱼篓,拎着一个精美的竹制食盒跳上岸来。

赵兴体四面张望,寻觅他的皂角棍和柳条筐,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

秋菊问:“找啥哩?”

“我的棍和筐!”赵兴体说。

秋菊说:“要饭去了!”

春兰嗔道:“死丫头,口无遮拦!”

赵兴体解嘲说:“一根打狗棍,一个破篮筐,正是要饭的家什。倘若以后要饭要到秋菊婆家门口,秋菊好歹施舍一点残汤剩饭给我哦!”

秋菊脸蛋绯红,嘴却仍不饶人:“想得美,我一定唆狗咬断你的脚筋,看你还能飞起来不!”

三个人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他们找了一片干净平坦的草坪席地而坐,开始午餐。春兰揭开食盒,看到最上层的油饼卷粽糕,知道是赵兴体带来的,不由瞪了秋菊一眼。秋菊说:“瞪我干啥,要不是我收进食盒,早让蛆虫蚂蚁吃了,还能轮到你吃!”

妇人的请求情真意切,赵兴体拒之不忍,受之亦惑,不知如何是好!

那妇人又说:“我公公死了,婆婆死了,丈夫死了,小叔子死了,全都死在那帮畜生的屠刀下,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子,活活被那帮畜生糟蹋致死……幸亏那天我带铁旦去掰青苞米,才躲过一劫!”

听到这里,赵兴体直想痛快承诺,收留妇人的儿子;但看到不断涌来的少男幼女,又心生畏惧,正如妇人所说,家业再大,也救不了天下所有难民!

那妇人咬牙切齿又说:“我至今苟且偷生,全为了我儿子,一旦儿子有了着落,我便往回走,找到他们的老窝,跟他们拼命,杀人、放火、投毒,什么手段能要他们的命,我就用什么手段,拼一个是一个,拼五个算抵命,再多就是为乡亲们讨回公道,让他们死能瞑目!”

说罢,那妇人拉过那个叫铁旦的小男孩,母子双双跪地,磕头不已!

赵兴体蒙了,不知如何是好。他娘见状,上前搀扶起母子二人,心痛得珠泪涟涟,声音嘶哑地说:“留下留下,你们娘儿俩都留下,有我老婆子吃一口的,就分给你们娘儿俩半口!”

不料,老太太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难民,都把分得的馍馍放回箩筐,跪求老太太收留他们未成年的子女。说孩子们都是贫寒家庭出身,从小就能自理,还能帮大人干活,只要有口吃的,抓养他们也不费多大事!老太太十分为难,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赵兴体说不出话来。赵兴体思忖半晌,咬咬牙说:“妈,留,全都留下!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老太太顾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大家都请起来吧,赶紧拿馍馍吃了,回庄子再仔细商量。”

大家起身,取了馍馍,边走边吃向赵家庄子走去。唯独那妇人搂着儿子铁旦说:“跟着奶奶,要听奶奶的话,妈妈回去办点事,办完就回来!”说完,掏出铁旦胸前的玛纳斯碧玉镂空佩件,用力一掰两半,带链的一半仍装进铁旦怀里,自己握着另一半,头也不回地向县城走去。

老太太打发家人去劝阻,那妇人跑得飞快,唯恐老太太变卦,家人没有追上她。

几天后城里传出闲话,说一个女人勾引了一个浩罕军官,那军官金屋藏娇玩够了,又把她作为泄欲工具供弟兄们玩乐。没提防,被那女人投了毒,几十个浩罕侵略军和伪军全被毒死,那女人也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又过两天,有人看见玛纳斯河下游的沙滩上,有一具一丝不挂的女尸,脖子上牢牢系着半块玉佩……

老太太听了,暗暗啜泣,拿出为自己准备的寿衣,背着铁旦对赵兴体说:“找个穿过寿衣的女人给她穿上,就地埋了!她报了仇,雪了恨,跳进玛纳斯河洗净了耻辱,让她入土为安吧!”

尸体被河水泡得面目全非,但赵兴体见过那半块玉佩,认定她就是铁旦妈。他让穿寿衣的女人摘下那半块玉佩,小心收起,回家交给了老太太。

故事在难民中广泛流传,使无数东躲西藏的热血男儿羞愧难当,再也不愿做任人宰割的羔羊,纷纷摩拳擦掌,寻找反抗复仇的机会!赵兴体的徒弟及各大家族的儿子娃娃们, 大有豁出命来杀向敌人的态势。他们不约而同来找赵兴体,请求他率领大家与阿古柏决一死战!

赵兴体人高马大,一身五岔农民的土著装束。他言谈举止缓慢,甚至略显笨拙,大榆树旁的老李爷说,赵家兴娃子是个闷葫芦,葫芦里装的什么,谁也捉摸不透。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口方鼻直,目光深沉,很难看出他的喜怒哀乐。唯独贴在嘴角两旁榆钱样的灸疮疤,释放出些许亲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睿智。白胡子田爷又说,那是个牛皮灯笼,里明外不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越是他显得笨拙时,正是他开动脑筋之时。此刻,他笨笨地搓着双手,慢悠悠地似自语又似对大家说:

“我们暂时不能与阿古柏拼命,拼个鱼死网破不值!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當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安顿难民,要使他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米有面下锅。我提议,先修个土堡,供难民居住,再发动难民开荒种地。烈性子大姐说得好,家业再大,也救不了天下所有难民!”

赵家客厅里一片沉寂,仿佛听得见相互“扑通扑通” 的心跳声。兵荒马乱之时,谁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赵兴体又说:“人们都说,绥来北五岔,田、赵两大家。其实啊,何止田、赵两家!还有我们熟知的吕氏家族、朱氏家族,董氏、李氏等十多个大家族。田、赵两家混聚一起,就显得大气,而其他家族分散偏居,便显弱势。若单独估量,这些家族都不亚于田家、赵家。我的意思,就是在这危难时刻,请大家都伸出手来,救助一下这些遭难的百姓。有空房子的,暂时让他们住下,有粮食的,借给他们一些,有闲地的,租给他们几亩……帮他们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熬过这个秋冬,春天来了!那时节,我们帮他们开荒种地,收成一下来便还债缴租。还不起的债,缴不上的租,全由我赵兴体兜揽,绝不食言赖账!眼下秋收冬翻就要开始,我希望各大户老户多雇用他们,工钱就给些粮食,让他们养家糊口。今天我在这里先吹个风,你们回去给各家主事透透气,改日我邀请老户大户的主事人协商,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夯实!”

就像当地人喧荒一样,赵兴体蔫头吧唧说了这番话,却稳住了大家的浮躁盲动和焦虑情绪!

设宴借粮

一大早,赵兴体让鸡酉汉宰了一只羯羊,支起大锅来炖上,准备中午招待贵客,自己骑黑骏马去请人。

北五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源于莫合渠的五条支干渠在此地分流,所以叫五岔;又因此地在绥来县城以北,便称北五岔。黑骏马疾步如风,不多时便到了北五岔最远处。赵兴体由远及近,逐家请人。估计他到家时,客人也就陆续到齐了。

五岔人实诚,请客不摆七碟子八碗。春夏秋一锅手抓羊肉,切一盘皮芽子,拍几根黄瓜,来一盘蒜泥茄子;冬天更简单,就是一锅猪肉粉条烩酸菜,荤素全有了,现吃现添。北五岔人厚道,做客从不矫情,随叫随到,即使主客之间有过节,也不驳人面子,临行前换一套体面衣服,对主家表示尊重。

赵兴体请人回来时,酉汉大爹已经煮好了肉,女人们也切好了皮芽子,拌好了茄子,拍好了黄瓜,只等客到上桌了。

北五岔人小聚,通常是在炕上。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围着炕桌,盘腿一坐,吃香的喝辣的,划拳喧荒(外地人叫侃山聊天),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那坐功确实了得,庙里的和尚打坐,也不过如此!

赵兴体刚摆好炕桌,外面就传来酉汉大爹的迎客声:“呵呵!田爷、李爷、朱爷、董爷、张爷、杨爷、黄爷、魏爷,北五岔八大爷齐刷刷到来,给我们赵家撑足了面子!”

上了岁数的人,见面互相叫爷,是镇番人的尊称。北五岔绝大多数是镇番人后裔,所以延续至今。

赵兴体笑呵呵地走出屋来,打躬作揖,礼让客人。白胡子田爷被让到上首,其他爷按自己的年龄依序上炕。爷们上炕不脱寒(鞋),面朝外坐到炕沿上,抬腿磕两下脚,屁股一扭腿一抬,便上了炕。

上炕不脱寒(鞋)是镇番人的习惯。因为镇番那个地方,刮风扬尘是常态,清早一起来,便把铺盖折叠起来,堆码在炕柜上,蒙盖上家里最好看最值钱的布单子,既为防尘更为装面子,堆码得越高,说明这家越富裕。炕上只有一领芨芨席子,因此,不在乎你穿鞋上炕。

能跑到新疆来的镇番人都是能人。加上他们肯吃苦,脑瓜子灵,日子过得很滋润。由此推理,赵兴体请来的八大爷,想必是能人中的精英了!

菜齐了,屋子里散发着诱人的肉香。爷们洗了手,上了炕,鹤发童颜的田爷没动,花白胡须的爷们都看着。田爷在北五岔德高望重,大家都敬重他。赵兴体拿起一块不肥不瘦有筋道的鱼肉来,双手递到田爷手里说:

“吃吧吃吧,各位爷趁热吃吧,冬羔子羯羊,烂和着哩!”

大家闷声吃了一阵,田爷问:“没酒吗?”

赵兴体忙答:“有有有,我想让爷们吃饱肚子再喝酒,那样舒坦些!”

田爷“啧啧” 道:“瞧瞧人家赵兴儿多实诚!你们就知道囊着个头吃,也不问问干啥来了!”

挣折棍李爷笑道:“知道,只要有你倒灶(霉)在,肯定是鸿门宴,不过,倒灶舞剑,意在救人,也是好事!”

田爷笑道:“知道就好,报个数!”

“你先报!”李爷做啥都不甘落后,想占个上风,人称挣折棍。

田爷说:“我报就我报,赵兴儿给我记上,十五石小麦,十石谷子,五石豌豆,拢共三十石。”

李爷一听蔫了,吭哧了半晌,还是咬牙说:“我跟上,三十石!”

其他爷都报了个数。

田爷说:“现在开始喝酒,我喝三个令酒,我发酒令!不服的,翻倍儿夺权!”

李爷说:“你那酒权没人夺,我喝六个,你又该喝十二个了!如此翻番谁挨得起!”

“哈哈哈!连挣折棍都不争了,那我可要发令了!”田爷扫视了一圈,指着吕爷说:

“吕爷,你带头过个关,一拳一杯酒,每人三拳,输一拳喝一杯酒,拿出一斗粮食来,这叫连打带罚!”

吕爷苦笑说:“论座位论年岁都该李爷过,咋会是我!”

田爷说:“李爷报了三十石,你报了三石,这风头也不能全让他李爷出是吧!”

“原来冲这!”吕爷红着脸说,“碰上你个老倒灶,我过就是了!三八二十四,全算我输,添成整数,再报三石,这下总能过关了吧?”

“哈哈哈……”田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逗笑哩,逗笑哩,报多报少凭自愿,良心上过得去就行了。也别像李爷,为了跟我比高低,把棍都挣折了,到了还得大伙筹粮救济他,那不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吗!现在该赵兴儿说正事了,说完正事喝酒,我先来个过五关斩六将,古城会时斩蔡阳!”

赵兴体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说:“我先敬各位爷一杯,感谢你们光临!”

大家一起举杯,田爷率先喝掉说:“喝了喝了,一起喝了,赵兴儿站在地下不方便,就不要挨个儿碰了。别那么多礼节,说正事!”

赵兴体喝下了酒,缓缓说道:“当下的局面,诸位爷都看得清楚,不多说了。我可怜纷纷涌来的难民,应大众推举,赶鸭子上架挑起了竿子。但自知才疏学浅,难以胜任,所以求教于诸位老前辈,希望前辈们不吝赐教,帮帮我!”

李爷说:“听人说,奇台有个一撮毛张和,已经组建团练,与阿古柏对着干了,你挑竿子我支持,就是挣折了我这根朽木棍也是值当的!”

“谢谢李爷!”赵兴体鞠躬说。

田爷说:“我听儿郎们说,你已经有设想有谋划在先了,不妨说来让大家听听。”

赵兴体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救助难民,让他们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有口维系生命的饭吃。我倡议:五岔地区的老户大户,把自家的空房腾出来让他们暂住,有多余的粮食先借给他们充饥。现在是秋季,熬过冬天,就是春天!到那时,我们帮助他们开荒种地,也可以租种老户大户的闲地,来年收成下来,立刻还债缴租。还不了的债,缴不起的租,统统由我赵兴体包揽,绝不赖账!眼下秋收在即,老户大户如果缺工,要尽量雇用他们,工酬就给他们些粮食。”

田爷称赞说:“别看赵兴儿年轻,谋划得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要仔细!我看就按他说的办吧,绝不能让投奔北五岔的难民冻死饿死在这块地皮子上,不然的话,五岔人的脸面就要装进裤裆里去了!”

李爷提醒说:“光顾了难民,浩罕和清真王来了咋办?”

赵兴体说:“李爷问得好!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大事。我打算在北五岔修堡垒,驻扎团练及家眷,边种地边防御,绝不让浩罕及伪军踏进北五岔半步。这笔开销,大部分应由当地老户分摊,原因很简单,保卫的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可以发动难民参与施工,但必须给人家酬金。亲兄弟,明算账,既可以消除本地人对难民产生施舍恩赐的优越感,又可以保全遭难者的尊严,他们也是凭力气凭双手吃饭!我们真正救济的,只有那些老弱病残和孤儿寡母!”

“好好好!这个办法好!”朱爷情不自禁连连说好,其余老人也频频点头。

赵兴体接着又说:“依我们现在的实力,应该以防御为主,只要阿古柏及其伪军不找上门来祸害,我们就可以暂时不予理睬,專心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救人!人在,家在国在;人亡,国破家亡。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一方平安!”

赵兴体一席话,令老前辈们刮目相看。谁也没有想到,一向不哼不哈的闷葫芦,竟然讲得头头是道,条条在理!钦佩信赖之情油然而生。

挣折棍李爷说:“众人的事,不能让赵兴儿一个人作难。我知道,他家的粮仓已经空了!因此,刚刚大家报过的数不可以抹掉。北五岔人吐一口唾沫砸一个坑,说出去的话,没有不算数的道理!”

“同意!”

“赞成!”

众长者真心实意表了态。有几位爷又量力加报了几石。

赵兴体深受鼓舞,十分激动。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轻易就得到了前辈们的鼎力支持!他知道,他们的公开表态,等于发动了北五岔百分之八十的民众!

北五岔红火了

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赵兴体救助与自救并行的倡导,使北五岔立马红火了起来。难民中的青壮年劳力都去了筑堡工地,老弱妇孺,也都在各庄子住下,主动到老户家找些营生,不挣钱财,管饭就成。也有脑瓜子灵活或有门手艺的人,在滩头路口,摆摊子做起了生意,吆喝声此起彼伏……全然不似一个躲灾避难的地方。

赵兴体听说后,特意转过来看看,正好与也来转转看看的田爷相遇。田爷笑呵呵地说:“这势头不错嘛,他们一来,倒把北五岔弄红火了!”

赵兴体说:“说不定还能弄成个集市!”

田爷兴致勃勃地说:“要能弄成个古城子第二才攒劲哩!不过,一定要做好防务,不然的话,一切努力全是白搭!”

赵兴体自信地说:“我们虽然缺枪少炮,但是我们有谁也搬不走的碱滩、沼泽、苇湖、戈壁、沙漠,充分利用这些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量他们进不了此地!”

田爷说:“那就好,让他们领教一下北五岔人是怎么收拾畜生杂碎的!大榆树下有个说书的,我们去听听!”

赵兴体笑道:“好哇!去听听。”

赵兴体随着田爷的步子,慢悠悠地向大榆树走去。忽然听到“叮叮咚咚” 的打铁声,立刻驻足向四面搜寻。他从小就喜欢打铁的声音,那“叮叮咚咚” 的锤击声,释放出令人震撼的力量,每每使赵兴体感到亢奋!他转身对田爷说:

“田爷,你先到茶摊上听书,我到铁匠炉子那里去看看。”

田爷说:“你去吧,我在那里泡一壶好茶等你。”

“好呐!”赵兴体答应一声,疾步如飞向铁匠炉子走去。

炉火正旺,火焰伴随风箱的推拉声跳跃,将一截柱铁烧成了火焰一样的颜色。干巴精瘦的师傅用长长的铁钳,夹出那截柱铁放在砧子上,举落小锤,敲击一下砧子;拉风匣的小伙子膀大腰圆,胳膊上鼓起两疙瘩肌肉,抡起十八磅大锤,稳、准、狠地落到柱铁上,柱铁顷刻变成扁平状。一阵叮咚叮咚的锻打后,锻打出一把 头大样。

赵兴体以前只觉得打铁的声音铿锵有力,鼓舞人心,而今天仔细观察,又使他有了意想不到的心得!那师傅胸有成竹,左手握钳,将坯铁翻来转去,右手握小锤,在砧子或坯铁上敲击。敲砧子,大锤在原地儿锻打坯铁;敲坯铁,小锤落哪儿,大锤就落哪儿,用力的轻重,也由小锤的轻重而变化,师徒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赵兴体恍然大悟,悟透了打铁还须自身硬和四两拨千斤的道理!

老师傅见赵兴体来了多时,把 头大样放进炉火里,擦了把汗问:“您有事吗?”

赵兴体说:“我想打刀。”

“打什么刀?”

“专杀豺狼的刀!”

老师傅一愣。

赵兴体说:“草原上来了豺狼,你不宰它,它就要吃羊!”

老师傅笑问:“您是——”

“在下赵兴体。”赵兴体施一礼说。

老师傅赶紧拱手说:“好说好说,您只管把坯铁拿来就成了。”

“工钱?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我不要工钱!”

“那咋行!”

“咋不行!您收拾那帮畜生杂碎,谁给您钱?”

赵兴体无言以对,讷讷说道:“总得养家糊口吧!”

老师傅一时有些语哽,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从奇台那边过来,一家老少八口人,全被那帮畜生杀害了,就剩下我和这个徒弟!不怕您笑话,给我们些口粮就行了!”

赵兴体一阵悲哀,眼圈儿泛红说:“行,行!明天我打发人来搬家什请您!”

赵兴体走路比田爷快,虽然在铁匠炉前耽搁了一阵子,当他赶到茶摊书场时,田爷也只刚刚泡好茶。

茶摊书场摆设在村西头路边的大榆树下,树干三个人合抱不住,树冠大得遮住了足有半亩地。谁也说不上它有多少年了,只听北五岔岁数最大的田爷说,他小时候就是在这棵树下玩大的。

茶摊上喝茶是有座位的,一定要交钱。听书就可以蹭了,只要茶客中有人多掏几个铜板,说书人就说个段子。多数人围圈儿站着听,来得早的,还可以或骑或坐在鼓出地面、虎踞龙盘的树根上听。田爷付了茶钱,又掏了几個铜板,说书人就要开场,惊堂木刚刚举起,田爷忙说:“别别别!我还有个朋友,马上就来,你稍等会儿。”

正说着,赵兴体侧身挤进圈来:“田爷,我来了,可以开始了。”

说书人六十岁左右,身穿蓝布衫,头戴瓜皮帽,瘦削颀长。他背靠古榆,一桌一椅一羽扇,端坐在桌旁。见进场的是赵兴体,心里突然一动,立刻把原先准备的古书段子撤下来,换成了自编的段子。赵兴体刚坐稳当,就听惊堂木一响,说书人开场了,那略带沙哑的嗓音,给人一种沧海桑田的韵味:

各位客官,各位乡亲,今不表关公温酒宰华雄,也不说梁山好汉武二郎,表一表咱庭州英雄一撮毛。

一撮毛是谁?

嘿嘿,一撮毛就是黑魔虎,一撮毛、黑魔虎,都是他的诨名儿,他的真名叫张和。这张和可不是那张邰,那张邰是江陵破吴,街亭败蜀的曹魏大将,这张和可是地道的庭州儿子娃娃,奇台民团头儿一撮毛。

什么?您问他俩是不是一家子?嘿嘿,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问问他呗,人还在,离得也不远,不在巴里坤,就在哈密、吐鲁番。

那还叫不远吗?

嘿嘿嘿!这你就外行了,说书的嘴,唱戏的腿,张口抬脚,不管多远,立马就到。

逗得大伙开怀大笑!

闲言少扯,书归正传:

张和祖籍陕西华阴县。嘉庆年间,他父亲移居甘肃甘州,道光年间又迁徙新疆,落脚于龙口堡子,定居于背靠南山,俯视草滩的十五戽。

小时候的张和少言寡语,心事特重。一天,阳光明媚,风吹草低,他在滩里放牧,用鞭杆支撑着下巴颏儿想心思。邻家的孩子、平日的玩伴,见他呆坐在那里,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突然骑到了他的肩上。毫无防备的小张和险些趴展,鞭杆梢儿把他颏下的嫩肉戳了个中指大的窟窿,立时鲜血直流,吓得邻家孩子直哭。嘿,这张和就是张和,打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好像戳的不是他,而是邻家孩子一样,反倒劝慰起那孩子来了:“不哭不哭,没关系的,过几天就长好了!”

过了些日子,真的长好了,那窟窿眼里却长出一撮黑毛来。剪了一茬又一茬,比割韭菜还来得麻利。后来索性不剪了,它倒不長了,老保持在二寸左右。这就是一撮毛的来历!

听众哈哈哈大笑,正听得有滋有味时,说书人却一拍惊堂木说:“这半天,说得我口干舌燥,求大伙稍等片刻,我去喝口水润润嗓子。”

“是想收钱了吧!”

“钱那位大爷已经给过了。当然,您要愿给,我也是来者不拒。有道是出家人不爱财,多多益善!”说着,脱下瓜皮帽伸向那人。那人笑着放进两个麻钱。说书人托着瓜皮帽,很夸张地做了一个大转身动作,帽碗子从人们面前缓缓飘过,许多人笑着投进了麻钱。赵兴体从衣袋里摸出一枚当十来,放进他的帽碗里。

此刻的说书人倒不好意思了。他面向众人深深鞠躬,转身时做了个掌嘴的动作,心里直嘟囔:油嘴滑舌,有辱斯文!可我也得活下去啊!

此后,说书人再无闲言碎语,时而娓娓道来,时而慷慨激昂,正儿八经说起了奇台张和的故事:

话说当朝,鲸吞南疆后的中亚浩罕汗国阿古柏,虎视眈眈盘踞在敦煌、哈密、吐鲁番、达坂城一带攻城略地,扩张势力,屠杀百姓,掠夺财物,将我庭州百姓推进了水深火热之中!

乱世出英雄,庭州大地先后涌现出数十位英雄豪杰。其中有些声势的是奇台张和、吉木萨尔孔才、昌吉沈廷秀、芳草园高四、南山徐学功、北五岔赵兴体、沙湾李新民等民团头领,今天我不说别人,单说奇台张和。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奇台人,知道他的根底。更重要的是奇台乃庭州咽喉,历来为商贾必经、军家必争之地,每每匪祸兵乱,奇台首当其冲。这次的匪祸兵乱,又使奇台商贾绝迹,田园荒芜,有民谣说:马场窝,天雀沟,三千六百镢户头,一日之间杀了头;人吃人,狗吃狗,鹰雀乌鸦吃石头!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张和与其胞弟张明挺身而出,组织当地民勇,与阿古柏及其走狗展开了殊死斗争!他主动与吉木萨尔孔才民团结盟,相互协作,共同御敌,屡建奇功。

说到这里,要耽误大家一点时间,让我插进一段孔才与张和兄弟的故事。

多年前,孔才为逃婚离家出走。他从吉木萨尔转游到古城子,在古城子街上百无聊赖地闲逛。忽见一处人头攒动,吆喝声不断,便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两个年轻后生在那里格斗练武。精湛的武功,赢得众人阵阵欢呼!恰在这时,那个颏下长一撮黑毛的后生,擒拿住比他年龄稍小的后生举过头顶,原地转了一圈,猛然从人群头顶上抛到了圈外。被丢出圈外的那位也不示弱,就在半空里运气调整肢体,一个漂亮的金童拜佛落地,立令转身看向他的观众赞不绝口!

孔才手脚痒痒,立刻跳进场子,拱手说道:“兄台武艺了得!在下吉木萨尔孔才讨教些个。你我比试,意在以武会友,切磋技艺,望兄台手下留情,点到为止。”

一撮毛拱手答道:“兄台所言极是,在下十五戽张和领教了!”

于是,他俩运气热身后开始了比试。比试在势均力敌中进行多时。张和使出他的绝招,将孔才高高举起向场外扔去。不料,孔才向外飞去的刹那间,突然双脚勾住了张和的脖子,借助张和使出的蛮力,反把张和勾了个马爬嘴啃泥,而孔才却一个鱼跃稳稳站在原地。

孔才急忙拉起张和,拍打着张和身上的尘土说:“兄台承让!兄台承让!”

张和实诚地说:“惭愧惭愧,技不如人!请孔兄到家小住,指教些个!”

说罢,招呼兄弟张明,邀请孔才一起来到他家。

十五戽背山望滩,水盈草旺。幼年张和在滩上放牛牧羊,现如今养了一群良马,没事就在滩上侍弄马。他压出的走马很有名,慕名而来的财主商贾不少,尤其看中他的坐骑黑走马水上漂。有人花十匹马的价钱讨要,他直杠杠地对人家说:“一百匹马的价钱我也不卖!”一句话堵死,毫无商量余地。而孔才来家后,他却要把水上漂作为见面礼送给孔才。孔才坚辞不受。推让急了,孔才板着脸说:“你的情我领了,水上漂我绝对不能接受,贤弟不可陷愚兄于夺人所爱、不仁不义!这样吧,我在马群里另挑一匹好马就是了。”

孔才挑了一匹黄膘马。此马不亚于水上漂,取名草上飞。

就这样,他们坦诚以对,肝胆相照,睡则同床,食则同桌,吃肉喝酒,切磋武艺,形影不离,一晃好几个月过去了。

这时,孔才父母自知拗不过孔才,取消了那桩婚事。消息传来,孔才就要起身回府,他也万般思念家人。张和兄弟恋恋不舍,建议义结金兰,孔才欣然应允。于是礼拜发誓,依次孔才老大,张和老二,张明老三,颇有桃园三结义之古风,为后来张和民团与孔才民团联盟奠定了基础。

赵兴体正听得过瘾,却听得惊堂木啪的一声,说书人言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赵兴体抬头,见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他让田爷先回,自己上前,边帮说书人收摊,边与说书人搭讪:

“先生夜宿何处?”

“路北老李爷家。”说书人边答边将几只小凳面贴面放在桌子上,拿一段细绳捆扎结实,拱腰钻到桌子底下,准备扛起来。

赵兴体急忙说:“先生,让我来,让我来!”

說书人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已经扛过好多次了。”

赵兴体跟着说书人来到他住的地方。

这是一间老屋。天已黑尽,说书人打了半天火镰,才点着了清油稔子灯。借着昏暗的灯光,赵兴体扫视屋子。

墙泥脱落,椽花子透亮,门扇与门框的缝隙龇牙咧嘴,一副狰狞模样。除了刚拿进来的桌凳,就是一个塌了一角的土炕。土炕上凌乱堆放着脏兮兮的铺盖。没有炉灶,只有三块石头顶着一口缺耳朵铁锅,锅底下堆满了草木灰。说书人拉过铺盖一角,铺到炕沿上,拍打几下上面的灰尘请赵兴体坐。

赵兴体坐下又站起来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说书人说:“鄙人艺名云淡风轻。”

赵兴体说:“依我看,先生不像是行走江湖的说书艺人。”

“何以见得?”

“凭大榆树下先生暗地里掌嘴的动作!”

“你倒看得仔细!我是暗地里掌嘴瞎嘟囔啊!不瞒你说,阿古柏入侵前我是个私塾先生。东家被阿古柏洗劫后家破人亡,我则沦落至此!”说书人颇为自己的处境和行为尴尬,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赵兴体掏心窝子说:“其实,说书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说书与教书应该是一样的,异曲同工。娱乐是人追求快乐、缓解生存压力的一种天性。先生说一些有趣的段子,缓减难民的生存压力,岂不美哉!更进一层,先生说一些启迪人性,宣扬人道的段子,激励难民相互照应,同心协力,勇敢面对,共度时艰,善莫大焉!”

正在生火烧水的云淡风轻,两眼直勾勾望了赵兴体半天,突然说道:“谢谢赵义士明鉴!”

赵兴体惊问:“您认识我?”

云淡风轻说:“久闻大名!我走遍了庭州大地,仰慕赵义士胸怀大格局,如同高手下棋,走一步看十步!”

赵兴体说:“先生过奖了!我就是个农民。奇台张和率先垂范,才是我等楷模!”

云淡风轻直截了当说:“张和此人,骁勇有余,智谋不足。他性情刚烈,报复心切。阿古柏及其走狗若杀我一人,他欲宰他们两个方可解恨!于是东征西杀,巴里坤、哈密、吐鲁番、达坂城,到处有他水上漂的蹄印。一时的气是解了,恨也消了,却忘了根本,忽视了奇台的父老乡亲,将庭州扼喉之地丧失殆尽!我并非苛求他保住奇台或古城子,倘能像赵义士一样保住奇台深山一川,乡野一村,也让阿古柏及其走狗有所顾忌,父老乡亲们有个临时躲灾避难的地方,不至于三千六百 户头全被杀光!”

赵兴体见云淡风轻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开导说:“事已至此,也全怨不得他的。这样的事,我们谁也没有经历过,吃一堑长一智,相信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愿如此吧,只是代价太大了!”云淡风轻说。

赵兴体又说道:“你说奇台是庭州扼喉之地不假,可是巴里坤却是北疆扼喉之地啊!”说到这里,赵兴体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他自己也是心无定见,便转换话题说:

“明日我让人拾掇拾掇这间屋子,跑风漏气您老无法过冬。若不介意,就让过来的那两个小伙子住在你这里,互相有个照应。他们在修堡子工地干活,吃饭在工地,就是睡个觉,房租你们三个人均掏,你看行吗?”

云淡风轻说:“行行行!房租他们就不掏了,因为房东老哥一天才要我一个麻钱子,多数还是听书就折掉了。隔三岔五,房东老哥还管我一顿好饭吃。”

赵兴体笑道:“这家房东人真厚道……”

正说着,门扇“呼啦” 一声敞开,老李爷双手捧着一钵盂饭进来,见赵兴体在,笑着打招呼:“你来了!”

赵兴体说:“您给先生送饭来了?”

老李爷说:“人老了,夜里睡不着觉,送饭是个由头,听他说个段子倒是真的。”

挣折棍李爷事事不服人,尤其爱面子。将心比心,他也处处给别人留面子。房租一天只要一个麻钱子,是按赵兴体的话,不对难民有恩赐施舍的优越感;特意来送饭,说成是来听书的,冲淡私塾先生的尴尬,保全他文人的面子和自尊。赵兴体佩服老李爷的良苦用心,十分感动,却不便说什么,只说道:“那就让先生吃饭,吃过了再给你来一段,我告辞了。”

父子 母子

吕氏家族的族长叫吕兴旺,正是吕廉的亲爹。长期的单家独姓生活,使他对任何外界人事都心存戒备。听说吕廉参加了赵兴体民团,心里便有些疑神疑鬼惴惴不安。他背手挺胸,脚后跟捣地,山羊胡子一撅一撅来到吕廉面前,十分严肃地警告儿子:

“廉娃,听说你鼓动吕家子孙参加赵家民团,还挨门逐户征集粮草,是真的吗?”

吕廉知道他爹的秉性,索性摊开了直说:“是的,但不叫赵家民团,叫沙山子民团。”

吕兴旺说:“不管叫什么名字,他赵兴体挑大旗,就是赵家民团。一旦土匪、强盗、阿古柏、老毛子来犯,他赵兴体必先保全赵家,我吕家咋办?”

吕廉肯定地说:“我师傅不是你那样的人!”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羽,你师傅是不是我这样的人,只有天知道。我把话撂这儿:吕氏人丁,你一个也别想带走,我要留下来为吕氏家族保家护院;五谷杂粮,你一粒也不准带走,我要留着养活吕氏宗亲!”吕兴旺霸道地说完,又背手挺胸,脚后跟捣地,山羊胡子一撅一撅走了。气得吕廉就地跺脚,转身去找师傅诉说。

吕兴旺生性多疑,护犊过甚,无论大事小事,总是先为吕家算计。就是男婚女嫁这样的终身大事,他也要反复掂量,不与田、赵这样的大户人家联姻。唯恐嫁出去的闺女受欺负,娶进来的媳妇仗势凌人。吕廉看上了田家一位姑娘,那姑娘也真心喜欢吕廉。谈婚论嫁时,吕兴旺撅着山羊胡子,硬是不肯点头,棒打鸳鸯散,生生拆散了一对美满姻缘。为此,吕廉记恨在心,发誓终身不娶,父子关系冷若陌路。赵兴体组建民团时,吕廉不吭一声,毅然参加了民团。吕兴旺十分恼怒,又赶上吕廉拉人借粮,他不作梗才怪!

听完吕廉的诉说,赵兴体笑呵呵地说:“听我妈说,在我们镇番老家,各大家族都有寨堡,平日里各自为政,一旦边外鞑子犯境,各姓寨堡便攥成一个拳头,狠狠打向敌人!”

吕廉说:“我看他根本没有这层意思。你帮他可以,他可不打算帮你!”

赵兴体说:“吕老爷子亲情浓郁,一向护犊,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吕氏宗族,我觉得也没啥错处!”

话虽这么说,而赵兴体心里明白,五岔地面上,还有不少跟吕老爷子一样的人。

吕廉羞愧地说:“他不顾大局,私心太重!到现在,我连一个人一粒粮也没给民团带来。我这个民团分队长,其实就是光杆司令一个!”

赵兴体说:“心急吃不成热豆腐,打铁还需自身硬!这正是我们修炼内功的时机。不把五岔人攥成一个拳头,必将一事无成!你爹的事不能操之过急,据说,老爷子们正在轮番开导他哩!”

吕廉忍不住笑道:“这些日子,老爷子们隔三岔五、三三两两到我家去,不是要酒,就是要肉,白吃白喝不说,还鸡蛋里挑骨头肆意诋毁,扬声要宰我爹心爱的马驹子,美美吃一顿哈萨克族风味的那仁面,祸害得我爹不得安生,又恼火不得!”

赵兴体说:“那是他们几个,打小玩到老了,荤的素的都行,要换别人试试,不用秃扫帚打得抱头鼠窜才怪!”

说罢,俩人又“哈哈” 大笑起来。他们所以大笑,是因为吕廉常被他爹打得满院子乱跑。

笑罢,赵兴体郑重地说:“说一千,道一万,还得我们真心实意、踏踏实实做出让他信服的事情来,才能改变他的偏见。”

“我非干个样子让他看看不可!”吕廉底气十足地说。

赵兴体说:“这就对了!总想改变别人是魔道,只有改变自己才是正道。眼下贞义堡已经竣工,家什工具齐全,大工小工充裕,你带原班人马进驻嘉靖古堡,往东十里再打一座城堡,你看如何?”

吕廉也很熟悉这里的地势,说道:“不如再往东挪数里,与马桥城遥相呼应。”

赵兴体说:“此堡与马桥城之间,还应该有座城堡,这样就把西营城和马桥城之间的各堡连成了一串,既可以有效御敌,又便于农耕生产。城堡之间距离过远,耕作起来很不方便,跑几十里到地里,人已经乏了,还怎么干活!”

吕廉佩服得连连点头,说:“还要不要请风水先生打线栽桩了?”

赵兴体说:“要啊,祖宗的规矩不能破了!其实,风水先生看风水,也是顺天象,合人意,只是他比一般人看過得多,积累的经验就多,预言也就更准确些!是人们自己把无法知道的预言当成仙术宣扬,风水先生便有了半仙的身份!为了生计,风水先生正好顺水推舟,神神道道做起仙来了。”

吕廉说:“这样一说,他把贞义堡原址西挪两里,就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真有一般人看不透的缘由?”

赵兴体说:“我私下里问过他,他说我们选的堡址,正好是古代一条沙河流过的地方,红胶土下面全是淤沙,城墙打在那里根基不稳,容易坍塌。西挪两里后建成的城堡,不但根基牢固,而且与西营城、嘉靖古堡成三足鼎立之势,其意不言而喻!我背着他掘地三尺,坚硬的红胶土下果然是松散的淤沙层,于是便听了他的话往西挪了两里。”

吕廉略一思忖,三座城堡的影像立即呈现在脑海里,恰似鼎之三足,托举着北五岔这片浩天沃土,不由得惊呼道:“果然不假!”

赵兴体笑道:“三教九流,各有所长,取长补短,方得圆满!”

吕廉频频点头,似有所悟,继而问道:“我啥时候可以进驻嘉靖古堡?”

赵兴体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待我筹足了粮草,我们一起到嘉靖古堡去,饿着肚子是打不起城堡、开垦不了荒地的!再说嘉靖古堡还在军方手里,我得想办法讨要过来才行啊!”

才交五更,赵兴体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下了炕,刚要岀门,就听母亲低声问他:“兴儿,这么早你要干啥去?”

此时的赵兴体,已经年届不惑,母亲仍叫他乳名,他听着觉得温馨,便蹑手蹑脚走进里屋,站在母亲的床前“嘿嘿” 一笑说:“娘,您醒着?”

兴儿娘一骨碌翻身起来,偎在被窝里,披上大襟夹袄说:“兴儿啊,你心里头着急,娘心里头也不安稳啊!你说,这人山人海的,大小庄院都挤满了,墙根廊檐下还躺着人!最要命的是咱家的粮仓快吃空了!”

赵兴体说:“娘,您别着急,儿子不是正在想办法吗!贞义堡打好了,他们马上就要到那里去住了。打堡子的人,也要进驻嘉靖古堡,准备打造另一座堡子。”

“唉——”兴儿娘叹口气说,“避难的人越来越多,坐吃山空哟!”

赵兴体索性坐在娘的炕沿上说:“娘,不怕,我正要带大家开荒种地,来年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咱家不就是开荒站住脚的吗?北五岔的农户,哪家不是开荒站住脚的!”

“按说也是!”兴儿娘又说,“那时节太平,只顾卖力干活就行了;现如今兵荒马乱,天杀的能让你安生吗!”

赵兴体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那帮徒弟和难民中的血性男儿,也不是吃素的!再说民团已经成立,田曙他们正在加紧训练,修筑工事,严阵以待了!”

“丧家犬子!”兴儿娘笑眯眯地用地道的镇番话佯嗔道,“你爷你爹要在就好了,还能给你指点指点。当年几十个边外鞑子抢劫咱家,被你爷你爹的两条皂角棍打得鬼哭狼嚎,夹着尾巴逃回沙漠去了!”

赵兴体“嘿嘿” 笑着说:“放心吧娘,我不会给爷和爹丢脸的!”

“那就好!”兴儿娘说,“去忙你的吧,跟我个死老婆子瞎掰扯也没啥益处,倒是常到广西旮旯子走走,那个桂林老鬼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学问学问,不会就问,鼻子底下长嘴,不光是用来吃饭的。”

桂林人把老年男人叫老鬼。

赵兴体绷着脸说:“我的娘哎,亲家没做成,一来二往的,倒把桂林话学会了!”

“一码归一码!”兴儿娘说,“听说老鬼暗地里给洪秀全当过师爷,给你当个师爷还不绰绰有余!”

“那我真要去登韦家门了!” 赵兴体阴阳怪气地说。

“去呗,谁挡着你了!”兴儿娘顺口说着,蓦地想起多年前她与老鬼反目时的情景……那时,她曾赌气说过,从此,我赵家人再不登你韦家门! 笑骂道:“丧家犬子,揭起老娘的短来了,还不都是为了你!”

母子连心,心有灵犀。赵兴体赶早起来,正是要去拜访老鬼的。自己还没来得及说,老娘却抢先说了出来。他既惊讶又佩服,咧嘴一笑,匆匆走岀门去。

老鬼是春兰秋菊的家父。十多年前,赵兴体想娶春兰为妻,遭到老鬼坚决反对,两家老人为此反目。情急之下,赵兴体母亲撂下绝话,赵、韦两家永不来往!当老太太知道真相后,又觉得此话太绝,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好将错就错绷到了现在。

春兰的未婚夫,是翼王石达开麾下一名基层小军官,追随翼王南征北战,音信全无。春兰只在年幼时见过他一面,连长什么模样都记忆模糊,更谈不上情投意合了。与赵兴体邂逅后,春兰情窦顿开,意欲嫁给赵兴体为妻,老鬼却说:“一女不嫁二男,你已许配有主,就不能再与赵家谈婚论嫁了!”

赵兴体母子太喜欢春兰了。

老太太虽然撂下了那句话,心里却老是惦记着她。赵兴体更不用说,常常瞒着母亲去看望她。老太太看在眼里,一味装聋作哑。直到石达开兵困大渡河全军覆没,春兰未婚夫逃亡新疆投奔岳父,他们才真正断了往来。

赵兴体见到了那个小军官。人长得高大帅气,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尤其敬慕他跟随石达开南征北战的经历。赵兴体佩服老鬼眼力的同时,也劝春兰与小军官完婚。一年后,在赵兴体的资助下,春兰与小军官在四阜庄子盖了几间房子,正式结为夫妻。赵兴体也找到了他的终身伴侣。不知是巧合还是约定,他们的婚礼是同一天举行的。为了不妨碍春兰的夫妻关系,赵兴体刻意回避,不与春兰见面,一晃就是很多年。

求贤若渴

赵兴体信马由缰,回想着青少年时期无忧无虑的甜蜜生活,脸上挂满了金瓯破碎、匪盗横行以来不多见的笑模样。一抬头,见一片朦朦胧胧的树林在不远处显现。

秋天的阳光照耀着树林,树林里折射出灿灿金黄,不似春光,胜似春光!他扬鞭催马,直奔那里。一会儿勒缰驻马,打眼张望,很快找到了他记忆犹新的农家小院。他跳下马来,徒步走近街门,举起手来轻轻叩击几下,里面传出并不陌生的声音:

“谁呀?”

“挎篮拄棍的讨吃要饭来了!”

“旱鸭子哥哥!”

紧随话音,两扇街门哗啦洞开,秋菊一阵风扑向赵兴体胸怀。赵兴体猝不及防,奓煞着双手躲避着说:“这么大人了,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秋菊意识到自己的冒失,立刻羞红了脸,两眼噙着泪花,双手擂鼓般捶着赵兴体宽厚的胸脯说:

“旱鸭子哥哥,你可想死我们了!”

“我也想你们!”

“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都是成家的人了,哪能还像小时候一样无拘无束!”

“嫂子很厉害吗?”

“她很贤惠。我是怕伤着春兰!他们过得好吗?”

“开头两年不行,俩人常闹别扭,现在好了,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还是我爹厉害!他早就说你是谦谦君子,不来这里是怕伤及我姐,绝对不是因为令堂大人撂下的那句话。”

“哦!其实我娘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次就是她让我来的!”

“秋菊哎,是谁来了,咋不请进屋来!”屋里传来老鬼颤悠悠的声音。

秋菊伸一伸舌头抖一抖肩说:“赵家哥哥来了,马上就进去!”

赵兴体急忙进了屋,向老鬼行礼请安:“晚生赵兴体,给韦老大人请安!”

“免了免了!”老鬼穿一件藏青夹袍,戴一顶瓜皮小帽,发辫虽已花白,精神却不减当年,扬手让座说:“请坐请坐,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谢谢老伯的理解和抬爱!”赵兴体再次抱拳行礼。

遵照老鬼支使,秋菊端来精雕细琢的檀木茶漏和配套紫砂茶具。

早先,赵兴体就听春兰说起过,非贵客临门,家父是不会轻易用这套茶具的!这套茶具是石达开送给他的。赵兴体诚惶诚恐,受宠若惊,急忙对秋菊说:“使不得,使不得!”

秋菊摆放茶具的手立刻停住,望着他爹。

老鬼突然站起身来,面向赵兴体鞠躬作揖说:“您是一方百姓的贵人,自然也是老朽的贵宾,请义士上座!”

赵兴体慌忙还礼,大声疾呼:“老伯折煞我也!”

他俩推来让去,惹得秋菊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上座我坐,给你们沏茶。你俩一左一右面对面,算是平起平坐,摆龙门阵也方便!”

赵兴体说:“岂敢与前辈平起平坐!”

“罷了罢了,就听丫头的!”老鬼说。

两人落座后,老鬼端起一盅茶来闻闻,十分陶醉地说:“这是春兰女婿从广西带来的陈年茶饼,平常我是不舍得喝的!今日与义士相聚品茗,也过一番老朽的故土茶瘾!”说罢,轻轻一嘬,一饮而尽。

赵兴体闻闻,一股清香沁人心脾,慢慢饮下,咂咂嘴说:“好茶!好茶!这茶饼有一丝药味,已成养生珍品了!”

茶过几巡后,赵兴体开门见山说:“晚生前来,是请前辈释疑解惑的,不知前辈肯赐教否?”

老鬼说:“请讲!赐教谈不上,说说自己的看法与义士共商,乃是老朽的荣幸!”

赵兴体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从收留难民到筑堡度荒,从组织团练到目前的困境,他说:“当务之急是冬储不足!自家的粮仓早已掏空,虽有乡亲们仗义捐助,也只能当下糊口,难以支撑到来年开春!”

老鬼捻着颌下几根胡须,不动声色地听着。赵兴体讲完多时,他仍捻他的胡须。赵兴体眼巴巴地看着他,秋菊急了,娇嗔说:“老爹,你倒是说话呀!”

老鬼松开捻转的胡须,端起茶盅一饮而尽,清清喉咙说:“你是只知防御,不思进取哇!”

赵兴体说:“凭我现在的力量,能保住家园就很不错了,哪有力量进取哟!”

老鬼说:“阿古柏及其爪牙抢夏掳秋,也不是倾巢而出。瞅那打得过的小股贼寇,打它个措手不及,夺回他们抢老百姓的粮食,一部分还给百姓,一部分为我所用。此举肯定受老百姓欢迎,他们会主动为你通风报信,为你提供藏身埋伏的最佳地。这样,你们便如鱼得水,既帮了百姓,又补充了自需,何乐而不为!”

赵兴体茅塞顿开,热血沸腾,他摩拳擦掌,意欲告辞。

老鬼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清茶正醇,何不畅饮,我还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赵兴体重新坐稳,洗耳恭听。

老鬼的神态突然变得十分凝重起来,语气悲壮苍凉,声音低沉:

“我要讲的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故事。他是太平天国最具传奇色彩的人,十六岁受访出山,十九岁统率千军万马,二十岁获封翼王,三十二岁就义于四川成都。一生轰轰烈烈,体恤百姓疾苦,是我华夏历代农民起义领袖中最完美的形象。正是因为他,我才亲近了太平军,又是因为亲近了他,我才被朝廷革职流放,但我无怨无悔!

“咸丰三年三月,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东王杨秀清假托天父下凡,以谋取最高权力,逼洪秀全到东王府封他为万岁。洪秀全为了维护最高权威,于咸丰六年七八月间,密诏北王韦昌辉诛杀杨秀清。九月初的一个深夜,韦昌辉伙同秦日纲到达天京,控制了天京的交通要道。次日凌晨,韦昌辉率部突然袭击东王府,将杨秀清及全府男女老幼全部杀害。接着全城清洗,前后共计屠戮与东王有牵连的高、中级骨干及部属、亲属两万余人,使太平天国中枢机构陷于瘫痪,走向覆亡之路!

“石达开在前线得知天京内讧的消息后,急忙赶回来阻止,但为时已晚。北王韦昌辉意欲加害石达开,石达开逃出天京,京中家人及部属全部遇难!

“石达开在安徽举兵靖难,上书天王,请杀北王韦昌辉以平民愤。天王见全体军民都支持石达开,遂下诏诛韦,石达开回朝主政。天王见石达开深得人心,心生疑忌,对石达开百般牵制,甚至于加害。为了避免再次爆发内讧,石达开不得已避祸离京。石达开孤军奋战,转战川、黔、滇三省,突破长江防线,到达大渡河,意欲入川建立根据地。此时石达开尚有一万余人,对岸亦无清军。石达开下令多备船筏,准备次日渡河,但当晚天降大雨,河水暴涨,無法行船。太平军为大渡河百年不遇的提前涨水所阻。

“三天后,清军陆续赶到布防,太平军多次抢渡不成,粮草用尽,溺水饿毙者无数,陷入绝境。为求建立生擒石达开的奇功,四川总督骆秉章遣使劝降,石达开决心舍命以全三军。经双方谈判,由太平军自行遣散四千人,这些人大多得以逃生,剩余两千人保留武器,随石达开进入清营。

“石达开进入清营后,骆秉章背信弃义,两千将士全部战死。石达开被押往成都公堂受审。公堂上,石达开慷慨陈词,令主审官崇实理屈词穷,无言以对,而后从容就义。临刑之际,他神色怡然,虽身受凌迟酷刑,却至死默然无声!”

茅屋里死一般沉寂。赵兴体十分清楚,老鬼讲这个故事,是在曲意警示自己,不由心血潮涌,也明显感到老鬼内心深处的哀悼嗟吁!

半晌,老鬼饮一盅茶,又缓缓说道:

“时下,西有沙俄窥探东进,东有安集廷蓄势西侵,清真王妥明在北疆各地大搞分裂,民团在这样的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实属不易!

“太平天国败于内讧,内讧因于贪图享受,争权夺利!石达开虽洁身自爱,但他没有牢固的根据地,这一点,石达开是十分清楚的。他转战川、黔、滇三省,其目的就是创建根据地。偏偏天不作美,使他兵困大渡河全军覆没!说来说去,就是天不占时、地不占利、人气不和!人气不和是最主要的原因。”

赵兴体虽然胸怀大志,武艺超群,也曾熟读兵书,但终究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战经历,面对如此复杂之局面,难免感到惆怅困惑。所幸他非刚愎自用之辈,又经慈母点拨,求贤若渴,欣然拜访老鬼。经老鬼一席谈说,满腹困惑已去了大半。他兀自起身,跪拜在地,恳求老鬼出山辅佐。老鬼急忙扶他起身,捻着颌下花白胡须叹息说:“垂垂老矣,实难胜任。有道是举贤不避亲,我把小婿石智仕推荐给你,不知意下如何?”

赵兴体欣然允诺:“如此甚好,免得前辈鞍马劳顿。我立刻去四阜庄子请他!”

老鬼呵呵笑道:“义士不必着急,临行前我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于他,而后我会让他自己去投奔你。”

“好好好,我在沙山子恭迎他!”赵兴体说。

老鬼说:“不可以恭迎待之,只爽快收留足矣,千万不可助长了他恃才傲物的骄气!往后共事,不可暴露他是我的女婿,更不可让外人知道他曾是翼王部下,官方恨他们入骨,这你是知道的!”

赵兴体满怀感激和敬意与老鬼告别,途经四阜庄子时,远远望着秋风中萧瑟的农家小院,胸膛里涌出深深的叹息!

(篇名书法:武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