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吉解词

2020-05-27 15:15冯杰
回族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昌吉岑参西域

冯杰,196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说食画》《捻字为香》《水墨菜单》《九片之瓦》《独味志》《午夜异语》《野狐禅》《北中原》等。获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台北文学奖等。

为什么要写唐轮台

(前言)

新疆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是在中国历史上,还是在中国版图上,一片完整海棠叶上,没有新疆还能称中国吗?

在宋代著名《突厥语大词典》中,将当时中国分为上秦、中秦和下秦三部分,上秦为北宋,中秦是辽国,下秦为喀什噶尔一带,三位一体为完整的秦。回鹘人被称为塔特·桃花石,也有的直译为中国回鹘人。在喀喇汗王朝钱币上,常有桃花石·布格拉汗、秦之王以及秦与东方之王等称呼,标识是中国的一部分。

元代《长春真人西游记》还记载那时西域“土人唯以瓶取水,戴而归。及见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诸事皆巧。桃花石,谓汉人也。”可见西域社会日常的“中国情怀”。1884年清廷在新疆地区建省,取“故土新归”之意,改称西域为“新疆”。

而矗立在西域的“轮台”更早。

在中华文化词典里,“轮台”超越了地理概念,是“胎记”,一枚中华史里的胎记。

在西域这片辽阔大地,在历代大漠孤烟里,因为“轮台”,才吸引来不少向西而行、舍身报国的求索者,从这里走过有张骞、苏武、霍去病、李广利、班超、班勇、耿恭、郭昕、法显、薛仁贵、玄奘、高仙芝、封常清、岑参、悟空、耶律楚材、丘处机、洪亮吉、林则徐、纪晓岚……综观他们的足迹,一如西域之路上点点星座在发光。这些人,一腔热血,前仆后继;这些人,更多是用执着的家国情怀丈量这块大地。

在无形或有形中,“轮台情结”正是支撑他们的力量之一。

轮台它不仅仅是地理的、地域的,它还是一个上升到文化的、心灵的,它更是一个上升到思想的、国家层面的符号。现在,对于新疆大地,“轮台情结”更是一种责任,一个意志,一份担当,包含一份敬仰。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有一首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千百年来,轮台符号已经成为戍边卫国情怀的象征,是从矗立于昌吉的“唐轮台”,衍生出那一种“轮台报国精神”,它可以铸造为挺立起来的中华脊梁,耸立为国家民族的历史丰碑,“轮台”也是西域人文精神的最高成就标志,同时也是新疆国家理念的重大体现,是最好的一方文化教育载体。

正是鉴于这一层面上的意义,作为一个文字者,我有了一次机缘,想用散文之舟来挥楫,作一次西域神游,以这一种自由的文体形式来挖掘,呈现,表达现代昌吉的人文精神。

春风秋雨,于是,有了一册拙稚的文字,一如在滴水济河,一如在以文垒台。

引言·走进昌吉

1

向西而行。

新疆“是一个去一次不嫌少,去一百次不嫌多的地方”。每次抵达,哪怕短暂接触都有新意和斩获。

打开一张中国地图,新疆地域之大超乎我想象,查一下,它的面积占中国陆地面积六分之一。新疆图案最是好看,一枚无花果叶子形状,厚实,大气,丰茂。我对昌吉的友人说过,在内地我们平时是看不到地平线的,只有到了新疆,才知道地平线立体的概念。

小时候,我只知道地球是小胡同形状,是村口一棵大树的形状,是一只狗奔跑的形状,是风吹炊烟的形状,是我姥爷下晌时火烧云的形状。到新疆戈壁滩,知道地球的形状是圆的,我能看到“一条线”了,那一条在小学地理课本里,在文章抒情时才出现的地平线。这种写意,像元旦的“旦”字。

大地自有大地之胸怀,漫游行走在新疆,我体会最多的自然元素是:蓝天,白云,戈壁。一个人在这里体验一下,马上就能找到“天、地、人”三者的坐标位置。

这里有我,这里无我。像一个哲学答案。

2

扯远一点,因为文学,自己和新疆有缘。在三十多年前,中国改革开放大门开启,社会上年轻人涌起一波求知热,风行文学梦,我也是其中一个文学少年,在北中原小镇做文学梦,无数次失败后,第一首诗歌发表在1981年新疆《绿洲》杂志,里面有刊中刊《绿风》诗页,是现在《绿风》诗刊前身,在新疆大漠,我看到诗坛跋涉之中第一片绿洲。

十三年之后,到了1994年秋天,我三十岁那年,有过一次《诗刊》社策划的“西域采风”之行,我第一次路过昌吉,然后过石河子,穿越天山南北,南疆北疆。到過伊犁、霍尔果斯、博尔塔拉、喀什、塔什库尔干等地,一路收获蓝天白云,采摘西域遍地诗句,难忘在喀什的明澈月夜。二十多年过去,西域采风团里几位诗人今已不在,如杨子敏、雷霆、李小雨诸师,他们转身离去,却在西域大地栽种下自己的诗行。

史料记载,昌吉建城的历史比乌鲁木齐建城历史悠久,地理上昌吉城离乌鲁木齐城太近,新疆地窝堡国际机场坐落在两者之间,感觉距离上离昌吉更近。那一次乘坐牛头一样的越野车,在霞光里匆匆穿过昌吉城。三十多公里的距离,在新疆大地是一只骆驼探首啃草的距离。

3

二十五年之后,到了2019年3月,春雪未化之时,我这次不是路过,是专程来到昌吉,到这座和唐代轮台有密切关联的城市。

古人四个月途中跋涉的时间让现代化飞机速度压缩为四个小时。时光后退,时间超前,时间可以灌装。一万米高空悬浮,我看到天山皑皑白雪,银龙纵横,西域苍茫。

来新疆前,我曾想用一次神游最慢的速度感悟古人赴西域的过程,没有马匹和骆驼,我想坐绿皮火车。车站的朋友嘴角一丝嘲讽,笑问我,今夕何时?

也是想想作罢,也只是一位现代诗人一笑而过。

四个小时前,我出发地是郑州,3月中原已是春风扑面,等降落昌吉时白雪未退,春寒料峭。傍晚相聚,大家踩在满是冰雪的街道,昌吉朋友说,这里雪到5月才彻底融化。寒意涌来,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一时回到童年听到冬天的喊叫。

一千多年前,有唐朝大雪落下,马镫坠雪,岑参的马靴也在这里踩雪,他的马蹄也踩着雪。他制造的唐代那一场又一场大雪在诗里铺展开。不由得我会想起岑参的句子“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

雪色里,看到路边苹果冻枯悬挂,无人采摘。我零距离在这座城市里穿梭走动,逐渐感受它的料峭和春意,感受新疆独特魅力。一时寒意浑然不觉,从第一杯酒端起时,借暖流已经开始触摸到了昌吉冰意。

四个月之后,瓜果成熟逐渐飘香的秋天,我第二次来昌吉。

走在清凉的街头,细细品味,觉得城市竟有微妙变化,秋色渐浓,看不到初次来时街边一座座坚固水泥台,我心里感到妥帖。这才像吉祥“昌吉”名字。

这座西域城市的天空清凉透彻,我看到街道一条“各民族要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的标语,悬挂着蜜意。秋天瓜果馥香在行道两边高大榆树上掠过,弥漫在行人脸上。俩月后我回到郑州,这里召开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又看到同样内容的标语,我为新疆队欢呼。三千公里长的标语,在一个不同的城市,贯穿着同样心愿。

两次来昌吉是感受和寻找一个文化符号,轮台——唐轮台。是以字筑台。

唐轮台,只是属于“西域交响曲”里的一个音符。从汉唐以来,“轮台情结”成为中国文人志士苍生济世的一项抱负,“轮台”一词从此引得历史上无数人报国,去舍身践行,从苏武到岑参到陆游到孙中山到当代的行动者。

在不断丰富感悟的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轮台是中国边塞美学意义上的一个标识,在文化史意义上,“轮台”一词已和龙城、阳关、碎叶、楼兰、敦煌这些符号一样,轮台像一枚在历史上发光的宝石。文化上的轮台符号已经超越地理上的轮台符号,它是散发性的延续性的,最后上升到一个爱国符号。

寻找轮台的意义已经和今天治疆方略融为一体。

4

每次昌吉之行都有新芽萌发,也许只仅仅打开轮台扉页,里面有巨石、白茅、风雪、河流一般的内容,丰沛充实,一步一步,我在逐渐走进唐轮台。

昌吉在汉代为山北六国中的劫国和单桓国,唐朝称张堡城,清朝先称宁边城,后改为昌吉县,1983年改为昌吉市,这些像一串地理上历史上的砗磲明珠,贯穿在一起,让我在本书里作慢慢梳理。

昌吉历史作为庭州文化史中重要组成部分,发出它的独特之光,两千多年历史里,这一块西陲宝地营造出绚丽丰厚的文化内涵,如今随着“宜居之城,休闲之都、名吃之乡、花儿之地、观音故里”美誉之外,我还要加上一个“唐轮台”古称。

像昌吉大门第一参照物的那一座新疆大剧院,在今天,呈现三个昌吉:立体的昌吉,多面的昌吉,多维的昌吉。

我从初临到再逢,来去往返,每次都领略它的文风史韵,昌吉之旅是穿越之旅,也是寻找声音和诗意的一次“轮台之旅”,让人渴望去打开一朵多瓣的“轮台之莲”。

清朝诗人萧雄一百多年前曾经大写昌吉,我记得住八字——“殊方远域,卧游可历”。

对我同样感动,那就是达到了文字目的。

寻找诗人的马料单子

青麦渐渐兮

——先秦民歌

1.启 程

从北疆昌吉启程,要到达南疆。穿越天山南北之旅,目的要去见证一份信物,寻找和唐朝人有关的墨迹,是一张关于边塞诗人岑参的马料单子。诗人感觉是上面有一层马嚼草料的声音。

晚夏初秋时节,这一次车行可谓发轮台,过北庭,达吐鲁番。可借用岑参那两句,“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

在唐诗璀璨的天空,岑参除了千年传播不衰的边塞詩歌,马料单子是一个被诗人忽视的生动细节,单中窥诗,是他西域生涯里的局部和片段,让诗人从中鲜活起来。我翻阅《中国书法图史》,见过唐代诗人的墨迹,如贺知章、李白、杜牧、白居易,从没有见过岑参墨迹。尽管后来知道马料单子也不是诗人墨迹,只能称上“信息谱”,是岑参留下来的活动信息,近似诗人对账单,但它是记录西域生活气息的实物。里面有马蹄声声,旌旗猎猎,征尘的方向,交流的手语,诗人的声音。

“马料单子事件”像一个情节交叉不断重叠的故事,是一个不经意里的偶然,是一个超越想象的传奇。它包含唐代的信息很多,譬如地域的、社会的、个人的、战争的、官方的、民间的,综合在一起,只有在西域独特背景下才能产生此物。

我最早从汪曾祺文字里知道线索。汪先生是小说家、散文家,少有诗歌,偶尔一读,觉得诗歌质朴,如话家常。他在早期《吐鲁番的联想》一诗里,有句“有人在戈壁滩上,捡到岑参的一纸马料账。”从诗句上判断,汪先生也是文字表面转述,人云亦云,可推断出他并没见到实物。

在昌吉,新疆作家刘亮程也对我说过,岑参有一张马料单子,写“轮台”时要去看看,感受一下。

一份存在或者不存在的马料单子,像新疆一片云彩,一张魔毯,开始飘忽不定,那一帧纸影和唐朝马蹄在前面不断晃动敲响,督促着必须要看。

2.展台空空如也

按照计划,我和白钰群启程,穿越天山二百多公里,到吐鲁番博物馆,呼吸唐人的气息,看一眼岑参,核实一张马料单子。他说也是在文字里听说,这一次属于两个人同访一张马料单子。

当初也许想得简单,以为实物摆在展览柜里,像平时其他手札一样,任人观赏。只管拍照,记录,印证,感受。参观完吐鲁番博物馆后才知道,并不这样简单。

吐鲁番温度这几天都在五十度上下浮动,眼镜被蒸气遮掩,下车看不清,在热气腾腾的吐鲁番式热情里,我能看到“吐鲁番博物馆”几个大字,是冯其庸先生题写,他对新疆一生情有独钟,曾十一次亲自考察。从一层到二层,把吐鲁番博物馆丰厚的文化一一走马观花。我们绕过独特的干尸馆,最后重点来到那个馆中馆——吐鲁番文书馆。

进门便询问工作人员,岑参那一张马料单子何在?回答是没有听说过岑参的马料单子。她指着展台,说最有名几幅都在这里,可以随意看。看到柜台里有几幅剪成鞋样的书法(我下面会展开再说),文字内容并不是所要寻找的诗人马料单子。工作人员说,好像过去在这个空位置上放过一张,可能就是你们要看的马料单子,文书馆经常全国调展,也许调到外地了。

工作人员回答也把握不准,草料单子的去向解释得有些模糊。

这结果让人大失所望,在吐鲁番博物馆竟没看到那一张马料单子。下次再来吐鲁番不知何年何月。我对世上每次相见都视为此生唯一。在吐鲁番的失落心情和初来吐鲁番的喜悦心情是一样的,不经意间,像那一年我到台北故宮博物院,忽然看到苏东坡《一夜帖》。

白钰群推测马料单子可能存放在新疆博物馆。还没离开吐鲁番,我们已开始盘算如何到乌鲁木齐。

这次天山南北之行目的就是一睹马料单子,惦记着岑参的马蹄声纸上敲响。我们决定明天到乌鲁木齐的新疆博物馆,继续寻访那一张马料单子。

到了傍晚,忽然柳暗花明。新疆人好客,老白的朋友晚宴接风,在座有吐鲁番文联主席马庭宝,作家兼书法家,还赠我一本刚出的散文集《热土》。席间我说起没见岑参马料单子的遗憾,马先生说,可以看到另一种形式的,自己有两套影印原作《吐鲁番出土文书》,印量稀少,其他地方不易看到。

宴席上忽然响起西域消失的马蹄声,有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宴上热情像那本《热土》,马主席说,要想看吐鲁番文书可以,得把这杯酒喝下。酒比吐鲁番温度五十度要高。

因为岑参加入了晚宴,回酒店已是子夜,吐鲁番星空和悬挂的葡萄混淆一起,在眼前倾斜。老白尽管海量,也挡不住吐鲁番式的温度,扶着上楼。

3.在有“地凉”的房子里

第二天,走进马庭宝书房,从温度上感觉冰火两重天,外面如下火球,房里灌满清凉。他说安有“地凉”。我第一次知道房子除了“地暖”还有“地凉”。我抄过宋人梅尧臣诗句“地凉宜牧马”,像专门写给吐鲁番的老马。

老马在“地凉”里搬出两套《吐鲁番出土文书》,六卷本和两卷本,老马专题研究吐鲁番本土文化,吐鲁番文书专业性强,社会少人问津。文书原件残破不全,尽管经过专家校注,有些还有头无尾,语不连句,读起来有点困难。

一一摊开案上。慢慢读来,细细分类,文书并不枯燥,且内容广泛,情趣横生,从中可以看到唐代居住在高昌人民的细枝末节,日常状态。对我这外行人而言,如打开一座西域文化藏宝洞,玻璃球一般五光十色。

主人洗一盘子刚下架的吐鲁番葡萄,我俩看得投入,都忘记吃。一人一卷翻看记录。多亏提供一方清凉空间。那天临别,老马让我写字,我伏案涂墨:“宝物在庭,其光耀月。”

吐鲁番照耀了我的孤陋寡闻,打开浩瀚的文书,知道许多冷知识,吐鲁番文书庞杂丰富于吐鲁番葡萄,西域学术界除了“敦煌学”后来增加“吐鲁番学”。“吐鲁番学”比“敦煌学”年轻,敦煌学资料可谓行到水穷处,而吐鲁番学资料在这块土地上不断出新。

我俩翻阅三个多小时,依然没见那一幅马料单子。我怀疑单子是否存在。晚上还要返回昌吉,时间急促,建议两人分开,把范围缩小在“阿斯塔那五零六号墓文书”一辑,即使这样划分,此辑依然一百多页,不是想象里的一目了然,密密麻麻,只能细看影印图片。

所谓的一张“马料单子”,原来是驿站当事者每天所记的流水账单,近似我住宿在昌吉宾馆,前台服务员每天记录住客身份证登记簿,细碎,繁琐。

夕阳余晖低垂在地凉书房。终于,在吐鲁番文书里,我和岑参这位中原老乡在唐朝残纸上相遇了。马料单子根本不是当初想象那样。这位边塞诗人在我心里如此之重,而在浩繁的吐鲁番文书里,轻轻一笔带过,稍不留神就有风雪吹过,把诗人一粒名字漏下。

岑参马料单子的话题,多数人是从纸上二手文字转抄成三手文字,文字不一。二手的马料嚼响。一把马料多次过手用瓢。

主人那盘吐鲁番葡萄依然在案头端坐。我说,来,吃颗吐鲁番的葡萄吧。

4.何谓“跳荡功”

吐鲁番文书比吐鲁番葡萄所含元素多。

为了全面了解吐鲁番文书来历,细说岑参马料单子前,先说当时西州一位叫“张无价”的军人,说罩在他身上那一口传奇的“纸棺”。

唐朝西州归属安西都护府管辖,安西都护府最高统帅是大都护,张无价在大都护手下任西州游击将军。张无价作战勇敢,参加过平定石国、九国胡和突骑施的叛乱,战绩出色,立下过“跳荡功”。什么叫跳荡功?我特意查找资料,唐代文武双全的李德裕写了一篇名字很长的文章《请准兵部依开元二年军功格置跳荡及第一第二功状》,里面这样解释:“开元格,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陷坚突众,贼徒因而破败者,为跳荡。”

翻译白话文,“跳荡功”获得的条件是:对敌之时,利箭未发,挺起兵器,杀入敌军,撼动敌人阵脚,最终获胜的猛士,才能立跳荡功。照这荣誉标准,历史上只有赵子龙、薛仁贵少数人才能获得。

关于张将军之死,有两种版本。第一个说法,张无价去世后,因西州离大唐遥远,遗体不能魂归故里安葬,只能就近葬在当地高昌国。按照中原人葬俗,不管有钱没钱,亡人都要殓进棺材,入土为安,高昌国虽已汉化,对亡人殓葬比中原要简单一些。在布满戈壁石的黄土层中掏出一个墓穴,用毡片或柴草裹捆尸体入葬,讲究的仅是在尸身下铺一层草席,如双人合葬,铺上两张草席。

张无价身为游击将军,殓葬形式上得上档次,不然对不起“跳荡功”。军中有人提议,找不来上好木棺,可就地取材,给张将军糊一口纸棺。也算因地制宜,镇守西州的士兵开始以木杆为骨架,找来军中存留废弃不用的旧账单纸张,在一种形式里表达情感,有的纸张剪成鞋样给张将军穿上,有的剪成腰带给张将军系上,有的剪成大小合适帽子的形状,戴在张将军头上,其他剪纸部分也根据需要一张一张地剪切粘贴。终于大家手工糊出一个没底的纸棺,下葬时,把这口纸棺材扣在墓穴中张无价身上。

我以为制造纸棺是西域为逝者下葬的一个风俗,在唐代流行,中原内地之所以没发现纸棺是地理原因,除了无此风俗,加上地貌潮湿容易腐烂,现在来看,这口纸棺纯属个例。

还有另一种说法,随同张无价发掘出的随身文件告示世人,张将军尽管叱咤风云,但晚年过得凄惨,唯一的女儿出家为尼,法号法慈。张无价余生住在寺院,由女儿照顾生活。他死后法慈没有能力安葬,几年后才申请到官府出资,雇人下葬。许是贫穷到无力置办棺椁,法慈别出心裁用各处找来的废纸,带着对父亲的爱,糊成了一口纸棺材为父亲盖上。

说法虽有两种,但纸棺终究一口,一口纸棺实实在在罩在唐朝一段历史之上。

世间棺材很多,这一口纸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棺材。时间到公元1973年,考古学家在吐鲁番高昌故城发现系列墓葬,“西北旧茔”就是著名的阿斯塔那古墓群,在506号墓内出土了扣在张无价身上的纸棺,是对西域文化的恩赐。

出现这样的奇迹要归功于西域独特的自然环境。吐鲁番异常干燥,全年降水量16毫米,蒸发量2837毫米。我到吐鲁番那天,马先生幽默地说,这几天恰好是吐鲁番治疗关节炎的好时期,许多游客专门来进行一种沙疗,把腿埋在沙里面,吸取潮气,疗效出奇好。

由于“西北旧茔”独特的干燥环境,张无价身子已成干尸,干尸在内地鲜见,可在乌鲁木齐“西北旧茔”墓地,是司空见惯。当年日本探险家大谷光瑞、橘瑞超就从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盗走干尸,绕道俄国,抵达长春,运回日本研究。

话说张无价身上扣着那具纸棺,纸张已经干裂、开胶、掉落,残破得和旧渔网一个样子,可它像一口文化的聚宝盆,内容丰富,从此鼎鼎大名。

专家小心翼翼将这口纸棺请到文物局,经过对贴在纸棺上废纸逐一检查整理,发现这是一个更令人惊奇的“宝贝”。经过分析知道,张无价纸棺上贴着的全是当时西州军营中,大都护帐中用剩下的废纸,内容庞杂丰富,里面有大都护写给朝廷的奏折的底稿,都护府下辖各军营与都护府的公私书信,买卖契约,石窟题记,驻扎都护府唐军的人数、训练、军械以及粮草的调拨、配置和使用明细单,军民之间来往信函,佛教写经,衣物疏,药方疏等十几种形式,小中见大,涵盖内容超出一个常人对于一口平常纸棺的想象。

没人想到,在唐朝的某一天,废弃的公私文书裁剪成逝者穿戴的鞋靴、冠帽、腰带和枕褥的形状,这些陪葬品在地下等待阳光,最后穿过一千多年的时空,才出来照耀得人眼花缭乱。

我当时在馆里柜前,第一眼看到那写在鞋样上帽样上的书法,大为惊奇,无名氏的字比我写得都好。仅从书法角度讲,这些文书中不乏书法精品,形式上包含小楷、行楷、行草、隶书、魏碑多种书体,哪怕片纸残章断句,完全不输于当年知名书法家,更高于当下身边游走的那些中国书协会员、“国际书法大师”,让我这位书法爱好者如看法帖,额头冒汗。

吐鲁番文书内容丰富,仅举一例,日本探险家大谷光瑞两次在吐鲁番收购文书,竟有当时唐高宗仪凤年间西州都督府管辖下的北馆厨于市购买刺柴、酱料等物酬值案卷的细节,可直接步入唐代灶头。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口纸棺是西域文化史上一口深井,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西域文化金字塔,简直像一座小型的唐代军事和社会档案馆,一出纸上排演的多目剧,今人能在张无价的纸棺上拆解出来这些珍贵材料,是巧合?是机缘?还是优越地理上的赏赐?还是文化幸运?

纸棺绝版,任天下能工巧匠也糊不出第二口了。

5.青 麦

站在吐鲁番博物馆文书馆展柜前,我面对鞋样、帽样、书法,那时还没有猜到谜底。

在斑驳丰富里,我还看到一千多年前弥漫的生活气息,还有童趣,残纸上展示出一个唐代少年日子里的烦恼,阿斯塔纳第363号墓出土唐朝“一个学童的故事”,一名十二岁叫卜天寿的小学生在抄写作业《论语郑氏注》。

《论语郑氏注》,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所注的《论语》,史料记载这部著作在唐以后失传了。二十世纪以来,在敦煌、吐鲁番等地出土不少《论语郑氏注》残本,但只有卜天寿所抄写这个抄本是所有残本中保存最好,内容最多,里面包含《论语》中《八佾》《里仁》《公冶长》三篇和《为政》的一部分。我只看到教科书里贯穿的童趣,在这些残纸上有一位卜天寿同学起伏的心情。

那一天是中午,阳光很好,他伸伸懒腰,终于抄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前前后后都是抄古诗,不断重复。作业写完后兴致所来,干脆加上两首打油诗,其中一首是“非虚构体”,诗曰:“写书今日了,先生莫鹹池(嫌迟)。明朝是贾(假)日,早放学生归。”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西域晴朗的天空下写诗,真实有趣。我不知诗中是白字还是通假,在唐朝纸上,传来稚嫩的声音,听到一个孩子最早向社会发出减负的呼声。

还有一件买卖女婢的文书,讲一位少女的故事:“今将胡婢绿珠年十三岁,于西州市卖予妇女薛十五娘,得大练十四匹。”

“练”是上好的白绢,大练则是粗糙厚实的丝织物。《后汉书》:“常衣大练,裙不加缘。”注解:“大练,大帛也。大帛,厚缯也。”在这一方文书里,人物、地点、时间,还有情节,一个故事全有,像一篇精炼的小小说。

我原是为寻找岑参那方马料单子,没想到节外生枝,在吐鲁番文书里分岔出来许多条细细小路。

初衷要寻找诗人岑参的行踪,从北疆昌吉到东疆吐鲁番,寻找诗人关于轮台和北庭的往事,终于看到诗人牵马的那一条绳索了,唐代成百上千白马黑马青马出现,都在吐鲁番文书里吃草,走动。

唐代驿站制度规范严格,“三十里置一驿”,对“邮驿”行程有明文规定,陆驿快马一天走六驿,即一百八十里,再快日行三百里,最快要求日驰五百里。人员步行五十里,要是加上“马上飞递”,速度要更快。岑参有一诗“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计算一下,除去打尖吃饭,速度和今天“飞机快递”的速度差不多。

驿站里驿马十分重要,外出公务时马匹出现丢失或伤亡,领马马夫要逐级上报缘由,即使死掉也要有馬肉马皮的去向,交代清楚,登记上报,如果马肉已出售,还要有马肉收款单子。哪怕吃到狗肚里,也要明明白白拉出来一匹整马。

为了方便政府核查马匹使用情况,长行坊每匹马都有具体负责的马兵,对马匹登记印记,外出任务,发送收回时间等情况登记造册,以便归档。

一条马的缰绳让诗人岑参走马出场了。

长行坊是唐朝政府为服务军政事务、官吏往来以及交通通信而设立的马坊机构。近似政府在各地办事处。从昌吉到吐鲁番,在五十度的高温里穿梭,必须要不虚百里之行。当翻到了最后一册《长行坊支贮马料文卷》,印证了唐朝关于马匹的管理状况。

残卷经考古专家整理修复,现存一百八十页,记载了唐玄宗天宝十三年至天宝十四年(公元754-755年)间,每天往来于驿站和长行坊之间的马匹以及草料的消耗情况。文卷中第一卷西州(今交河故城)驿站马料出入账上记载:

“郡坊帖马六疋迎岑判官,八月廿四日食麦四斗五升,付马子张什忤。”

“……坊帖。岑判官马七疋,共食青麦三豆(斗)伍胜(升)付健儿陈金。”

驿站马料分得细致,有“青麦”出现,青麦是长熟颗粒未曾饱满的麦子。里面“疋”是异体字,为好读我下面一律改为“匹”。我仔细看,纸张漫漶不清,前面只留“坊”“帖”二字,多亏诗神赐予,如果时间和风雨再蔓延,哪怕往下多三厘米,就会掉落第三个字“岑”。那故事全失。一个“岑”字比王安石的“春”字更是一字千金,前者是技巧上,后者是诗史上。如果没有此字,诗人岑参永远埋在时间沙漠里,诗坛失去精彩细节和动人的情趣。

有一张失去了“岑”字,我判断还是岑参。即二十九日,“米长史,姚司马,□判官等腾过北庭,马八匹,食麦八斗,付董发云”。此一空处应是“岑”。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历史带有偶然性,人们想翻阅窥视知道岑参故事倒是困难,不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倒偶然出现。风雪还在,马匹在,青麦在,岑参在,陈金、张什忤今安在?

感谢那些专业文物发掘者,挖掘修补了声音,完善妥帖了一位唐代大诗人的声音。照着账单推断,天宝末年,在驻节西州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封常清幕府中,当判官且姓岑的只有岑參一人。“岑判官”无疑就是岑参。在大唐叱咤风云的历史里,小人物笔下保留下来一行马料单子,让我在千年之后,能听到马嚼草料的声音,这是属于诗人诗之外的细节。

在那些残纸账目上,有地方盖着轮台、柳中县印。记录下来这位诗人在西域风云里,戎马倥偬,不断往来于天山南北。轮台,雪海、大漠之间。我看到纵的诗人岑参,还看到横的北庭和轮台,在残纸上看到和岑参有关的其他人。

抄录以下消息:“郡坊帖马天山馆三匹送武判官便腾过,食麦三斗,付天山马子李罗汉。”“六日郡坊帖,马十六匹,内两匹,刘总管乘迎武判官,食麦一石二斗二升,付马子赵璀。”

“同日,郡坊迎武判官四匹,食麦三斗二升,付健儿□□”(原帖二字缺)。

那一天共二十多匹马,是一个马的小团队,出现一个传说“武判官”;我推断这名“武判官”就是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里写到的那位武判官,是岑参在轮台送过的前任。“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让我带着兴趣又去找武判官。

武判官也是岑参河南同乡,名字武就,河南偃师人,和玄奘同乡,是唐宪宗宰相诗人武元衡的父亲。岑参先到达北庭,武随后到,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北庭轮台,成为僚友诗友。后来扶风太守李岘上任收罗人才,上表推荐武就,大家为武就置酒送行,岑参才有这一名篇。武判官走了,自己还在轮台,一场雪随着马蹄远了,另一场雪却落在岑参心头。在诗史上,武判官因岑参的诗而留名。

再往下看,又见到“十四日郡坊后迎封大夫,粗、细马五十二匹”“北庭送封大夫征马贰拾匹,送至柳谷回。十一月十八日食青麦弍硕(硕古同石,作量词。——冯注)”“廿二日,郡坊马十匹送封大夫娘子银山回,食麦粟一石,付马子陈阳”。“封大夫”就是岑参的上司封常清,可以推测封常清是带家属的。我忽然就跑题了,我想岑参是否有资格带家属?是否也有娘子从军?

更有意思的是封常清的女婿叫什么?我还从中发现,“同日郡坊帖马两匹,天山馆送封大夫女聟(婿)杨郎到,食麦一斗,付天山马子赵宾”。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封大夫的小舅子,不免一哂,不然就是一个完整的“封家军”了。

《新唐书》说封常清“性勤俭,耐劳苦,出军乘骡,私厩才二马”。可见史书和实料有差异。两者之间我更相信历史里不经意的真实的碎屑。细节真实。从记录上还可看到驿站人员的认真。

“同日郡坊帖天山馆马三匹,送刘判官到,内两匹腾过,食麦二斗五升,付马子赵璀。”

“萧大夫下进马食讫,食历见在,具领数如前。”萧大夫应该就是岑参咏天山雪为之送别归京的萧沼。一般的姓萧者也不敢去借马。

北庭人物在一一出场,里面有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物登台表演,他们在唐代西域的舞台走动,留下自己的身影。

以岑判官为中心,周围人物是封常清大夫、封娘子、封女婿杨郎、刘大夫、李大夫、韦大夫、黎大夫、杨大夫、赵都护、刘总管、史将军、王将军、陈将军、刘常侍、马都督、马太守、李中郎、张大使、牛判官、谈判官、武判官、李判官、段判官、王判官、元判官、米升幹判官王进朝,使掌书记王伯伦,李判官许是李栖筠,段判官许是段秀实,刘判官是刘单,岑参都为他们一一写过诗,“一夜天山雪更厚”,“角声一动胡天晓”。在风里,在雪里,他们都和诗人岑参出征行走。从不经意的一张张马料单子上,从细碎记录上,我找到一张“诗人关系网”。

里面出现征马,槽马,最多出现“细马”。如一张单子里面“十二日帖马七匹,一匹细马全料,共食麦四斗,付健儿丁光”。何谓“细马”?细马就是骏马,李白诗“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这是一个雅词,《水浒传》里有粗词,“若有人活捉得方腊的,高官任做,细马拣骑”。看来一般的马属于槽马,马料不是全供。近似今天高官特供。只有“细马”才是全供。

驴子、牛随之也姗姗出现。“二日两槽马一百二匹,共食四石,驴卌五头,各二升,牛一十二头,各四升,计五硕四。”“长行驴壹拾叁头送中丞,菓子,十二月廿四日过,正月十三回来,往食麦捌斗。”在唐朝驿站的阳光里,我推算十三头驴子二十天吃了八斗麦子,每匹驴子一天两升。唐朝用十六两秤,一升麦子折合现在三市斤麦子。岑参周围的小驴子一天吃三公斤麦子,也算口福不浅。

从我手缝里漏出来的唐代青麦的碎屑。

特意查找到资料,唐朝对北庭都护府有配料规定,马每次五升,牛四升,驴两升。封大夫规定,料要给足,马吃多实报实销,不能委屈了战马。冷兵器年代马是战争中的“重武器”。驴子属于日常用物,这样一比,只有可怜的小驴子啊。我们中原有一句谚语,叫“吃驴料,干马活”。

账怕细算,我父亲是北中原小镇会计,记得当年月底结账,如果一分钱对不上,算盘噼里啪啦就查找一夜。和岑参有关的长行坊马料单子就是一面唐朝账簿,三个月的食料总数和马驴牛流量合计一下,有点吓人,“据案支牛驴马料总壹仟肆佰伍拾陆硕”,约合现在81360斤,类别是青麦和,是碎豆子。马10732匹次,驴2953头次,牛490头次。可推断驿站大小官员的忙碌程度。

从中可知大唐综合实力,还可知一个道理,打仗全靠丰厚物质支撑,打的是资源。

6.雪 影

吐鲁番文书是一方丰富万千的万花筒,里面肯定还有其他记录岑参行踪的文字,只是一口偶然的纸棺,账本颠倒零乱,让诗人其他信息消失,那些未糊上纸棺的骡马何在?其他残纸是否灰飞烟灭?

不过纸上有岑参那两行文字就够了,那是文字的珠宝,马匹嚼草料的声音是立体的,多声部的,是丈量诗人的一杆标尺。

纸棺材中文书显示,将军张无价死于唐代宗大历四年(769年)。惊奇的是,冥冥之中巧合,同一年岑参从嘉州刺史任上罢官回乡,蜀道又遇兵乱,屡欲北归而不成,只好客居成都。岑参客死于异乡旅舍,得年五十五岁。他肯定见过张无价这个名字,也许两人在马背上相逢,也许在某场大雪或烽烟后,互道久别无恙,打过一个招呼,各自留下过背影。

秋风异乡,天下苍茫,岑参经历西域风云,其实一辈子不得志,纵然心怀万民,欲报效国家,终无平台施展。

我梳理一下,公元761年,王维死了;762年,李白死了;765年,和岑参齐名的边塞诗人高适死了;770年元月,岑参告别人世;四个月后,诗圣杜甫死在一条飘摇的孤舟上。这不仅是诗人个体的凋零,是整个盛唐文化的余晖落日。

岑参在成都杜甫待过的一家旅舍,写下最后一诗《客舍悲秋,有怀两省旧游,呈幕中诸公》:“三度为郎便白头,一从出守五经秋。莫言圣主长不用,其那苍生应未休。人间岁月如流水,客舍秋风今又起。不知心事向谁论,江上蝉鸣空满耳。”

这里没有轮台雪影,只有客舍秋风和没有答案的思念。回首一生,让岑参最自豪的还是前后六年的西域军旅生涯,他作为安西和北庭的节度判官,执掌文书,不断穿梭于北庭、轮台之间,那里的风雪是他最好的句子。在同代诗坛上,岑参和李白、高适一样,都是属于唐朝那些最自信、最自负的诗人,好像诗人生前都知道要以诗留名,以事留名,以人留名,青史留名。

他不会想到千载后,在西域狼烟烽尘里,几行关于他的名字会以这样奇特方式再现,诗人之名被为他递上缰绳的那位马夫记下,诗人的名字被那些马匹轻轻嚼过,是铜质铁质,被时间在黑暗墓穴埋过,等到纸影再现这天,从薄薄的纸上再显夏天的炙热和冬天的风雪。

尽管不是原作,也有了一次纸上寻找马料和蹄声的行走。

7.诗句大于官职长于时间

尽管多余,我还要为这位诗人不免繁琐地提交一下档案,不仅是南阳“同乡”缘故。

在中国诗史上,岑参是诗风和经历最为独特的一位诗人,有他的唯一性,尽管研究者多把他和高适并列,称为“高岑”,但两人有别,高诗悲壮深沉,岑诗瑰丽雄放。岑参为唐代诗空增加了一个具有人格魅力的亮点。他才是唐代边塞诗的高度。

艺术高峰与大唐盛世人人追求建功立业,报国济世分不开。“白云犹似汉时秋”,两人都热衷进取功名,有强烈入世精神。边塞诗在“高岑时期”进入黄金时代,全唐诗中达到两千余首。诗歌的天空,带出一个中原内地与边塞西域互动频繁、报国激情与征战离愁交织的空间,雄奇瑰丽,奇峻高阔。边塞诗不但是中国文学财富,且极具历史意义。

岑参现存诗三百八十八目,四百零九首,七十多首边塞诗,所佚必多。两度出塞,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他一生行迹與诗歌创作都与西域难分难舍,穿梭于轮台、北庭之间,早已融为一体。

岑参三十岁这年才进士及第,后被朝廷授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职位,官名很长,实际是个极低官职。长安清闲,报国边塞。他羡慕高适、王昌龄这些人,憧憬“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边塞美景,向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壮志。在颜真卿推荐下,他在天宝八年(749年)初次出塞,充当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府掌书记,满怀报国壮志,开始边塞生涯。在戎马生涯里他想开拓一番前程,但并未得意,做了两年闲职。天宝十三年再次出塞,跟随北庭节度使封常清任幕府判官,人称“岑判官”。封常清是唐朝名将,在职期间多次击败吐蕃、大食入侵,和高仙芝一样名震西域。岑参在《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就是赞美封将军的。那个时期,诗人的光芒在苦寒大漠得到绽放。

岑参先后两任都相当于秘书之类,之后被提为伊西、北庭支度副使,经常往来于北庭、轮台、交河、安西、碎叶之间。《唐才子传》称他“参累佐戎幕,往来鞍马烽尘间十余载,极征行离别之情,城障寨堡,无不经行”。郑振铎说“唐人咏边塞诗颇多,类皆捕风捉影”,岑参的边塞诗“句句从体验中来,从阅历里出”,是一位我手写我眼,我手写我心的大诗人。

岑参两次入疆,前后六年之久。尤其在第二次找到最好的诗情喷发口,诗作多且好,大多名诗成于此时,一向被世人传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等诗篇创作于此。诗人写北庭的诗有:《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北庭贻宗学士道别》《奉陪封大夫宴得征字时封公兼鸿胪卿》《北庭作》《赴北庭度陇思家》《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纳凉》《梁州陪赵行军龙冈寺北庭泛舟宴王侍御》等。从北庭到轮台,从轮台到北庭,不但勾画出北庭都护府的地理位置与管辖范围,也勾画出天山北部特有景色,更是勾画出一个诗人的心相。

岑参四十岁这年,天宝十四载(755年),有了安禄山“安史之乱”。第二年,安史叛乱消息传到北庭,同时还有高仙芝、封常清二将因平叛获罪处死的消息。新皇登基,岑参也加入有志之士报国之列,岑参任命谏官右补阙,后又做虢州长史、关西节度判官等小官,虽有安邦的志向,奈何年纪,在《韦员外家花树歌》一诗里写道:“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透出来英雄迟暮之感。

记得我上学时,语文老师要求这些篇章背诵。窗外是北中原的雪,冒着丝丝寒气,我想象窗外唐代西域。己亥初春,新疆作家刘亮程约我写昌吉《唐轮台》一书,特别提到岑参,我说这次用一条诗路贯通唐朝,是为一位河南诗人还诗愿的行为,我写岑参最为得体,地理上显得越发亲近。

岑参《感旧赋》里说“树桑梓于棘阳”,棘阳是河南新野,出生在父亲任职的仙州,就是今天河南叶县,少年时在河南嵩阳求学,青年时在河南洛阳进取。他还从我故乡滑县畅游,写下诗句“邑中雨雪偏著时,隔河东郡人遥羡”,写过我出生地长垣两首诗歌,长垣唐代叫匡城,孔子困于匡。诗人和匡城有缘,岑参两首诗歌分别是《醉题匡城周少府厅壁》《至大梁却寄匡城主人》,岑参受到匡城周县尉的招待,诗人以诗回馈。一千年后,我也和匡姓有缘。让人追忆怀念。在唐代诗坛一位诗人能为一个县城连写两首作品,为数不多。作为“四大厨师之乡”的长垣,为了证明烹饪文化久远,经常举出岑参诗中“玉壶美酒琥珀殷”为例,以示此地美食史上闻名,当年畅饮的酒店叫“西南楼”。

岑参一生最大官职是在五十岁那年,朝廷任命为嘉州刺史,嘉州即今乐山,当时属下等州,嘉州刺史不过五品官而已,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官职。但蜀中大乱,军阀割据,他被困途中,无法上任。后来随剑南西川节度使杜鸿渐入蜀,好歹也算当了一年嘉州刺史,顶多算副厅。岑参像柳宗元“柳柳州”一样,他有“岑嘉州”之称。一千年过去,乐山又诞生一位现代诗人郭沫若,发表中国新诗奠基之作《女神》,也许诗脉相通,郭沫若得了“岑嘉州”的“诗泽”。二十世纪我有过一次诗缘,拜谒乐山大佛,没遇到这位唐代老乡,看到大佛的微笑,看到“岑嘉州”三字顿觉亲切。

历史上谁能记得诗人官职,正厅级诗,正部级诗?只记住诗人的诗句。在诗史上,一行诗句大于市长。

8.诗系长河

昌吉拥有说不尽的轮台,抽象也具象,词汇的轮台,句子的轮台,语言的轮台。轮台是某种真实存在,是物质实体,又是文学符号和政治隐喻,在中国文化行走里,是物质的轮台,更多是精神的轮台。

在一千年时间跨度里,我和唐人在不同空间来过轮台,来轮台的方式不同。今人坐飞机,坐火车,坐汽车,岑参骑马,骑驴子或徒步。古人大壮阔,今人小格局。在通向轮台的道路上,我留下千篇一律的单调机票和快捷酒店的身份证号码、电子档案记录、阿拉伯数字,他留下的是张扬恢宏西域的璀璨诗篇,还有马料单子上墨迹的声音,折射映照出大漠风雪,遗漏下震声如鼓的马蹄。千年后我听到了那一次声响,神游西域,如愿以偿。

“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一次致敬之旅。这一位来自中原大地的詩人,从长安到轮台,从中原到北庭,从轮台到诗歌,通过风雪里喂马小人物诗意的细节观照,我看到一条牢系中国诗歌史的缰绳,上面系着水珠,系着河流。

风中聚散的方言

(属于自己口音)

他们告诉我,在这里颜色叫“花里胡哨”,色彩缤纷,分明有草原的6月花景象。速度叫“听堂马斯”,我觉得昌吉是一个在时光“听堂马斯”很慢的城市,能让我想象轮台在这里,一个在诗句里不动的城池。马虎叫“胡里马唐”。不平整叫“疙瘩瓦什”,我马上想象一个人脸上有疙瘩就要添砖加瓦。仰面朝天的姿势叫“仰绊子”,看西域的蓝天如此寥廓,就得“仰绊子”,如今仰望星空的人不多了。匆忙叫“跟头绊子”。无能叫“塌头”。厉害叫“歪得很啊”。

可以想到,塞人来过,大月氏人来过,匈奴人来过,乌孙人来过,回鹘人来过,唐人以及大唐的高丽人来过,大雪来过,大风来过,骆驼和野马来过,长满芨芨草的语言来过。

在语言河流里,昌吉流淌有突厥语、蒙古语,多民族语言,“昌吉”本为“仰吉”转音,系突厥语,含义是“新”的意思。《突厥语大词典》和《元史》记载“仰吉八里”名称意为新城。“昌吉”之名大致是由张堡、仰吉八里、昌都剌或昌八里等名逐渐演变而来;《阅微草堂笔记》《西域水道记》里说昌吉一名系准噶尔语,是“场圃”的音译,它原是一条河的名称。

清廷平定准噶尔后开始在新疆屯田,这里地广人稀成为主要屯垦区,屯田分兵屯、户屯、犯屯、回屯、旗屯五种。初由汉族士兵耕种,后由陕西、甘肃迁来少数民族、汉族开垦。后来又有一些回民及其家属流落昌吉。他们都带来自己的方言,世代聚居于此。昌吉汉语的方言也是青海、甘肃、宁夏、陕西等地方言交融。昌吉是移民城,1949年前内地人包括河南人入疆,1949年后其他省份支边或自流人入疆,极大丰富了昌吉语言。

昌吉方言经过辗转,引申,加工,假借,比喻,意义变得更丰富,纸上萎缩,确切的含义只能在具体环境里聆听享受,观海听海。

不灵敏叫“勺西西地”。肮脏叫“渥索死里”。背心叫“夹夹子”。口头禅叫“爱来百来”。瞧不起人叫“泡出字”。凌晨叫“麻乎乎地”。不灵活叫“扽不展”。可怜叫“孽障死了”。说话不着边叫“玄死了”。腋窝叫“胳老洼”。下颌叫“哈巴子”。能干叫“日能得很”。胡说话叫“周比望梁”。装水壶叫“憋憋子”。有一种坚持不住叫“细沥沥地”。聊天叫“喧荒”。废物叫“梭梭子”。

勺:傻。丧眼:烦人。谝传子、谝搭拉子:胡说,骗人。喧荒:喧一下荒。臊我面子:给我难堪,不给面子。昌吉还有来自维吾尔语和其他民族语言的合用词:羊缸子指妇女,媳妇。巴郎子指男孩、年轻小伙。有时要自然地加入新疆话,听到两人开骂了,忽然一位有“×你先人”,这一句好像在全国通用。

维吾尔族有句骂人话很经典,近似汉语三字国骂,只是这句话语调却和韩语一句祝福语很是相似,“阿”轻声,语调拉得很长。我问意义何在,回答是一句骂人的话,近似河南人说“去毬”,具体含义未知。问昌吉人,笑而不答,说你自己揣摩么。

那天听到一句和时间有关的词,把昨天叫“夜了个”。

我说这句能懂,和我老家时间概念差不多,“我就是夜了个来昌吉的。”最早讲这话一定是个河南人,说不定是唐代岑参的“前唐音”。

勒字为证

从不同角度阅读昌吉的影子。

——作者

甲.陈诚,和郑和并列者

——《西域番国志》

在明代中外交通史上,有一个人成就并不逊色于郑和,却一直冷落不被重视,就是陈诚。

朱棣在位间派郑和下西洋,开拓西洋同时,陆地上对西域加大力度,派人出使,重新激活丝绸之路繁华。陈诚五次出使西域,重联丝绸之路,丝绸古道再现商旅相望于途、使节络绎不绝的盛况。

陈诚历时三年,行程三万里,出使共十七国,缓和了和西域僵化的关系,稳定修好西部边陲,达到“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虏”的目的,争取西域对明朝归附,保持相对和平关系,形成对蒙古势力包围,陈诚的贡献和意义在于此。

陈诚归来,向永乐帝呈上两份报告,前者是《西域行程记》五千字,记载行程沿途风物、地貌、气候、住地。后者《西域番国志》八千字,记载哈烈、撒马尔罕、俺都淮、八剌黑、迭里迷、沙鹿海牙、塞蓝、达什干、卜花儿、渴石、养夷、别失八里、土尔番、崖儿城、盐泽城、火州、鲁陈城、哈密。按地理方位,大体是由西向东,《番国志》与《行程记》成逆向排列,即行程道里取西行历程,山川风物则以东归次序记录。这是整个明代亲历西域的唯一文献。

《明史》没有为陈诚立传,后人却有肯定,史学家谢国桢评说:“世徒知郑和之乘槎南洋,而不知陈诚之奉使西域,其功不减于和。”

我感兴趣的是陈诚在西域写诗,和岑参一样,走到哪写到哪,一路多有诗文,如《哈密城》“荒村漠漠连天阔,众木欣欣向日荣”,《火焰山》“一片青烟一片红,炎炎气焰欲烧空。春光未半浑如夏,谁道西方有祝融”,《鲁陈城》(古柳中城)“花凝红杏胭脂浅,酒压葡萄琥珀浓。古塞老山晴见雪,孤村僧舍暮闻钟”,《火州城》(高昌故城)“高昌旧治月氏西,城郭萧条市肆稀。遗迹尚存唐制度,居人争睹汉官仪。梵宫零落留金像,神道荒凉卧石碑。征马不知风土异,隔花犹自向人嘶”,《崖儿城》(交河故城)“沙河二水交流中,天设危城水上头,断壁悬崖多险要,荒台废址几春秋”。

陈诚向皇帝呈书献诗不奇怪,奇怪的是上了狮子。明朝皇帝没见过这种大型猫科动物,皇帝多被指鹿为马迷惑,老虎狮子分不清,皇帝觉得狮子很神秘。那时,在西域捉狮子的方法是“骑马行猎,马畏狮吼不敢进。乃以酒醉骆驼代之,猎得狮子十头”。陈诚先给皇上来一篇《狮子赋》,朗诵过后,再牵出一匹狮子。

陈诚到过昌吉古城一带,在《西域番国志》中流下哈喇子,写道:“间食米面、稀有菜蔬、小酿酒杯醴。”捉狮子对昌吉人无用,昌吉人以米面为主食。

我若编剧一部穿越剧,一定会让陈诚出场,穿越今日昌吉美食城,先吃拉条子,然后喝昌吉葡萄酒。

乙.东瀛的翻印

——《昌吉县乡土图志》

我看到三种版本《昌吉县乡土图志》,一种仅两千四百字,看出版介绍,竟是日本人翻印的,便有点蹊跷。

1908年,日本林出贤次郎两次来新疆,收集迪化、昌吉、吐鲁番等地乡土志,请人抄摘,携回日本研究,七十年以后,日本学者片冈一忠编印成《新疆省乡土志三十种》于1986年由株式会社出版。《昌吉县乡土图志》就是其中之一。

《昌吉县乡土图志》分历史,政绩录,耆旧录,人类,舆地,道路,山,水,物产,货运,共计十篇,想是求其整数,文字简洁,如写“山”部:

本境东西北面无山,惟正南八十余里有山,产煤渐进。三十余里,有小山,俗呼扫虎达坂。又二十余里,有土山名土圈子。又二百余里,一峰耸出,春、冬积雪,即大雪山也。人迹罕到,鸟兽不至。过此复行二百余里,有一大山虎踞,名天格达坂,云雪空横,惟通鸟道。蒙古猎户,亦有梯蹑之者,逾此则属喀喇沙尔蒙古境矣。此山西接呼图壁之石梯子山,东达迪化之南山,即天山之一脉云。

注释者说,文内的“扫虎达坂”应是“骚乎达坂”,地名喀喇沙尔即现代焉耆。

这只是其中的一章,近似一篇明清小品。

封面上说作者“佚名”,我想是当时昌吉地方的民间文人热心所著,他们并不想立传流传后世,只是朴素运腕,开笔写时,一定看一眼窗外,遥远之处,有天山终年不化积雪。

丙.昌吉的妖气

——《阅微草堂笔记》里的昌吉

纪晓岚来到新疆,像下一盘黑白分明的围棋,在纵横棋面,他有心情以一颗颗文字布局。

在许多摇曳的烛光暗影里,隐约闪现出昌吉的影子,昌吉的大风和风中行走的妖怪都被纪晓岚一起拿下了,用以装饰文字。

他、她、它、她们、他们或它们,都隐藏在《阅微草堂笔记》和《乌鲁木齐杂诗》,那些隐约的鼻息声非用坎土曼可以挖掘。

妖怪出诗入文,或出文入詩,细算起来一共两条道路。

在昌吉古城,从第三条道路,你要进入此书。

丁.飘浮在水汽里

——水汽里的《西域水道记》

如果说《阅微草堂笔记》是弥漫半卷妖气之书,《西域水道记》则是有水汽的书。了解昌吉地理,躲不开徐松的《西域水道记》。这是新疆的《水经注》。

《西域水道记》记载西域各条河流发源、流域、所入湖泊等,同时对流域内的政区建置沿革、典章制度、名胜古迹、重要史实、民族变迁等都有详细的考证。

对昌吉的记载包括建置沿革、户口、水系、河源、屯田面积、征粮、卡伦、军台、驿站、地理位置等。

到昌吉写山者多,但没人如徐松细致记载昌吉的水。四壁挂水。

徐松由湖南流放伊犁,这也成全他写出地理学专著《西域水道记》。徐松五十六岁时,曾请人画一幅《梦游图》,要记录他十三岁梦到伊犁而终又流放伊犁的因缘。

他到六十八岁生命终结前,还在不断修改《西域水道记》,用来印证毕生圆满西域梦想的历程。

那一个西域之梦,在水中完成。也是一个写在水上的名字。

戊.五座城之一

——《突厥语大词典》

注释西域之书。一部十一世纪学者用阿拉伯语解释突厥语的词典。

“昌吉”本为“仰吉”之转音,原系突厥语,含义是“新”的意思。早在《突厥语大词典》和《元史·地理志》里记载有“仰吉八里”(意为新城)这一名称。“昌吉”之名大致是由张堡、仰吉八里、昌都剌或昌八里等名逐渐演变而来。

《突厥语大词典》汉文版介绍五座城:“这个国家有五座城市……这五座城市是唆里迷,这个城市是祖勒凯乃因所见,高昌,彰八里,别失八里,仰吉八里。”

《突厥语大词典》是新疆古代喀喇汗王朝综合性知识辞书,广泛介绍了当时各民族政治、经济、历史、地理、文化、宗教、哲学、伦理知识和风土人情。该书标明了喀喇汗王朝的疆域,记述了相邻突厥语系各民族以及邻国的地理名称,详细记载了较大的城市、村镇、交通枢纽、山川河流。

条目释文中,除关于语音、词义的演变、语法结构及例句外,还收入大量成语、谚语、民歌、诗歌、格言、哲理警句、轶闻掌故,所记载的史料可从中国汉文史书及有关东方学家的著作中得到印证,堪称一部当时最完备的简明百科全书式的巨著。

我一直想找此书没有找到。后来毕业兰州大学的诗人青青热情帮忙,托兰州出版社同学为我购置一部《突厥语大词典》,书寄来后,看到是装在羊皮盒子里,装帧精美,打开有金碧辉煌之感,是十年前的2009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打开要阅读,内容却是维吾尔文。

这是我藏书柜里最精美的一部。不过我会拿出来摸书。能摸到上面的格言和花草。

己.江南人的西域

——再说史善长《轮台杂记》

一点一滴,似乎只有一个江南人才能耐心地记录昌吉风物特产。

史善长可以列入边塞诗人,清代山阴人,和鲁迅同属今绍兴。绍兴文人大都有脾气,聚起来的气息使得绍兴不像江南,城市倒有血性。

史善长应试不中,捐资选任江西余干县知县,为官清正,深得民众爱戴,坐失察革职,嘉庆二十一年(1816)遣戍新疆,三年后赦归。卒年六十三岁。在戍期间,深入民间,体察下情,了解记载乌鲁木齐、昌吉的风土、人情、物产资源,著有《轮台杂记》。

他说昌吉的头屯煤火焰高,“产昌吉最佳,次咸水河,坚同石、耐烧、灰绝白、无性无烟。价稍贵,以烧炉”。

昌吉有一种石虎,“得之者以全骨煎服,效胜大虎”。前面文章说过一次,再说有故事,我回到中原写唐轮台时扭伤了腰,我太太讨了一贴膏药贴上,说,你不是写过新疆的石虎治伤吗,咋不在腰上绑上一匹石虎?

木垒的蘑菇。“木垒产白蘑菇。味美,价太昂,一千银二星,饰以锦匣,送当道,民间少食之者。”

奇台的紫狐。当时奇台多野生动物,盛出紫狐皮。这种紫狐,“色如貂,不恒有。官其地者,集数年得一裘。”如在《奇台》一首诗中所说:“紫狐求不易,高阁且徘徊。”

呼图壁的水烟。“气味胜五泉产,价半之。客多贩出口,烟草即淡巴菸出昌吉三分一斤。配以内地片儿,毛头等烟食之。”

绥来的梅桃。“绥来一名玛瑙寺。在迪化两三百里,地出桃,有桃园,周数里,无杂树,三四月花锦天缔地。武陵溪上无此缤纷。福二明府约予游,病不寻往。桃产绥来,不及绿洲,另有梅林。梅形桃味,红芳可爱,内地所无,疑以梅桃相接生。然口外无梅,想别一种也。”

玛纳斯的碧玉。“玛瑙寺,有碧玉河,砚兜盈滩,映水皆碧,听人采,无禁,佳者难得。苏杭为首饰,颇珍重之。”这说明,早在一百八十年前的嘉庆年间,玛纳斯名产碧玉,已远销江南的苏州、杭州一带,由能工巧匠制成的首饰,受到人们的青睐。

他写的“昌吉土梁瓜”文字好,简直为昌吉的瓜张扬,“哈密瓜不尽出哈密,土产出多亦佳。长如枕,皮瓤皆红黄色,秋熟,晶玉外映冰野,内含香,足醒脾,甜不伤胃,采巾珍品。”昌吉另产一种皮肉瓤皆如碧玉,名土梁瓜,于哈密外,别具风味。

他吃过昌吉的瓜,瓜带走了,嫁接上文字,是心里带走的。

我再次想到了史善长,因为没有第二个异乡人如此细致写过昌吉风物了。他有一种“乡土态度。 ”

庚.羊皮外的事

——王树枏《新疆图志》

在昌吉博物馆展厅看到一条白色羊皮筒子,毛皮泛黄,羊毛掉落,破旧不堪,是当时军垦物品。本是部队配发皮大衣,破旧得不能穿了,舍不得扔才改作皮筒子。这细节一直记着。

《新疆图志》里风云大事全有,我喜欢里面琐碎小事。譬如单说说松柏就用文字一一栽满,“松有多种:曰马尾松、曰塔尔松、曰红松、曰白松,又有窜地柏,燃之而香。”

说榆树,“昌吉县城沿途林陰森弥望,靡极多榆,间有杨柳、沙枣等树。出昌吉城三十三里芦草沟,榆柳丛生,大有一二人合抱者。出沟二里许即戈壁,十五里榆树沟,多榆。”

他还晾晒了数千张昌吉的羊皮,那时昌吉的羊真多。“其南山头屯煤窑产煤多。而维吾尔族商人贩卖牛羊皮到伊犁塔城一带,每日多至五六千张之多。”煤块和羊皮,一黑一白。

《新疆图志》作为清代新疆最后一部全省性通志,卷帙浩繁,内容丰富,包罗万象,全面反映清代新疆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自然地理、物产风俗各个方面,尤其清末新疆的特点,里面《奏议志》《民政志》都为首创,是清代新疆的“百科全书”,被梁启超誉为清代方志中“由名儒精心结撰或参订商榷”而“斐然可列著作之林者”。

昌吉在里面能找到自己倒映的山水影子。

编者王树枏是直隶人,光绪三十三年入疆任布政使,可称封疆大吏,后弃官还京。

有一个说他的故事。家族里一个孩子被土匪绑票。绑匪不知谁家孩子,只知是个有钱人家后代。王树枏请人寻找,找到线索后,派人告诉绑匪,这是王树枏的孙子。土匪知道后,没动孩子一根毫毛,诚惶诚恐地送回来。

绑匪没想到一位将军亲自出马过问。黑道也有道义。在道上混,要讲面子。

辛.沉 雪

——张大军刮起来《新疆风暴七十年》

新疆史志里最后一部巨著,当为张大军著的《新疆风暴七十年》,五百万字,六十章,精装十二册,插图百余幅。厚度相当于作家的著作等腰。

张大军作为一名国军上校参谋,1943年随国民党军队进入新疆,开始用文字记录新疆风云,至1949年终止。所谓新疆风暴七十年,其实从1911年算起至1947年止,不过三十六年。

因其独有的大量民国时期史料,使得该书在新疆近代史学术研究中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书中保存大量民国新疆历史的原始材料,比较全面地探讨了新疆的关系,可通过史料加以证明,他对新疆近现代史进行了非常详细和具体的描述。

可谓世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书。过程传奇,也是一部奇书。

话说1949年秋,新疆和平起义后,張大军留在迪化,而是走了另一条道路。他用十几头骆驼、马匹携带丰富的资料,立志要把上万卷新疆历史档案运走。他经南疆,越过昆仑山,登上帕米尔,经过印度、巴基斯坦,绕道菲律宾,最后到达台湾。

从此,在远离新疆的海岛上,他开始潜心研究新疆历史。那是遥远的眼前。

面对那些用血汗换来的资料,已被鼠啮虫蚀得面目全非,他不忍将西域历史化为乌有,开始整理,写了两年,终成此书。

我看到里面有写到昌吉内容。头屯河水在里面流淌,一直流淌到台湾。

作者说,逃亡途中,他九死一生,一路餐冰吃雪,路过帕米尔高原冰达坂,几匹驮载携带资料的马匹忽然受惊,蹄下打滑,坠入山涧,于是,一部分西域的记忆永远沉落在冰底了。

补遗:人间批复

(关于见证和销毁)

比起张大军千辛万苦驼载马运新疆资料的敬业行动,民国三十年时期昌吉官方对档案资料的保护措施荒唐,有点不负责任。我看到一则昌吉政府官方资料,觉得有意思,抄下存目。

“新疆省政府:呈为呈请事,窍查职府卷房存在乱卷,成捆叠落,多系前清时代之废物,及四月革命前各项杂卷,零乱放置,似属等于废纸,兹为整顿起见,拟将上项乱卷废纸会同各机关、法团首领亲眼监视焚烧,以昭慎重,俾资情理,而免零乱。所行是否可行,理合具文呈请。昌吉县政府民国三十年八月二十六日”

里面“废物”一词用得好,前朝旧物对于今朝都是废物。我查看关于“四月革命”词条,盛世才1933年4月推翻原新疆省主席金树仁称为“四月革命”。

新疆政府督办九月一日收到,下达批文:“呈悉,查所称以前废卷,应由该县长会同各机关详细检查。如有重要性者,仍应妥为保管。其余准予焚烧,仍将办理情况报告,此令。新疆省政府民国三十年九月一日。”

两篇格式上写得中规中矩,但都是在“扯”。透露出漠视文献的态度。文献是历史的见证和信物,无论黑白灰,皆历史本色。许多年后,另一场文献也在毁灭坍塌,历史的颜色在忽然失散。

附记:入疆另一份“说明书”

——《新疆的若干历史问题》白皮书随想

看一则资料,孙中山说他理想的首都是建在新疆伊犁。

章太炎曾在他所著的《訄书》中提到了他和孙中山的谈话,有一段关于建国后定都的讨论,孙文曰:“故以此三都,谋本部则武昌,谋藩服则西安,谋大洲则伊犁。”著名的“丝绸之路”在此将古代中国与世界联系起来,使其成为多种文明的荟萃之地。

从汉至清,历代中原王朝时强时弱,和西域关系有疏有密,管治时紧时松,但任何一个王朝都把西域视为故土,行使着管理权。商代中原同西域有玉石贸易,形成中华最早的玉文化。汉代张骞“凿空西域”打通丝绸之路,唐代“绢马互市”持续繁盛,沿途驿站星罗棋布,成为西域先民同中原联系的纽带。

历史上维吾尔族是经过长期迁徙融合形成的,是中华民族组成部分;新疆多文化多宗教并存,伊斯兰教也不是维吾尔族唯一信仰的宗教,与中华文化相融合的伊斯兰教扎根中华沃土并发展,像唐代诗人岑参笔下“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

安定如天山,如昆仑,如阿勒泰,是西域是各民族的福祉。我今天来到这里,能听到、知道、读到《江格尔》《玛纳斯》《格萨尔王传》《福乐智慧》《真理的入门》《突厥语大词典》《十二木卡姆》,这些都是中华文化昆仑上的美玉。

昌吉解词

桃花石式

(古中国的另一种解词)

眼睛一亮,在昌吉才关注“桃花石”一枚古词。

“桃花石”这一汉译词汇,最早见元代丘处机《长春真人西游记》。公元1221年,丘处机应成吉思汗之召前去中亚,途中还在昌吉吃过几块西瓜,那时昌吉还叫昌八剌,后达阿里马城(今霍城境内),随行弟子李志常记述当地见闻:“农者亦决渠灌田,土人惟以瓶取水,戴而归。及见中原汲具,喜曰:‘桃花石诸事皆巧。桃花石,谓汉人也。”这是迄今称中国为“桃花石”的最早汉文史料。

我看《吐鲁番史》记载宋代在吐鲁番建制,《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回鹘文部分里有一条标准,“其样子制度完全按桃花石式的”。

成书于1073年左右的名著《突厥语大词典》,对“桃花石”一词的解释都一样:“桃花石,此乃摩秦国之名。上秦,地处东方,被称之为‘桃花石;中秦,被称之为契丹;下秦,被称之为巴尔罕,也就是喀什噶尔。”这里“摩秦”,或译“麻秦”“玛秦”,指的也是中国。至今印度、土耳其等国称呼中国叫“秦”。此书作者自称是“桃花石”人——中国人,称自己可汗是“中国的君王”。

桃花石是怎么演变而来?魏晋时鲜卑人拓跋氏结束“五胡十六国”,建立“拓跋大魏国”,统一中国北方达近二百年,这个强大的中原政权在西域推行郡县制,维持稳定近百年,给西北各少数民族留下深刻记忆,在中亚也产生影响,后隋唐中央汉族王朝,不论血统还是政治上都与鲜卑拓跋有联系,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和唐高祖李渊的母亲是亲姐妹,属于鲜卑化匈奴人,两皇族都有鲜卑胡人血统。与拓跋魏有联系的各少数民族把“拓跋氏”作为中国北方政权代称,追根求源,“桃花石”与“拓跋氏”是同一名词的两个不同汉语译音。

公元九世纪末在塔里木盆地及帕米尔地区,出现一个以喀什噶尔为都城,回鹘联合其他民族建立的地方政权,史称“喀喇汗王朝”,该政权许多汗王都喜欢冠以“桃花石”称号,如“桃花石布格拉汗哈森”“桃花石汗摩诃末”,1980年阿图什县出土的喀喇汗王朝钱币,铭文有“苏来曼卡得尔桃花石可汗”字样。

后来的喀喇汗王朝依然自称“桃花石人”,王朝君主为“桃花石汗”,同中原宋朝和北方辽朝保持着朝贡关系,而历任君主称宋朝皇帝为“阿舅”,因为他们先人先后娶过五位唐朝公主。

“桃花石”是古突厥语“中国”的意思,“桃花石人”“桃花石汗”分别是“中国人”“中国君王”。

那么,“桃花石式”也就是中国标准。

丝 路

(从芨芨草开始)

一只蚕一生可以吐出一条道路。

“丝绸之路”是许多文化之蚕结茧而成。

大道无形。大道有形。“丝绸之路”是中国古代文明与欧亚非三大洲的古代文明互相接触、互相影响、互相交流的最早最重要通道,今天已被上升到一个新的位置。中国先人行动了,中国后人没有总结。最早提出来这一名称概念的不是中国人,是一位德国人,他七次到过中国,他名字陌生,但他有一名弟子却有大名,是到过新疆的斯文·赫定。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他的名著《中国》一书里,首次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从洛阳到撒马尔罕有一条古老的商路,将其命名为“丝绸之路”。历史上,丝绸之路有许多重要分支线路,“丝绸之路”从天山东段开始分为三支,形成北线、中线、南线三条干道,最后又在天山西端交会。

在骆驼刺和芨芨草黄了又绿的记忆里,长达万余公里的“丝绸之路”被车马、驼队一步步踩踏出来。“丝绸之路”的东段和西段的线路基本是平直、单一的,到了新疆所在的中段部分,往往是多线并行、纵横交织。因为天山山系众多山脉阻隔。在这几条线路上,详细展示吐鲁番、楼兰、龟兹、和田、喀什等丝绸之路重镇的历史文化风貌,文化价值和意义。

经历千年的沧桑,那些古道逐渐消失,现今剩下四条。乌孙古道:古乌孙国——龟兹国(特克斯——库车);夏特古道:古乌孙国——古温宿国(昭苏——阿克苏);白水涧道:交河故城——乌拉泊古城(吐鲁番——乌鲁木齐南郊);车师古道:西州——庭州(吐鲁番——昌吉吉木萨尔)。

车师是汉朝时西域三十六国之一。车师王开发天山南北,凿通由吐鲁番交河城通往今吉木萨尔的天山通道,即今天车师古道,并建立车师后国。如果从轮台到北庭,可以接连上车师古道。

目光向北,是那一条新北道的“丝绸之路”,昌吉这块热土恰好在新北道之上,作为丝绸之路新北道上的昌吉,相比之下一直显得低调,古道会使昌吉在丝绸之路上缀作一颗明珠。

唐轮台是唐大历六年北庭都护府所辖四县之一,下属有四个乡,并驻有静塞军。轮台地处交通要道,除了军事要素,唐朝政府还在这里设置税卡,征收来往于丝绸之路北道上商人的商税,以解决北庭等地官吏费用开支。轮台在唐朝统治西域的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无论经济、社会、文学、艺术都会受到西域文化的冲击和影响。

昌吉作为西域北疆一块东西文化的交汇处和调色板,被忽视轻视了,需要整理,研究,开发,利用,光大。从轮台开始,延伸到疏勒城遗址、北庭故城、千佛洞,一枝开数花。

从这里抽出来一条丝路,需要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去点缀,情系轮台。

艺 术

(唐轮台的气息或栖息)

昌吉友人称,李白《静夜思》一诗在昌吉所写。李白从碎叶到长安,途经北道,在昌吉看到明月,看到故乡,展现最早诗才。我先听过的是“扬州版本”。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同一轮月亮不好判断,可见李白在中华文化里属硬件通用。

那么李白见过岑参吗?我一直丈量两人间的距离。若“碎叶生说”成立,就是两人写诗方向感不同,岑参是从东向西写,李白是从西向东写。李白是上天赐给唐朝的一件礼物,岑参是上天赐给西域的一件礼物。西域艺术共同感染着两人。

唐代随着西域与内地经济与文化交流的增强,这时期西域的音乐、舞蹈、绘画艺术继续传入内地,不断丰富和充实着内地艺术内容。西域人以能歌善舞而著称于世,使西域音乐在内地传播大放异彩。唐朝初仍沿用隋朝旧制,奏九部乐,史料载“唐太宗平高昌,收其乐”,遂定龟兹、疏勒、安国、康国、高丽、西凉、高昌、宴乐、清乐、天竺为十部乐。在唐朝宫廷音乐中,西域音乐就占六部。西域音乐中使用的五弦琵琶、曲颈琵琶、阮咸、竖箜篌、风首箜篌、羯鼓等乐器传入中原,成为唐代音乐演奏中主要乐器。

另外唐代西域舞蹈在内地流行。李白诗中多有卖酒“胡姬”舞蹈之句。著名的有三种舞:胡腾舞、胡旋舞、柘枝舞。胡腾舞出自石国,是男子独舞,因其以跳跃动作为主而得名。胡腾舞的装束和动作在书院唐诗中有不少描写。刘言史《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里诗句“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尊前急如鸟”;李端的《胡腾儿》里的“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等,形象地描述了胡腾舞。胡旋舞源于康居,以其主要动作急促旋转得名。《乐府杂录》记载,“胡旋舞居一小圆球于以舞,纵横腾掷两足终不离球上”。《新唐书》载:“胡旋舞,舞者立球上,旋转如风。”演出起来比今天的狮子滚绣球要精彩得多。石国还有一种舞蹈叫柘枝舞。柘枝舞舞姿矫健,节奏明快,变化多端,传入内地深受喜爱。它开始是单人舞,后来发展为双人舞和多人舞。白居易《柘枝词》里的“绣帽珠稠缀,香衫袖窄裁”;刘禹锡《和乐天柘枝》里的“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沈亚之《柘枝舞赋》里的“差重锦之华衣,俟终歌而薄袒”等,都是描述柘枝舞的名句。

唐代西域的音乐舞蹈及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传入内地,是和西域各民族艺术家的努力分不开的。我手边有一本唐人崔令欽《教坊记》,史料上记有西域的音乐家,较著名的有琵琶演奏家苏祗婆、作曲家裴神符、白明达,琵琶演奏家裴兴奴,觱篥演奏家尉迟青,笙演奏家尉迟璋,舞蹈家安叱奴、安警新、石宝山,作曲家米嘉荣、米和等等,都以能歌善舞而参加唐代的教坊,传播西域的音乐舞蹈,增进西域与内地的文化交流。

以唐人为例,如《琵琶行》《李凭箜篌引》,在诗里描写舞蹈的其实不少,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李贺《公莫舞歌》、白居易《胡旋女》等。顾况《王郎中妓席五咏·舞》:“汗浥新装画不成,丝催急节舞衣轻。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写到了舞蹈动作的快速。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里的琵琶之声,每有西域气息弥漫而来,能让岑参诗意喷发。

岑参《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 歌》(此曲本出北同城)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 右 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恣态岂能得如此。

北同城叫宁寇军,为西域凉州边地小城,北鋋是西域舞蹈的名称,作者参加一次田使君举办的宴会,欣赏北鋋表演,现场有感作此诗。岑参任北庭支度副使,正奔波在北庭和轮台之间。

唐代西域的美术成就突出,对内地绘画艺术产生了重要影响。史料载在内地的西域画家有康萨陁和尉迟乙僧。康萨陁是康国人,善画异兽奇禽。他画的禽兽,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尉迟乙僧善于运用凹凸的画技名噪当时。他的父亲尉迟跋质也是一位大画家,善画佛像。贞观年间于阗国王将尉迟乙僧推荐给唐太宗,授以宿卫官。尉迟乙僧的画主要以佛教故事为题材,主要集中在大小寺院里,史书记载,长安慈恩寺内千钵文殊菩萨像,光宅寺中降魔变等佛教故事的壁画,兴唐寺中的部分壁画,安国寺的部分壁画,都出自尉迟乙僧之手。人们对尉迟乙僧的画给予高度评價,说他画外国人物及菩萨,小则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画的“外国鬼神,奇形异貌,中华军继”。由于尉迟乙僧的画别具一格,自成体系,使他与当时大画家吴道子、阎立本齐名。

唐代西域的音乐、舞蹈及绘画艺术在内地产生深远影响。作为中间重镇的北庭,轮台自然会受其熏陶。

无论直接或间接,这些西域的艺术元素都会在轮台留下吉光片羽,点点痕迹。岑参的边塞诗,也无不充满音乐、绘画色彩,甚至几种艺术的相通,从中得到无形之中的滋润、影响和传播。

岑参作为一个艺术开放的诗人,在他的诗文里,有色彩和声音。

传 说

(赤亭和译史)

“赤亭”在北庭之南的鄯善,那时鄯善叫蒲昌。因山体赤红,故名赤亭,是唐代赤亭镇、赤亭守捉、赤亭烽之所在。从赤亭越天山走他地道,直达北庭都护府。

虽是一亭,因在岑参诗里隐现就有了光,有了颜色,“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近年当地政府要投资千万元,打造一个和岑参有关的纪念馆。可见“诗歌价更高”。

复述一个民间传说。

公元752年一天,岑参到赤亭公务,戍边士兵让他赋诗,岑参和这些兵士熟悉,提笔抄录一首诗,有几句他觉得大家能明白,“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兵士多是文盲,挤在其中的一个小孩却随口读出了诗句。岑参有些吃惊,赤亭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赤亭附近尽管水草丰盛,因是军事地,不许杂人入内放羊。兵士急忙解释说,这孩子是个回鹘娃儿,在一次风暴里救过赤亭兵士,以后就允许他在这里放羊或避风雪。

岑参问放羊娃跟谁学的汉话?放羊娃说:“爹爹。”放羊娃从怀里掏出一本翻得很破的书递上。岑参不懂回鹘文。放羊娃说:“是爷爷抄的《论语》。”岑参抚摸放羊娃的头,给放羊娃在书上写了几个字:“论语博大,回鹘远志。”放羊娃把书揣到怀里,向岑参鞠了三躬,甩响羊鞭,高兴地走了。

第二天,放羊娃领着爹爹来找岑参,他父亲说自家是漠北书香门第,避难逃到蒲昌。他说孩子聪明但条件差,恳求岑参收为义子,教以学问。岑参看孩子聪明伶俐,心想北庭都护府缺少军中翻译,唐代叫“译史”。岑参知道译史的重要,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全靠“译史”甘夫。这孩子说不定能培养成为北庭的甘夫。他对放羊娃的父亲说:“可以收他为义子,得跟我走。”放羊娃父亲立刻答应。岑参特意给他改个新名叫“岑鹘”。

岑鹘随岑参到北庭服役,也跟他不断出入北庭轮台之间。岑鹘聪明干练,几年后,岑参悉心教导,且精通汉语和回鹘语,成为军中通晓汉语和回鹘语的译史。岑参回长安后,向朝廷负责西域番事的鸿胪寺举荐岑鹘,岑鹘没有辜负老师,培养了许多贯通中原和西域的译官。

岑参家族显赫过,出过任宰相、刺史,儿子岑佐公有文采还整理他遗稿。这个岑参义子岑鹘的传说,带着另一种祝愿。晚年岑鹘退回家乡蒲昌,在高昌夕阳里,给他的孩子们讲述岑参,那一天的风沙,一个放羊的回鹘孩子和一个中原诗人的故事。

岑参死了多年后,北疆在大唐、吐蕃、回鹘间几经轮回,回鹘首领建立高昌回鹘汗国,设高昌为首府,北庭为度夏陪都。岑鹘后人有的从政,有的成学者,据说后来元代著名尼僧、翻译家舍兰兰就是从高昌走出的岑鹘后人,她在五台山翻译过《法华经》。

这一个传说勾连得很密切,其实用两个字足矣:“岑”和“鹘”。

这里包含讲述者乡心、别有匠心和善意安排。

塞 人

(关于消失的故事)

听到昌吉境内曾是塞人生活的故乡,不免浮想联翩。

昌吉地区有多处塞人生活的遗迹,康家石门子生殖崇拜岩画,太阳图岩画、人物岩画、兽纹青铜器、石祖、石堆墓和鹿石。昌吉塞人文化遗迹和伊犁河流域、阿尔泰山塞人文化有许多共同处,是“丝绸之路”草原文化的“原配件”。

距今三千多年前,塞种人活动在葱岭、天山及新疆北部,随畜逐水草,兼冶炼和加工铁器。古代塞种人在西域历史舞台上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游牧民族见诸古代典籍的有允姓之戎、大夏、莎车、大月氏、匈奴、楼兰等,这些北方游牧民族活动在河西走廊、湟水流域和北方草原,经常与定居人民发生冲突,秦穆公在公元前623年派兵攻打,败者开始迁徙出现塞地,塞种人后来南下在今阿富汗等地。

《汉书》称之为塞种,意为塞族。古代佛经中作“释种”,佛经中有其他几种译名,《杂阿含经》作“释迦”,《正法念处经》作“赊迦”,《孔雀王经》作“铄迦”,一作“烁迦”。

南迁的塞人有相当发达的古代文明,对后来定居西域的古疏勒国经济文化产生巨大影响,“疏勒”一地名就是塞人的贡献。

塞种人是以游牧为主,少部分人从事农业,种植糜子、大麦和小麦。知道用毡房,塞人后人毡房从外形上看是圆柱形,里面有木格子,可张缩自如,极易放在车上及马背上携带运走,显示智慧创造。

塞种人能将天幕建在大车上,车有两轮、四轮、六轮的,用两头或三头牛拉,用骆驼驾驭。塞种人迁徙时用车运送妻儿及用具,这种天幕也可从车上移下建在地上。

塞种人的最高统治者是“塞王”。塞人制度严厉,实行王政制度,分成部和“區”,每区由总督统治,总督由各部落酋长世袭,酋长权力很大,酋长再推举塞王,塞王权力至高无上。每任塞王死后要举行隆重葬礼,涂尸香油,装车巡行,所到各部都表示哀悼,并以各种方式毁伤自己,或割去耳朵,或毁伤前额、鼻子,或以箭镞穿入左手,或抓烂自己的脸或眼部,或拔掉一绺头发等等。实行残酷殉葬制,缢死一个王妃殉葬,塞王的厨夫、圉人、侍者也要杀死殉葬。塞王的马杀死葬于墓门。死后一年,要杀死五十个奴隶和五十匹马陪葬陵旁。

塞种人骁勇好战,每次战利品由君王分配给战士,把敌人首级割下,作为分取战利品的凭证,还把敌人头颅作饮器,首级眉毛以下部分锯去,剩下部分富人在外包上牛皮,里面镀金,当作杯子用,穷人把外部包上牛皮使用。

塞种人防身甲胄用皮革制成,缝以兽骨或马蹄制成的硬片,为更坚固,后用青铜和铁制成硬片缀在外面,称为鱼鳞甲。塞种人将战马身上也披上鱼鳞甲,甚至战马还用铜制的胸甲、黄金的马勒和马嚼子。塞种人特别崇拜黄金,衣服上以黄金为装饰品。他们有自己的宗教,认为万物有灵,对一些自然现象予以崇拜,定居的塞种人把土地当作神崇拜。

西汉初,塞种人在月氏压力下,越过天山向葱岭地区,部分留在原地成为月氏臣属,月氏人败于乌孙,塞种人成乌孙属民,中亚和新疆许多民族的血液中包含塞种人成分,在漫长历史中逐渐融入。

听说,今天新疆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族是古塞种人后裔。我想起1994年秋天我到南疆,去过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登上石头城,塔吉克姑娘戴着小花帽说,玄奘当年从这里石头城走过。那时,我不知道新疆有塞人一说,不知道塔吉克先人从遥远的北疆迁徙而来。

看到塞人的黄金了,在新疆博物馆,一条塞人虎纹金带,虎身修长,匍匐于地,虎鼻顶触,双耳上翘。黄金如点燃的火苗,塞人拥有老虎的黄金。

农 具

(时间在静止)

天山北麓的农业时令是一年一作制,以春播作物为主。清廷开始在新疆开发农业时,都在官方支持下进行,无论是屯田士兵,迁移而来的户民,还是当地招募贫民,分给土地后,都提供农具。

屯兵一般每名耕种二十亩地,每百名给耕地的马或牛六十匹,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改为马二十匹,牛六十匹,每三名给农具一副,种地遣犯,每三人给马牛一匹,农具一副。屯田户民,每户认垦三十亩地,每户给农具一副,借给马或牛一匹。

其他好理解,这“一副”概念有点数量太少,我好奇,一副农具到底都包括什么?终于在《乌鲁木齐政略》找到细节。上面如是说:

“犁铧一张,重七斤。铁锨二张,各重二斤。 头一把,重二斤八两。斧头一把,重二斤八两。镰刀二把,各重九两。锄头一张,重二斤。撇绳一根,搭背二副,缰绳二条,辔头二副。拥脖二副,弓弦五根。马绊一副,肚带一条。”

我后来又从《吐鲁番史》中找到引用清代《三州辑略》记载,三州为乌鲁木齐、吐鲁番、哈密。“按三名合给农具一全副,每百名合给马牛八十匹只。”农具一全副包括“犁铧一张,铁锨二把,斧头一把, 头一把,镰刀二把,锄头一把,拥脖二副,撇绳一根,铲子二把,缰绳二条,辔头二副。弓弦五根。马绊一副,肚带一条,搭背二副。”我看多两把铲子,其他大致和昌吉标准一样,除了没有标明重量,我想铁匠锻打时也不会缺斤短两。

由此可见,这一系列是把中原内地一套土壤耕作制度和种植方式带到天山北麓地区,牛耕及其配套农具的推广能够提高速度和效率,可以称之为精耕细作的耕作制度。难怪纪晓岚专门写诗纪实,有句“怪底将军求手铲,吏人只道旧时无”。

我看到这些,亲切熟悉,这些农具都散发自己的体温,想起北中原乡村,我姥爷在一年四季平常日子里,和这些无言农具一起对坐生活,它们能发出自己的乡土之声。

让人感叹的是,四百多年一瞬间,弹指过去,依旧!依旧!依然和我老家中原农具一样,好像时间在龟缩,一动不动,时间是石头不是种子,不会发芽,时间一直没有春种秋收。

一棵树

(荒芜里发芽的名字)

在西域的丝绸之路上,有许多看一眼不会忘的地名,如“三个泉”“一碗泉”“红柳园”“苜蓿沟”“梧桐窝子泉”“沙枣泉”“芨芨槽”“七个井”,名字鲜活,不是水源就是树木。名字上可站立落鸟。

在去奇台路上,麦田色彩铺进车窗里。开车窗指给我看,远处山顶上那一棵大榆树,就是有名的“一棵树”。新疆以树命名的地名很多,前几天我刚到过昌吉榆树沟。

老白说,“三年前我来过奇台,上去看过,榆树长得神奇,山上就长这一棵树。树枝上挂满求福的红布条,灵验得很,有求必应。”

不知道一棵树注册商标没有。在新疆,羊有多少只榆树就有多少棵,以树命名的村子也多,有叫两棵树,三棵树,四棵树,五棵树的村名都有。新疆和静县有一村叫“八棵树。”纪念最早的八棵白榆树。

北疆树木成林,一座山上生长一棵树十分罕见,偏偏这棵树枝繁叶茂,吸进地气,群视四方,显得特立独行。这棵榆树恣意绽放、沧桑毕现,像一位哲人站立山上,人们不断为树身世增加土地神性,已经被人视为北疆神树。这一棵树名声要比山名还远播,山名不知道,只简称平顶山,倒知道山上“一棵树”。

小李说,“我把车子开慢点你仔细看。”一棵树携带着风声涌进了车窗里。车子在麦田图画般的板块里转身拐弯,我们动,大树未动,我们不动,大树动。从每一个角度都能看到这一棵树。

我觉得这一棵树已经不是树了,更多是象征和寄托。一棵树有人对生命的思考、生命的抗争、生命的期望,在自然或社会里需要借一棵树表达倾诉。这大概是奇台县七户乡一棵树闻名遐迩的缘故。

奇台县属于天山北麓丘陵山区,是昌吉有名的农业县。我们行走在到疏勒城的路上,农田与山脉相映成画,属于典型新疆特色景观。多赠予了山顶兀自矗立一棵树的景致。

这一棵树被昌吉人赋予了草木神性,它的形、声、势、景,它的枝、叶、花、果都被赋予了多重含义。也许一棵树就是时光积淀,是这里一方山水的精气之源。

我问老白长树这座山多高,老白说起码也有一千多米,我问登上去多长时间,老白说上下一天。

我看这棵树不止一千多米。我不上去,它接纳了我们。因为一棵树的视野不止一座山。

花 儿

(昌吉的音乐之声)

知道甘肃“花儿之乡”,昌吉也有“花儿开放”。

1994年首次来疆,车上一路放王洛宾西部民歌,司机师傅说这歌般配,不然开不好车。一路有一曲《花儿与少年》,为旋律倾倒。

这次在昌吉特意了解“花儿”知识。“花儿”是流传于西北的民歌,歌词中将青年女子比喻为花儿而得名。产于甘肃,后来流行青、宁、新,被人们称为西北之魂。

花儿还叫作“漫花儿”,关键在于“漫”,当与常说的“漫谈”有异曲同工之妙。西北还有“花儿会”,青年男女背上干粮,到附近山中去“漫花儿”,以歌会友,或单打独唱,或互相对唱,这样一“漫”,“花儿”之外就有故事了。

新疆“花儿”分布在昌吉和北疆一带。清乾隆年间,陕、甘回族大批迁到昌吉屯田,“花儿”随之传入昌吉地区。经过两百多年传承、演化、更新,“花儿”在昌吉扎根,成为民间文艺百花园一朵奇葩。

“花儿”音乐高亢、悠长、爽朗,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鲜明,用比、兴、赋的艺术手法即兴演出,不仅有绚丽多彩的音乐形象,还有丰富的文学内容。生活、爱情、时政、劳动,语言朴实、鲜明。花儿和传说、独特习俗连在一起,演唱纯真的爱,讲述人生苦难。

昌吉的“花儿”又叫“少年”。对歌时男方称女方“花儿”,女方称男方“少年”。昌吉“花儿”大多用汉语演唱,出现在山野田间、家庭场院、文化广场、舞台会场等场合,表演有独唱、对唱、二重唱、合唱、表演唱、乐器伴唱,使用板胡、二胡、三弦、竹笛、扬琴等乐器和彩折扇、彩绸巾道具。演唱时回族男歌手头戴小白帽,身穿白衬衣,外套黑坎肩,脚穿长靴;女歌手头顶纱巾,身穿连衣裙,色调以白、绿、粉红为主。我听过一首昌吉“花儿”,男女对唱,就是昌吉版《花儿与少年》:

男唱:十朵的牡丹者九朵开,一朵儿咋了者没开。

平常的日子里天天来,为啥这两天没来?

女唱:一對的尕鸡娃一对鹅,鹅游到水尖哈里了。

心里的实话哈对你说,我锁在里房子里了。

男唱:一对的尕鸡娃一对鹅,鹅游在水尖哈上了。

不吃不喝的也不饿,心牵者你身哈上了。

分明是两束本土的爱情之花,“花儿”水火交融。“花儿”是昌吉奇异的一朵音乐之花,在现代化高速快转的社会,“花儿”是“漫花儿”,合不上这个时代节拍,让人担心,是否更像一种消失。

昌吉“花儿”面临传承、存在保护问题,后继乏人和濒临失传的困境,在唐轮台之乡昌吉,一枝“花儿”的呵护和浇灌,该是昌吉音乐剧院里不可缺少的一瓣回音壁,不是说新疆大剧院象征天山雪莲花形状吗?

恐 龙

(或恐龙馆随想)

在昌吉市世纪大道路旁候车,蓝天寥廓。看了恐龙之后,觉得人类想法渺小。一切看似庞大的东西,不符合自然规律,终要淘汰。

中国是恐龙世界,恐龙痕迹极多,我看得少,只到过两个恐龙博物馆:河南西峡,新疆昌吉。两者距离很远,却有一条恐龙相连。我只是喜欢看小的东西。

昌吉恐龙馆是新疆唯一恐龙主题博物馆,也是新疆首家古生物博物馆。昌吉恐龙馆内陈列着在新疆地区发掘的马门溪龙,马门溪龙被称为“亚洲第一龙”,体长三十五米,颈长十五米,恐龙骨骼化石按一比一比例复制而成连体骨架模型。恐龙模型高大威武、形态逼真。这个身形傲人的庞然大物,令人浮想联翩,侏罗纪时期这些恐龙栖居在地球上,该是何等风光。但它们最终消失掉了。

昌吉境内,奇台是中国恐龙化石产地之一,埋藏量大,保存完整,发掘数量多规模大,号称中国的恐龙之乡。中国第一次有规模性发掘始于1927年的“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历时五年,发现并采集到天山龙化石,新疆二齿兽、布氏水龙兽、赫氏水龙兽、袁氏三合龙、霸王龙的祖先五彩冠龙、大型兽脚类恐龙中华盗龙、箭龙等恐龙化石,翻开了我国地质学、古生物学、古环境学和古气候学研究篇章,使新疆成为中国重要恐龙化石发现地之一。

奇台“恐龙沟”方圆几平方公里山丘内都埋有恐龙化石,距今约一亿六千年。这样的化石埋藏方式称为“原地埋藏”,动物快速死亡、被迅速埋藏,因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火山爆发或者洪水暴发。周围山体里究竟有多少恐龙化石?恐龙曾在这里集体遭遇了什么劫难?还是一个待猜的谜语。

河南在2014年复原迄今世界上最大恐龙骨架——巨型汝阳龙;对河南恐龙化石调查,全省有十五县发现恐龙骨骼化石、恐龙蛋化石或恐龙脚印化石。目前河南是我国发现恐龙蛋种属最多省份,占全国恐龙蛋化石种属总数百分之八十、世界的百分之七十。巨型汝阳龙的骨架复原后,恐龙体长约三十八米,颈长十七米,是已知世界上复原装架最大的恐龙,推测其活时体重可达一百三十吨,相当于二十头大象重量。

从昌吉的“亚洲第一龙”马门溪龙骨架到河南“世界上最大恐龙”汝阳龙骨架,再大也是过往云烟,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庞大群体消失只是一瞬之间。

在自然面前,人类比一枚树叶还小,比一棵芨芨草渺小,就像我此刻站在新疆大地上。

罗克伦

(曾经)

罗克伦,一个地理名词,又觉得它是烟草,它是尘灰,它曾存在过又气体一样消失掉。

在昌吉,我一直想到一个叫“罗克伦”或“洛克伦”的具体地方。但是它消失了。那一天去玛纳斯,路过呼图壁,按照地理方位上,罗克伦就在昌吉到呼图壁走过的途中,在车轮之下。

关于罗克伦,资料这样记载:一名洛克伦。在今新疆昌吉市西二十里。清乾隆《西域图志》:罗克伦“旧为噶勒丹多尔济游牧之所。乾隆二十年三月,大兵进讨准噶尔,噶勒丹多尔济偕其兄子扎纳噶尔布以二千五百余户降”。林则徐等记载昌吉县旧名称罗克伦,其他学者认为昌吉和罗克伦是两个距离相近的地方。作为河流,罗克伦河正流大西河,即今日大西渠,那一次我和老白去考察烽火台。作为地方,罗克伦卡在沙枣园子,今日105团农场,麦浪早已覆盖住了传说。

发配新疆的清人祁韵士路过昌吉说,自迪化州西行四十里至地窝堡,再六十里至昌吉县,旧名罗克伦。突厥语,泉水上涌之意。徐松说回语曰涌出为罗克伦,言其地有瀑泉上涌也。这些发配而来者都带有诗性,也许骨子里因有诗性而发配。而我看到更有诗性的。

看到清人傅恒等人修的《西域图志》:“罗克伦在县治西二十里。”“《汉书》载蒲类前国,去长安八千三百六十里,后国去长安八千六百三十里,则后国当居前国之西北境,今昌吉县东南与迪化州接壤,迪化州为蒲类前国,则昌吉为蒲类后国可知也。又按罗克伦与楼兰字音相近,疑即其故地。然考楼兰汉元凤四年改为鄯善。《后汉书》称自敦煌出玉门关,涉鄯善。玉门关在今安西州敦煌县西,以方位道里考之,楼兰故地,当在今敦煌县西境外之色尔腾海。今之罗克伦在天山北,与敦煌西境色尔腾海南北相去千余里,似非楼兰故地,或当时楼兰人为曾徙居山北,即名其地为楼兰,后遂讹为罗克伦,未可知耳。”

我立马觉得老傅是位浪漫的诗人,好在他后面留有退路的四字“未可知耳”。单说罗克伦和楼兰有关联,正合吾意。罗克伦等同于楼兰。像一句诗。

罗克伦三字成了一个会飞的名字,一个会变的名词,这个名字带着水意,带着风沙。它行走,又漏掉,它存在,最终飞走。

呼图壁

(路上的寓言或象征)

如今呼图壁相邻昌吉,清代呼图壁一直属昌吉辖境。它1918年才建县,从昌吉榆树沟一步跨去就是呼图壁,沟连沟,渠接渠,榆树沟的树枝就能伸到呼图壁的天空。听到一句话形容离得亲近,说,呼图壁奶牛伸头吃榆树沟的草。

是形容相邻而已。因为在昌吉地区土特产里,呼图壁奶牛最好,我喝过呼图壁的牛奶。

在去呼图壁路上,我问老白“呼图壁”仨字啥意思?他说是蒙古语,过去是乌鲁木齐巡检的驻地,“呼图”的汉语意思是鬼,“呼图壁”的汉语意思是有鬼。

全中国叫鬼的地方独此一家,文化地理因素上,呼图壁和昌吉连在一起,徐松《西域水道记》“迪化州领阜康、昌吉、绥来三县,并辖呼图壁巡检。”在文献里昌吉和呼图壁不分,如纪晓岚诗文,多连在一起。准噶尔蒙古语“吉祥”,准噶尔意译近似“有神的地方”,历史上说“有神灵”“有鬼城的地方”“精灵出没的地方”“多鬼的地方”。

在昌吉,纪晓岚虚构一个寓言。一个商人夜间在呼图壁匆忙行走,昏暗中见不远处树下有一个人影,以为是鬼,就对人影进行呼问。树下的人说:“我傍晚到达此处,害怕有鬼,才不敢向前走,想要等有人来,好结伴行走。”“吓我一跳。”两人心思想到一块了,结伴壮胆共行。一路上说着话,显得不寂寞,关系渐渐密切起来。那人问:“你有什么急事,非得要冒着严寒夜间走路?”商人说:“我过去欠了一位朋友四千钱,现在他们全家都病了,吃饭看病都成困难,我得要前去送钱,以救紧急。”那人一听,突然退步躲在一棵树背,说:“我本想加害于你,以求得点小小祭祀。现在听了你这番话,才知道你是一位真正的仁义长者。我不敢侵犯你,希望能为你做个引路的向导,你只管跟着我走吧。”

商人吓一跳,还是遇见鬼了,但事到如今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在黑夜里与鬼同行。一路上,凡是道路中有危险的地方,商人都能听到那位鬼在前面的预告。不知走了多远,残缺的月亮也慢慢升起,身边周围的景物也能慢慢看清楚了。商人仔细一看:前面给他带路的竟是一个没头的人。

商人吓得站住了,同时,带路鬼也突然消失了。村里的鸡叫起来,能看清前面道路了。

在一个有鬼行在途中的时代,在鬼都想把对方领进坑里的时代,纪晓岚表达的是仁者无敌,他想去说,人在途中,未必发窘,连鬼都敬佩仁和者。

呼图壁,如鬼神皆敬之地,人亦敬,当为圣地。

结 亲

(旧词新意)

“和亲”一词在历史里包含政治色彩,“结亲”则带着现实生活意味。都是“亲”,亲法不同。

“结亲”不是传统文化里面词语含义,在新疆昌吉作为别解。这是近年出现的新名词。在昌吉我每次去联系相关人员,回答说,下周来,这周结亲活动去了。刚开始不解,后來知道词语后面的故事,还有昌吉人付出的艰辛。

“结亲周”对促进全疆各族人民交融,巩固民族团结、稳定社会长治久安奠定了坚实基础。一个维吾尔族朋友发微信说:“通过一年多结亲结对,从陌生到熟悉,建立了深厚感情,现在不仅多了一个亲戚,还多了许多亲人,大家像在一个大家庭。”

告别前的午间话聊

他们像几本志书

告别昌吉的前天中午,昌吉市委宣传部特意给我邀请几位当地“老昌吉”,要坐在一起随便聊天。我有个习惯,来到一个新地方,只要条件许可,多喜欢和当地老人们聊天,他们坐在时间深处,有风吹起,都是一卷一卷走动志书,形成另一种文字。

一、押秀琴说

“我叫押秀琴。”

她开场白就说,“咱俩还是老乡,我是河南禹州人。”

我是第一次知道有“押”这个姓氏。

押秀琴老人说:

“这个姓稀少得很,《百家姓》里没有,《千家姓》里才有,你说少吧,可就咱河南禹州多,禹州还专门有俩村庄叫押庄,押坡。因为稀少,过去工作里,自己因为这个姓和别人费过不少口舌,大家都好奇,问我是哪个押?我说,就是把人关押起来的押。大家都笑。

“我1931年生,今年八十八岁啦,1971年跟随老伴,从北京对外联络部来到昌吉,满打满算五十年啦。刚来昌吉时,老伴分到州政府管理档案;我原先在河南当过大队长,退休前曾在昌吉延安北路街道办事处当居委会主任。这些年来,在昌吉一直住公家房,到了1972年住在州三中的房子,后来房改后归了自己。从河南到新疆,几十年啦,这辈子我哪能想到会有自己的房子。

“记得当时昌吉路窄得很,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整个昌吉城最热闹的地方是医院那一片,有卖水果的,有卖肉的,卖瓜的,后来那些马路都是人们赶毛驴一车一车铺出来的。

“1992年我老伴去世了,现在我住着80平米的房子,我有四个孩子,三个丫头一个儿子,他们都在乌鲁木齐工作,四家有四辆车,一家一辆,这也是过去不敢想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女在二中当老师。

“几十年光景里,闭上眼睛一想,做了梦一样快,感觉昌吉像是坐了火箭。”

二、高广成说

“昌吉最早创立的品牌是全国卫生城市,现在名堂多了,都成了创立十多个国家级标准的城市啦。从新中国成立前到现在,昌吉人一直都有讲卫生的老传统。”老高开口就说建设,果然是在政府部门工作。

“先从我记事起说吧,我记得印象深的就是昌吉全城打扫卫生。

“我是在昌吉第一小学上的小学。上小学时,每一个星期六,居委会要求居民都到大街小巷打扫卫生,不去不行,每家出一个人,我下学后就替家长打扫卫生,大人在家做饭。

“五十年代,昌吉最繁华的地方是哪里?是老解放路,从西街到东街,全城最高的只有两座大楼,老百姓顺口溜说:一条路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

“两座楼一个是邮电大楼,一个是百货大楼,说是大楼,实际就两层。印象深的还有州一中苏联人建的教学楼。

“昌吉的街道过去都是泥巴路,医院前面的那个卖羊肉的是个维吾尔族人,推着一架轱辘车,那时一斤羊肉八九毛钱,还是公斤。现在昌吉楼房变化最大,到处都是高楼,望不到顶,走着走着有点迷路。

“再说吃,我记得过去昌吉种小麦,撒下麦子后,就在马屁股后面绑上一个树枝,这样把土遮盖一下,收成就听天由命啦。哪像现在大块大块麦田,望不到头,全是现代化农业,小麦翻倍增长。昌吉五十年代统筹统销,1985年全国取消粮本,记得那时我家姊妹五个,一年供用八个月的粮食,平时哪敢吃拉条子,天天想吃也没有条件,现在不怕了,在昌吉,拉条子随便吃。

“那时每月每人二十八斤粮食,学生三十二斤。我一放学就饿,家家都没有油水,肚里油水越少,越不够吃。记得那时昌吉县长王常泰,还是一位老红军,他住的才是青砖房。上级要求全县供应五百吨肉,困难不小,上哪找啊?那时关系好了师傅才给你肥肉,关系不好的尽给瘦肉。县城商店不到下午两点不开门,要买肉半夜就得去排队,不然就没有啦。现在谁还吃肥肉?

“我一共上了六年学,我家在昌吉老城住,那时昌吉城四个城门都好,还有完整的老城墙,南门有城隍庙,北门有娘娘庙,我家在城里住。

“我是1946年出生在乌鲁木齐,但一辈子却是在昌吉长大。”

我听老高说到老城,顿时感兴趣了,问:“你在老城里住,听人说过昌吉老城是唐轮台遗址吗?”

他有点茫然,说,“没听说过,这一点我还不清楚。”

三、张和东说

“我今年八十四岁了,1936年生,陕西商洛人,1956年入伍,在新疆7976部队,1967年到昌吉,在百货公司工作十年,当过书记,当过昌吉水利局干部,“文革”时期也被当过走资派。

“我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在部队生了三个,在昌吉生了一个。那时家庭有条件的才能骑辆车子,现在昌吉交通方便啊,哪条路上都通公交车。

“我在部队时,有一个叫买买提的维吾尔族残疾人,我平时经常给他拉柴火,后来一个连的战士都去帮助他,我退休后我们还有点来往。

“我后来转业到昌吉,这位维吾爾族朋友还背着馕来找过我。

“他比我大十岁,我就喊他买买提大叔,他人很好,有一年我正好外地出差,不在乌鲁木齐市里,我哥偏偏这一天要从西安到乌鲁木齐,买买提听我说后,赶着一辆毛驴车把我哥从车站接着,又送到下三工一队,我后来感谢他,还送买买提一块帆布,说你车上没铺的没盖的,帆布可以隔一下潮湿。

“新疆叫买买提的多,后来老买买提不在了,他孩子是小买买提,这一家两个买买提,都和我来往过。”

老高口气里有一丝怀念。

他最后喝一口水,“人有朋友,一辈子就会很快过去了。”

四、靳仰忠说

“到1962年那一年秋天,我就十四岁了。

“我和父亲一大早起来,带上干粮,我们爷俩儿从陕西上路了,一路艰难,吃了不少苦,有时也搭车,为了省钱,更多是走路,可以说吧,是父亲把我从宝鸡背到了甘肃平凉,后来从平凉又到昌吉,恍恍惚惚的,如今马上也是到古稀之年啦。

“十年前,我才从昌吉农经管理局退休。

“那一年刚来昌吉时,我家安排在昌吉大西渠公社民主大队劳动,大队里百分之九十是回族,只有一两户汉族,一两户维吾尔族。那时生活的条件有限,但民族关系相处得都很好,我有四个孩子,都是在昌吉生的,如今都参加工作了。

“我也算个老昌吉人啦,觉得昌吉有三个地方变化最大。

“一是昌吉医院,过去医院里设备差,去看病,每次检查拿药顶多花个五六毛钱,想花大钱也花不了,医院没啥先进设施,现在医院设备齐全,啥都有,医院变化大。二是新疆大剧院,这里过去是个大土堆,垃圾山一样高,清理都是当年昌吉政府号召大家义务干起来的,记得各个单位都有任务,每家老百姓也分一段。三是北京路,过去我每次走到这里就发愁,脚下是一坑水一坑泥,马车赶到这里,马蹄子就得放慢,不然一不留意就要翻车,1985年修了北京路,宽敞得很。

“现在昌吉一年不看就有变化,每次出来逛逛走走,觉得和我刚来时的昌吉城真是不能相比。我父亲要是活到现在也能看到。昌吉虽说好看,可我也老啦。”

老靳有一点叹喟,他想想,最后特意又补充一句,“1976年6月7日那一天,我还入了党。”

他给我比画一下,举举拳头。

五、赵默说

赵默穿得很规矩,一看就是个教书先生。果然。

“现在想想,可能我就是喜欢岑参的边塞诗,才到新疆来的,一直住下去的。李白是从西域到四川,我是从四川到西域。

“我是四川人,1942年生,退休前是昌吉四中语文教师,最早是我哥把我带到新疆,说你先跟我来吧,来这里你更有发展势头。

“我先在玛纳斯当教师,1984年从玛纳斯调到昌吉,还在昌吉继续当教师,我一辈子就热爱这个职业。

“昌吉四中当年就是在一大片麦地上盖起来的,教室外全是麦地。在这片麦地上,我教孩子们语文。”

讲着讲着,最后兴致来了,赵老师喝一口水润润喉咙,站起来,开始给我背诵岑参的诗,“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最后增加一个朗诵,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碎砖·轮台多余的后话

(后记)

在我多年写作经历里,这是自己唯一一次“行走写作”,为一座城专门写一部书。当文字泥水匠,以文字为砖,一句一垒,用来垒城。

我做过专题书,像愚公只关注一座山。我曾为一座村庄写过,为一桌佳肴写过,为一个妖怪写过,但为一座不熟悉的西域古城写一部书,没有十足把握,它不仅是关于轮台的文字,还是我自己的文字。

仓颉造字,每个都有缘分,它起源于一次酒后散漫的问答。己亥初春猪年来临,刘亮程先生从新疆一条菜籽沟里启程,来中原做长篇小说《捎话》活动,先上中岳嵩山太子沟,应现代艺术家一了邀请,听海骨山风,大家同做一场驴叫行为艺术。酒香里驴鸣中岳,松涛阵阵。是从菜籽沟到太子沟两条沟里的事,文学和艺术由昂扬的驴叫而恢宏。

嵩山下山途中,一车醉意里,老刘邀请我写“唐轮台”。我以为是途中酒话,趁酒意答应下,谁知酒醒后全都当真。刘亮程是哲人是诗人是不动声色幽默者。岑参是河南新野人,春雪刚化,飞机下降,要当真来写?

有史以来,中原人想练胆子都要去新疆,有中原乡党为生计远涉西部。我忽然知道新疆离河南如此远,知道西域离中原如此近。我每周穿梭一次的“连霍高速”把我和西域捆绑一起,从连云港到霍尔果斯,从瀚海大漠到中原逐鹿到大海听涛。历史和现实的一条诗意之旅。我和新疆原来都在一条线上。

初春料峭到昌吉,回来消化西域的历史风雪,一字未动。7月又去印尼一座岛看岛鯵,从轮台到爪哇,顺序南辕北辙。8月收枣,秋风乍起,苹果坠地才开始正式下笔,半年业余时间里,要对一座古老新生的西域城市作文字梳理,我笨拙无捷才,只能走路吃饭里都装饰“轮台影子”。

繁杂公务之事,单位下水道不通楼房漏雨和轮台之雪飘落,办公会例会学习强国不忘初心和轮台在古典之白茅里摇曳。总之放下酒杯瓷碗竹筷和莲菜,有空就进入轮台。并非是“远来和尚会念经”,真正写起才知道,为一座城写史不易,昌吉不好表达,它是丝绸之路新北道通往中亚、欧洲必经之路,自古为西域咽喉,北疆屏障,是新疆丝绸之路经济带核心区的重要枢纽。绕不过的“坐标”。一座现代之城,一座历史之城,一座文化之城,一座智慧之城。昌吉名字好听并不好梳理,而轮台更是古典不好书写,单純误入考古之域非初衷也不是作家强项,不愿写成风物志和导游图,既要融入自己感受又要遵照丛书要求,写作观念整齐又要文字灵动。如何在一个“度”中走动。

既然上飞机就要降落目的地,何况机翼外还有白云召唤。在昌吉采风日子里,短促时间里要了解丰富内容,尽量不让一日虚过。要感谢昌吉市白钰群先生一路相陪,他是学者兼诗人,对昌吉文化有丰富理解和感悟,提供多种参考资料。感谢施永宏女士、田泽先生、李刚先生等,提供方便支持。运水搬砖的垒城途中,感谢刘亮程先生、刘予儿女士沟通鼓励。我只有把文字打磨光亮,用镶嵌得更妥帖的形式作为回答。

只能说自己能力和视野有限,腕下垒就的是墙如纸皮核桃的一页“纸城”,一本肤浅之书。许多要表达的“轮台表情”远远没把脉到位,作为一个作家,更多侧重了文字表演和词汇组合,当代社会日新月异,许多领域没有涉及,何况一座千年古城,有那么多蜘蛛网般毛细血管,生动交错在这块鲜活土地上,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异乡人的轮台”。

假设机缘关照,以后再有良机,会更细地梳理轮台,修砖整瓦,把一座《唐轮台》四壁补充得光线更和谐些,把砖砌得更整洁些,把砖缝挑得更清晰些,能看到明亮的脊顶。

写这部小书目的,仅是四字,让人记住“昌吉轮台”,尝鼎一脔,拙笔尚可一搁。

2019.9郑州初稿。2020.2国之大疫时期又记。5月又删。

编者注:《唐轮台》是作者新近完稿的一部长篇散文集。本刊选发部分篇章,以飨读者。

(篇名书法:武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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