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文
她
以前沈浪涛总说她单薄得像纸片,连大力抱都怕折了。他嫌弃自己日渐发福的体型,也希望她的身体变厚实一点,办了两张健身卡,一张给她,一张给自己。她说你工作这么忙,应酬又多,真有时间健身吗?他说,我是个有忧患意识的人,从来不会放纵自己,你们女孩子都不喜欢大肥佬的不是吗?健身是很闷的运动,她坚持了下来,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干脆不去了,还振振有词地说,不做跟岁月对抗的事,留点脂肪缓冲坏消息也不错。她假装天真地说,你这种这么成功的人,能有什么坏消息!他笑笑说,人生这么长,总会遇到点什么的,谁知道呢。
她渐渐养成了运动的习惯,身体变得更出色,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瘦的地方又真瘦。
健康、漂亮、文静,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样的她,是很多都市男性理想的结婚对象,但她在婚恋方面却一直乏善可陈。
26岁那年,她完成了自己跟沈浪涛之间的口头契约后,把过往分隔在另一边,正儿八经地跟赵陶谈起了恋爱。赵陶是秦皇岛人,她的老乡,也像她那样,在广州读完书后留了下来。赵陶完全符合她小时候白马王子的形象,会弹吉他唱情歌,会下厨做饭。他们抱怨住在广州,要看海最近也要去到珠海,或者深圳,要吃又便宜又好的海鲜,要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台山———秦皇岛多好呀,三个区都跟海岸相连,骑单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她说她刚到广州的时候总是梦到秦皇岛那一道坡,她使劲地爬呀爬,好不容易去到坡顶,哗,心花怒放,大海就在天上!他嘿嘿地笑着说,我家就在这道下坡的后面,推开门,坡下就是海滩了。
“这么美的家乡,我们都舍得远离!”
他们怀念老家,怀念大海,可他们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大家都说,广州是个有魔力的城市,住上一段时间就不舍得走了。
为什么会有大海在天上的感觉?是视觉上的误差,水域足够大的时候海面和天空连在一起,看上去大海就像是天上的大海。
那年中秋,沈浪涛像以往的年节一样在家陪家人,她在万家团聚的氛围之下倍感孤寂。恰恰在她最压抑难受的时候,赵陶打电话来跟她诉说自己的孤寂。于是他们开始恋爱了。但是有一天,赵陶发现了她跟沈浪涛纠结不清的暧昧,她不得不交代了自己的过往。
大四那年,她去同学沈素素父亲沈浪涛的公司做实习生。那时她瘦得像根豆芽菜,但五官十分精致。她父亲要换肾……因为父亲的病,家中早就负债累累。她读大学的费用,一部分来自学生贷款,一部分是她打工挣的。母亲打电话来说,凑不够钱做手术,让她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跟母亲通完电话后,同事们下班走了,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望着前面那个外皮烤漆脱落的保温杯默默流泪。
沈浪涛这天有事处理,很晚才下班,经过办公室的时候好奇灯光为什么还亮着,进去见到满面泪痕的她。
沈浪涛带她去吃晚饭。一顿饭工夫便谈好了,他给她一笔钱,足够她父亲做手术的钱,她做他的“生活秘书”。
母亲追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她不知如何解释,被问得急了就吼:“我打劫了银行!”
因为身体偏瘦,她有点自卑,认为自己不漂亮,无法理解沈浪涛怎么会舍得在自己身上投资这么大。后来,她在沈素素的手机中看到他们家的全家福后才明白,自己虽然瘦,但也比素素的母亲漂亮了很多。有钱,再丑的女人都能嫁给英俊的男人。全公司人都知道,如果没有素素的母亲,沈浪涛现在大概还是某个公司的小职员,或是士多店小老板,靠卖啤酒、香烟、汽水等零碎勉强维持生计。
沈浪涛有次喝过酒后跟她说自己喜欢的是高高瘦瘦的、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却娶了个完全相反的老婆。
聽她说完这段艰辛的经历,赵陶没有太惊诧。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这类事情时有发生。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我能接受,但需要时间来消化你的过去。”
这么一消化,感情淡了下去,相约不怨,不恨,不记。从此陌路。
恰恰在此时,家乡传来她父亲去世的消息。
最近怎么总是有人死?
两个月前,公司的元老王大姐,上班的时候心脏病发作,被送去医院的途中没了。在此之前没人知道她有这么严重的心脏病,可能她本人也不知道。另一个死亡的人是男的,赵志伟,大家总喊他伟哥,一个月前从公司楼顶跳了下去。伟哥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大众脸,工作能力超强,人缘也不错,不知什么原因被沈浪涛开除了———他没有去人力资源部办理离职手续,而是去了楼顶。他留下的遗书说自己有抑郁症,爱情路上屡屡受挫,又丢了工作,实在是生无可恋。
自杀前一个星期,伟哥从云南出差回来还送了一对可爱的手工布偶给她……沈浪涛是个迷信的人,怕伟哥的魂附在这对布偶上,扔掉了。等沈浪涛走后,她找出三个月前伟哥从景德镇带回来给她的一对小花瓶也想扔掉,但终究是不舍得。她觉得伟哥挺好的,开策划会的时候总是力挺她,哪怕她的主意听上去很糟糕。全公司最八卦的刘大姐曾提醒过她,伟哥暗恋她很久了,只是没有勇气向她表白而已。
回家协助母亲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心情十分复杂。
在秦皇岛的时候,由于要不停地处理各种琐事,身边又还有母亲,并不觉得太难受,直至回了广州,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家,望着窗外闪闪烁烁的霓虹灯,有种举目无亲的感觉。她想,如果我得暴病死了,要等多久才会被发现?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她一大跳。是赵陶打来的。她任由电话一直响着,没有接。身心疲惫的时候,连接听电话都是一种负担。
很晚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她以为父亲的魂跟着她一起到了广州,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开门,门外站着的分明就是父亲!喊一声爸爸扑进对方的怀中。来者自然不是父亲,是跟她父亲年纪一般大的沈浪涛。自从她父亲去世后,沈浪涛每天至少要跟她通一次电话。他的声音是安慰剂,能缓解一点她的悲伤。
沈浪涛用手扶着她的下巴,轻声说:“你看你,哭的时候比平时还要漂亮,但是我又舍不得你哭。”她被逗得笑了起来。他继续卖弄口才:“每次仔细看你的脸我都感慨,老天爷对别的女孩实在是太不上心了,完全是粗制滥造。”她忍不住打他一下:“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这么烦人吗?”
他去洗澡。身边没人那么一会儿工夫,她睡着了,抱着一个靠枕。有沈浪涛在身边,她觉得安心,像以往所有情绪低落的时刻那样。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回到小女孩,大概是读小学的样子,跟父亲一起在海里游泳。太陽从海平线上升上来照在身上,岸上的母亲拖着长长的影子。阳光很温暖,很舒适。父亲高高举起她小小的身子,猛地松手,她像一根小木桩似的直直扎进水中。如此反复,直到醒了过来。身边的沈浪涛也是醒着的,侧身支着微微发胖的身体,温柔地望着她说,床都快让你蹬塌了。她下意识坐起来,不知身在何方,望一眼窗户,黑黑的。大概是快天亮了吧,黎明前的黑暗。
不久后,他们一起去了青海。
其实,她并不太想跟沈浪涛一起外出。他们之间,分分合合,拖拖拉拉,纠缠得实在是太多了,每每想起,她都有身心俱疲的感觉。可是,父亲刚走,心情非常糟糕———在糟糕的时间里,她希望早上醒来有条胳膊正搂着自己。在这个时间节点上,除了沈浪涛的,她真的不知去哪里找这么一条胳膊。
她有一点不算太严重的“高反”,睡觉不踏实。有天夜里,她被一个接近喃喃自语的声音吵醒了,以为自己又在做不着边际的梦。声音是从洗手间传来的,时断时续。洗手间的门缝透出来的白色光束刀一样劈在墙上。她借着一点散光下床,光脚轻轻走过去偷听。“你带素素一起去香港挑就是了,她喜欢什么首饰,想要买什么金器,你都买给她,用我给你的金卡……替我买一对龙凤手镯给素素吧,老款的,当年你爸送给我们的那种就很好……”是沈浪涛波澜不惊的男中音。字正腔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在这么深的夜,趁她熟睡的时候,他在电话里跟妻子讨论女儿的婚事。
她躺回床上假装从未被吵醒过。素素和她母亲的脸不停地在她的眼前闪过。母女两个,同样的小眼睛,同样自负的神情。他的老婆,虽然长相不怎么样,气质不怎么样,却依然自信满满,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正房太太。印在照片上的笑容相隔几千公里,仍然能向她宣示领土主权:无论你做了些什么,无论你长得多么狐狸精,他都还是我的老公,永远都是我的老公,你抢不走的……以前,她挺同情沈浪涛的老婆,从此以后,变成了同情她自己。
回家的路上,他意犹未尽,提议明年一起去新疆,后年去西藏。她握着他肥肥的大手,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同意,只是把身体贴过去扮演柔弱。他的声音那么淡定,一直都是,无论她的内心有多么焦虑,只要能听得到他的声音,她便觉得事情并不是太糟糕。
旅游回来后,她的工作忙了很多,但还是马上就恢复了运动,见缝插针地去健身房和游泳馆。没有恋爱可谈,也尽量少跟沈浪涛见面。
这一年广州总是刮狂野的台风。台风之前闷热异常,台风过后到处都像被敌军轰炸过似的惨不忍睹。繁忙的工作和恶劣的天气,让她一点一点地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不再像当初那样总是觉得自己孤苦伶仃。
沈素素结婚请她喝喜酒,她以有孝在身为由婉拒了。她无法确定,沈素素是否知道自己跟她父亲的关系。她问过沈浪涛,沈浪涛说,素素应该不了解吧?语气不是十分肯定。
婚礼结束后,素素和丈夫去浪漫的法国旅行度蜜月。令她意外的是,沈浪涛两公婆也临时决定跟着一起去玩。沈浪涛解释说,他不放心素素去那么远的国外,而且他老婆这几年也总吵着要去国外见识一下。她想,这就是富人的生活了,随性,随意,随机,选择的余地多到你想象不出来。
每次听到沈浪涛说“我老婆”,她都会恨那么一下子。她不知道成为别人的老婆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因为她在有机会成为别人老婆之前已经上了他的贼船。她甚至连一次正式的恋爱都没谈过。她没时间恋爱,高中时忙于应付题海,大学忙打工。不过也正是因为在此之前她是一张白纸,所以这些年来一直都被沈浪涛珍惜着,呵护着。
就在沈浪涛出国期间,她结识到一个新的男友。是朋友介绍的。其实是介绍去给她修电脑的,叫李旭。李旭说她的电脑早就该淘汰了,这样的电脑修好后用不了多久又会坏,就像人不会长生不老一样,电脑也是有寿命的。李旭离开前约好,周末陪她去电脑城挑台新的。
李旭走后,不知怎样的,她竟有点想他。这个李旭,白嫩,高瘦,标准的IT男,说话不急不慢的,声线很出色,有点像沈浪涛的———这还不算特别,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神,忧伤的感觉。李旭推荐她买手提电脑,但她坚持买台式机,因为她家里没有电视,她经常把电脑当电视用,而出差的时候她可以借用公司的手提电脑。于是便买了很高配置的台式电脑,买了最大屏的显示器,外加小音箱。李旭帮她把电脑送回家,拼装,调试,一分钱服务费也不肯收,但要求她做一餐饭给自己吃。他说他一个人在广州生活,每天不是快餐就是面条,都已经记不清上次不是一个人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几个家常菜,他说幸福得想流眼泪。她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如果这也是幸福,那幸福也太廉价了。但他说得认真,而且把所有的饭菜一扫而空。她后悔没给他准备酒,哪怕只是两瓶啤酒。她记得小时候,每逢节假日,或者有朋友来串门,父亲都是要喝两杯的。
想起爸爸,她有些伤感。多么好的爸爸呀,说病就病了,说去就去了。当年,是父亲送她到广州的大学报到的,临回去前,他从包里摸出一只红色的不锈钢保温杯,说,虽然广东是南方,但女孩子还是不要因为天气热而总喝凉开水。现在,这只杯子外面的包漆已经脱落,她还在用。父亲似乎无处不在,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渗透在她日常生活之中———她总是觉得父亲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她会因为感觉到父亲的存在而情不自禁地害怕。鬼魂总是令人不安,哪怕是自己父亲的鬼魂。
妈妈呢,这会儿她在做什么?她时常想打电话跟妈妈聊会天,但往往拿起电话又放下。自从从沈浪涛手中拿了钱转给妈妈后,母女俩的关系就开始变得疏远了。妈妈自然是猜到了钱的来历的,要不然不会在问过一次之后再也没有问起过。那笔钱,是她们共同的羞耻。那么爸爸呢,爸爸可曾知道钱的来历?
他们吃完饭,用刚刚装好的电脑一起看美剧《黄石公园》。李旭自作主张非法下载了《黄石公园》第一季全部的九集。他爱死了这部剧,说看电视能看出电影的感觉。后来她也看了,的确是好片子,时尚版的美国西部牛仔片,痛快淋漓之余又邪恶到令人发指:老板吩咐把一个被辞退的工人送去汽车站,是真的送去汽车站让他坐车回家,而如果他说送去火车站,则意味把人带到无人地带一枪打死再推下悬崖。
李旭的英文非常出色,能指出屏幕下方中文翻译不准确的地方。他说,他从一出世就开始做移民美国的准备,但后来出了点事,他失去了移民资格。他老家在侨乡台山,一个境外人士比国内还多的地方。她问为什么会失去资格。他的目光黯淡下来,说:“不想再提这些伤心的事啦。”
这样的男孩子,样貌不错,有专业技能,个性温柔,英文还这么好,怪不得介绍人贱贱地说他是极品小鲜肉。可是,这么出色的人,能没有女朋友吗?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常通电话。其实都是她打过去,向他请教电脑的问题,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李旭开玩笑说,哪天你做一顿饭,我很乐意亲自过去给你再上一次电脑扫盲课。他渴望跟别人一起吃饭,是在家里吃的那种。她呢,她渴望的又是什么?一个活生生的同龄人,面对面地交谈,看着笑容从对方的眉眼一点一点洇开……
沈浪涛回来了,送给她钻石耳环。她拿在手上,表情有点生硬。
“这是真的钻石。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送假货给你的。”他是聪明练达的人,但这次领会错了她的意思。很少有人把真正的,很大的钻石戴在耳朵上,因为不管是不是真的,别人都认为那是装饰性的便宜货。而戒指,哪怕只是地摊货,只要你敢戴在手上,别人都会哇哇乱叫着问这是多少克拉的。
她表情生硬是因为手上这两枚闪闪发光的小物件令她想起了李旭,想起介绍人一再催促她加快进度的那个贱贱的表情。李旭耳垂上有颗大大的水钻,闪闪发光,很炫。她赌气似的冲口而出:“我交了一个男朋友……”
沈浪涛愣了片刻,说:“你这么优秀,别说一个男朋友,十个都可以有,只要你肯要。”
她把手机上与沈浪涛的暧昧对话全部删掉。以后做普通朋友好了,她这样要求自己,也这样要求沈浪涛。等于是跟沈浪涛划清界限。明明是她主动的,心里却还是委屈难过,好像自己被沈浪涛无端抛弃了似的。
过了几天,李旭约她去看电影,说从某处得了免费的电影票,不看就浪费了。她怀疑那票是李旭买的,别人送的票能有那么巧,是离她家最近的那间电影院的?
从电影院出来,他们沿着马路边慢慢向她家走去。夜里十点多了,广州的街道还是车流如梭,空气中有种古怪的汽车尾气的味道。他们走进一间客家人开的大排档吃夜宵,要了客家自酿米酒。他们谈论刚才看的电影,没有宣传短片说得那么好,也没影评说得那么差,比不上《黄石公园》。她其实更想了解李旭的家庭,了解他的兴趣爱好。
“我本来是有机会去黄石公园旅游的,但是我搞砸了。”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喝了酒的缘故,李旭看上去很伤感。
她以为李旭会趁着这低落的情绪讲自己的伤心往事,但他没有。而且还跟她道歉,说男人不该跟女生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他说,他租的房子到期了,房东要升租,令他非常气愤。她冲口而出:“我可以租给你一个房间!”
并不是她缺这点儿房租,也不是贪图他的美色,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拉大自己跟沈浪涛之间的距离。再没什么比家里有个男人更能阻止他的靠近了。她把沈浪涛约出来,面对面地跟他讲了出租房间的事。沈浪涛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觉得你这样做对我来说公平吗?”
“再这样下去,你觉得对我公平吗?”
他在她身上用了很多钱,用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教她做生意。她用在他身上的是青春。他有的是钱,她的青春就这么几年。
那么,他们之间,从此就真的恩断义绝了?没有,她没有从他的公司辞职,他们保持着老板与高管之间的友谊。
那么她与李旭呢?有点小暧昧,但仅仅是小暧昧,大家小心翼翼地恪守着房东和租客该有的界限,合伙吃饭,共同分担水电等费用。
身边有个像家人又不是家人,像情侣又不是情侣的人,有一点安全感,让她在半夜醒来时不再怀疑屋里是否有盗贼潜入。但又保持着必要的、礼貌的距离,没有被入侵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才打破了这种带着温馨意味的平衡。母亲再次结婚了,在父亲去世八个月的时候。
母亲再婚,是在意料之中的,她还那么年輕,那么漂亮。意料不到的是,这么急促。是不是这些年来,她照顾病中的父亲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头,需要一点安慰?母亲希望她回去一趟,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母亲拎包入住男人家,把自己的房子整理一下租了出去。她宁愿付给母亲租金,以换取房子空置不让外人入住。但房子已经租了出去,来不及了。那间房子,严格说来已经不是母亲的,是她的。房产证上的名字原先是父亲的,是他单位当初分的福利房,父亲去世后房产证要更换新主人,母亲说干脆直接写你的名字吧,省得以后我死了你又要来办一次手续。“你怎么能担保你一定会死在我前头?”她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没敢说出来。
她开了瓶红酒叫李旭一起喝。没想到李旭的酒量很大,又没有耐性慢慢地喝,只一会儿工夫就要开第二瓶。她说了母亲再婚的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父亲既然不在了,母亲反正是要再婚的,早一点晚一点没啥不同。如果这个时候,坐在她对面的是沈浪涛,必定会过来把她搂入怀中,嘴里说,“没关系的,宝贝。一切会好起来的。”但李旭不是沈浪涛,他们只是房东和租客的关系。李旭说,几年前,他还有一个月就要飞过去圆美国梦时被朋友叫去了KTV。那晚警察突袭,他被检查出毒品阳性,留了案底。美国梦碎了,他父母伤心欲绝,几乎要把他扫地出门。
“我好几年没回过家了,虽然广州离我家只有一百多公里。”李旭说着,眼眶湿湿的。她觉得自己能明白李旭的心情,无非是羞耻———她自己也有这样的羞耻感,现在还有。
就像恶俗的电视剧情那样,他们由房东跟租客的关系升级成为情侣。
这是一段甜蜜的生活,李旭包办了家务,她每天都能吃上现成的饭,不用动手,碗都不用洗。李旭像个厨神一样能做很多美味的食物。为了去美国,他曾没完没了地学习英文,曾去上过厨艺训练班。而且,他真的喜欢在厨房磨蹭,说只要进到厨房,他就能忘记所有的烦心事。但他成了一位IT男,没有做厨师。
李旭开朗了不少,不再一天到晚忧心忡忡的样子,时不时地还主动讲个不好笑的冷笑话。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认为自己拯救了濒临崩溃的李旭。
有一天,她正在上班时,李旭发信息让她下班后务必到某某餐厅吃饭。她反复看那信息,一时以为是李旭的父母来了省城要见她,一时又以为李旭这个假洋鬼子要学真洋鬼子那样,要在浪漫的餐厅手捧钻戒单膝下跪向她求婚……简直就是心烦意乱!
其实,李旭只是让她过去一起招待客人,一男一女两位中学同学。他们班上几对早恋的同学中唯一修成正果的。他们去度蜜月,经停广州。男的叫阿华,一个老派的男人,很正式地跟她交换了名片。女的叫小妍,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叫小妍真好听。”她说。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时常有人因为她的名字而误会她的性别,爱搞封建迷信的朋友说她名字硬,会影响运程,尤其是感情运,劝她去派出所换个女性化一点的名字。
当天晚上李旭告诉她,自从被公安留了案底后,今天是他第一次见中学同学,因为他想告诉他的同学,他李旭,有个漂亮到不得了的女朋友。
她计划回秦皇岛一趟,带李旭去见见母亲和她的新婚丈夫。刚想到秦皇岛,她便想起那道坡,在坡上才能看得到的,天上的大海,以及家住半坡的赵陶。
新的男友,新的生活,新的感受———所有这些,显得不是太真实,有点像意外的惊喜,令她隐隐不安。李旭身上的青春活力,是她之前遇到的两个男性身上所没有的。沈浪涛不用说了,是养尊处优型的。赵陶呢,书读多了,有点呆,沉稳有余,活力不足。李旭,多么灵动的一个人,她家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曾被他燃起过爱的火花。
一连好几天,李旭都是沉默寡言。她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不说话。她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以为他抑郁症发作,要自杀。
李旭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书桌上,这个月的房租表明了,他曾经真实地存在过。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去他公司找,老板说他辞职了。
他在逃避什么?
她隐隐猜到了,但不敢相信。她发疯了一样到处找李旭。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像李旭那样,把她宠爱成那个样子。可是,他为什么要以这么一种不负责任的方式离开呢?
敲门声响了起来。进屋的是沈浪涛。带着一束夸张的玫瑰。
她猜得果然没有错,是沈浪涛背着她找过李旭,给了李旭两个选择,收钱消失,或者暴死街头。
“我准备离婚了,”沈浪涛说,“等我把婚离了,我们就结婚吧。”
她一愣之下大笑,仿佛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滑稽的笑话。
他
好不容易才把梁志娟和儿子送走,他带着羞耻和恨,压抑地松了一口气。虽然今天她只是过来温和地侦察一下,没有搞事情,但也算示威,被同事暗暗取笑,尴尬,有失体面。
梁志娟怀疑他在外面有花头,时不时地来单位查看他到底有没有撒谎。
如果梁志娟不到单位来找他,这会儿他已经回到家中,或者是在回家的途中了。梁志娟的到来令他心情不爽,快到家时拐去附近的一间沐足店。他需要找一张舒适的沙发安静地坐会儿,以调整烦躁的情绪。
他的脚底可能装了块铁蹄,像马一样,技师小妹按得全身都是汗,他还是觉得痛觉不够。小妹说,大哥是来砸场子的吧?像你这么受力的客人,我一年也遇不到一个呢。他喜欢这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比别人多加了点舌齿音,温柔到不得了的感觉,闭上眼睛不看还以为是林志玲。所以他每次都找她。
回到家中,儿子已经睡了,胖胖的小脸上一层油。他拿起床头的小毛巾给他擦脸擦后背。太胖了,他的儿子,差不多是同龄小朋友体重的两倍。他总是不在家里,梁志娟图省事,常带儿子去楼下的商场里吃洋快餐,喝很甜的冷饮,或者带他去外婆家喝广东人特有的老火靓汤。他委婉地提过几次意见,梁志娟说,没心思弄,而且弄了他也不爱吃。小朋友当然爱吃洋快餐和甜饮料的,口感好嘛,但是,儿子这么胖下去也不是办法的不是吗?他说。梁志娟双眼一翻大声说,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只知道说我,你干吗去了呢?一天到晚只知道加班,加班,加班!比谁都忙!你这么有爱心,你来做饭给他吃!表情和语气都很凶,好像要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煮给儿子吃似的。
梁志娟人不坏,只是脾气有点暴躁,被她父母兄长宠坏了,哪怕在家里,在儿子面前,也以为自己是江湖“大姐大”。
结婚之前,他觉得梁志娟虽然样貌有点差强人意,但性格率直,不失纯真,没有什么花花肠肚,是个真心实意过日子的好女人,没想到结婚后变成这样,尤其是生了孩子后,简直就是悍妇。于是他自嘲,什么事都是要有代价的,首先是你自己动机不纯,抱着少奋斗二十年的歪心思娶人家的,受点冤屈在所难免。
他是通过相亲认识梁志娟并且娶了她的。小娟,他学她的家人那样叫她,但其实她长得牛高马大的,骨架子又宽,一点也不小。而他呢,中等身材,方口大面,唇红齿白,气质沉稳,皮肤比女孩子还光滑,典型的北方才子相。媒人是他大姨妈。这些年来,他做的重大决定似乎跟他大姨妈都能扯上点关系,比如当初高考,母亲说,如果你不想读本省的大学,那就去广州,你大姨妈那里读。当年,他的成绩很好,除了清华北大,基本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读完研究生,他正在为面试头痛的时候大姨妈说,面什么试呢,考公务员吧。他便去考了,可惜没能考上。之后,他又在姨妈的建议下去考事业单位。这次成功了。他的大姨妈,当年勇闯广东,打下一片新天地,是母亲家族中的能人,代表着智慧和勇敢。用他母亲的话来说,大姨媽介绍、作担保的女孩子,不会差。
梁志娟压根就不是他梦中情人的模样,林志玲才是。刚开始上班的时候,跟同单位的琦琦真真假假地暧昧了小半年。第一次见面是琦琦拿着张单子来请他签名,自我介绍:“赵老师你好,我是琦琦,王字边加个奇妙的奇,不是奇怪的奇。”他一愣之下反问,奇妙和奇怪,不是相同的一个奇字吗?琦琦说,“奇妙比奇怪好听很多,你说是不是呢?赵老师。”这嗓音,这说话的神态,活脱脱一个林志玲!而且因为是缩水版的原因,显得比林志玲显得更精致一些。直到有一天,单位里突然来了个怀抱小孩的女人,硬生生砸坏了他对琦琦的胡思乱想。这个女人,猛地看一眼感觉挺漂亮,再看细节却令人吃惊,眼袋太大了,而且神情忧郁,好像随时都能号啕大哭。是同事的妻子,因为离婚的事,夫妻俩没能协商好,到单位来向他们领导求助。嘴碎的同事告诉他,这个女人原本也是本单位的同事,编外人员,生了孩子后在家做全职家庭主妇。如今孩子两岁了,还在扯皮,她需要更多的青春损失费和孩子抚养费,他认为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老婆真的很惨,”同事说,“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拖着个那么小的女儿———现在的人没有安全感,兜里少几个钱睡都睡不着。”另一个同事说:“现在物价这么高,他老婆一分钱不挣,里里外外都靠他,也够难的,他老婆又是个喜欢花钱的人。贫贱夫妻百样哀!所以结婚找对象,所谓的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是有道理的。”
同事的闲言,他听起来尤其刺耳,这不是说他跟琦琦吗?碰巧这天上午琦琦还跟他说,她是哈日的美少女,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做全职家庭主妇,像日本少妇一样以带孩子为乐,把家打扫得一尘不染,为丈夫孩子做美味可口的饭菜……他刚刚工作不久,工资不高,几乎没有存款,带女孩子出去玩,只敢去电影院、茶餐厅、糖水店等消费低廉的地方,不敢想象以后以一己之力供按揭的房子、娶妻生子、养活眼前的一家老小、帮补家乡的父母。如果你是个习惯了铺张浪费的人,广州是个多少钱都不够花的城市,更别说直逼香港、深圳的房价了。如果他与琦琦结了婚又过不下去要离婚,她会不会像同事曾经貌美如花的妻子那样也抱着孩子到单位来找老领导要求伸张正义?这么反复地胡思乱想了几天,刚刚萌芽了一点点的爱情便枯萎了,腐烂了。
中秋节放假,大姨妈打电话让他过去吃饭。
那年,大姨妈与第一任丈夫双双从工厂下岗,抱头痛哭一场后南下,从广州倒服装回秦皇岛卖,她在广州寻找货源,大姨丈在家摆摊。先是躲着城管打游击摆地摊,攒到钱后租下一间门面做批发。夫妻两个,为了生计在外奔波,女儿,即他大表姐,就放在他家中寄养。大姨妈在广州混了一年后,给自己弄了个情人,然后回家跟丈夫离婚再嫁。大表姐中学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由于太过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二十岁不到就嫁给了一个土生土长的秦皇岛男孩,夫妻两个在海边旅游区,即他家附近,开了间小店,专做游客生意。
吃完奢华的晚餐,还不到九点。他声称吃撑了去散步消消食,挥手与大姨妈一家作别,沿着马路默默向前走。他想听听父亲母亲的声音,打电话过去。父亲说在海边赏月,跟大表姐一家四口一起到海边玩,看人家放孔明灯。大表姐自己的父亲不在了,把他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孝敬。这些年来,亏得父母身边有大表姐,他这个远在天边的游子才没那么愧疚。
他挂断电话后心情略有所好转,打车去沿江路。他想,既然看不到家乡的大海,那就欣赏一下珠江美丽的夜景吧。大表姐用微信传来了小视频和相片,他反复看,后悔自己没有休假回去。
天上乌云密布,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台风即将来临,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沉闷。沿江路酒吧街一带的珠江边上,高音和中音被阻隔得很好,但仍有低音漏出来,东一下西一下,像是从地下传上来的闷雷。江边的榕树上挂满了闪闪烁烁的彩灯,沿岸还有两排长蛇一样的珠灯,像两条流动着的血管……游轮经过,带动江上的灯影,像拖着五彩斑斓的尾巴,婉婉转转地渐行渐远。而船就算远去了,传出来的粤曲小调還久久地停留在水中随风飘扬。有人在不太远的地方燃放烟花,浓烈的火药味扑鼻而来。他想象着父母和大表姐一家在海边的沙滩上嬉戏的情形,那两个调皮的小朋友,此刻应该也是在一惊一乍地燃放着烟花吧?政府三令五申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每到节假日总有人偷偷地与政府作对,节日过后的海滩,到处都是烟花残骸。他家就在海边一个斜坡上,离海那么近,童年那么多乐趣,光是游泳一项已经令他回味无穷了。秦皇岛的大海,是天上的大海,我们家的大海———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为了提升他作为一名秦皇岛人的自豪感,总是这么忽悠他。
他拿出手机,看到有几条未读信息,其中一条是何融的。何融,他的秦皇岛老乡,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子,祝他中秋快乐。他给何融转发了秦皇岛“海上升明月”的照片,说自己正在珠江边怀念着“天上的大海”。何融问他是不是跟女朋友在江边赏月。他说,广州今晚乌云密布,没有月亮,也没有女朋友。
“碰巧,我也没有男朋友。”
这是暗示还是挑逗?他略一犹豫便向对方提出了邀请:“那你快来吧,珠江边美丽的夜晚热切等待着您的光临。”
他想起何融抱怨过,她父亲给她起了个男人的名字,令她变得命硬,吃了不少亏,尤其是在婚恋问题上屡屡受挫,她热爱搞封建迷信的朋友也警告过她,再不去派出所改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怕是要孤独终老。
“你这么优秀,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刚一见面,他就打趣。
“我也觉得很意外,平时那么多狂蜂浪蝶总说自己是我的男朋友,你看吧,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那些所谓的男朋友们,现在不是在家里陪着女朋友就是老婆孩子!”
“我做你男朋友好了。”他冲口而出。
何融愣了一下,转换了话题:“不知什么原因,今晚我特别怀念我们的秦皇岛,怀念天上的大海。你刚才那张照片,真漂亮。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说天上的大海时,我吓了一大跳。仔细想想,的确是这样的,我记忆中的秦皇岛的大海,果然是天上的大海,再没比这更准确的了。”
他们并排坐在江边的石椅上,望着前面粼光闪烁的江水出神。
“此情此景,应该抽支烟。”何融突然说。他吓了一跳,以为她真的是烟民。又听到她说:“但是我又不抽烟,为什么会有抽烟的念头呢?”
他很想握住身边姑娘的手,把她搂进怀中。但一扭头,见到她布娃娃一样精致的脸微微向上仰着,不知是看远处的灯光还是在寻找月亮,有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纯洁,便不敢胡思乱想了。
都不想说话了,似乎也没有什么话是必须要说的。于是便去酒吧。但刚进去便被里面疯了一样的音乐和人群吓得逃了出来,中秋节而已,有必要搞得比西方的万圣节还夸张吗?转而去附近一间大排档吃海鲜粥。叫了啤酒,何融说难得中秋节,必须要喝两杯。他笑笑,问何融为什么看上去很有感触的样子,无非是中秋节而已。何融说,月饼吃多了内分泌失调。
何融是喝酒上脸的人,两杯下去脸就红到不得了。他望着眼前白里透红的姑娘,竟有点呆,以为她是林志玲的化身。忍不住伸手握她涂着闪闪发光的指甲油的小手。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假装醉酒,但语调显得真诚而且饥渴。
“好呀。”
何融脸上带着的那个灿烂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八九岁。他有些不敢相信,怀疑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看她的神情,又没有调侃的意思。慌乱之中,把另一只手搭了过去。
“麻烦你们的手让一让,上菜!”服务员走过来。
不久后,他退了租住的房子搬进何融家。
国庆期间他们没有去外地玩,约好逛街,享受享受人少时候大都市的休闲生活。他站在太古汇的时装店等何融试秋装的时候,发现门外,隔着透明玻璃的地方,琦琦用稀里糊涂而且哀怨的眼神正望着他。他不知道琦琦在那个地方站了多长时间,有没有看到刚才他与何融那几个亲密的小动作,不免有点尴尬。琦琦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位跟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走进来的时候,何融正从试衣间里出来,穿着一条漂亮而且昂贵的裙子。他被何融的新形象撞击了一下,人衣合一,再没比这更振奋人心的了。琦琦明显是被何融的气场所慑,眼睛瞪得圆圆的,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虽然,他以前只是偶尔梦见琦琦,现实生活中最出格的行为是拍过几次她的肩膀,半醉的时候拉拉手,从没有表白过,但此时他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琦琦,好像抛弃了她似的有愧疚感。在所有他认识的女孩子中,他最想呵护和结婚的是琦琦,可是选择了琦琦,等于是选择了艰苦的生活,能看得见的贫穷……真的不敢放眼向前望!
何融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小富婆了。她运气好,毕业后能进到很有发展前景的大公司,凭真本事做到销售经理,短短几年工夫买了房买了车……用广东话来说,追到何融,他捡到了宝。所以他打算收起自己所有鸡零狗碎的花花肠肚,专心与何融相处,争取早日领证、摆酒、生娃,做个好丈夫,做个好父亲,过好丰裕而且安稳的人生下半程。美中不足的是,何融因为工作的缘故时常要出差,今天飞这里,明天飞那里,时不时还要陪客户喝几杯,带着一身酒气回家。
什么都设计好了,只等着一个合适的契机,向她求婚。
第二年的中秋眼看又到了。然而,合适的时机还未等到,等来的却是事情的真相———何融居然是她老板的小三!
像是赌气,也像是为了维护男子汉的尊严,他从何融家搬了出来。
就在他搬家的第二个月,他随同事一起去番禺喝了琦琦的喜酒。琦琦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位番禺当地的土著。她的丈夫比她还小一岁,个子小小的,胖嘟嘟的,很粉,很嫩,看上去像个刚刚入学的大学生。他记得以前琦琦不止一次跟他说,对高大威猛的男性没有抵抗力,做梦都想嫁给一位身材棒棒的健身教练,为何现在口味变化这么大!同事说,男孩家里有间塑料制品厂,光彩礼就给了她父亲三十万———琦琦想要的是稳定的生活,嫁的是安全感。在此之前他以为,或者说他希望,琦琦能嫁给爱情。
新娘敬酒的时候,琦琦站在他前面,轻声喊道:“大哥!”
這一声大哥喊得他的心都碎了!
从番禺回市区,他坐在同事的车上,沉默着,思想混乱着。在等红灯的时候,猛地被天上的月亮击中了心脏。月光如水,星踪难寻。新一年的中秋又到了。
有人问,国庆长假打算去哪里玩?
他心念一动,何不在国庆前拿几天年假回一趟秦皇岛?约上何融一起回去如何?说到底,他还是没有放下何融。他们在一起快有一年了啊,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好不容易熬到从同事的车上下来,马上拨通何融的电话。上个星期,上上个星期,他都打过电话给何融,但何融没有接。
手机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跟他说:“赵陶你好———何融她现在在青海,在洗澡,不方便接电话。”
他记得这个声音,是何融的老板,沈浪涛的声音。
心又碎了一次。一个晚上两次心碎,会不会太多了点儿?他体内仅剩下的那点骄傲和自尊消失得荡然无存。心堵得慌,有破坏点什么的冲动,去健身房练下拳击,或者找个看不顺眼的人揍一顿。上楼之前,他从士多店里买了一箱啤酒。他希望这些啤酒能让他烂醉如泥,能让他在酒醒后删除所有的书生气,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连他自己也看不顺眼的陌生人。
国庆长假,他没有回秦皇岛,而是跟着大姨妈去相亲。琦琦嫁人了,何融不值得他回头,他不相亲还能怎样?
在大姨妈火力全开的协助之下,他找到了一位自认为非常合适的对象,梁志娟。她让他叫她小娟,像她的家人那样叫她。小娟在自家的物资回收公司做行政,大老板是她父亲,二老板三老板是她大哥二哥,上班很自由,没人要求她打卡,也没人敢要求她打卡。家里给她准备好了陪嫁的房子,大姨妈说,谁若娶了她,拎包入住即可。她不丑,也谈不上漂亮,学历有点低。但是姨妈说,过日子跟学历没有关系,会做饭,会做家务,能给丈夫带来好运的,就是好女人。
碰巧,小娟也看上了他。他相貌英俊,体格健壮,工作体面,不抽烟,不好酒———相对于其他相亲的男青年,他的条件是数一数二的。小娟喜欢带着他跟朋友和生意伙伴应酬,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硕士生,搞理论研究的。
两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新鲜劲儿过去后,婚姻生活的单调暴露无遗。他是个话少的人,小娟的话也不多,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只有电视的声音。他不看电视,看书。开始的时候,电视声会打扰他看书,后来慢慢也习惯了,所有的杂音都成了无关痛痒的背景音乐,像楼下广场舞的声音,入耳不入心。新房子阔绰,坐北朝南,通风很好,住着舒适得很。但有时候,仅仅舒适是不够的。而且,太过舒服的生活,往往会滋生孤寂的感觉。下班回到家中,除了看书,真的没事做。卫生不用搞,清洁阿姨每周过来两趟。饭不用煮,下班后去丈母娘家吃完才回家,反正在同一个小区相隔几幢楼。丈母娘家是两个大套间打通,住着一大家子,有专门煮饭的师傅,手艺好到不得了。小娟倒是不介意过这种地主婆一样的生活,她打出生起过的就是这种慵懒的生活,看电视剧是她最大的兴趣爱好。
为了中止身体迅速发胖的趋势,他重新去健身。他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一些东西放弃了,比如人生理想、爱情生活等,一些东西仍然保留着,比如身体的健美。
隔年的国庆过后,小娟生了个胖娃娃,男孩。
有了儿子,他本该多留在家里,照顾儿子和产后不久的妻子的,但新上任的领导不仅主张加班加点,还带头加班加点,他们这些做手下的,没理由放任领导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加班的,所以就陪着一起加班,不管自己手头有没有活干。
小娟说,你那工作,工资那么低,还不够给我儿子买奶粉,天天加班加点,好像很重要的样子,装模作样,看着就烦。
每个月拿死工资的人,跟生意做得顺的人没法比。作为妻子,小娟在嫁给他之前就知道这些了,以前不说是因为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样子也过得去,拿得出手,现在说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看习惯了,觉得不管是博士还是硕士,也不外如此。往俗里说,就算是教授,来来去去也都是那三招两式,并不见得比文盲的花样多。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在妻子娘家这个庞大的家庭中地位的变化,口中虽然不说,内心却异常难受。但难受改变不了什么,对他起不到积极的作用,而且令他的寂寥感更加明显。
加班和去健身房成了他的日常,连晚饭都是在外面随便对付,不去丈母娘家吃了。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在丈母娘家被当成是外人的感觉。有时他也会劝自己不要太玻璃心了,妻子和她娘家的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但他就是赶不走心中的阴影。
他的消极对抗引起了妻子的怀疑和不满———好吃好住,太上皇似的供着,还整天给老娘摆臭脸,你以为你是谁了?功课不勤,勉强交了也是草草了事,是打发叫花子,还是外头有了别的女人?
龌龊和口角日渐增多。冷战。小娟,梁志娟,自小锦衣玉食,被父兄捧在手心里长大,何曾受过什么人的闲气!便提出了离婚,唯一的条件是儿子跟她。
他以为,梁家会让他净身出戶,没想到,小娟主动提出给他一笔钱,以便他能更好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寻找新的幸福。在那一刻,他有些感动,有些感慨,觉得自己对不起眼前这个善良的女人。他甚至内疚,从一开始,因为文化上的优势,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介入小娟的生活。而小娟,因为财富上的优势,以同样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跟他结合。两个带着居高临下的心态走进婚姻的人,当婚姻走到尽头时都认为自己是施害者,所以离婚就变得容易。
讽刺的是,就在他与小娟刚刚领了离婚证的当天,他的同事打电话来问他要不要去一起去琦琦家吃乌醋姜。琦琦生了二胎,是个男孩。他给自己编了个想去但完全没有办法去的理由,转而去健身房发泄。
他在健身房里练呀练,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因为不堪重负而从喉咙发出来的痛苦嘶叫异常瘆人。旁边的教练看不过眼,提醒他注意安全,也别太狠了,健身是长期坚持的运动,完美的体型不是突击就能办得到的。
在教练的一再劝阻之下,他勉强收拾心情去洗澡。他在桑拿房中狠狠地发汗,几乎把自己闷晕过去。然后,在更衣室硕大的镜子前,他抚着自己因为充血而手感很好的胸部和手臂,由衷地感慨,我这样的条件,真应该下海做服务业,而不是留在单位,做那份看上去很有前途实则没有一点发展空间的工作。
我得再找个富婆!他望着镜子中体型几近完美的自己,狠狠地想。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下了他的面额。他伸手在脸上擦擦,对自己说,不许哭哭啼啼的,不能让他们有幸灾乐祸的机会。
他们
何融找遍了广州的大街小巷,还是没能把李旭找出来,抱着李旭送她的玩偶熊在家里黯然神伤。突然,她想起前几个月见过的李旭的同学阿华,手忙脚乱地找出他的名片。打电话过去问,正如她预料的那样,阿华对李旭的近况也是一所知。他还告诉何融,李旭极少跟同学来往,最近不知在哪受了刺激,什么也不说就退出了同学群,电话也打不通,停机了。那他父母呢,他父母知不知道他的情况?何融问。他没告诉你吗?阿华有些意外,他父母去年就移民美国了。
放下电话后,何融心中更加不安,好像坐实了李旭出了意外一样坐立不安。只好请私家侦探帮忙。
几天后,何融在一个很大的小区的内街找到了一间手机维修店。李旭坐在柜台后面,正在清理一台碎了屏的手机。
“我们回不到过去的。”李旭说,“但是,无论如何,你来找我,我很感激。”
何融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用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懦弱的声音说:“最起码,你得告诉我真相。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稀里糊涂地结束。”
沈浪涛背着何融找了李旭,跟他说了自己跟何融的事,给了李旭两个选择,收钱消失,或者暴死街头,李旭选择了前者。事情的确是这样的,但不是全部。沈浪涛同时还给李旭看了许多何融的相片,裸照,艳照,有单人的,有双人的,非常真实,也非常震撼。双人的照片是做过处理的,何融的身体和脸清晰可见,男的,只看得出是微胖的中年人,没有脸。他甚至对李旭的背景也查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是个在公安局有案底的人。
何融心中堵得慌,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她默默起身离开。她累了,感觉真是撑不下去了。这么多年来,沈浪涛不仅是她的情人,同时还是父亲的替代,没想到他的内心,有如此黑暗的一面。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公司,打着辞职信的腹稿。是时候离开了。
可是,还未等她把辞职信打好,人力资源部来找她谈话。她被辞退了。公司怕她闹事,也念在她这些年对公司的贡献,主动给她一笔可观的补偿。
沈浪涛向老婆提出离婚的时候情绪激动,导致中风。沈素素担任公司临时总裁,第一件事就是辞退何融。
像何融这样的资历,这样的人脉,在广州重新找份大致相当的工作不会太难。她不担心自己,也不担心往后的生活。
她打算去见沈浪涛最后一面———希望他的健康不至于太糟糕。哪怕是畸恋,也是有值得怀念的地方的。但是,她被沈素素和她的丈夫拦在病房门外了。往日亲密无间的好闺蜜,如今只剩下恶毒和仇恨,沈素素恶魔般的眼神令她如芒刺背。罢了,一个糟老头子而已,见了又能如何?她这么在心中责骂自己,却又管不住自己,偶尔会想起这个糟老头子,好几次,在路上冷不丁地看见身旁体型相近的微胖中年男人,以为就是他。她知道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可有时又怀疑其实还有下文,像以前经历过的,多次的,真真假假的分手一样。她恨自己不够争气,有那么一点鄙视自己。
在飞往秦皇岛北戴河机场的飞机上,她意外地见到了赵陶。与他同行的是个小男孩。他说带儿子回去见爷爷奶奶。儿子都这么大了,才回去过两次,有点太少了。他说。
“你———太太呢?”何融问。
“我离婚有段时间了。”
为了避免跟赵陶说话,她假装睡觉,没想到真睡着了,到飞机着陆才醒了过来。
回到秦皇岛,何融没有在母亲新家中住。母亲的新丈夫马明宇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地工作,另一个大学还未毕业,他们家倒是还有空房间,但她觉得别扭,不肯住进去。小时候的家当然是不能住的,现在租了给别人住呢。母亲得意地说,别看我们那间房子又旧又小,现在是学区房,不知多少人抢着租,隔三岔五还有人问卖不卖。她笑笑,没有接这话。现在看来,母亲生活得挺好,她的新丈夫,虽然看上去没有父亲那么帅气,但也不缺男子汉气概,脾气也对付,看着挺温良的一个人。她住进了一个还没有结婚但有房子的女同学家。
母亲专门跟她作对,突然去世了,死于心脏病。好像她这次是专门回来跟母亲见最后一面似的。她在悲伤中跟继父一起办理了母亲的后事,然后,继父让她把她家原先的房子转到他名下。继父说,你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房子你留着干吗?还不如给我,我有两个儿子,但只有一间房子!她不肯,转身想走,继父冲到她面前,张开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嘴向她咬过来———她惊醒了,睁眼看到,只有漆黑的夜。满脑子都是可怕的獠牙。
知道何融回到秦皇岛后,平时不怎样联系的中学同学纷纷冒了出来,给她接风,请她去这去那玩。她太久没跟大家联系了,偶尔出现一下,倒有了点明星效应。
忙完了同学的应酬后,她应邀跟赵陶去海边玩。上了斜坡,再下去,在半坡处,先去赵陶家中坐会儿,然后去海滩,光脚站在水边。
在她的一再坚持下,赵陶陪她重新爬上坡顶,再次体会天上的大海的感觉。可惜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看不到太阳刚刚离开海平面那个绚丽的瞬间。赵陶说不用看,用记忆,用想象,让太阳从自己的脑海中升起来即可。
海浪和沙子卷过脚面,酥酥痒痒的,说不出的暧昧的感觉。午饭是在赵陶大表姐的店里吃的。几个小炒,一碟杂鱼,两碟海螺,几瓶啤酒。这么熟悉,又这么温馨。
他们相约坐同一班飞机回广州。回到广州后,赵陶把儿子送去给前妻,何融则自己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回家。
回到繁忙的广州,何融很快就去了另一间规模更大的公司上班,任职销售副经理。赵陶则回到他的事业单位,日复一日地打卡上班,然后下班,去健身房消磨时间。他们像相识多年的朋友那样,在节假日前后互发短信,送上廉价的祝福。聊得最多的那次,应该是元旦前。那天晚上,她请客吃饭,庆祝赵陶升职加薪。赵陶说他大表姐家旁边的店要转让,问他要不要回去,跟家人一起做做小生意。他苦笑着说,如果前妻肯把儿子交给我带回去秦皇岛养,我二话不说就回去了。她听后难受了老半天,自己在广州奋斗了这么多年,似乎什么也没落下,而赵陶,好歹有点什么是可以拿出来跟朋友共享的———前妻、儿子———明明是用伤感语气说出来的,却带着自豪感。
很意外地,何融接到沈浪涛要求见面的电话。犹豫半天还是去了。
沈浪涛的状况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只是左边身子变得比健康时僵硬,语速没有以前快而已。
刚一见面,沈浪涛就给了何融一张新的健身卡和两百节健身房最红的明星女教练的私教课。何融才想起,自己的卡这个月到期了。在小小的感動之后,她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难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到现在了,还逃不过这个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老男人的法眼吗?她默默地坐着,猜不透他为何还要见自己。肯定不会只是为了给健身卡这么简单的。
竟有点怕,怕面前这个老恶棍还有更歹毒的后手。
虽然,沈浪涛说话有些困难,但他还是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事。他说他们在青海时,他替何融接了赵陶打来的那通电话———掐断电话后,他删除了通话记录,所以何融并不知道赵陶给她打过电话。而在这之前,他找人婉转地提醒过赵陶,不要对她抱有太大的期望。然后又说了,他对李旭威逼利诱的事……还有更早一些的,对于公司里的男青年,那些好色的,想要追求她的,都被他整治了,辞退了……也就是说,这些年来,他在何融身边布置了一圈铁丝网,屏蔽了她在感情方面所有的信号源,让她只能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说的事情,有些她是知道的,有些是以前隐约猜到但不敢相信的,只有小部分,比如赵陶那些,她完全不知情。
跟赵陶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断了跟沈浪涛的来往,赵陶发现她微信留着的那些信息,她当时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过大意的缘故。
现在的问题是,都已经到了现在这种田地了,姓沈的干吗还特意来跟自己说这些?对此,沈浪涛说,她应该知道实情。
仅仅只是让她知道实情?实情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昭然若揭,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心中却是酸酸楚楚的难受。耳边又听到沈浪涛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娶你的了。所以我想,如果让你更恨我,你以后可能会生活得更容易一些。”
“你这个自大的恶棍!”
何融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咽回肚子。
他想补偿她,问她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无非是一份正常的生活。而他能补偿的,除了金钱,又还能有些什么?他自己,都已是将死之人。
她摇摇头,苦笑着站起来,离开,默默开车去了沿江路。当年的中秋之夜,她与赵陶一起坐在这石凳上观看江景。望着粼粼江水,往事纷沓而至。
点上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发信息给赵陶。
半小时后,赵陶来到珠江边,何融的身边。
“有句话,我憋了好久但没有勇气跟你讲,”何融说,“怕讲了吓到你,也怕讲出来会被你看轻啦。”
赵陶侧头看着何融,笑笑,说:“要不然,我来讲?”
“你还能猜到我想对你讲什么?好吧,你讲,要是讲对了,作为奖赏,我要嫁给你。”
赵陶大笑一声,将美人搂入怀中。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