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松子胡同

2020-05-26 12:03段今今
都市 2020年5期
关键词:二姑松子胡同

段今今

引子

我小时候的松子胡同里,时间流淌得很慢。

夏天的午后,窗外一片寂静,只有知了不停地叫着。一点风都没有,用挂历纸卷出来的一个个小枣核一样的串串门帘一动不动。奶奶在午睡,隐隐传来鼾声。我躺在小床上睡不着,暑气很重,每次呼吸都觉得热风呼呼啦啦地要灼伤胳膊上的皮肤,身下的凉席也不管用,我只能不停地用蒲扇扇啊扇的,但扇了一会儿,胳膊就酸了。我也不敢发出声响,只能透过窗户向外望。蓝透了的天空被邻居家的石榴枝分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石榴还很小,青绿色的,在盛放的红色花朵间显得格外青涩,给人一种还要经过漫长等待的焦灼感。石榴枝旁是邻家房檐的一排黑色瓦片,我家的黄猫从瓦片上轻轻一跃,三下两下爬上树,站在树枝上四处张望。有时,胡同里会传来几声拉着长音的吆喝:“卖冰棍儿喽,小豆冰棍儿!”那是方大爷。方大爷总是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推着白色的车,车里全是用棉被盖住的各种口味的冰棍儿,想想就会让人流口水。他的声音划破了午后的宁静,又仿佛让这午后更加慵懒,我开始迷糊,不知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那时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早日长大,到那时我可以穿高跟鞋、涂指甲油;可以去坐火车、坐飞机,到天涯海角去看一看;还有,到那时我肯定已经离开了松子胡同,住到了楼房里———我再也不用去公共厕所倒尿壶了;妈妈也再也不会把我尿湿的被子挂在院子里,让全院都知道我尿了床了……每每想到这些,我真恨不得去拨快奶奶家那个座钟的时针,让它不再阻挠我长大的步伐。

18岁时,我上了大学,终于从松子胡同八号院搬了出来。那时我已经知道了胡同是北京城里最为市井的所在,也知道了儿时的生活环境便是一个人出身的符号。我不喜欢松子胡同这个符号,“摆脱它”成了我的新愿望。大学毕业后,我只身越过重洋,到英国求学。二十年过去,我已经走过了三十多个国家,连北极圈也没有落下,实现了小时候要飞到天涯海角的梦想,可我觉得自己始终没有摆脱它,我曾为此懊恼不已。

大概就是在这二十年间,整个北京城仿佛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拆拆建建,开始那阵儿,胡同里的老百姓或多或少都有些亢奋的感觉,希望自己的蜗居也能被列为拆迁项目,由此搬到宽敞、体面、方便的楼房里去。政府也是不遗余力,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恨不能让整个城市一夜间焕然一新。那些年,房价眼看着翻了几倍,老百姓买房的热情却有增无减,很多松子胡同的老住户都是在那些年搬走的,包括我家。但突然有一天,大家发现,从前的北京城不见了。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恋起松子胡同呢?大概就是在我发现它正在消失的时候。松子胡同在2016年底成了一堆瓦砾,可它其实并不是在那一天才灰飞烟灭的,而是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失去了往日的模样。

曾经的松子胡同是很热闹的,尤其是傍晚,每个院子的水龙头前,总有几家的媳妇凑在一起淘米、洗菜,聊着家长里短儿,之后就是家家户户此起彼伏的切菜炒菜聲,尤其剁馅儿时的“当当”声和“刺啦”一声葱姜汆锅的声音,透着小日子的热乎气儿。吃完饭,男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胡同里侃着一天的见闻。老太太们怀里抱着孙子坐在板凳上乘凉,不时用扇子来回轰着蚊子,谁家的姑娘交朋友了,谁家的孩子快满月了,没有她们不知道的。老头儿们呢,则多是端上个印有个大“奖”字的茶缸子,在路灯下凑在一起下象棋。

逢到槐树开花儿的时候,清风徐来,恨不得半条胡同里都充溢着香气。

胡同生活还有几个固定的时间点:十一的时候,家家户户安炉子;11月,买煤、买大白菜做冬储西红柿酱;新年的时候,贴窗花、吃冻柿子;春天,拆炉子、洗烟囱、放风筝;而到了夏天,几乎每周,父亲们都会带着孩子到什刹海去游泳、有时饿了还会去吃上一碟炸灌肠儿或者炒田螺。秋去春来,日月更迭,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对了,还有八月十五打枣子,这原来是我家特有的节目,后来渐渐成为松子胡同的一个小小的节日。那时我家院子里有棵枣树,是爷爷在他和奶奶结婚那年种下的,一直枝繁叶茂。每到中秋节,爷爷就带着爸爸爬上房顶,而全院子甚至半条胡同的小孩儿,每人提着一个小桶,仰着头眼巴巴地等着那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时刻。只听爷爷一声吆喝,两人就挥着竹竿开始“噼里啪啦”地打枣子了,一时间,青色的、红色的、青红色的大大小小的枣子如阵雨般急促落下,孩子们大声欢叫起来,顾不得枣子砸在头上身上的痛,更不怕被洋剌子剌着,就循着枣子四下散去,拿着小桶比赛谁捡得多,院子里往往要喧闹个个把小时才能安静下来。那些年的枣子特别多,家家的孩子都能拎一小桶回去,我们家的枣子就更多了,奶奶每年都让我拿一整桶到学校去给老师同学尝鲜。那时的枣子真是好吃啊,清甜又有回甘,很多年后,有一次我的小学老师偶然在路上遇到奶奶,还特意提到我家枣子,说很怀念那时的时光。

后来爷爷去世,老枣树也跟着死去了。

时移世易,二十年就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政府把胡同里所有的墙面都统一刷成了灰色,加盖的房子越来越多,院里的空间越来越小,胡同里也渐渐停满了汽车,只留一辆车宽度的距离供人走路,后来只能改成了单行线。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生活不再那么“固定”:老百姓不再储存大白菜和西红柿,不再生炉子,没有人再养鸽子,没有人再遛鸟,没有人再放风筝,也没有人再拿着自己的蝈蝈儿、蛐蛐儿和油葫芦同别人比来比去。我小时候熟悉的街坊们很多也都搬走了,有的房子空了,有的住进了外国人,有的租出去变成了办公室,艾老师和匡老师的小院甚至被改成了一家私房菜馆。院子里没有了我的老枣树,门口不见了晒太阳的老太太,不见了下象棋的老头儿和小孩,也不见了在路灯下玩踩影子的父子,胡同里那么一种形容不出来的舒坦和温暖,都不见了。他们都去哪儿了呢?时间流淌得如此之快,回不去的松子胡同,就像我回不去的童年。

结婚的时候,我带爱人把松子胡同从头到尾走了一遍,这个想法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我觉得自己无法不这样做。我告诉他,这里夏日细碎的阳光,傍晚的鸽哨声,这里的空气、水和回忆,构成了最初的我,我带着这里织就的喜怒哀乐和人情稠密的童年,翻山越岭,来到了他的身边。

2016年,全家陪奶奶“回家”的那次,我也带上了我的孩子。对于她,松子胡同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惊奇于这么小的两间屋子里曾经栖息过那么多人,惊奇于她此前从未见过的煤气罐和咸菜缸,也惊奇于我所描绘、她却很难想象的蝈蝈笼和鸽哨声……

这不禁让我突然有了一种疑惑:为何是我生长在这里,而不是她?为何我从小玩沙包跳皮筋,而她练滑冰跳芭蕾?为何我们小时候家里稀松平常的文竹、水仙、吊兰,已经被她小时候的蝴蝶兰、富贵竹和多肉植物取代了?又为何,我一直想摆脱这个符号,想起它的时候却总带着一种温暖和眷恋的感情?为何我几易居所,它却一直作为我的“故乡”存在于我心里分量最重的地方?我无从解释,这大概就是命运。松子胡同不仅仅是一条胡同,它是我的命运,是我的起点。它没有形状,没有气味,却总在不经意时在我的身上显现出来。我远行千里,它原地不动,我以为跳了很远,结果一落地还在上面。

它一直等在那里,等我蓦然回首,等我恍然大悟。

我不再懊恼,我安然接受,因为是它,而不是什么别的,构成了我人生的底色。

我最后一次贴近松子胡同是在2016年。那是一个中午,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地上的细碎光影,亦真亦幻,与我梦里的情境一模一样。我走在这条小时候走过千百遍的路上,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苍老得面目全非,但又恍惚有那么一刻,我还是那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爷爷还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两个表弟还在院里玩耍,小豆子还在对着墙练习乒乓球,赵二姑和人吵架的声音也还在耳边……

我91岁的奶奶在松子胡同被推平后三个月的一个夜里,溘然长逝。七十年前,她从蓬莱农村历经坎坷来到京城,在松子胡同安家,松子胡同的砖瓦尽心竭力地为她挡风遮雨,陪着她從青春韶华走到风烛残年,当她老了,失去了一生的伴侣而不得不跟随儿女生活,她的家,依然矗立在那里等她回来追忆她人生的漫长时光。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悠悠过去,家里的第四代都已经上学了,而回到松子胡同的家,成了奶奶晚年最宏大的愿望,哪怕在失去记忆后仍不肯忘怀。我们陪她回了家,可那些旧时光,那记忆中的老北京城,如何再能回得去?

终于,和千百条已然消失在历史中的北京胡同一样,松子胡同完全地消失了,连同发生在这里的沉浮过往,连同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一起,终将被遗忘。但在这一刻到来之前,我还有一支笔,我笨拙却又深情地试图记录下它的浮光片羽———

松子胡同是老北京二环里一条极普通的胡同,北临朝内小街,东面是朝阳门,西面则是繁华的东四地区,东西不过七百多米,有门牌号的有八十几个院子,其中有一个杂志社,一所小学,两个小卖部,一个煤气站,几个红门石狮的大宅子,门墩上刻着麒麟,其他的就是老百姓的住所,有百余户人家。胡同里靠近西口的位置有很多大树,夏天的时候,那里全是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地上的细碎光影,阳光刺眼得厉害,可是地上的光影却十分美好。

据说北京的胡同最多的时候有四五千条,所谓胡同,就是大大小小的宅院府邸、高高低低的围墙围出来的,名字也是老百姓自己起的,除了音译的之外,名字来源不外乎那么几个:以衙署机构命名的,比如兵马司胡同;以街市命名的,比如米市胡同;以姓氏命名的,比如史家胡同;以形状命名的,比如口袋胡同;以标志物命名,比如砖塔胡同等等。松子胡同则来源于传说典故,据说它原来叫“观音胡同”:胡同里有个大户人家,家财万贯却多年未有子嗣,忽一日,老爷梦到观音菩萨送来一个包裹,之后不久夫人便怀一麟子,老爷大喜,在家中日日跪拜观音,周围百姓闻听后也都来朝拜,屡试不爽。这条胡同因此大名远播,被称为“观音胡同”。后来因为人们认为直呼其名对观音菩萨不敬,便取其“送子”之美意,将胡同名改为“送子胡同”。随着朝代更迭,因为发音方便,送子胡同渐渐被叫成了“松子胡同”。

在这条胡同里,住过很多人,他们都是些小人物,发不出什么声响,一生至多只在自己平凡的世界里有过那么几次惊心动魄,但有些故事,有些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纪姨、纪思京、艾老师、匡老师、叶叔、方大爷……这些人都已经远去,可曾经,我与他们是那么贴近。有一年,在尼罗河边,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纪思京身上那千斤压顶般的沉重,想起了艾老师雨夜打开大门抱起一只只伤猫时的叹息,想起了叶叔终其一生未能实现的愿望,心头泛起久久不散的哀伤。那天,天空上有厚厚的云朵,河面上不知何时驶来一只船,我突然意识到,松子胡同就是我的那只船,载着我的旧时光和我的命运,在成年后的时光里,就这样悠悠漂在我的心上。

轻描淡写,写不尽时光漫长,明月依旧,人生已不再来。

一、纪家柏树的秘密

我小的时候,在松子胡同,以及方圆好几里地,胡同东口一号院里的老柏树都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大人们有时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小孩子过来,便马上封了口。有一次,我隐约听到“柏树精”“家破人亡”这样的词语,便跑回家问我奶奶。哪想我奶奶眼一瞪,抬起手来佯装要打我:“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

但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好奇,尤其在每次路过一号院的时候,眼光都忍不住在老柏树上多停留一会儿。听说这棵柏树大概有一百来岁了,比院里纪奶奶家的房顶还要高出一倍。它枝叶繁盛,像一把密不透风的大伞,并且一年四季都是苍绿苍绿的,以至于一到老师布置什么“观察植物”“观察季节”的作业,我们住在东口的孩子就要一趟趟跑到西口去观察那棵梧桐树。一去600多米,回来又600多米,小时候觉得好远,我们真恨不得有一天这老柏树也能生出点什么变化来。

后来,老柏树终于变了———它死了。就在纪思京一去不返的那一年。

那年,我和纪思京都是25岁。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她妈纪姨精神出了问题,老柏树也死掉了,大家才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

纪思京是10岁的时候跟着纪姨从东北回来的。纪姨是知青,插队在天寒地冻的黑龙江,几年之后被组织上安排给了当地林场的一个老工人为妻。老工人一喝点酒就打纪姨,纪姨就疯了似的想回北京,跑过好几次,但都被抓了回去。几年之后,纪思京出生,纪姨不忍心抛下她,就咬着牙在深山老林里继续等政策,终于在纪思京10岁那年,纪姨办好了回城手续———那年她带着一身伤痕和一瓶敌敌畏闯到林场派出所要求跟老工人离婚,几经周折,终于如愿。

办完离婚的当天晚上,纪姨就带着纪思京坐上了回京的火车。

纪奶奶,也就是纪思京的姥姥,有三个孩子。纪姨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大弟,也就是纪思京的大舅,自幼痴傻,每天穿着满是涎水印的脏衣服,顶着鸡窝一般蓬乱又散发着臭气的头发,吃喝拉撒全要靠纪奶奶照料。我对他最深的记忆就是又白又胖大的他每天坐在院门口,往过路人的身上扔石子。如果路人稍有不满或做出回击,傻大舅便破口大骂,虽然口齿不清,但仍能听出语言肮脏至极,直骂到路人投降而去。倒是没人会恋战———谁会真的跟一个傻子计较呢?

纪姨还有个小弟,智力正常,却天生是个驼背。他一米五左右的个头,左背上有个很大的凸起,所以他的头总是向右歪着,脖子几乎看不到,走路的时候总是一脚高一脚低的。那时,胡同里的孩子们谁要是没个站样,大人们便会关起门来教训:“站直了!要不以后就跟一号院的罗锅一样,背上长个大包!”以至于我们小时候都以为纪家小舅是因为小时候站不直才变成那样。

因为残疾,纪家小舅被安排在街道的一个小工厂,每月工资三十块钱。因为家里条件太差,他一直娶不上媳妇。他很少说话,除了上班也很少出门,除非胡同里响起卖豆汁儿的吆喝声———他一准儿出来买一碗回去。

纪家有两间房,纪奶奶带着傻儿子住北面那间,驼背的小舅住另外一间。纪姨母女回来之后,只能在小舅的房间里用砖头和木板又搭出一个双人床。柜子不够用,衣服就都在屋里拴根绳挂着,从这头走到那头,仿佛要穿过好几道衣服帘子。阳光,好像永远都照不透这间屋子。

纪姨的工作问题好久都没解决。纪家全家本来就只有小舅一个人上班,这回又多了两张嘴,局促和困苦可想而知。

纪思京第一天插班到我们班上学的时候,头一直都不敢抬起来,一头长发胡乱地系在脑后,散发着一种难闻的味道,她干瘦干瘦的,衣服明显已经小了,露出了脚踝。同学们都不愿理她,她就那么一天一天蜷缩在座位上,不动也不抬头。

我奶奶心善,看到纪家的窘状,常给他们一些生活用品,还让纪思京来我家写作业、吃饭,带我去洗澡的时候也经常带她一起去。纪思京从不开口求人,也不懂得说谢,叫她就跟着,不叫她就站在院门口看着。

有一次学校演出要求穿白裙子,纪姨一直没给她买,我妈妈知道了以后,带着纪思京去买了一条,还给她买了她一直想要的长筒袜和一朵簪着黄色花朵的发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纪思京笑,虽然笑得很羞涩很胆怯,但能看出她是真的高兴。她穿着白裙子、长筒袜站在我家的镜子前转来转去,拿着发卡在头上左左右右地比画着,突然,她背出了刚学的两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然后问我:“沫沫,你说杭州是不是真的那么美啊?”

“应该是吧?”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她又背了一句,然后喃喃自语:“要是能离开这里,去看看西湖,该有多好啊!”

“长大了就能去了,到时候你就穿着这条裙子,去照一张漂亮照片!”

她就又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她皮肤很白,细眉细眼,笑起来还蛮好看的呢。

我们又一起上了中学。

初二的某一天,纪思京突然在课堂上大哭了起来,老师吓了一跳,但无论怎么问,纪思京也不说话。老师只得让她提前回家去了。

到了晚上,我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就跑到一号院找她。刚进院,就听见了低沉压抑的哭声,我停住脚步,依稀听出是纪姨。我站了一会儿,没敢敲门,悄悄地回家了。

第二天,纪思京没来上学。

第三天,听说纪姨来给她办了退学手续,说纪思京不想上学了,要去酒店当服务员。

后来我就很少见到纪思京了,她住在酒店的宿舍。街坊们最初还常问起纪姨和纪奶奶,说孩子怎么说不念就不念了,还劝她们说以后的社会还是多念点书好。后来大家感觉到纪家人并不愿谈起这个话题,也就不说了。随后大家发现,平时邋里邋遢的纪奶奶上厕所时开始用酒店那种方方正正、雪白柔软还带着香气的餐巾纸,对别人投来的微微诧异的目光很是有些掩不住的得意,好像对纪思京去了大酒店还有点自豪。

大概是一年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在路上了遇到低头走路的纪思京,她长高了,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但身材还是干瘦干瘦的,眼神也还是那么躲闪。她好像并不愿意被我叫住,这让我有些隐隐的不快。

我問她:“你真的不上学了?”

她不说话,抬眼看了看我的校服和校徽,又把眼帘垂了下去。

我突然有些恼火:“不就是能挣点钱吗,当服务员有什么前途?”说完,我转身就走。

“沫沫。”她在后面叫我。我停住脚,但没有回头。

“我真想变成你啊!”她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声音很轻,却好像在我的心上用力捏了一下,我猛然转过头去,可她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向远处跑去。

我突然就有些后悔,纪思京自小活得悲苦紧张,她一定是受够了逼仄拥挤的小平房和手心向上的窘迫,才不得不牺牲了学业,我还那样挖苦她。

后来,偶尔会听说她的消息。我大学毕业那年,纪思京结婚了。没办婚礼,她甚至都没有回到松子胡同,还是纪姨来送了一些喜糖。

再后来,听说她怀孕了,又流产了。

她出走之前,来了我家一趟,给我奶奶和妈妈买了炸鸡腿,还让她们转交给我一个包裹。打开之后,是那条白裙子和那个黄色的发卡。

我当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但怎么也想不到,那就是最后的告别。

纪思京就那么走了,没给纪姨留下任何话、任何线索,只有一张写着“我走了”的纸条。

再后来,纪姨终于挺不住,疯了,关于纪思京和纪家的秘密才一点点浮出水面。

那时,纪奶奶和纪思京的大舅都已经去世了。纪姨才50岁,就已经头发全白,身形佝偻。她已经没了工作,六号院的赵二姑曾经叫她一起去卖盒饭,她去了两天,身体吃不消,只能回家继续吃低保。

据说有一天夜里,街坊们听见纪姨和驼背小舅歇斯底里地大吵,还有“砰砰”的声音,在深夜的松子胡同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们似乎把那个本就破破烂烂的家都砸了。之后,据说是天还没亮,驼背小舅就开始砍那棵老柏树,一边砍还一边骂了无数句难听的话。

纪姨就从那天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有时候,她胡乱拉住一个街坊,告诉人家,“小京要接我享福去了”。

人家若问小京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又目光空洞,答不上来。

很多次,她说着说着就突然哭起来,语无伦次:“我不该回来啊,就应该老死在北大荒……小京她爸,不喝酒的时候也给闺女买糖吃……我挨点打算什么……我小京命太苦,她那么喜欢上学……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街坊就安慰她:“等小京回来,让她好好工作,总会好起来的。”

纪姨忽然又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姑爷不是人!他赌钱、打小京,把小京肚子里的孩子都给打掉了……”

街坊们都不忍再劝。

最后一次有纪家的消息,是纪思京消失五年之后。一天夜里,纪姨用菜刀砍断了驼背小舅的脖子。奶奶告诉我,民警问纪姨,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弟弟,披头散发的纪姨长时间看着已经被自己咬烂的手指,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他欺负我小京……该死!”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老柏树的故事。那时纪思京的姥爷还没成婚,有天夜里,姥爷的父亲梦到床前站着一个老人,穿绿色长袍,自称是柏树精。他告诉姥爷的父亲,他家祖上得过不义之财,要姥爷到百里之外的一户人家为人家父母尽孝方能赎罪,否则便会殃及整个家族,克儿克女,家破人亡。

姥爷的父亲惊醒后,在柏树枝上发现了一个绿色的布条。他马上把儿子叫来,讲了这个梦。但纪思京的姥爷不肯相信,家里人当然也不愿意儿子自此离家,便没有强求,只是开始三天两头去庙里烧香,逢年过节还在柏树下摆上香炉水果以求庇佑。

这件事,胡同里的老街坊们都知道。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预言,但年复一年,大家悲伤地看到,纪家的生活每况愈下,家里的每个人对生活都毫无还手之力,直到他们的生命全部完结。

我倒宁愿相信这是原罪昭昭、天命难违,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驼背小舅犯下的恶和纪姨的愚昧软弱。纪姨曾有的抗击不幸的力量似乎全部耗尽在了东北的林场里,她带着女儿回到日思夜想的北京,却依然逃不出苦难的旋涡,痛苦天天啮噬着她过早苍老的心,她再也无力反击。

纪思京在她25岁的美好年华,一个人走向了不可知的未来。那种无法弥补的损毁,永远停留在它被毁坏的地方,像一道永远长不好的伤疤。

纪思京,你在哪儿?心里如山一样沉重的那些痛苦,你从来没有吐露过半分。那些年,你还那么小,你是怎样扛过来的?

这么多年,我每次到杭州,都会去西湖附近转一圈,有意无意地看着那些游人,尤其是碰到穿着白裙的女子,我总会多看两眼。会不会,会不会她多年前悄然来到了这里,成了她希望成为的另一个人呢?

如果生命真有轮回,请许她西湖美景,许她清静洁白,请许她月光如炬,许她风止雨歇。

二、喧哗的孤独者

打我记事儿起,赵二姑就在不断地跟人吵架。

赵二姑家住在六号院,虽不是同院,和我家房子却是实打实的“隔壁”,所以谁家人提高一点嗓门说话,另一家准能听见。赵二姑从来不用提高嗓门,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大嗓门,只要她一张嘴,声音一准儿飞速穿过我家大门,结结实实地撞进我们的耳朵。

偏偏赵二姑还喜欢说话,更喜欢吵架。年轻时跟父母和兄妹吵,结了婚跟老公吵,有了儿子跟儿子吵,儿子结了婚跟儿媳妇吵,仿佛吵架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生命力的象征———要是有些日子没听见她的声音,那准是生了小病。赵二姑还有一个本事,就是不管头天吵得怎样天翻地覆,第二天她照样精神抖擞地出门去,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你还在怄气呢,她仿佛没事儿人一般,照样头一沾枕头就开始打呼噜,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所以,我有好多年都认为,赵二姑的生命在吵架中获得了伸展甚至滋养,所以她总能那样生气勃勃。

我在赵家墙上的镜框里见过赵二姑少女时代在大北照相馆照的一张小像,她那两条粗粗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半侧的苹果脸微微上扬,眉毛弯弯的,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前方,神情温柔又羞涩,满脸都是對未来的憧憬。可我实际印象中的赵二姑呢,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样:眉毛高挑、目光锐利,瘦削的脸上颧骨突出,好像总是剑拔弩张的备战状态,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身形已经松松垮垮,两个扁扁的乳房无精打采地垂在水桶一般圆鼓鼓的肚子上。有多嘴的小孩笑她胖,她便没好气地说:“让你去东北吃十年土豆你试试!”

赵二姑当知青时跟纪姨一个连队,虽然她比纪姨回京早,但也扎扎实实地待够了十个年头。没事儿的时候,她总爱跟我们这些小孩提到她插队时的艰苦:“那里那个冷啊,每年身上都生冻疮!要是你们去了,得哭死个几百回!”“东北的蚊子有多多,你们都想不到!我们吃饭的时候,一堆一堆的蚊子就往我们的碗里扑,一会儿这碗里就满了!”“那边那个穷啊,真是什么都没有!谁家里要是给捎来点红糖,别人都馋得流口水!”说到这里,她往往要长叹一口气,然后故意让她妈赵奶奶听到:“人家家里总都能给捎来点东西,可我呢,每次都眼巴巴儿的,却什么都没有!”

赵奶奶有的时候全当听不见,有的时候忍不住反驳她:“瞎说,每次都给你装满一个包呢!”

赵二姑就翻个白眼:“什么好东西不偏着我哥我妹呀,哪有我的份儿!”

“白眼狼,”赵奶奶也白她一眼,“我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

“端平?要是真端得平,为什么不让他们俩去插队?为什么就我去受那个罪?”赵二姑每次说到这些就会义愤填膺:“弄得我这回了北京要本事没本事,要文化没文化,他们倒好,一个工作好,一个能挣钱,凭啥就我这么倒霉!”

“不是我让你去的,他俩不是老三届,你是,你能怪谁!”

“对,怪我生得不好!从小我就没穿过新衣服,都穿我哥剩下的!到了我妹那儿,就给买新的了!家里那张桌子只给我哥做作业,儿子嘛!我呢,只能垫块板儿放膝盖上写!你们这么不待见我,还生我干吗!”赵二姑越说越生气。

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如果赵奶奶继续说下去,一准儿引发家里的一场恶战,保不齐所有人都要被卷进来,所以她大多就不吭声了。

她不吭声,赵二姑的气却并没有消,她总要挑一挑眉毛,再铿锵有力地跟上一句:“没得说了吧?你们就是偏心眼儿!”

赵二姑回京那年,她哥嫂已经开始自己做生意了,赵二姑一时没给分配工作,就在家照看两岁的小侄子。第二年,她哥原来厂里的技术员也跑来和他一起干,小伙子二十出头,头脑灵活,父母还都是干部,他哥就介绍给了刚刚工作的赵三姑,俩人一见钟情,甜蜜得腻人,跟哥哥嫂子也热乎得很。赵二姑在一旁看着又急又气,整天给一家子甩脸子,架可是没少吵。

可奇怪的是,赵奶奶四处托人给赵二姑介绍对象,赵二姑却表现得并不热情:这个下面一堆弟弟妹妹,不行;那个也是插过队的,不行。街坊们一致认为,有赵三姑的对象在那里比着,赵二姑肯定眼光高了。最后挑来挑去挑到了二十九,厂里一个大姐给她介绍了一个小伙子,姓张,赵二姑觉得他穿得干干净净,说话温和,终于嫁了。

过了几年,赵二姑怀了孕,脸上一扫怨怼之气,架也吵得少了。可就在新年大年初五的傍晚,张叔骑自行车带着赵二姑从外面回来,眼看就要拐进松子胡同了,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二踢脚”,不偏不斜就在赵二姑眼前爆炸了,赵二姑一下子从车上掉到了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当时就昏死过去了。

张叔吓坏了,赶紧找了个街坊蹬着平板车把赵二姑送到医院。等赵奶奶赶过去,张叔瘫在地上,告诉她,赵二姑的左眼炸瞎了,下身也流了很多血,孩子刚满七个月就被剖了出来,母子俩当下都躺在重症监护室。

等赵二姑抱着出生时才三斤八两的儿子出院回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没人见过赵二姑掉眼泪,她根本没有时间悲伤。儿子早产,羸弱如豆,取名小豆子,赵二姑身体受了重创,一点奶水都没有,小豆子还不吃奶粉,所幸那时我姑姑也在娘家坐月子,奶水多,赵二姑就天天裹着大棉袄,戴着个大蛤蟆镜,抱着儿子到我家蹭奶吃。长大以后的小豆子认了我姑姑当干妈,逢年过节都要给干妈买盒稻香村送来,这是后话。

赵二姑瞎了一只眼,原来的工作干不成了,厂里只给了一点钱,就打发赵二姑去了传达室,原本就只有四十二块的工资变成了三十块。再加上小豆子从小就不断地因为肺炎、发烧要住院,赵二姑每天疲于奔命。可怜她的生活刚有了点起色,又被一只“二踢脚”踢回了原形。

街坊邻居同情赵二姑母子,常塞给他们一些半新不旧的衣服和日用品,赵二姑因此常穿得奇奇怪怪:比如上衣是一件类似工作服的深蓝色夹克,裤子却是宽大的粉色带金边的喇叭裤,或者上衣是蓝底黄花的短袖,下面配着绿底紫花的裙子,让人看着直想发笑,却又会小心翼翼地移开目光,不忍多看。为了照顾小豆子,赵二姑办了病退,一直在夜市摆摊的龙婶垫钱跟她合伙进了一批发卡、项链和纸贴画,带着她每天晚上到夜市上去卖。后来小豆子上了幼儿园,每天天蒙蒙亮,赵二姑就骑着一辆三轮车去早市买菜,回家择洗炒熟,中午到旁边新起的写字楼里卖自己做的盒饭,晚上则继续到夜市上卖发卡。

过了一年,赵二姑装了假眼球,大了好几号的蛤蟆镜换成了一只茶色的女士眼镜。生活总算又上了正轨,恢复了元气的赵二姑又开始吵架了,以前觉得她烦,现在听到她的大嗓门和连珠炮,大家还都挺高兴,为她高兴。

赵二姑的爱人张叔手巧,尤其精通修理各种电器,什么收音机啦、录音机啦、录像机啦、台灯啦,谁家东西有了问题都来找他,他拆拆装装鼓捣鼓捣,没多久就能弄好,碰上要换个零件什么的,张叔就自己骑上自行车去买,从来没收过街坊们一分钱。大家都很尊重张叔。但日子久了,赵二姑就有了意见:“家里那么多活儿你不管,成天就鼓捣这些破玩意儿!”

“东西坏了,人家拿来了,能不给人家修吗?”

“以后让他们外边修去,要不你就明码标价!你也补贴补贴家用!”

“都一条胡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收钱成什么了。”

“没见过你这样的,明明是给人家帮忙,不见进项,还老往里搭钱!就看着我成天累死累活的!”

张叔就不再吭声,继续闷头修理电器。

但赵二姑吵归吵,谁抱着电器上门,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沏茶倒水。“唉,”她有一天跟我奶奶唠叨,“这几年街坊邻居们这么帮我,我收钱我成什么了?我就是气小豆子他爸,厂里半死不活,他也不出去奔吃奔吃!”

也是。彼时,张叔所在的纸厂已经濒临倒闭,发不出工资,就发卫生纸,赵二姑家的地上因此堆满了卫生纸,逢年过节时她走亲戚时送的礼,大多是二斤点心,配上一大袋子卫生纸。

这一辈已然是这样,赵二姑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豆子身上。大概是早产儿的关系,小豆子深度近视,还特别瘦,即使后来长到一米七,也不过一百斤。小时候那些强壮的孩子在胡同里打打闹闹,往往不带小豆子玩,他也不好意思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就一个人拿个乒乓球拍子在胡同里颠球,要么就对着院墙自己打。我每天下学从六号院门口经过,总能看到一个瘦小的“小眼镜”孤独的身影。

趙二姑特想小豆子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见邻院宋翻译总给女儿买《看图说话》《作文选刊》,她就也给小豆子买回来一堆。可小豆子一点不喜欢学习,成绩总是中下等,赵二姑急得成天骂,说尽了道理,也往小豆子屁股上赐了不少板子,可他的成绩就是不见起色。赵二姑也不知怎么冒出的想法,坐了两个小时的车跑到北京大学,盯着过往的那些天之骄子,看到面善的,就厚着脸皮上去搭话,请人家给小豆子做家教。很多学生被她的唐突吓跑了,好不容易有信她的,人家还嫌远不肯来,平时从来不给自己买新衣服的赵二姑把课时费提了又提,低眉顺目地说尽了好话,才请了一个大学生回来。

但,最终家教也没有什么用,小豆子初中毕业后只考上了一个职业高中,学习修汽车,赵二姑气得结结实实骂了他两天。等毕了业,小豆子不想干修车,赵二姑也嫌丢人,又求爷爷告奶奶让他去一家饭店打扫客房。

小豆子工作的第二年,政府明令禁止没有办过食品卫生许可证的小商小贩再卖盒饭,赵二姑没有什么正规的经营场所,更没办过证纳过税,只得罢手,重新找出路。

偏偏这时候,赵奶奶中风瘫在了床上。

赵二姑跑去和哥哥妹妹商量着轮番照顾,可兄妹俩以各种理由推脱,赵二姑吵架回来,忍不住挤对赵奶奶两句才能泄愤:“你看看,你看看,偏心眼了一辈子,最后还不得指着我!”

说归说,赵二姑每天起个大早给赵奶奶擦洗、更衣、喂饭,毫不含糊。然后赶去旁边的写字楼,给人家办公室打扫卫生。

又过了一些年头,小豆子交了个女朋友。赵二姑开始三天两头和儿子吵架。不为别的,只因为女孩子老家在黑龙江。

“这事儿绝不能行!”赵二姑冲小豆子喊。

“我喜欢她,跟她是哪里人有什么关系!”

“哪里都行,就是不能是黑龙江人!”

“黑龙江怎么了,你不还在那里插队呢吗!”

“就是因为我在那里插队,我恨死那个穷地方了!你妈我一辈子都毁在插队上了!”

“那你也不能迁怒于她啊!”

“我不管,以后我看着她,就想起我这一辈子受的罪,我不干!你看你表哥,人家就找了个外企的女朋友!”

“您老跟人家比什么啊!”

“跟人比怎么了,凭啥老是我倒霉?我倒霉也就罢了,就指望你往高了走,可是你,你还是往那泥潭里蹚!我怎么就改不了命!”

这事儿前前后后吵了两年,小豆子还是和黑龙江姑娘结了婚。

赵二姑是真的生了气,不肯拿钱摆酒,亲家从黑龙江过来拜会,她不情不愿地请了一顿饭。儿媳妇就这样带着怨气过了门。

小两口在外面租了一间平房单过,但小豆子和媳妇的工资都不高,结婚没多久,媳妇怀孕了,反应大上不了班,经济压力一下子都压在了小豆子身上,本来就体弱的小豆子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赵二姑终于看不下去,让两个人搬回来住。

但可想而知,赵二姑这婆媳关系得多么艰难。赵家又开始了一轮新的战争。

“唉,都跟我吵,到头来还不都得指着我!”她逢人便说。

时间流到了2015年的春天,那时,赵奶奶和张叔都已经去世了,赵二姑每天接送孙子上幼儿园,除了和儿子媳妇偶尔吵个架,日子倒也平静。她白发苍苍,身形更加松懈,走在因为停放各家各户的汽车而变得很窄的松子胡同里,谁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忽然有一天,松子胡同里来了个年轻人,到处打听赵二姑。街坊们告诉他赵二姑住在六号院,他也不去,只是问起赵二姑这些年的情况。

又过了几天,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出现在赵二姑家的门口。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外面套一件上好的深色夹克,虽然上了年纪,身形依然很挺拔。

赵二姑不在家,老人就站在胡同口等。

街坊们好生奇怪,老人的气质和风度,明显和北京胡同老太太赵二姑不是一路,他到底是谁呢?

有好事者就赶紧跑到菜市场找寻赵二姑。待赵二姑赶回来,见到老人,愣住了,手里的菜掉到了地上。“这是谁呀?”尹伯家的婶子问她。赵二姑说不出话,坎坷一生都没有流过泪的她,眼泪从右眼里汩汩而下,止也止不住。

老人也显得特别激动,强忍着眼泪,露出了笑容。

很快,松子胡同里就开始流传起一个旷世奇闻———赵二姑的初恋情人来找她了!

啥?赵二姑?还初恋情人?大家惊得张大了嘴,弄得下巴都要脱臼了。

老人姓孙,小时候也住在六号院,和赵二姑青梅竹马,可后来一个插队,一个当兵,一个在黑龙江种地十年,一个在西藏戍边十六年,再加上孙家后来离开了北京,两个人就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失去了联系。分别时,两人说好一直通信、彼此等待,可孙先生说,那时他给松子胡同写了很多信,赵二姑都没有回,他探亲时回来跟赵奶奶打听,赵奶奶给了他一个东北的地址,他写过去,依然石沉大海。等到他从西藏回来,听说赵二姑已经结婚了。

赵二姑听到这些,躲进自己的小屋泪水长流。孙先生的信,她一封都没有接到过。她也不知道他的地址。插队回来,她等啊等,等到了二十九,才带着遗憾嫁了人。

五十年过去,孙先生的夫人已经去世,子女在国外,已经离休的他一个人住在一套三居室里,生活寂寞。他第二次来找赵二姑的时候,几个老邻居闻讯也来看他,老人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都流了泪。孙先生掏出他保存的赵二姑的那张小像给大家看,说,年轻时的赵二姑多漂亮啊,是他心里最漂亮的姑娘,苹果脸,眉毛弯弯的,水灵灵的眼睛,两条粗粗的麻花辫搭在肩上,说话有点羞答答。

赵二姑又哭了一场。她一生挣扎在底层,一生都在寻求被爱,到了风烛残年,有人跟这个世界说,他见过真正的她,记得她的美,被她打动,为她折腰。

第三次来的时候,孙先生带了一大束玫瑰花。

可赵二姑没接。她说,你看我的小孙子元元,不但长得漂亮,还聪明伶俐,唐诗背得可溜了,嘴巴又甜,简直人见人爱。我哥哥家的儿子,小夫妻俩坚决丁克,哥哥抱不到孙子,每天唉聲叹气;我妹妹则一直没有生养,整个大家庭里只有元元这一个孙辈,每次聚会,十几个大人都围着他转,我特别幸福,特别知足。我遭了很多难,我也住惯了胡同,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可是我不能去给你丢人。

孙先生听了却哈哈大笑:你这辈子一直是个斗士,怎么现在没胆了?

赵二姑还要再说些什么,孙先生假装看了看手表,道:“你看看,都耽误了五十年了,老太太,赶紧跟我走吧!”

赵二姑搬走那天,老街坊们都来送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大家觉得赵二姑又变得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甚至可以说是慈眉善目了。

望着载着她远去的汽车,大家笑说,赵二姑啊,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吵架了。

三、谁与为伴的人生

那年,我从机场直奔松子胡同去取回艾老师留给我的猫镜时,艾老师已经离开十天了。据说头七天里,五十二只失去主人的猫日日哀号,头七过去,猫们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一只瞎眼的白猫和一只被剁去前爪的花猫还在不停地呼唤着什么。那天下着很大的雪,纸屑一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将大地厚厚铺盖,所有的声音、味道和色彩都被白色吸走了,每次呼吸都会被白色的冷刺痛。我坐在出租车上,刚刚拐进松子胡同东口三十米,就被对面开来的一辆奔驰车挡住了。那时松子胡同被改成单行道没有多久,对面的司机大概是还不知道,两个司机下车在大雪中简单交涉了几句,奔驰车司机很配合地决定倒回去。

于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两辆车慢慢地、慢慢地、一正一倒地在日益狭窄的松子胡同里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程。一时间,一切似乎被无限地放缓了,包括我一路翻腾急迫的心情。时间有时会让我觉得慌张,而艾老师一生沉静,在我带着积蓄多日的、迟来的愧疚,风尘仆仆地想赶到离她最近的地方的时候,她仍在冥冥中告诉我,万物有时,不要急。

艾老师大概出生在1920年代末期,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她刚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在一个雨夜被父母遗弃了,没有人知道她的父母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把她放在一个美国牧师家门前的台阶上———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给她,哪怕是一张字条。牧师夫妇没有孩子,他们收留了她,并给她起名“艾至善”。不久后,又有一个襁褓中的中国女孩在黑夜里被送到了牧师家门前,襁褓里有一封信,言明孩子姓匡,生来盲眼,父母无力抚养,盼牧师夫妇行善收留。这便是后来的匡老师“匡至真”。这两个女孩,身世相仿,年龄相仿,带着牧师夫妇取的名字,跟随牧师学习英语、宗教和歌唱。新中国成立后,牧师一家返回美国,两个女孩则留了下来,被安排到学校当老师,一个教盲文,一个教数学和音乐。

二人用牧师夫妇留给她们的资产,在松子胡同买下一个独立宅子。宅子不大,东、南、西各一间房,中间有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院子。她们养了一只黑猫。我姑姑小的时候,常去她们家玩,姑姑说,中年时的艾老师一头齐耳短发,白净瘦削;匡老师微微胖一点,辫子很长,每天编好盘在头上。两个人每天都收拾得齐整干净,身上总有好闻的香皂味。每天早上,她俩会各背一个白色的布包,手拉着手走到学校去,下午又手拉着手一起回家。之后,健康的艾老师烧水买菜,盲眼的匡老师擦桌洗衣,待艾老师回来,匡老师便择菜洗菜,艾老师则炒菜烧汤。到了寒冷的冬季晚上,匡老师铺床,艾老师把热水灌入铜壶,放入被窝,两个人一起坐在被子里读圣经、读诗词。

在这个独立的小院子里,松子胡同的世俗生活被隔离在了外面,她们安静地在里面埋头过日子,与世无争。和她们交往最多的是孩子。那时胡同里的孩子很多,她们教孩子们织毛衣,给他们讲圣经故事。她们都很温和,与人为善,生怕自己为别人添了麻烦,连讲出的圣经故事,她们都会小心翼翼地去掉那些关于宗教的敏感词,只讲述普世价值的忠义与爱。

但到了60年代,风暴袭来的时候,她们并没有因为不问世事而躲过冲击。那时,基督教无疑是反动腐朽的,被外国人抚养成人的经历也成了她们的罪状———

我也曾問过姑姑,她们为什么和别人不同,姑姑摇了摇头说,她们从不说起,只听老人说,三十多岁时,艾老师曾经离开过,但几个月后的一天,黑猫叼着匡老师的一只手套跑到她的新家,艾老师急急回来一看,匡老师不知怎的摔在地上,满头是血。艾老师后来便再也没有离开,两个人一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艾老师去了哪里?她曾经追求过一些另外的东西吗?曾在那么一些她唱着圣歌、眼里有光的时候,我悄悄地想过,但和姑姑一样,我从未问出口。

待到我能记事的80年代,社会已经是另外一番开放与热闹的景象,可退了休的艾老师和匡老师却与外界打交道更少了,除了姑姑以及被姑姑带去的幼小的我,她们愿意交流的只有几十只她们救下的、同样经历过人间苦难的残疾流浪猫。

姑姑出嫁搬走后,我便成了艾老师家唯一的客人。那时,黑猫已经去世,她们开始救助流浪猫,我便成了她们的帮手。艾老师救的第一只猫是只小黄猫。那是她在马路边偶然发现的———小黄猫蜷在马路边叫唤,声音凄惨,艾老师一检查,小黄猫后腿瘫痪了,动弹不得,她就把小黄猫抱回了家。估计是曾经长期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小黄猫羸弱失能,拉屎撒尿都不能自理,连脑袋都抬不起来。匡老师懂点医术,便摸索着给它按摩和针灸,一个多月后,小黄猫晃晃悠悠能走了,脑袋也能控制了,还出落得越发漂亮,绿色的眼睛楚楚动人,每天追着艾老师和匡老师,只要其中一个人坐下,它就立即跳到她的腿上,和她撒娇。

艾老师最疼的是白猫“约瑟”。那是一个雨夜,艾老师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一个小孩抱着一只身上满是血和泥的小猫在雨中发抖,他请求艾老师收下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生命。待到艾老师后来给猫洗澡时才发现:这只不过两三个月大的小猫竟被人残忍地挖去了双眼!匡老师听了,流着泪给这只小猫上药、打针,把它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从此,她俩给了约瑟最细致的照顾、最好的食物。一次约瑟上了房顶不肯下来,艾老师怕它走失,从不求人的她愣是借来了梯子,端着约瑟最爱吃的东西爬上房顶,把食碗放在自己身上,一动不敢动地躺了两个多小时才抓住走过来吃食的约瑟。我见到约瑟的时候,它已经长成了漂亮的大白猫,脖子上系着暗红色的丝带,白色的大尾巴摇摇晃晃,自由地在艾老师的院子里穿行,早已经忘记小时候血淋淋的可怕经历了。

后来,艾老师救猫的事情越传越远,给她送猫的人便越来越多。人们都是把残猫病猫包着放在门口,敲敲门,待艾老师出来开门,托孤的人已经走了……我曾暗暗地想,当年,艾老师和匡老师的父母是不是也是这样把她们放在牧师家的门口的?

她们的流浪猫都各有一段悲惨辛酸的经历,“雅各”被人在肩膀上扎了两个大窟窿;“约书亚”被人砍去了前爪;“以撒”被人打断了腿;还有因为主人搬家或者家里有人怀孕就被抛弃了。艾老师和匡老师以教徒的名字为每一只猫命名,救治它们的身体,也抚慰它们的惊恐和伤痛。

艾老师和匡老师的退休金都不高,根本负担不了自己和几十只猫的生活,艾老师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天上午10点风雨无阻地去鱼市,收集鱼贩们收拾下来的鱼肠子。由于鱼贩们必须等到有了买主后才会把鱼开膛破肚,艾老师常常要在鱼摊旁等上一两个小时。近12点时鱼市散场,艾老师就把装着鱼肠的袋子往她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一放,马不停蹄地再去捡上两桶煤灰回去做猫砂。瘦弱老人的辛苦奔波成了多年来松子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再熟悉不过的景象,常有邻居念她的心善和不易,把剩下的鱼虾、炉灰、沙子、报纸和旧毛衣给她送上门去,艾老师每次都会微微鞠躬、连声道谢。

而我,从儿时帮忙给猫切鱼切馒头,到后来慢慢地可以给猫洗澡、梳毛、驱虫、清洗沙子、带着猫去做绝育手术。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高三那年。那时艾老师和匡老师都已经七十多岁了,照顾起几十只猫有些吃力,有人劝她们适可而止,她们从不反驳,但也从未放弃过任何一只猫。

我去上大学前,她俩送给我一本天鹅绒封面的《圣经》。周末,我回到松子胡同,一边照顾猫,一边给她们讲外面世界的故事,那些带着梦想、实现了或从未能将其实现的人的故事;那些有过爱又失去爱的人的故事。

时间对她们来说,似乎是静止的,但这种静止,有时也会在某一日突然塌陷,就像匡老师的离开。艾老师说,匡老师是在一天夜里突然离开的。匡老师上了年纪之后,剪掉了“文革”后重新留起的长发,烧掉放在一个小盒子里。这个小盒子在她去世后,一直放在艾老师的床头柜上。匡老师离开后,艾老师的精神一天天变差,撑过几年后,她也随之而去。这一世,她们无父无母、无夫无后,也许是被无意中带到这个世界,她们彼此温暖、努力生存,再一身清爽地离开人间。世界不停地在变,她们经历了几次政权更迭,几次战争动荡,眼见高楼起,眼见鸟兽散。她们只是忠实地活着,无声无息、心境澄明。此时,她们必然已经团聚,手拉着手,一起读圣经、读诗词。

下车踏进雪中,我就听到了约瑟的叫声。我推开门,已经23岁、走路已经很慢很慢的约瑟拖着長音一声呜咽,悲戚无比。它一步一颤地向我的方向走来。它已经瘦成了皮包骨,我一伸手,它就歪倒在我的小臂上,似乎是用最后一丝力气,微弱地叫了一声。它怎知是我,怎知是我呢?

小院的地面被积雪覆盖了,但我仍能依稀辨认出几只猫的尸体。它们蜷在竹篮里、水盆里、脚垫上,至死不肯离开。

花猫彼得,我只见过一次,它失去了前爪,也失去了所有力气,此刻它卧在无比寒冷的床上,守着艾老师留给我的猫镜。

约瑟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彼得听了,似乎挣扎着要站起来,我伸过手去,把彼得也搂在了怀里。

我们,一个悲伤的人和两只残缺濒死、凉得像冰一样的猫,就这样静静地守在猫镜前面,怀念着它们主人的一生。

三十年前艾老师买来这面长五十厘米、宽三十厘米的镜子的时候,它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镜子的右上角总会有些雾气的痕迹,擦过又起,擦过又起,蒙胧看不出个形状。直到匡老师去世后,据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艾老师发现,镜子右上角赫然清晰地出现了一黑一白两只猫头的图案,并且,再也擦拭不去。

不知什么时候,约瑟在我怀中停止了呼吸,这只艾老师最宠爱的小友,亲手把猫镜交给我后,完成了艾老师的嘱托,追随主人而去了。

雪依然在下。两个生来漂泊的老人,留下猫镜、留下从不畏缩的眼神、留下忠义与爱,证明她们活过、爱过、相互陪伴过。

四、在彼岸

去年夏天,我在美国培训,周末的时候租了一辆车,从洛杉矶沿着一号公路一直向北,去完成心仪已久的太平洋海边自驾。中午时分,我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了一个中餐馆,决定歇歇脚吃个午餐。餐馆门脸不大,“小京城酒家”五个红色的大字格外醒目。

菜单上居然真的有“炸酱面”,我把服务生叫来,确定这真的是京味儿炸酱面后,毫不犹豫地点了一碗。

服务生转身离开,忽然从我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平缓的声音:“沫沫儿吧?”

去国万里的美国小镇上,有人带着京腔唤我的小名?我扭头这当儿,女人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虽然当年极黑极密的头发已经染了霜,虽然当年极黑极亮的眼睛已经不再闪出锐利的光芒,虽然她仿佛这里也变了点,那里也变了点,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虎妞姐!”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她却笑起来:“虎妞,虎妞,好多年都没有人这样叫我了!”她眼角已生出细密的皱纹,令人心生温暖。

光阴荏苒,她竟然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依然很瘦,神态安详,有种生活平静所带来的优雅。松子胡同里的邻家姐姐,数年之后在异国相见,我眼前悠忽闪过她当年青春极盛时的光彩和她与一个个不同的人撕扯的画面……

她朝柜台里面指了指:“还认得吗?”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少了一只耳朵,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电视。

“熊伯伯。”我走过去,唤道。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半晌,又继续转过头去看电视。

“这边坐吧,我爸现在只认得我了。”虎妞姐唤回我,又吩咐服务员:“阿彩,上点好茶。”

如果不是虎妞姐主动提起过去,我还真有点不知该如何和她叙这个旧。

虎妞姐叫熊珊,在松子胡同赫赫有名。首先,她不是一般的漂亮。头发乌黑浓密,微微带着自然的波浪,深眼窝,大眼睛,眼珠极黑,目光深邃而锐利,身材清瘦,曲线玲珑,穿上无袖的长裙,活脱脱一个芒果般诱人的东南亚姑娘。当然我们小时候没吃过芒果,也没见过东南亚姑娘,只知道珊姐特别好看,比胡同里所有的女孩和阿姨都要好看;其次,不,不是其次,因为她的威名后来已经盖过了她的美貌———她发起飙来那活脱脱是一个母兽,惹急了她的话,脸上身上不留几十道指甲印甚至牙印休得逃脱……刚好她属虎,外号就成了“虎妞”。

“珊珊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妈妈带她来串门,她脸蛋儿红扑扑的,躲在她妈妈后面,腼腆得很。”我奶奶说,“她爸爸进了大牢以后……唉,这孩子,怪可怜的。”

珊姐12岁那年,熊伯伯的好友被人骗去了多年积蓄,他和朋友去谈判,结果言语不和,双方拔刀相对,他丢了一只耳朵,而他拳脚下的对方则重伤不治。熊伯伯最终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从此,珊姐成了“杀人犯的女儿”。有那么一段时间,邻居们每天都看到珊姐在上下学的路上一个人边走边哭。后来,常有小混混欺负她,骂她“有人生没人养”,大人们碰见了,就护住她;大人们不在的时候,小混混们就往她书包上贴“杀人犯”“大坏蛋”之类的字条,还逮住她,剪掉了她留了很多年的辫子。那次之后,珊姐开始反击。在一个小混混故意撕扯她的衣服的那天,从未反抗过的珊姐突然发起狠来———她大叫了一声“混蛋!”抓住小混混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从路边捡了块砖头拍在了他的头上,小混混躲闪不及,倒在地上,珊姐就骑到他身上,又用力拍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直到小混混的血哗哗流了下来,人也不动弹了,珊姐还在骂:“我爸爸是好人,他是为了帮助朋友!”

后来,小混混的妈妈到珊姐家闹,熊婶只得拿钱赔给人家,可小混混的妈妈不依不饶,说得比小混混还要难听:“杀人犯也只生得出杀人犯啊!长大了也是个贱货!”结果,那时才14岁的珊姐抄起家里的板凳又冲出去,拍在了小混混的妈妈的头上……

几次这样的事情下来,再也没有人敢惹她了。

谁都看得出,珊姐一直憋着一口气,那时很多男生围着她,她正眼都不瞧一下,一门心思读书。她是多么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啊!记得有一次我和隔壁胡同的一个女孩子因为跳皮筋的输赢吵了起来,下学回来的珊姐拉起我就走,一路上数落我:“还有时间为玩儿吵架?还不回去读书?不读书就离不开这里,你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这条胡同?”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离开松子胡同,所以对她说的懵懵懂懂,但她的眼神那样坚定,口气那样不容置疑,让我陡然为自己的贪玩生出一丝内疚来。但匪夷所思的是,这样渴望靠读书离开的珊姐,在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突然退学了。

不只珊姐,和她同校同级的另外两个松子胡同的孩子,罗倩倩和杨铭,也突然不上学了。八卦消息传得最快,很快大家知道了罗倩倩和杨铭是因为偷尝了禁果,被学校开除了。两个本来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高考前夕因为这样的丑事被生生斩断了前程,两家的父母一边训斥自家的孩子,一边责怪对方的家长,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街坊们劝他们,先去学校跟校长表态认错,让孩子继续高考才是大事,于是两家家长又风风火火赶到学校去,但校长最终还是以怕影响其他学生备考而拒绝了。

前面有这样一个大水花,珊姐的退学仿佛没有多大搅动,就是熊婶好几天都以泪洗面、闭门不出。“就盼着她考上大学呢……可这,说不读了就不读了,问她死活不说……”熊婶后来和邻居念叨。

几个月后,珊姐转学到了一家定向培养机场地勤人员的职业高中。

我悄悄地问她原因,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淡淡地说,“当空姐很好的,可以飞到任何一个地方。”

“可地勤也不是空姐啊!”

“考空姐要大专毕业才行,我先去机场工作,再找人帮忙。”

我更加不解:“那为什么不直接上到大学再考空姐呢?”

她垂下眼帘,“你好好读书就行了,我那些复习资料,都给你。”

过了几年,我高考的时候,珊姐终于穿上了空姐的制服,不得不说,她更美了。那时一般人很少有机会坐飞机,空姐是个很让人羡慕的职业,更常有姑娘因为这样的通道,钓得金龟婿。珊姐这么美,不用说,身边一群狂蜂浪蝶。一个开奔驰的男人来得最勤,我记得那人大珊姐几岁,相貌堂堂,看得出,珊姐也有意,她下车后,会在路灯下和他吻别,看得我们这些小孩心惊肉跳。

几年后,当我们都以为珊姐即将嫁入豪门的时候,事情突然起了变化。那是一个周六,我随家里去天伦王朝酒店参加亲戚的婚礼。那是我第一次进到这么豪华的酒店,看过新郎新娘行礼后,我和表妹就溜出宴会厅,在酒店里四处游荡。在经过一个咖啡厅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声音如此熟悉,我循声望去,那女人一头散乱的乌发,跪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脚边,一边恸哭一边哀求:“求你,求你让我留下这个孩子,我留不住你,有你的孩子也行啊……我不要钱,我自己养……”那女人是珊姐,男人就是那个开奔驰的男人。

咖啡厅里的客人们纷纷投来各种意味的目光,珊姐毫不在意,倒是那男人受不了旁人的目光,低声说:“我父母,他们死活不同意啊!”

珊姐哭声瘆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们家,但这孩子也是你的骨肉啊……”

男人实在难堪,蹲下身去为珊姐擦眼泪:“那好,我答应你,你愿生……就生吧!”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珊姐旁邊,用力拉她:“起来!珊姐你起来!”她看到是我,愣了,然后在我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兽一般的她如此虚弱。我从桌上拿了纸巾递给她,过了不知多久,她抬起头,叮嘱我:“不要说出去。”便拿起包离开了,那男人则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几个月后,珊姐生了一个女儿。邻居们还去给熊婶道喜,在他们得到的消息里,珊姐是在香港领的证,然后“旅游结婚”回来,就怀上了孩子。

但谎言的寿命总是不太长,尤其是这样的谎言。

两年里,男人只在夜色里露过几面。两年后的一天,奔驰车又开来了,一个穿金戴银的老太太下车去了珊姐家。后来大家从珊姐歇斯底里的哭声中终于知道,男人家知道了这个她们母女的存在,上门要孩子来了。珊姐当然不给,可老太太说:“我儿子不可能娶你,但孙女我们可以给她更好的条件。是跟着我们长大去国外念书,还是跟你在这条破胡同里背着‘杀人犯后代的名声,你自己选。”

老太太又来了几次。终于有一天,珊姐重新穿上了空姐的制服,哭着离开了院子,几个小时后,奔驰车接走了孩子。孩子哭,熊婶也哭,几个邻居的阿姨婶婶也都跟着哭。

“现在……还和凡凡有联系吗?”我依稀记得她的女儿叫凡凡。

“一年总能见上一面的,”洛杉矶的阳光明亮透彻,珊姐却没有什么表情,“她就在洛杉矶上中学。”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她平静地继续:“当时总想着有了她,她爸爸早晚会娶我……那时真是年轻。”

她低下头,突然哽咽:“凡凡被抢走了,我妈没日没夜地哭,身体垮了……我爸都没能见上我妈最后一面,就差一个月……”

听说熊伯伯回来的时候,对着熊婶的遗像,抽了自己四十个嘴巴。一旁的珊姐默默地流着泪,一直拒绝和父亲讲话。

那时珊姐已经三十多岁,消瘦干枯得厉害,偶尔也有男人开车送她回来,轻浮的、猥琐的、油腻的,都不是什么认真的模样。后来听说有一位,看上去忠厚沉稳,接珊姐下班时买的不是花而是各种她爱吃的小吃,还给熊伯伯买过烟酒。但就在大家以为珊姐终于可以安定下来的时候,又出事了。

那大概是在十年前,我回松子胡同看我奶奶,顺便再去艾老师家帮帮忙,结果刚一拐进胡同,就看见在珊姐家的院门口,一堆人围着几个正在撕扯吵嚷的女人,我心里一阵不好的感觉,赶紧到跟前一看,果然是珊姐———彼时她正被两个中年妇女箍住双腿撕扯裤子,另一个染着黄发的胖女人则骑在她的腰部,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扇她的耳光,还不断地叫骂着:“臭婊子,让你勾搭我男人!骚货!”珊姐也不示弱,但她毕竟势单力薄,没有几个回合,她的衣服就被撕扯烂了,嘴角和头上都出了血。我和其他街坊都上去拉架,胖女人一伙不依不饶,在胡同里大声叫骂:“街坊四邻们都来认识认识这个贱货!勾搭我男人,骗我男人给她买这买那!杀人犯家养的货!妈××!”

“是你男人骗了我!”珊姐挣扎着爬起来,像一头母狮一样,眼里喷着火和泪,声音也都撕裂了:“他跟我说他早就离婚了!你叫他来!咱们当面对质!”

“对质个屁!他都跟我说了,就是你不要脸,天天勾引他!”胖女人说着,又要冲上去打珊姐。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一个人,扭住胖女人的胳膊,脚下再一拌,胖女人一下子向前跌去,估计是整张脸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等她抬起头来,牙掉了,嘴唇上也全是血。

是熊伯伯。

他怒睁着眼睛,一头白发根根竖立:“我是杀人犯,可是我姑娘清清白白!”他扬了扬手里的两大袋子烟酒对胖女人说:“你说的那个男人拿着这些烟酒给我,跟我说想跟我姑娘过,要是我们知道他没有离婚,打死也不会跟他来往!你把这些东西拎回去,今天就算我姑娘倒霉,遇上个混账货,不敢出头的孬种!你要是再敢来闹,或者你男人再来纠缠,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杀人犯!”

胖女人愣了半天,吐了几口带血的吐沫,爬起来,拿著烟酒走了。

珊姐拿过我递来的衣服,号啕大哭。

我爱莫能助,却忽然生出一种包含着辛酸、怜惜、怨怼和愤怒的复杂感受,这差点逼得我要摇着她的肩膀向她叫喊:为何不认命?既是不认命,又为何放弃大学、放弃孩子,不能咬紧牙关?

当我在这间她在异国他乡开起的中餐厅里,把这话说给她的时候,她说:“我妈说,如果我认命了,低眉顺目,就不会经这么多的风浪,可我为什么要认命啊?我恨我的命,既然你这样对我,那我就把你全然赌上!那些事之后,人人都以为我完了,可我绝不趴下,就是有一丝力气我也在打!倒要看看最后怎么样!”

是的,那时大家私下里都为珊姐可惜,她那么美,却已经没有了安稳的资本。但六年前,珊姐40岁的时候,凭着当空姐时练下的口语和那时还准确率极低、经常让人哭笑不得的翻译软件,把自己嫁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过了两年,她开起自己的餐馆,把熊伯伯也接了过去。松子胡同里那两间承载了太多悲伤的老房子,终于人去屋空。

“终于离开松子胡同了,终于安稳了,你证明了……”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

她忽然笑了,拍了拍我的手:“我也曾经问自己,我到底证明了什么?刚出来那会儿还想着要衣锦还乡,可这些年,松子胡同的老人都没有了,或者被儿女接走了,年轻人呢,比如说你,也都出来了,我衣锦还乡又给谁看呢?再说了,现在国人都那么有钱,我哪里谈得上衣锦还乡?”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

呷了口茶,她望着窗外成排的棕榈树,“有时候我坐在这里,会想起松子胡同,想你们。我半生的苦都在松子胡同,但我还是忘不了它。”

“如果你去考了大学,会不会能走得容易一点?”我还是提起了那件事。

她有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我信了基督,我老公说我是‘动物凶猛,信教可以让我温柔一点。”她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不知道是不是信了教的原因,我会越来越多地想起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她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我们高三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你是说罗倩倩和杨铭?”

她点点头:“他们那件事发生在今天,尤其是发生在美国的话,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可那时候,我听到他们私下议论,很久都缓不过神,他们怎么能那么干呢?在那个连拉拉手都要被训斥的年代……”她又呷了口茶,放慢了语速:“那时候我在和罗倩倩争保送大学的名额,我相信,如果我把他们的事告诉老师,她一定会失去保送的机会……所以我就悄悄报告了。”

她的眼角突然涌出了一滴泪:“我真的没想到,处罚会这么严厉,完全断送了他们的前程。我恨自己,我恨自己的卑鄙,我有一周都睡不着觉,眼前全是我们一起在学校里的片段,罗倩倩说她想当记者,杨铭则说想报考计算机系……他们都被我毁了……”

“所以你就用退学来惩罚自己?”

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开除之后,他们两家都搬走了。”我喃喃自语。

“是啊,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是我……我真想能有机会再见到他们,我欠他们一个道歉,还有好多好多。”

洛杉矶明媚的阳光下,珊姐用一个平静安稳的姿态跟我告别。曾经,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场抵抗。父亲无着,母亲去世,恋人负心,女儿疏离,当珊姐在这样的人世间彻底行过,脚下有血,心上却定然有狠狠的快意。她没有输,没有倒下,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她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一直咬紧着牙关,逆水行舟,刀尖打坐,期待着彼岸的山河之美透过乌云与苦痛迎面而来。

五、安得广厦一小间

叶叔去世的时候,他儿子小叶花了十几万给他打造了一个石头别墅做墓碑,还请人用纸糊了长三米、高两米的一座宫殿,红墙金瓦,一片富贵光华之气。宫殿有六层,每层有二十多个房间,每间的窗户都装饰着不同的图案。整座宫殿金碧辉煌,精巧复杂,光手工费就花了好几千。把这座宫殿付之一炬的时候,小叶哭了个稀里哗啦。快40岁的小叶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后就进了英国的投行,浸淫西方文明多年,可他除了用这些土办法,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弥补他父亲的遗憾。

望子成龙的叶叔,爱戏如命的叶叔,做梦都想住楼房的叶叔,死后终于得偿所愿。

但愿他知道。

叶叔住在松子胡同十五号,他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儿,精瘦精瘦的,皮肤黝黑,眼睛小,嗓门却不小———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爱唱老生有关系。天气好的时候,吃过晚饭,他总要搬个板凳在院门口坐一会儿,闭着眼睛,旁边放个半导体,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他就一句一句跟着唱。可使他出名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的房子———在整条松子胡同里,再也找不到比他家更小的房子了:统共也就十六个平方米,住了四口人:他们夫妻俩,再加上老妈叶奶奶和儿子小叶。

他家有两张床,叶奶奶睡一张八十厘米宽的单人床(幸亏她瘦),另一张一米二的床外面弄了几个合页,加了一张板子,白天放下来腾出一个过道,晚上支起来变成一张双人床,叶叔夫妻就睡在上面。叶奶奶耳聋,至少她说她聋(可是好像老太太们在一起说个家长里短的时候,她从不落空)。叶奶奶的一大爱好就是串门儿,最爱来的就是我们家,我奶奶有时忙得顾不上她,或者家里人多进进出出的没个地方,她也不在乎,就在那里坐着。有时我妈妈、姑姑买了零食回来,她也不客气,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我表弟那时小,有一次,姑姑买了他最爱吃的素丸子,表弟边吃边玩,等到他终于费力地把他的木头火车推上了石头山坡,回头一看,最后一个素丸子已经被叶奶奶吃掉了,表弟气得哇哇大哭,拽着叶奶奶的胳膊不断嘟囔着“你走、你走”,叶奶奶也不恼,反正她也听不见……

屋子小,叶叔夫妇就把老百姓堆砌、收纳的智慧发挥到了极致:两个柜顶上摞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单人床边的墙上打了壁柜,壁柜顶上也摞着纸箱子,写字台上则摞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纸盒子,只留了六十厘米见方的地方给小叶写作业。每到换季的时候,叶叔就要来我家借梯子,然后爬到最高一层,把柜子顶上的纸箱子一个一个递下来,叶婶就在下面接着,然后俩人把柜子里的衣服、被子和纸箱里的衣服、被子都拿出来,摊在床上,再换个个儿,然后叶叔再爬上梯子,把纸箱子一个个放到柜顶上去。“换季”这件普通的事情,在他家不啻于一项大工程———那是要花费半天儿、上上下下十几个来回才能完成的工作。这时候不但叶奶奶要跑到我家,连小叶也要来磨蹭个大半天儿———纸箱子堆了一地,连个下脚的地兒都没了。

有了小叶之后,他家更挤了,两口子带着孩子在一米五的床上睡了五年,小叶懂事后,叶叔出门打了个铁架子,买了床板,生生在床上又加出了一个上铺,从此他们两口子每天晚上都要爬梯子到上铺去睡,房子不高,上去只能坐着,夜里起夜还要从梯子上爬下来,要是赶上闹个肚子,那就别提多折腾了……

那时叶叔上班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在领导办公室软磨硬泡要房子,但一晃十多年过去,房子还是没有解决。据说是因为厂里困难员工太多,而且叶叔“人缘儿不好”———他总在午休时用半导体放京剧,既不和打扑克的工友们打成一片,又影响不打扑克的工友休息,领导对他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形象也不喜欢,总之,他的分房申请一直没通过。叶叔大概也知道这一点,可他改不了———从他爷爷那辈就是票友,他从小就是练着功长大的。据说叶叔家原来还有另一套房子的,结果被他爷爷卖掉去“捧角儿”和吃大烟了……到了叶叔他爸这辈儿,全家只能挤在这间小平房里。

除了京剧,叶叔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培养小叶。这点他从不讳言:“我也就这个样子了,可老叶家总得出个有出息的人。”所以,小叶在上学前班之前就已经被送到英语班和美术班里了,我们在跳皮筋时,小叶在孜孜不倦地念“ABC”;我们看动画片时,小叶则规规矩矩地临摹鸡蛋———可能是受了达·芬奇的影响,叶叔可没少让小叶画鸡蛋。小叶很灵,学啥是啥,可叶叔依然不满意,上学之后,只要小叶没考第一,回来就是一顿棍棒。

为了培养小叶,叶叔两口子对自己也不客气:他们平时从不看电视,怕影响小叶学习;他们吃水果只吃白萝卜,因为要省钱给小叶报课外班;他们时常去为老师跑腿,接个孩子、换个煤气、排队买个火车票这些事儿,他们可没少干,那时还不兴送礼,他们也没钱送礼,只能做点这些,让老师多关照着小叶。

小叶还真挺争气,中学到大学一路保送,收到人大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叶叔走到哪里都唱着那句“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街坊们纷纷来道喜,早就为了儿子戒烟的叶叔一咬牙去买了一条“红塔山”,逢人就发,说儿子“中了状元”“光宗耀祖”了。他还出人意料地去买了十罐可口可乐回来,大家一问,叶婶红了眼圈:“儿子一直想喝,没舍得给他买过……”

叶叔51岁的时候,厂里效益不好,给了两个选择,要么买断工龄拿走十万块钱,提前退休,要么留在厂里每月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岗。叶叔纠结了好久,留在厂里的话,他总觉得还有分房的希望,可上了大学的小叶那时立志要去国外读书,需要一大笔钱,当了一辈子工人的叶叔没有地方去弄钱,只得拿着十万块钱走人了。

过了千禧年,大拨儿商品房上市,远一些的地方每平方米价格也就三千来块钱,如果那时出手,叶叔买个小两居应该不是大问题,可小叶的愿望在那里,叶叔不敢动钱。“这孩子要是不争气,我们也就买房去了,可是他能往上奔,我们能不支持他吗?唉,为了孩子再多忍几年吧,房价说不定还会掉。”他这样跟我爸爸说。

后来,小叶带着全家三十万元的积蓄远赴英伦,一学就是八年,回来之后就进了投行,拼命攒钱,终于在叶叔63岁的时候,小叶在五环边上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期房,那时叶叔高兴得又开始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没事就跑到建材市场去转游,回家画了好几张户型图,又拿硬纸壳剪了各种尺寸的家具,戴着老花镜摆弄来摆弄去,看看怎么摆家具最合适。可就在快收房的时候,小叶嗫嚅着对老两口说,交了个女朋友,想结婚,可人家要求必须单过……

叶叔还能说啥?有次碰到我爸爸,他请我爸爸去他家喝茶聊天。爸爸说,叶叔的家还和以前一样,就是叶奶奶去世后,单人床的地方换成了一个柜子,从前的上铺现在堆上了更多的纸箱子,所有的纸箱子外面都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诸如“夏被、褥子、羽绒服”等很多小字。叶叔自嘲地笑了笑:“老了,记不住了,不记好了的话,找条毛巾得翻个底儿朝天……凑合着吧,唉,真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啊……”

结了婚的小叶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继续拼命挣钱,五年过去,攒了八十萬,可那时北京的普通商品房价已经动辄四五万一平方米,他连首付都付不起,而且房价的涨幅还远高于他工资的涨幅。小叶试探着问:“要么到河北买一套?”

“老子是北京人,才不要去河北!”叶叔断然否定。

又过了两年,全家凑了一百二十万,终于在郊区的村里买了一套小产权的两居室,因为小叶私自拿出了婚后的所有积蓄,小叶媳妇气得俩月没回家。叶叔老两口儿见儿子作难,心中不忍,坐火车跑到安徽的亲家家好说歹说,承诺房子写儿子、媳妇两个人的名字,媳妇这才回了家。

房子终于拿到了,头发都没了的叶叔忘却了以前所有的艰难与不快,又饮了不少“庆功酒”,重新热情满满地开始设计———虽然家底又掏空了,装修还要再等上两年,但毕竟是有楼房有念想了,叶叔常常不顾自己心脏已经装了三个支架,带着叶婶倒三次公交车,到新房去转游,到小区去转游,到小区周边的菜市场、超市、公园去转游,预支着住在那里的快乐。但就在要开始装修的时候,叶叔接到一个电话———政府通知他,那个小区是违建,得拆!

“那房子咋说?”叶叔问。

“违建违建,没啥可说。”

叶叔当时就犯了心脏病。

出院后,叶叔就天天在村委会、镇政府和区政府之间来回跑,“买房时你们怎么不说是违建?我儿子在CBD工作这么多年都舍不得买套贵点的衣服,我们一家三口攒了这么多年,都给了这套房了!”

“你买房时不知道是小产权吗?小产权本来就违法你不知道吗?”

“那你们为什么还让他们盖呢?为什么他们卖你们不管呢?”

“违法就是违法,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也没有用。”

叶叔,一个71岁的老人,突然悲从中来:“我怎么就胡搅蛮缠了?我这辈子就想住个楼房,怎么就那么难啊!”

喊完这句话,叶叔就倒了下去。

小叶打电话来的时候泣不成声:“我爸再也没有醒过来……叔叔,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为了买房子,我连孩子都不敢要……”

悲痛万分的小叶把准备用于装修的十几万全部用在了叶叔的石头别墅墓碑上。葬礼过后,小叶点燃了那个六层的纸宫殿:“爸,别墅和宫殿您都有了,您爱住哪儿住哪儿,爱住哪间住哪间,再也不用上来下去地折腾了,每间屋里都是两米的大床,您还有自己的卫生间,再也不用三九天儿出去上厕所了,再也不会滑跟头了,您还有花园子,夏天您就坐在阳伞下听戏,咱自己家的地儿,没人敢看不惯您……爸啊,儿子对不起您!”

我爸送走叶叔回来,呆坐了好久:“住在胡同大杂院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搬出来,松子胡同如果早点拆掉就好了……回忆是没有了,可这些和老叶一辈子的辛苦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吧。”

六、回家

我开车带奶奶去看中医。回家后,她关切地问我:“你会开车了吗?”

“还不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哦,”她认真地点点头,“别着急,慢慢练。”

大概从五年前开始,奶奶的记忆就永远地停留在了她衰老前的岁月,眼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已经记不住了,就比如开车,我其实开车已经四年,带她去过了无数个地方,可每次回家,她还都要问问我。

开始时,我满是惊讶和无奈:”不是刚说完吗,怎么又忘了?!”我妈也不信邪,每天刻意帮她练习,比如吃过饭会让她回忆吃了什么,出去遛弯回来让她回忆看到了什么,她偶尔能说上一两个。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不但记不住,还越发糊涂。我们家的猫那时都已经养了一年多了,某一天我睡醒午觉,奶奶很神秘地跟我说:“上午你回来门没关好吧?打外面进来一只野猫,我给赶出去了。”我赶紧下床飞奔出去,可怜我家猫,在门口溜溜徘徊了一个小时,回来以后见到奶奶都躲着走。

怎么会这样?奶奶怎么会老呢?我们不信,她自己也不信。“可能这两天血压不稳。”“大概没睡好吧!”她总有很多理由,我们也愿意相信。可赶猫那件事之后,我妈终于放弃了,我们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不可逆的现实———奶奶老了,她在逐渐失去记忆,也许,最终也会忘记我们。

91岁的奶奶,一个人孤独地停留在了过去,停留在自己清醒、强大、被人依靠的岁月里,我们拼命地想拉着她向前走,可我们是那么的无力又无助。

也许能做的,只是不去指出她的遗忘,免她迷惑又自责。

她唯一不忘的,是“回家”。

松子胡同八号院里那两间不通暖气、没有卫生间的平房,是她认定的“家”,是她无可置疑的领地和一生不变的牵挂。

爷爷奶奶从新婚就住在松子胡同,他们在那里养育了爸爸和两个姑姑,然后又有了我们。光阴如水,姑姑们出嫁后,离开了;我考上大学后住到了宿舍里,离开了;爸爸妈妈买了楼房,也搬了出来。家庭成员一个一个增加,又一个一个离开,只有爷爷奶奶固守在松子胡同的老屋里。

1999年,爷爷去世。爸爸和姑姑约定,各自在家里腾出一间向南的卧室,轮流把奶奶接到自己家养。但奶奶坚决不肯,说她什么都能干,只想自己清静地生活。那时奶奶身体硬朗,也不糊涂,爸爸便同意了。那几年,爸爸和姑姑们轮着回去照应,可随着大家都越搬越远,北京也越来越堵,他们渐渐力不从心。

爷爷去世第五年,爸爸雇了一个保姆,也开始了为期两年为保姆头疼的日子:保姆们有的住惯了高楼嫌弃平房条件不好,尤其是夏天漏雨,总要修来修去;有的不愿伺候老人,总觉时光无趣;还有的抱怨每天要数次带奶奶去100米外的公厕太不方便……总之,没有一个愿意久留,爸爸费的工夫一点不比前几年少。

但奶奶没得商量,还是坚决不离开自己的家。实在没办法,爸爸只得骗她说,她的侄女玉姑姑的孩子要在城里上学,得租房。玉姑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很疼她,怕她花钱,这才同意搬到我家。

可搬归搬,奶奶的心还在她的家里,她不肯用我们给她买的柜子,固执地把她的几个箱子堆在角落,说等她回家的时候方便:“我拉起来就走啦!”

她也总把自己当作是“外人”,顺从、节俭、从不提任何要求:妈妈看电视她就看电视,爸爸吃水果她才吃水果,如果我们忘记开灯,她宁肯自己到窗边去看报纸,也不会去自己开灯。“我看得见的,开灯费电。”她说。

在奶奶漫長的一生里,操劳占了绝大部分的时光,这远比安逸让她更加自如。“家”在她心里,是永远需要她打理、需要她护佑、需要她操劳的天地,她忙碌一生,倔强一生,她没法停下来。老了不再需要劳力,她就坚持操心。二表弟28岁了,谈了女朋友,有时晚上九十点钟才回来(其实也不晚),她就叨咕他的安全:“老那么晚回来,再碰上个坏人……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表弟逗她:“热恋就是要天天见啊!”奶奶瞥他一眼:“是嘛?我没热恋过,我不知道。”

对我也是一样。有一次新闻里曝光了一个色狼在公交车上不轨,第二天我离家时,奶奶一路小跑追到窗口叮嘱:“记得离色狼远一点啊……”在邻居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我只能头一低,快步走出小区……

前几年大表弟生了儿子,大姑在家带孙子,奶奶在我家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孩子的腿得绑上才能长得直!”“拿马齿苋的汁给孩子擦后背不长痱子!”“不要垫什么尿不湿,就用褯子!”……大姑又要忙孩子,又要经常接电话,接烦了就让奶奶不用再管,奶奶气呼呼地嘟囔:“不管,不管你能长这么大吗?”

奶奶是个热心肠,从前住在松子胡同的大杂院里的时候,大家还都没有电话,全靠写信,有段时间公共邮箱总是丢信,奶奶就让邮递员把全院的信都送到我家。那些恋爱中的姑娘小伙子,每天一回来就忙不迭地钻进我家,叫声“大妈”后也不好意思说话,就杵在那里低着头笑,等拿到信,他们再道声谢,欢快地一溜烟跑掉;冬天的时候,家家烧煤取暖,早上封不好火的话,人出去上班,回来火已经灭了,邻居们就提着一块新煤来敲门,换走一块烧得火红的蜂窝煤,才好做饭、取暖;谁家临时有个急事接不了孩子,也都会来向奶奶求助,院子里十几个孩子,哪个没被奶奶牵着走上回家的路,又哪个没在我家写过作业吃过饭?

逐渐失去记忆后,奶奶还操心松子胡同的生活,我们就一次次给她解释:现在大家都不写信了,大家冬天也都不生炉子了,孩子们也都长大离开家了,不需要接了。

奶奶嘴硬:“不用我了好啊,我还清静呢……”可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很失落。

搬出来六年后,奶奶算好玉姑姑的孩子该毕业了,便吵着要回去,可是子女们都不肯,就用各种借口告诉她房子依然被占用着。

她很失望,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一次吵得凶了,二姑就带她回去住过几天,但奶奶每隔半小时就要到100米远的公厕去上厕所,或者二姑每隔半小时就要去倒一次尿壶,几天之后,二姑实在无法忍受了,便又强行把她带回家。

“有楼房住,还老要回平房干吗?”爸爸问她。

“那是我家。”奶奶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里就是你家。”

“不,这是你家,不是我家。”

这份倔强,伴随了奶奶一生。

奶奶十几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因为政治原因离开了家,母亲去世,家里所有田地和资产亦被剥夺,她一下子从地主家的小姐落到一无所有。为了生活,奶奶把三个年幼的妹妹拜托给了姑姑,自己则带着弟弟,也就是我的舅爷,来到北京,开始了一生的漂泊。到北京后,奶奶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靠给人缝补衣服、“刷大纸”(制作纸箱子),一个人把弟弟供到工作。结婚后,奶奶除了养育自己的三个孩子,还带大了舅爷的两个孩子和爷爷同乡的两个孩子。爸爸曾说,他小时候最深的记忆就是饥饿,他本来小学时被区体校选入了体操队,结果因为时常饿得体力不支而不得不告别了体校,成了一生的遗憾。那时家里每当有了餐食,奶奶会让爷爷和孩子们一起吃饭,自己却从来都不吃,他们不知道那些年奶奶背地里都吃些什么,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一直到今天,奶奶吃饭都从不自己夹菜,如果我们不给她夹,她就只吃米饭和咸菜;给她夹了,如果是海参、大虾一类的“好菜”,她还要夹回我们碗里。我们每顿饭吃得不知道有多累,就如奶奶那些年过得不知道有多苦。

等儿女们都长大了,孙儿一辈又陆续出生了,奶奶又接着带我和两个表弟,如此辛劳一生。等我们也终于上了中学、大学,离开了家,以为爷爷奶奶能开始享福了的时候,爷爷却突然撒手人寰。

奶奶的世界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终于不得不离开了家,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在儿女家辗转。我们都尽力对她好,可任何努力,仍不能让她淡忘“回家”的初衷。难道奶奶不明白她已经不能独立生活了吗?我想,她明白的,但想回家的愿望战胜了一切。从新婚住在那里,到80岁离开,奶奶在那个家里住了六十年,那里由她铸就、由她主载、由她滋养,承载着她一生最艰辛却也是最美好的岁月。也或许,我们只是自以为她害怕寂寞,却不知道她辛劳一生,也想自由自在?但无论如何,她的三个子女,全都已经快70岁了,不愿陪她回胡同里长住。我们愧疚,却也无可奈何。

奶奶大闹是在2015年。

夏天,因为孩子要到城里上小学,大表弟一家搬进了奶奶的家。奶奶听到了这个消息,闹着要回家给他们带孩子:“我们家的孩子都是我带大的。”她说。

她开始收拾行李,大有谁都拦不住的架势,谁劝跟谁急。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市里有了新规划,一年之后松子胡同就要被拆掉,建成写字楼。奶奶一生中最后的宏大愿望,我们所有人的半生记忆,就这样马上要被湮灭了。

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情,奶奶被突然抽去了生气,她的眼睛变得特别浑浊,白发凌乱,背驼得更加厉害,走路抬不起脚,拖拖拉拉的,曾经那么干净利落的人,有时甚至扣子都扣不上。风烛残年的虚弱、狼狈毫不留情地显现在了奶奶身上。

过了两天,爸妈一早醒来,发现奶奶不见了。一时间,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大呼小叫、不约而同地向松子胡同奔去,可到了家却并没有发现奶奶的踪迹,于是报警、打听、寻找……忙乎了半天,爸爸接到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奶奶坐在他的车上,在朝阳门立交桥的边上不知所措。朝阳门的立交桥,尽管已经建成了四十年,仍是奶奶记忆里,老家旁边最雄伟最有名的建筑。小时候,她带我们去那里散步;而今,她在那里迷失了方向。

之后的那个周末,我们全家都回到了松子胡同的老家。终于回了家!路都已经走不好的奶奶特别高兴,在这个家里,她所有年轻时的记忆都回来了。她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告诉我们当年爷爷当年喜欢坐哪把椅子,她拿哪个锅给我们煮鸡蛋、哪个锅煮牛奶,冬天的白菜储存在哪里……她还特别出去摸了摸老枣树残存的树干,就像抚摸着过去的岁月。仍住在大院里的邻居们看到奶奶回来,都跑来看她,已经50多岁的裴叔叔拉着奶奶的手笑哈哈地对裴婶婶说:“当年你给我写的信都是大妈给我的呢!”裴婶婶红着脸笑道:“当年咱们从大妈家拿了多少蜂窝煤啊!”大家笑作一团。那天午饭的时候,奶奶破天荒地喝了两杯红酒,脸颊红红,笑意盈盈。

就在松子胡同被推平三个月后的一个夜里,我91岁的奶奶,戚戚然追随而去。

责任编辑杨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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