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珺
每天,当山后的旭日还拥着晓梦,高高低低的屋舍还泊在晨光里酣睡,却有一拨人已自发地打破小城一角的宁静,率先拎出一个生龙活虎的清晨。
这里,便是离我家不足百米的通宇早市。
天刚蒙蒙亮,轮下生风的农用三轮车、微型货车、后座两侧挂两个筐或蛇皮袋的摩托车,已经撕开晨雾,拖着一溜青烟,从四面八方风尘仆仆地奔来。这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带着自己的农副产品或山里的野菜、野果在忙着进城赶早市。
也有城里租门面的小贩,冲着人们奔早市的热情,每天也带自己经营的果蔬副食、家用零碎,利用自己不用远途劳顿的优势,先一步出门早早抢占有利摊位,等城外的农民赶来,他们已经摆菜布果、整饬好摊位,只待开张。
摊贩们互相之间都是熟脸,一早碰面忙着占摊抢位,相互间也顾不上寒暄。摊位也不像超市码货,要物以类归,要花心思把快过期的商品摆到显眼处。来这儿的都是顶花带刺,一水儿新鲜。而且,谁在哪儿摆摊按先来后到顺序,先到的停车卸货前,先拿块塑料布或几个蛇皮袋铺到地上,四角用砖块压住,就算占了摊位,位子搞定才去从容卸货。用塑料筐或箱子装货的就简单多了,直接把箱子摆到地上就算占了地盘,后来的无论位置好赖,只能将就见缝插针,犄角旮旯自寻方便。谁让自己动作不麻利呢?摊位逼仄一点的,还会趁相邻摊主不注意,脚下有意无意将对方的筐往外挪挪。
由于早市经营的是烟火人家一天的锅灶生计,其贴近家庭的营销比高大上的超市少了排队结账之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便捷买卖更接地气,更有俗世温度,自然更能唤起柴米男女起大早光顾的积极性。
早市周围的居民得益于早市贸易的便利和早市商品的新鲜、便宜,习惯了早早钻出被窝,麻利地开门启户,开门七件事,逛早市第一件。负责全家三餐荤素的主男主妇,一边打着哈欠,捶着腰眼,一边步履匆匆,手里扯着的各色购物袋随风猎猎,仿佛先行开拔的粮草部队迎风招展的旗帜。退休后赋闲的职场男女则三两结伴,边唠着市井见闻,边伸腰舒臂,朝着早市不疾不徐而来。这部分人不忙着逛早市,而是先在早市周边转悠转悠,活动一下筋骨,溜达得差不多了,才转道早市。结束了职场的行军式作息,他们有的是时间品味散漫的节奏,不急。
摆摊的有的夫妻搭档,有的母子联手,也有的单枪独骑。无论买卖大小,待开张用的电子秤、食品袋,以及收款用的二维码牌牌都一应准备好,便撸袖开嗓,招揽开门生意。站在早市一头,放眼望去,一字排开的两行摊位仿佛三军对垒,摊主们各自使着王婆卖瓜的本事,尽情兜售。在摊位中间的夹道上走走停停、来来往往的男女,一边溜达一边暗自货比三家,该出手时方出手。
七八月份是售卖各类果蔬的旺季,各色蔬果竞相亮相,异彩纷呈。玲珑小巧的樱桃仿佛玛瑙落盘,泛着珠光;打着挺的绿叶菜泻玉流翠,透着水灵;肥杏黄李恍若疏桐泻金,招惹着馋涎;紫茄或抱膝团坐或曲身斜卧,一袭贵气自不待言;西红柿晃着羞答答的心思,不事张扬地争俏流年……赤橙黄绿各领风骚,煞是养眼。
因为是自己房前屋后自给自足,或野外采摘,品种不多,有啥算啥。果实类的,无论藤上揪的、枝杈摘的、地里拔的,各撮一堆。佐料类的芫荽、韭菜、小葱,各自成捆,五毛或一块一把。摊主们吆不吆喝都无关紧要,自有对早市门道了如指掌的老主顧前来问津。多数人对菜摊前一脸风霜的农民心怀恻隐,也不刻意翻拣,差不多选好即装袋过秤,也不特别在意秤头高低,摊主报个数即付款走人。客人痛快摊主反倒不好意思,赶紧拿几苗芫荽塞进袋子:“这东西不值钱,炒茄子提个鲜。”个中情分大家心里明白,也相互领情,往往会心一笑,各自欢喜。个别挑挑拣拣、计较斤两的妇道人家老板也不介意:“没事!您随便挑,给您秤头高点,你吃我吃都是过肚肠的东西,谁吃了也一样,咱大伙都欢欢喜喜地活!”
桑葚、郁李果比较稀罕,不经碰,有上了点年纪的人小心地盛在篮子里,用一次性纸杯量化了卖,五块或三块一杯,也很紧俏。老人的手机不能微信收款,正在为难,卖南瓜的小伙子忙把脖子里的二维码牌亮起:“来来来,扫这儿。”别人扫了他的码,他随手从腰包里掏出钱交给老人。
举手投足间的默契自然而然。
“甜桃!甜桃!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啊!”卖桃的男子不像其他人粗喉咙大嗓门可劲吆喝,有人路过就斯斯文文嚷嚷几声,仿佛不是在做买卖,倒像在向别人口传一则消息。见有人停下脚步,赶紧拿起旁边的水果刀,从桃子切过的豁口处拉一小片,掬一脸笑意递过来:“先尝尝,不买也没关系。”眼神却在打量着品尝者的表情。待客人问价,连忙张开食品袋:“两块五一斤,十块钱五斤,您是自己吃,还是送人?送人就选个头大的,体面!自己吃还是稍小一点的,口感更好。”那份实诚与体贴,让人自觉屏蔽生意人的精明,反倒觉得不买两斤多少有点不厚道。
“王家祖传卤水豆腐,原汁原味的豆腐干!”
这边静升口音打着卷,刚扶着晨风在头顶袅袅,不远处卖嫩玉米棒子的壮汉扯着嗓子一阵告饶:“姐姐们,手下留情!掐一指甲就嫩出水来了,谁家的姑娘让你剥衣服啊,看看!衣服都让您撩到半腰了!”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对面卖茴子白的又扬声过来:“自种自销,营养实惠的茴子白!东北的‘大头菜,云南的‘莲花白,层层水灵啊!两块一个,这价钱连起名都不够,不买两个我都觉着您委屈……”
敢情早市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嘴上功夫,得赚多少人脉?
擅长精打细算的主妇们,笃定花钱少吃得饱的原则,绝不乱花一分钱。卖鹌鹑蛋的捞起一笊篱泡在水里的鹌鹑蛋,一脸灿烂:“刚出锅的,来两斤?”
“咋卖?”
“生的七块,熟的八块!”
“太贵,不如吃鸡蛋。”
“没法比啊,嫂子!要吃飞禽,鸽子鹌鹑。贵有贵的道理。”
“俺们命贱,吃不起……”
说话间,同行的老伴瞪了搭话的妇人一眼:“不买就不买,哪来那么多寡话!”妇人讪笑着转向别处。
一旁正端着一碗油饸饹的汉子冲蹲在地上拾掇土豆的女人努努嘴:去!捞几个鹌鹑蛋过来,这起早搭黑的,咱也营养营养。”女人起身称了半笊篱,边剥皮边往男人碗里丢,男人一通狼吞虎咽。女人丢掉手里最后一把蛋壳,剜了男人一眼,一把夺过碗:“不顾伴,就你该营养,也不知道剩几个!”说着一边招呼生意一边风卷残云,全然没有女人的忸怩。
不远处一中年男子用轮椅推着一妇人从对面过来,女的指点要什么,男的就弯腰挑拣,并用眼神征询女人的意见,女的点头,男的就过秤付款,轮椅后面挂了大小四五个袋子,男的推着轮椅往前走,不时俯下身听女人说话,随手捋一下女人额前的乱发,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
夹在菜摊之间卖烧饼的大哥却一脸肃穆,旁若无人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耳朵里插着耳机,听歌?听戏?听书?不得而知,看他沉醉的样子,一定很享受。他不吆喝也不张望,仿佛在等一场遇见。他的烧饼分甜、咸、枣泥三种口味,一块钱一个,有人买就拿夹子取了,装袋,收钱,从不多说一句话。似乎并不着急把饼卖出去,倒像是专事乱中取乐,捎带卖饼似的,颇有姜太公垂钓的悠闲与自在。
独居一隅卖“一洗黑”“生发液”的就不那么淡定,目光始终在一拨又一拨过往人群中游移,但凡发现有人头顶“地中海”或晃着一脑袋高粱花子过来,必疾步上前,搅动三寸巧舌,苦口婆心,建言献策。听者想走又不忍拂对方口若悬河一番美意,嘴角牵着一丝笑意,唯唯应着,且听且挪动着的脚步踌躇着礼貌与教养。
“强哥!又来义务劳动?”
“哈哈!搂草打兔子,捎带办事!”
正拖着大号尼龙编织袋穿梭早市,嘻哈回应的中年男子是早市的常客。他在城北的清凉山养羊,每天来早市收拾人家不要的菜帮、菜叶、玉米皮给他的羊作饲料,早市收摊,确定地上可用作草料的垃圾都收入囊中才打道回府。因为他天生诙谐,爱说爱笑,日子久了人们也愿意和他闲聊打趣,他也乐意和摊贩们神聊侃天,解闷逗乐。顺带宣传他的羊肉和羊奶如何老少咸宜、绿色营养。见人们将信将疑,他后来索性把奶羊牵到早市现场挤奶,眼瞅着雪白的奶汁从母羊体内流出,不经任何添加原汁出售,人们眼见为实,不再生疑,纷纷预定,还真招揽了不少生意。
早市,是我每天上班必经之地。虽然嘈杂了一些,但正是寻常百姓不加粉饰的本色出演,使得所有橋段都透着生活的本真和感动。所以,即便没有购买之需,也愿意早点出门,放慢脚步穿行早市,享受那里的原始、粗犷、不做作。就像有天一中年女子在一菜摊前突然晕厥,瞬时面色苍白,不省人事,周围的人立即自发地投入急救:掐人中、胸外按压、到附近叫医生、拨打急救电话……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有条不紊。虽然患者最终就医后还是不治离世,但危急时刻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焦急、担忧,以及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无不绽放着令人动容的人性光芒。也令我对早市以及熙攘于早市的众生,陡生一种说不清的情愫。
我钟情这里每天上新的人间正剧,虽然没有精彩的构思,跌宕起伏的剧情,但每一幕都因散发着低到尘埃里的真实、善意、互助、平和、温暖,无不精彩地还原人世间本来的样子。我愿细细琢磨,咂巴出更多耐人寻味的滋味来。
实习编辑孔文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