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提·阿斯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教科卫体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家协会主席。目前出版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集1部,维吾尔文、汉文长篇小说19部。短篇小说《醒来的和睡着的》1985年获“萌芽”文学创作奖、1986年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评奖二等奖,长篇小说《喝生奶的人们》2000年获新疆“天山文艺奖”,中篇小说《阿瓦古丽》2013年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渴望鸟》获2015年《民族文学》年度奖,长篇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挪威文出版。
伊犁的汉人街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意思是什么呢?意思是无限地悠然。你可以感觉到,但是说不出来。如果你试着把这种心脉表述出来了,就不是那个意思了。意思说不出来,一是文字的技术不够,因为文字表达不了我们心眼儿瞬间多变的情绪。一旦试着表达他者和自我各种温热或自私仇视的意思,那意思就不是你原在的那个意思了。因为意思在辽阔的海面上,也是一个大概的东西。水里的鱼,是冬游还是在温热的拐弯处旋游着享受光热,我们不知道。所谓的口述史,就是迎合这个意思不能阐释的意思而来的。比如,那个年代,我们在汉人街密密麻麻的市场,喝酒吃羊羔肉,有人就问了,这肉太香了,是昭苏的羊肉还是新源的哈萨克羊肉?朋友就说了,管那么多干啥,好吃就行了嘛。就是说,在很多的时候,我们是意思不了的,你搞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绪。于是就诞生了那个难得糊涂的说法。好在哪里的?你欣赏黎明能感觉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意思就行了,明白黄昏晚霞是干什么的就行了,我们不可能把它们的意思都说出来。开春的时候候鸟来了,昼夜鸣唱,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辈们留下的春天来了,候鸟就要唱歌庆贺。然而,在夜莺来说,是这个意思吗?在我们来说,此刻,最好的意思应该是什么呢?欣赏它们的旋律。其他的意识,是它们自己的意思。
那么,汉人街的味道是什么呢?是一种休闲,把你自己放下,让原始的替身傻乎乎一点。买卖人,手尖手心消费者,烤肉小酒爱好者,闲逛看热闹的人,没有朋友给自己的影子磕头的人,碰运气的业余溜达者,或沉闷或豪爽活泼,遵循汉人街是除了鸡奶以外什么都能找到市场这个说法的意思,寻找自己的快乐。实际上,也是個练嘴的市场。听得多了,嘴巴在各种场合,也来词儿。即便你不认识那些人,你也能插进去聪明几句。如果人家买账,好话多了,有朋友没有朋友,都能抓饭包子潇洒一回,乃是一种无形的资本,这便是伊犁人善言好说的一个资本,也是一种自我成全。
每年回伊犁,都要到汉人街去看看。今年的变化非常大,这名声在外的市场,环境面貌,焕然一新。旧的简陋的店铺,都已经不在了。全新的综合市场和美食街,仍旧魅力常在,散发着往昔的人气人脉。亲切,友好,滋润心田。仍能听到师傅们豪迈骄傲自信悠然的吆喝声。烤包子出来啦,羊羔肉出锅啦,看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男人的烤羊肉香起来啦。从小,我们都熟悉这种吆喝声,愉悦耳朵,挠痒喉咙。烤肉和烤包子的味道,可以把一公里以外的汉子唤来,那味道不要脸地馋人。当年出国谋生的一哥们儿,朋友问他想伊犁了没有,他说,就是想汉人街的那个味道,揪心得很。我想,这不仅仅是对一种美食的留恋了,而是对伊犁味道的一种怀念和敬畏。有这么玄乎吗?实际上,这是生命的味道。当然,也有那个人人都认可的除了鸡奶以外什么都有的说词。只是,在现在的牌面上,就是没有看到这样的文字。
有一作家朋友,是我的长兄,要请我吃饭,我们就来到了汉人街。他明白我的意思,是寻找从前的味道,享受一种简单的吃法,才能喝出酒味。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下酒菜越简单,越可怜,越能喝出酒味来。你一杯酒下肚压一块手抓肉,或是一个鸡腿,酒的味道还能挠痒神经记忆滋润嘴巴吗?我这作家朋友,也认可我这种怪想法。多年前也是一碗拌面以后,简单的大豆花生米,就能喝得美滋滋的,所有的好话都能倒腾出来,心情年年看好。曾经还有一个故去的兄长,人豪爽,什么时候见他,都是那种突然拾到了半袋子金条的运气汉子一样喜气洋洋。你问候着和他握手,第一句话就是“今天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喝吗?你和汉人街没有闹僵吧?”我们就去汉人街,坐在简陋的烤炉前,要几串烤肉,开喝。他不高兴你一杯酒一串烤肉,不是钱的问题,一串烤肉要就三杯酒,说才能喝出酒味。那天,我提议要一只卤鸡,他说,你这是让别人看呢还是嘴馋?这不是有烤肉吗?你不能狂,狂了你以后找不到尿尿的东西了。他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我也认可。只是,这种喝法是不能普及的,人人都有自己的嗜好和习惯,有的人喝酒,也是要喝出那只卤鸡的味道的。也享受菜肴的痒痒味道。人人的喝法,习惯是不一样的。
我们在大厅靠墙窗的位置上,找了个温馨的地方坐下来了。酒和清炖鸡上来了,两份鸡腿,大碗里带汤。是老哥作家要的,汤极香。早年汉人街清炖鸡的那种味道,没有失传。只是在汤里放了七八颗枸杞子,春天的报春花般漂亮。口感也有了现代的骚样,喝着心喉痒痒的。这也神秘地迎合了这壮观的大厅面貌,有一种老子阔了的感觉,暖暖地飘在众人的酒香里,衔接早年的灿烂风光。三杯酒以后,我的眼睛飘落在了窗外的泉湖上。一些在湖面上梦幻般游耍的水鸟,像神话里会说话的神鸟,窥视我们在墙窗里窥视它们的形象,也回忆它们的祖辈留下的往昔悠闲和甜蜜,回忆飘舞的时间储存在它们羽翼里的问候。当我们被拴在某种无聊的窥视里的时候,正道的算珠,也是我们命运的点缀。眼下这里已经是休闲公园了,泉湖对面的湿地,当年是汉人街照耀人心的老磨坊。拥挤的人群,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背着麦子或是玉米的汉子,韧韧地走进磨坊,把袋子麻袋排在前面的谷子后面,歇下来排队等待属于他们的时间。那些磨好面的汉子们,骑上他们的毛驴,或是坐在毛驴车上,匆忙地赶路。家的馕坑,饥饿地在等待他们的面粉。孩子们一天的欢腾,将是那热腾腾的热馕。在磨坊四周游转的汉子们,胳膊夹着缝缝补补的面袋子或是可怜的麻袋,在买和卖的人气里喘气里,寻找自己的密码,躲避市场管理员的抓捕。在粮食紧缺的年代,吃拌面的白面,细粮粗粮掺和着打馕的杂粮,是人人的揪心。孩子多的人家,胃口大的孩子们,在出售公家口粮的前四五天、七八天,都能把馕和面吃光。这个秘密的暗藏粮食的磨坊,在那个年代,是一种灯塔般的存在。那些围绕磨坊的人们,有直接从近村远方来买麦子玉米的农民,也有中间要活命的贩子,也有城里有点钱补家用的工人和官员,他们在磨坊周围的形象神态,是不一样的。能买上卖出去,都是能憋住气的欣慰。如果被市场管理员抓了,最大的麻烦是麦子玉米被没收。这种尴尬孽障颓败出现在脸上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像夜鸟一样没有方向。
在这个可爱的磨坊,我有过多次磨面的经历。一次是背着一褡裢白玉米,在这个磨坊等到半夜,才磨上了面。白玉米是父亲通过在外县工作的一朋友搞到的。那时候我读中学,家在现在铜锣湾以北的市百货仓库家属院。我们北墙那边是一个很大的果园,里面先前是苏联驻伊犁的领事馆,现在的伊犁宾馆。也是有点路程的,把褡裢换着搭在肩上,二十五公斤的面粉,在静夜带回家,也是一个值得我回忆的往昔欣然。现在这个磨坊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这片土地和我们的记忆还在。重要的是,那条河水还在,滚滚向前,追随见证我们的记忆,在今天富足的河谷,给我们新的希望。
汉人街的小吃是一绝。羊蹄子和羊头肉,是人人喜欢的东西。重要的是要会做,味道要正。要在烧毛清洗上下功夫,不能有怪味。羊头羊蹄子刮出金黄的原色,盐要适中,不放任何别的调料。晚上做在直径一米大的锅里,慢火小煮,清早出锅。这时候的汉人街,除了打馕的师傅出来烧火打馕以外,其他的饭馆还没有动静。基本上都是老顾客早早地来,等候在店前,东西来了,大家就站着蹲着一个羊头五六只羊蹄子地吃上了,也是这汉人街的一景。店里备有切成小块的馕片,先咬几口馕,垫垫胃,压压酸,再吃羊头。这东西,民间多年积累的经验是养胃,对胃溃疡之类的慢病,有疗效。实際上对身体好,都是精肉,做得很烂,咽下去喉咙感觉极佳,提神。有的顾客有经验,可以巧妙地打开脑髓,美滋滋地品尝,据说这东西养脑。我不喜欢吃脑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觉上不接受。吃了羊头,再砸脑髓,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再说人家没有说要卖脑髓。一年四季,忍受风雨交加,清早忧郁症一样往汉人街跑的人,绝大多数是晚上喝多了晕头晕脑的人,胃酸胃凉,就用这东西弥补自己的颓废。实际上,有瘾。听老人们说,很早以来,都是善酒的朋友们享受这东西。这种早来早吃的羊头肉,都是有口碑的。做得一般的,都是中午时分拉出来卖,他们知道,早晨出来和人家抢市场,没戏。顾客一看它们做的那个颜色,就不认可,羊头不像人家这么金黄,清洗的时候,功夫不到位。所谓的色香味,在任何时候,都是诱人的前奏。在乌鲁木齐市场,基本上都是羊蹄子,不知道羊头去了哪儿了。在当年老醋酱坊的对面,就是现在已经不演电影的群众电影院以东,曾有一家羊头羊蹄店,生意一流,东西几个小时就可以卖完。老板是个精干的小伙子,东西一到,人们立马就围上来,除了要自己现场吃的以外,也要一份带回家的。那场面,温暖招人。那些没有准备吃羊头的过客们,也停下来凑热闹,也来一只解馋。时间长了,也加入进来,学着人家吃了肉肉咂脑髓,再给家里带一份,也是一种温馨的美满日子。上世纪七十年代,伊宁市的屠宰场在原先农四师师部下面马路以北的一大院,那时候我们家在伊犁日报家属院住,方便在这个屠宰场买生的羊头羊蹄子。记得屠宰场西面,有一个精巧的露天工坊,师傅们在一个个小巧玲珑的火炉前,烧羊头羊蹄子,烧得干干净净,拿回去热水烫一烫,洗得晶亮晶亮,做出来也是一顿美餐,营养好,也是那个萧条年代里突然能有的一份奢侈了。记得一个羊头是一毛钱,一只羊蹄是一分钱。羊肉是九毛二分钱一公斤。这个二分钱是怎么算出来的,我至今闹不明白。秋天一到,屠宰场就忙忙碌碌地开始屠宰了。那时候有“冻宰”一说,在冷库储备供应市民的冻肉。各县各牧场的羊只,就浩浩荡荡地赶进城里,主要是从现在的阿合买提江路过,也就是从伊犁日报社前面过,我们都能欣赏那些满路满路的羊只,高大,肥壮,一大群一大群地过,前面有机智的领头羊带路,是专门培养的高大的山羊。赶羊人管住这些领头羊就行,后面的羊,低着头跟着走,一直走进屠宰场,上断头台。我去看过那场面,几只领头羊上到一房间,后面的羊只们跟上了以后,赶羊的人就把它们拉进另一房间牵走,那些羊就一个个上断头台。两个师傅分别抓住它们的前腿,给挂在挂钩上,往前一推,就进入一个巨大的屠宰车间。是流水作业,大刀划脖子的,剥皮的,分离内脏的,最后割头取蹄的,师傅们做得精细准确。那些领头羊跟着主人回家后,过几天继续领着一群群羊只上路,继续在路上昂着高高的头颅,眼睛一闪一闪地看人,似乎要看清你的心肠一样。神采奕奕,趾高气扬,小白胡子一飘一飘的,那个威风,是罕见的气场。后来我在伊犁日报社工作,下乡采访,在牧区见到这种领头羊的时候,就细细地观察它们的特性,它们的眼睛,和其他羊的眼睛不一样,有一种原在的精气在里面,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
汉人街的面肺子也是一绝。外地来的人们喜欢吃。在面肺子的成色上,伊犁的师傅们做得漂亮,乳白色,视觉上是润润的感觉,是那种早晨的油光,时刻给人一种新鲜感觉,刚刚出锅一样招人喜爱。顾客心里面就作决定了,就是它,来一碗尝尝。要知道,这伊犁的顾客,几乎人人都是会吃懂路子的人,视觉上看不过去的东西,他们是不会轻易掏钱的。面肺子的做法,选料,每一道工序,来不得半点的偷懒,面肺子的硬软程度,和每一道工序是有直接关系的。因而那些灌出来的面肺子,不仅现场吃客们喜欢,名声也会通过他们的赞颂,传到许多人的耳朵里,给他们出名。大家麻家的评定,才是生活的一袋袋盐巴。我每去一个地方,下馆子先要咨询一馕师傅或是一家卖凉粉的人,哪一家的饭好吃。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彼此的手艺和渠渠道道。实际上,饮食这个行当,是最需要好手艺传承和吃苦耐劳的买卖。伊犁从事小吃行当的师傅们都知道,保住牌子和发展自己的技术,才是手艺人的根本。比如做大锅抓饭的人,晚上要早早休息储蓄精气神,早晨起来,雄赳赳的样子,起火做饭,那抓饭的成色,口感,肉的香味,皮牙子的糊香,都是一流的。飘出来的味道,就馋人。这个,是不是技术呢?是技术。一个疲惫的好师傅,是做不出美食来的。
早先,汉人街老醋酱坊前的小广场,主要是卖凉粉,烤肉串,奶油,牛奶,酸奶疙瘩,乌斯曼眉草等东西的地方,是自然形成的自由市场。都是地道的东西,是回头客的目标。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凉粉。是一家回族人经营的,也都是回头客馋这个东西。我对凉粉的理解,就一馋字,这东西是吃不饱的,就是压嘴馋的东西。刚从馆子出来的人,看见那灵润润的凉粉,撑着还能吃一盘。这就是凉粉的诱惑。你看不见就好,一旦看见了,就收拾不住馋嘴。师傅叫哈儿,人家说已经经营了三代人,我看像。凉粉的成色,调料的醇香,卤子的稠密度恰到好处,油辣子醋拌在一起,那是原始的醇香。伊犁的卤子是一绝,是技术里面的技术。伊犁的吃法和其他地方的吃法不一样。喀什的是调料里面有鹰嘴豆和碾碎的核桃巴旦木,乌鲁木齐的凉粉是切块拌,放点黄瓜丝丝儿,伊犁的是在凉粉下面有细面,不是现在的黄面。这是古老的传统,细面拉出来以后,过凉水,再抹烧过的清油,防止蔫媣。拌进凉粉里,又是另一种浓香,吃着有瘾。这便是民间说的“吃了五谷想六谷”。肚子饱了眼睛不饱。
早年的汉人街,没有现在这样的好路。大路人行道,通向市场的小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特别是春天大雪融化,满街都是泥泞,汉人街中心地带深的地方有二十多公分的黑泥。因而人人都备有一双胶鞋。那时候的冬雪,是可以下到和平房一样高的水准的。我们上房扫雪,是不需要搭梯子的。那个年代,胶鞋和套鞋,特别是伊犁人喜欢的圆口套鞋,是非常紧缺的。所谓的套鞋,就是套在皮靴、皮鞋上的胶制套鞋,主要起保护鞋底的作用,高五六公分那么个样子,回家进屋方便,脱掉套鞋,干干净净地进屋。吃请的时候,套鞋脱在外面,进屋上炕,非常方便。
和朋友们聊汉人街的时候,最著名的一句话还是那个:“除了鸡奶以外,什么都能找到的地方。”多年来,我请教过许多学者老人,都说不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来。这句话,到底出自什么地方呢?我想,它还是一个老百姓的说法,开始的时候,有个精明的人这样说了一句汉人街,大家听着感觉不错,就跟着叫开了。年年岁岁,这叫法,在民众里生根发芽,延续到了今天。一是肯定伊犁河谷的富饶,二是骄傲能有这样一个琳琅满目的好市场,丰富了大家的生活。这种说法,也从另一面,证明了伊犁人的能说会道,幽默豪爽,思维敏捷,竟能说出这样的意思来。连可怜的鸡奶也能拿出来说事。顺着这个说法,如果能有鸡奶,那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呢?反过来我又想,为什么不是天鹅奶鸭子奶鸽子奶和麻雀奶蝴蝶奶之类的奶呢?呜呼。鸡这个朋友,好像天生就是挨骂的命运。天天憋出个蛋蛋来堵人的嘴,接着鸣叫讨好主人,最后还是要落这么个下场。
當年的劳务市场在群众电影院对面路边的一排白杨树下。各地来的人们,都集中在这里,等用工的人来选人。主要是卸车,拉煤,搬仓库,盖房子,上房泥之类的活儿。冬天还有扫房雪的活儿。许多人闯荡伊犁,就是从这里起步的。干好了,人家看上了,就留在某一单位、工厂做临时工了,后面靠慢慢地表现,人品端正,干活可以,就再进一步,成正式工人了。维吾尔语叫dayimlik ixqi也就是长期工。在那个年代,这不是小事,是一个人命运里能永远吃上铁饭碗的幸运。也是众多人的一个奋斗理想。爸爸的朋友肉斯特马洪叔叔早年就是从这个劳务市场里走出来的。开始在解放路百货商店做运货员,用毛驴车从英阿亚提仓库拉货。时间长了,商店主任欣赏他的忠厚勤奋,就给公司推荐,转成了临时工。又几年以后,表现继续突出,星期天不休息,赶着他的毛驴车一天拉好几趟货,公司就给他转成正式工了。但是他忘不了汉人街的那个味道,和那些同乡人住在一起,有钱的时候斟几杯,感叹命运的那种渴望和苍茫。他的老婆艾丽曼汗嫂子说,老头子每月拿到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到汉人街找他的朋友,和他们喝上一场酒,晚上回来就把剩下的工资交给她,直到下个月,滴酒不沾。对自己非常严,非常珍惜得到的工作。这些话,当年是艾丽曼汗嫂子讲给妈妈的时候,我窥听到的。好多年以后,肉斯特马洪叔叔在南疆的一个女儿,一个臃肿的女人,来找他了。爸爸请他们到家吃饭的时候,我见过她。后来也多次见过她的相貌,有一张贪婪的脸蛋。一周后,她的把戏开始了,她要把她爸爸带走。艾丽曼汗嫂子明确地说自己不去南疆,她就逼着她爸爸离婚了,说,这个骡子女人,这么多年,连个虫子也没有给你生出来,你还和她过什么呀。这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爸爸不同意他们离婚,批评过那个女人。但最终,她还是把肉斯特马洪叔叔骗走了,和艾丽曼汗嫂子离婚了。圈子里面的朋友,都为他惋惜。肉斯特马洪叔叔上当了,决定退职回老家了。得了一笔退职费,和女儿走了。那时候,爸爸说过,你先回一趟老家看看,如果条件可以,再回来退职不晚。肉斯特马洪叔叔没有听进去,走了。操纵他的人,就是他的这个女儿。大概是过了半年的时间,肉斯特马洪叔叔回来了,是他的孙子陪着他回来的,患上了个什么病,就住在了那个时候在解放路的长途客运站。那个时候,大厅里,经常解开行李靠在墙边宿寝的人不少。爸爸得到消息后,通过民政局,给安排进了医院。时间不长,人就不行了,走了。艾丽曼汗嫂子得知情况后,把他的尸体从医院拉回来,给他办了后事。他在汉人街的朋友和后来走出汉人街在城里谋生的朋友们都来送葬了,为他惋惜。后来,爸爸也是通过民政局的资助,把他的那个孙子,送回老家了。这样的故事,不多,但是很凄凉。静静的时候,想起汉人街,我就能想起肉斯特马洪叔叔的命运,能想起艾丽曼汗嫂子的汉子精神,为他们惋惜。
改革开放这四十多年来,从汉人街走出来的人不少。后来,他们就是在那样优越的条件下,也不忘记汉人街接纳他们、给他们机会和条件的胸襟。只要谈起汉人街,每一个人都有许多温暖而又纠结的故事,都能讲出汉人街在他们生命道路中对他们的抚慰和勉励。时间的滋养和鞭策是多方面的。更多的人,是在这个市场学会了这个古老而又崭新的谚语:“不要歧视你的身心,去歧视你的双臂。”更多的人,在茶余饭后的交流中,用这个谚语互勉,互相鼓励,要在正道上走出自己的生活。不是辉煌,有一个能过安稳生活的基础就行。这个谚语在漫长的民间生活起到的作用是决定性的,就是要靠劳动改变自己,道理的指引是实实在在的脚踏实地。奋斗改变命运,懒惰是走不出好生活的。有一哥们儿当年就是从这个汉人街走出去的。开始的时候是在群众电影院对面的人行道上卖苹果。外地人羡慕的伊犁四季苹果都是他摊位里的灿烂,人见人喜欢。比法国的好香水还要温馨弥漫。特别是夏天的斯特勒瓦一苹果,羞姑娘的油画一样漂亮,看一眼嘴就自己张开了,那个诱惑,和爱情的花椒树一样暖洋洋。他顺应市场,后来买杯酒,那个时候,能昂着头走路的汉子,再狂,也只能有两三杯酒的余钱,买上一瓶咣当两瓶的人,是很少很少的。酒这个奢侈,在男人可怜腼腆尴尬颓败激素荷尔蒙盎然的早年,可以说把男人所有的地方都捏了千百遍。后来这哥们儿在对面河水拐弯地方的磨坊前,开始倒腾手表,是阴暗的时间从夜的网套里捞来的水货,也迅速有了一笔钱。而后明白了这手表的来路地点,就和几个从小玩泥巴的朋友们,上广州了。广州打开了他沉睡的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了海,他不知道这海的舵手是什么,这辽阔的波浪是从何而来,这世界的尽头在哪个方向。但是那些像生命的部件一样激动人心的商品,都是可以来钱的宝贝,是可以在家乡买地建院子的好朋友。后来撤回来也是适应夹着尾巴做人的古训,逃离广州的闹乱,在家乡干起了布料生意。接着口岸的大门敞开以后,他在口岸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开始转到外贸的怀抱里去了。腰年年铁打的营盘一样结实了以后,也能接受他人带有乞讨性质的所谓的募捐,人家就赞美他的脾性和慷慨。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看得很清楚,他是从汉人街走出来的,懂当年为了能吃上一个苞谷馕,要做出什么样的努力。他内心里,有一个汉人街的尺度,人,就是练出了能在天上玩转金箍棒或是乾坤武艺,也不能狂。这便是他的底线和能与一切事物捏揉在一起的心术。我理解他看不见的心肠,是因为,在他肥得流油的那些年代,我采访过他,他觉得自己是运气好。我更觉得他是一个实在的人,热情欲望和生活本质有底线的人。开始的时候,就是为了一馕一奶茶,后来,从他的臂膀和人品的走向里,也派生出了好酒好馕,他更没有想到后来会有故事里的别墅和电影里的好车。实质是,他的愿望是朴实的。当时间的豪迈给了他更多的机会和财富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是什么,什么东西是他的多余。于是在生活中,可以平静地对待财富和殷勤,对待馈赠和秽淫,有他自己的哲学。脚下仍旧是他汉人街时代的那种减价的鞋子,衣服像汉人街的磨坊一样朴素近人。走到哪里,都显得顺眼。实际上,这是汉人街的调教。在一种艰苦的环境,在一种没有湿气的空气里,有愿望的人,喜欢听故事的人,他们会发现未来的温饱和彩虹。不是有什么神灵在指点他们,而是,在他们精神世界的笊篱里,有时间时代捞上来的光明,可以和太阳留下的希望做朋友的信念。我想,基本上是没有什么运气的,是我们的念想引导我们吃肉。我们可爱的妈妈们祈祷过的双臂们,在这个宴会上,是我们能对得起脊梁的骄傲。谁没有骄傲呢?问题是不要把它藏着,拿出来,在阳光下,和朋友们,和人间的温暖和正道们,一起分享。成功是艰难的,有的磨坊没有水,有的磨坊没有谷子,但是我们要储存人类留给我们的仁和韧,坚信未来的胸怀,暖眼结交朋友,浇灌它,哺育它,欣赏他人的享受和赞许。蓝天在上,怎么会不下雨呢?
在那个年代,外地人喜欢聚集汉人街过日子找出路,主要是这里有廉价的车马店。维吾尔语叫dang 。都是炕,有大房子,是通铺,有小房子,也能住十来个人。都是五湖四海,里面白天黑夜都是满满的故事,有孽障的动词,有悲惨的形容词,也有欣慰的叹息,所谓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里便是。出门闯天下的游子,心态心海是复杂的,之所以时间的老经验留下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坎坷和安慰,说明寻求好日子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年,群众电影院右侧顺着河水有一条小路,左侧有一车马店,是一个大院,很深,右边是一排长长的平房,也就是客房。左边靠界墙的地方是马号,什么时候都有好多人在里面走动。小路西南方向,就是我就读的第五中学。放学的时候,我们从这条路经过,就能看见这车马店的景象,非常热闹。在那个年代,民间的车马店,也是各县乡老百姓借宿的地方,便宜是它第一诱惑,而且店周围有很不错的奶茶店和馕房,随时能解决肚子的问题。
时代发展了,汉人街变了模样。市场里,从前的凌乱没有了。大大小小的店铺门面楼群,整洁有序,已经没有人在街面人行道摆摊设点了。人们有钱了以后,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这一次,我放开时间,全面走了一遍。总的一个情况是,大家精神面貌可嘉,笑脸迎客,主动介绍产品的特点,愉悦顾客。我感到心里很舒服,生活在前进。就看一些细节,我就有多方面的新旧比照。比如在菜市场,看到干净整洁地摆出来的各种蔬菜,心里亮堂堂的。从前,菜都是一堆堆地撂那里,顾客自己翻腾,根本没有现在这种整洁清秀的面貌。肉市也集中在了一个区域里,漂亮的牛羊肉,切块挂在挂钩上,看着就有买的欲望。特别是马肉马肠子区块,视觉上的经验是,都是一流的伊犁马肠子。有块肉肠子,碎肉肠子,有新鲜的肋条肉,自己可以买好肠子,根据口味回家做,也是罕见地方便。而在乌鲁木齐,是很难买到这样的马肠子的。伊犁河谷马匹多,另一方面是,到了冬季,大家都喜欢吃马肠子,有瘾。酒是它们最好的朋友,才能吃出它的原味。相反,也能喝出酒的醇香来,都是相辅相成的存在。今年春节前,回伊犁看母亲,临走,在这里买了好多马肠子和马肉,在馕市买了一些精美的大馕,带回了乌鲁木齐。因疫情,第二天就封城了。前面一周前,妻子带着侄女和十岁的孙子艾克拜尔,回到乌鲁木齐准备过春节了。在乌鲁木齐三岁半的孙女娜菲莎也来看我们了,这样,我们就五个人了,大家齐心协力围绕在一起战疫情。在电视节目和网络上,每天关注全国疫情情况,看到尊敬的钟南山院士和李兰娟院士奔赴疫情一线战斗,指导预防疫情的消息,非常感动。特别是钟南山院士在火车上劳顿疲惫的那张经典的新闻照片,我看着泪奔。一个七十多岁、一個八十多岁的医学家,当疫情困扰祖国山河,他们挺身而出决一死战,动力是什么?爱国爱民!那些日子里,看到全国白衣战士奔赴武汉疫情一线,夜以继日,流血奋斗,抢救病人,我深深地受到了一次巨大的人生教育,深深地敬佩以钟南山院士、李兰娟院士为代表的医护人员和奋战在一线的志愿者以及政府公职人员的奉献精神。他们忘我的工作精神,给我们各个行业的人们,做出了榜样。我是有感而发,撰写了《钟南山的精神世界》一文,投给了《文艺报》。
那些年,我创作的一些小说,灵感都来自这个汉人街。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家住市人民医院以西一座临街的楼房,离汉人街很近。周末或星期天,我就背一黄色的挎包,里面有酒,就到汉人街老醋酱坊前面的小广场,在靠小河边的那个地方,坐在一家卖烤肉的烤炉前,一般是长条凳,可以坐五六个人,要几串烤肉,包里拿出酒瓶酒杯,一杯酒一串烤肉,美滋滋的,享受休闲。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说各的话,人声鼎沸,吆喝声响彻汉人街,烤肉的烟火味弥漫鼻腔咽喉。一些喝多了的汉子们,放声歌唱,像在他们家的小院子一样自由奔放。接近黄昏的时候,各家的葫芦灯开始点亮,整个风味,神秘朦胧,真正汉人街的味道,就降临。当夜笼罩汉人街,新来的喝家们几杯烈酒后发飙,气数腾飞,嗓门山区里赶羊的牧人一样撕裂。那些笑话家或是学着讲笑话的汉子们吐出绝佳的段子,那些末日般的狂笑,引领整个狂热的气氛,就能听到路边的或是醋酱坊侧门那边传来的歌声,几乎都是蒸汽般烫人的情歌。在远处欣赏,有那种半夜里听奶奶讲故事的感觉,神奇,缭绕,可以找回你往昔丢失的梦想。烤肉师傅每次就给你分两串,放在烤炉火小的地方,把儿对在你前面,方便你趁热享用。用完了你再要,最后数扦子结账。时间长了,我就掌握了许多小说素材,像我的小说《时间》,就是在这里找到的灵感。
其实,这种回忆,也是一种思考。如果一个好的句号等于成熟善良成功,那么它的基石是我们在成长的长路上积累的社会经验和人生感悟。实际上,这是我们最重要的学费。没有收据,时间是它光彩夺目的见证。
2020年8月9日
于乌鲁木齐骑马山格林威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