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惜妍
延绵的乌孙山北麓有座山峰,蒙古语称“乌兰哈达”,就是“红石峰”,“朗喀”是一个小村庄,蒙古语的意思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尖石”。
盖房子
走过大半生,终究故乡的馕最好吃,久居上海的作家回到伊犁来了,他要盖一栋没有防盗门没有围墙的房子,在秋阳里抬头望雪山,弯腰捡果子,坐着翻一本本旧书。
距离城市四十公里开外,乌孙山脚下一个叫朗喀的牧业村,即将成为他的庄园所在地。从初春到深秋,他都在忙碌一个事情——盖房子。
那里是山地草场,大地原本的自然原生状态。一句话,就是他寻觅已久的躺在草坡上跟星星聊天的地方,让人内心有种回归自然的宁静。山谷里生长着椒蒿、野薄荷、百里香、野贝母,还有古代遗留的古墓堆……
动工那天,作家邀请几个朋友上山野餐。选好了开挖地址,放完线,我们几个蹲在地上吃西瓜。“这里早年是一户牧主家的冬窝子,是块好地方……”邻居老人赶着羊走过来,边比画边讲。冬窝子是草原牧区在隆冬季节为牲畜挑选的防寒的地方,避风且温暖。
作家得意地炫耀:明年,乌兰哈达的山野上,将出现一道别样的风景,我自己设计的房子,看,美式乡村风格!他拿出手机,指给我们看绘制的草图。年少时学过绘画,草图上门窗线条流畅清晰,廊檐和柱子复古典雅。
他买了一辆皮卡车,穿梭于东梁街的木材市场,作家变成了设计、车夫、预算、采购, 在加各斯台村吆喝了一群巴郎(维吾尔语,小伙子的意思),清风徐徐下开工了。
挖地基掘出一件锈迹斑斑的铁器,估计是生产队时期锄草用的锄子,属于新时代文物,得收着它,忆苦思甜用。不知哪儿跑来两头小牛犊,赶都赶不走,跟在干活的人后面凑热闹。邻居老人出主意,把小牛犊拴起来,主人就会拿一壶牛奶来换走它,这是村里的规矩,惩罚那些不好好看管牲畜的懒蛋。
——看那廊檐柱子,木材市场淘的别人拆下来的。这两盘石磨是我锡伯好兄弟从阔洪齐那边的一个山村找到送来的,另外两个也是朋友四处找寻来的。
——你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热娜的婚事》吗?
——看过。是在我们伊犁拍的,电影里有一幢民居,很漂亮。
——对!几十年之后,那幢民居拆迁了,拆下来的门窗流入了旧货市场……喏,一对窗户已经安在墙上了。听说还有门,我寻遍整个市场,没有找到,不知道被什么人买走了,唉,如果说留下点遗憾嘛,就是没有找到那扇门。你看我的房子,和图纸上一样的吧。
晴空下,四根古旧的廊檐立柱下面支着四个古旧的磨盘石,无声地讲述岁月的故事。
工头玉米提
前一年夏天在加各斯台村,我去玉米提家做客,印象深刻。他的长相酷似哈利·波特,白净、卷发,戴着黑边眼镜,穿着格纹衬衫,言语不多,斯文腼腆,一点也不像乡村农民,倒像是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他经营着家庭面粉厂,以前跟人盖过房子。就这样,他在有限的人选里胜出,成为建造作家庄园的工头儿。
相隔一年,我站在山墙的阴凉里,玉米提蹲在房顶上,我用力抡上去一个西红柿,他接住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塞进嘴里。他完全不是哈利·波特的模样了,头发凌乱,皮肤粗糙,整个人灰扑扑的。
——哎,你把哈利·波特变成啥样子了?
——你不要担心,冬天还会白回去的。
入秋了,房子盖好了,内墙等开春了再抹灰。朗喀的人都闲了下来,地里没什么活儿可干了,就剩下休耕地里堆放着的玉米秸秆要拉回家了。
辛苦了半年的玉米提,穿着他最光鲜的衣裳,变回了哈利·波特,跟着庄园主去大上海开眼界去了。
苹果园
在伊犁,人们对苹果树有深厚的情怀,拥有一片果园的人是无比幸福的。它是富足和甜美的代名词,是安逸与劳动的代名词。
如果这片苹果园是在山脚下,享受着雪水的滋润和充沛的阳光,那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了。有苹果园的地方该有完全不同的气氛,似乎属于另一种生活,比如,聚会、婚宴、麦西来普。
拥有这样的苹果园,在加各斯台是不稀罕的,这里的村民一辈子都在果园和麦田里劳作,他们肤色黢黑,脸上闪着光亮。
加各斯台是朗喀的邻居,两个村子挨得很近,却是不同的风情。
朗喀辽阔空旷,是哈萨克族牧民定居点,整齐划一的安居房,村里住着沉默寡言的牧民,女人也不爱串门,羊在山坡,村庄清寂。加各斯台就不一样了,维吾尔族居多,房屋密集,果树繁茂,鸟雀叽喳,聚会也多,女人孩子们穿着艳丽的衣裙飘来走去,村庄像集市般热闹。朗喀的妈妈教育儿子:“在饭桌边把饭吃好,放牧时把羊看好。”加各斯台的爸爸对出嫁的女儿说:“果子落下,离树不远。”
两个村庄联系紧密,朗喀的人在加各斯台买蔬菜买日用品磨面粉,加各斯台的人在朗喀买肉买牛奶贩卖牛羊。
加各斯台的苹果园安安静静地待在村庄里,果园的主人安下一个家,两间小屋子,有凉棚,有看护园子的狗和闲逛的鸡,鸟雀就更多了,浪漫的果园飘荡着人间烟火。夏天和秋天都是好季节,果园凉爽而香甜,还有杨树枝子围成的栅栏,上面開满密密的蔷薇或者凌霄。
风里刮过的苹果香气,飘到了朗喀的上空。
于是,在朗喀盖房子的作家做起了另一个梦,盖栋房子还不够,房子周围那片果园,他也要纳为己有。如果一个作家当果园之主,那可不是闻着花香码字那么浪漫。这是一种辛苦的农活,也是技术含量很高的园艺,只看到茂盛的树上结满苹果而忽略了其中的辛苦,那是太天真了。
——你要拿下这么大一片果园,谁干活呢?你以为丰收的苹果由包着头巾的妇人摘下,运到水果批发市场,手里就换来厚厚的钞票?那也太过奢望了。
——这样的原生态苹果,在上海不愁卖。再说,这些活儿我也会干,我爷爷就是一把好手。
侍弄这样一片苹果园,要依靠传统的手工,会更加辛苦。这辛苦本身是古典的,也是愉快的,正像劳动是幸福的组成部分一样。
作家没事就跑到加各斯台的果园里,交朋友,参加聚会,带上家伙什和主人一起酿苹果酒。当然,他也联系了上海的朋友,打包外销,一箱箱精挑细选的苹果,通过快递小哥送到了上海人挑剔的嘴巴里。
这都是去年的事。今年清明,作家回到朗喀,继续他的庄园建设,第一件要务,就是去村委会签下了果园承包合同。
房子周围,一百亩果园,花苞待放。
只有苹果园而没有记述者,这对于果园来说是极大的缺失。许多事情需要写下来:山谷里的动植物,回忆一些往事,邻居们的趣事……很多很多。
想想,除了夜晚、雨天还有冬雪,只要是不适宜在苹果园里劳作的时刻,庄园主都在屋子里写作,多么静谧而美好。
乡村爱情故事
跟着作家去过几次以后,我在加各斯台和朗喀也有了熟面孔。这不,正要拐进加各斯台的一家果园,碰到玉米提的母亲,停住脚步站着说话,巷道里有个老人喊着招手,请我们去家里吃抓饭。
玉米提的母亲说他家在办婚事。
乡村就是这么淳朴,不管认不认识,都要招呼到家里喝茶。
我谢绝了邀请,玉米提母亲的嘴巴打开了话匣子,就像麻雀一样停不下来。这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肥胖和善,面庞纯朴,她的热情不容你走开。于是,一个乡村爱情故事便传到我的耳朵里。
——因为一次干活不小心,阿里木这边的腿坏掉了,成了瘸子,那时候才二十岁吧,唉,阿里木实在太可怜了。
她边比画边讲述,我听懂了,因为受伤了,阿里木原先谈的对象和他吹了。巴郎俊美,虽然伤残,还没有颓废,心气也高,在择偶方面也挑剔。但因瘸,不利于农事生产,长得再帅也不利于婚配。喜欢阿里木的姑娘不少,先后也谈了几个,她们与他交往和爱恋,不谈婚论嫁,爱情也就单纯了。可是男方家一去提亲,人家的父母就不同意了,都是失望而归。
——想想阿里木和我的玉米提一样大,是个善良勤快的好娃娃,拖着一条瘸腿在人世间寻找爱情的样子,让我心疼呢。
阿里木在城里的工厂工作过,他懂电,拖拉机、压面机、碾米机,对一切有齿轮的东西都感兴趣,慢慢就成了加各斯台有名的修理师傅。村里哪个孩子的电动玩具坏了,必定要找他,他会将一些小小的齿轮摊在桌上,非常享受地忙上半天。
去年春天,邻村一位女教师的手表坏了,打听着找到了他,没有修表的工具是不可能下手修理的。阿里木不管这些,他接下了这个慢工细活,然后闷在家里琢磨怎么解决无专业工具又能把手表修好的大事。
——哎哟,阿里木咋样打开了这只手表,蚂蚁一样小的零件摊了一炕桌,他妈妈看了一眼头就晕了。
玉米提的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伸出一根胖胖的手指捣了一下我的胳膊,提醒我注意听她说重点。
——阿里木太聪明了,他用小螺丝刀、小夹子、小钢针,还有一个长把子放大镜。他妈妈说呢,从镜子后边看着他的眼睛,真是大得吓人,就像牛的眼睛一样。
几天之后,手表修好了,阿里木将手表细心地包在妹妹绣的手帕里,去找那位女教师了。
谁也难以想象后面的事情——邻居们不止一次看到黄昏的光色里,阿里木一拐一拐地陪女教师在果园里聊天,他们竟然谈上恋爱了!
——我们都太高兴了,女教师像玫瑰花一样漂亮,工作那么好,聘礼也没花多少钱,哎呀,这个事情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你说,阿里木没有院子也没有钱,他的手指头摆弄机器干活,天天都是黑黑的,女教师到底看上他哪儿了?她的爸爸妈妈也是好人,居然同意宝贝女儿嫁给瘸子,真让人没有办法相信。加各斯台最可怜的孩子成了太阳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今天嘛,阿里木的爸爸太高兴了,站在大门口,不管谁走过,他都叫人家进去吃抓饭,哎呀,太高兴了!
——阿里木的手脖子上戴的手表,就是女教师的那个。哎哟,这个手表坏得太好了,不坏的话咋样成定情的信物嘛,真是太高兴了!
女教师嫁到阿里木家的日子,整个加各斯台都像过节一样。吃完宴席的人三三两两回家,玉米提的母亲还在说个不休。
——玉米提的媳妇眼红了,非要玉米提也给她送一个手表。你说,他们吃饭睡觉都拿着手机,还戴手表干啥呢? 哎哟,我年轻的时候,也戴手表呢,那个时候嘛,我瘦瘦的,辫子长长的,追求我的人嘛,也多呢!
田野里的樹
每个人都有关于树木的记忆,或一片,或一棵,那是一种印记,也是一份情感。
一些树留在了原地,而人移动到很远。有时候正好相反,人留在了原地,而树消失不见了。
人和树的故事,是聚散的故事。当一个人离开故土很久之后,归来时树待在原地,无异于母亲的等待,千言万语凝成一句滚烫的话:回来了!你抚摸它,亲近它。它呢?像过去的日子一样沉默而含蓄。
朗喀和伊犁其他任何一片土地一样,田野里的白杨高大粗壮,每一棵都英姿威猛,叶片精神。它们相互并不密挤,而是恰到好处地疏离,自成一道风景。秋天的苍凉里,会感受到一种异样的肃穆,几场大风刮过,严寒就凝结在白杨树梢了。冬春夏秋,它们都有自己的孤傲表情和直立模样,它们是边疆标志性的树,被赋予一种精神象征,被文学家们赞美得太多了。
一片杏林站在山洼里,它们不像白杨那样孤傲,而是一群矮壮的邻家妇女,身子略带弯曲,看上去就像互相探身聊天一般。风大起来,枝叶忽闪,树身摇晃,依然要大声地费力地说话。
——你在房子周围种几棵橡树吧。
——干吗种橡树?一百亩苹果树还不够?
——多年以后,橡树长成参天大树,朋友们来了,假装是在托尔斯泰的故居参观呐。
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树比橡树更严肃的了,黑粗的皮肤,刚直坚定,眼神沉重。树木像人一样,是带有自己的眼神的。比如,苹果树的眼神是温情的,白杨的眼神是宽厚的,杏树的眼神是活泼的,橡树呢?板着一副哲学家的面孔,神色严厉。
尽管橡树严肃得不好靠近,但是橡树却奇异而敦厚,光滑漂亮,还有秋天的叶子,像一只小巴掌,掌纹均匀,落在地上就是一张油画。
朗喀是清寂的,从前是没有人烟的。树木见证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它们无法像人一样移动,只要生在了那里,就要待在那里一辈子,将所有的故事都记在心里,直到生命的结束。
看來我这一生是没有这样的幸运了,拥有和管理一大片树林,自由自在地种植自己喜欢的树,雨后去林子里采蘑菇。偶尔有些小厌烦,比如不小心被马蜂蜇了,被毛毛虫吓着了。
小动物们
山路上,有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在遥望。这是一座矮山,小家伙在专注地望向一个方向。
——它在望啥?
——或许它的主人是从那个方向消失的,或者在等主人家的孩子放学。
它歪着头一动不动,以至于我叫了它好几声时才转脸看了我一眼,又定定地望向原来的方向,竟丝毫不顾从它身旁走过的行人。
今天黄昏,庄园主在微信里给我讲了最近的事:
我到郞喀,去查看房子抹灰,发现有只野鸽子跟在我后面,立在门房前面的一根木头上看着我。我有点好奇,就走向它,它一慌从木头上掉地上。它扑扑棱棱地挣扎着想飞却飞不起来,我在墙角抓住它,发现是翅膀断了,还渗着血,我不能把它丢在外头,怕野猫啥的把它吃了。我把它关进大屋子里,放了一些吃的和水。鸽子自愈能力很强,它会很快好起来的。
眼下冬麦长成绿油油的一片,房子才盖好,人还没搬进去住呢,野鸽子捷足先登了,一个在屋顶放哨,一个已经找到做巢的地方了,发出“咕咕”的叫声。
一处废弃的水池边有一窝流浪野狗,有五只小奶狗在草丛里玩耍,见我靠近,胆小得一溜烟躲进洞里,剩一只花脑袋守在洞口,还“汪汪汪”冲我叫唤。
昨天,我一进门,迎接我的是一只可爱的小鹰。门窗紧闭,它从哪儿进来的呀?四处张望,卫生间的天窗敞着,原来是天外来客!我抓它也不挣扎,拿到外头放生,居然赖上我不走了,就立在我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一点也不怕,还悠哉游哉地梳理起羽毛来。
邻居老人说这是一只小猎隼,老人提醒不让喂食。
鹰属于蓝天,是自由的,不能养它,更不能喂它,你如果给它吃的,就是害它,尝到甜头以后它就飞不高了,落到不善者手里可就遭殃了。
朗喀是牧业村,除了这些小动物,最多的动物是马牛羊。
马的概念在猎人和牧人那儿完全不同。对于一个猎人,马是他的合作伙伴,以人之智慧马之灵性,构成人马合一的完美组合,去对付凶猛危险的野兽;而对于一个牧人,马只是一种工具,或以代步或以代车,只需它们任劳任怨、服从出力。
放养山野里的马,野性焕发,有陌生人靠近,大老远就有所动作,警觉性很高。往远处看,从山上下来一群马,领头的是一匹棕红色高头大马,它离开马群独自跑前面察看,没发现危险,回过头来“咴儿咴儿”嘶鸣几声,发出信号。显然,它就是马群首领——种公马,也是这片草原王国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