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新
野花野草野果,是我童年在故乡生活时的三野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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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野花,从早春二月到十月寒秋,不下二三十种。二月兰(俗称野茄子)得到的春信最早,率先舒瓣吐蕊。那深紫色的星点小花,委实令人喜爱。
伴随着春姑娘轻盈的脚步,野花们纷纷亮相。我最喜欢的,首推蒲公英。那金灿灿的蒲公英,与春姑娘似乎有个美妙的约会。听,童谣声声———“金黄发儿蒲公英,如今变成白头翁。它送它的小儿女,飞到各处去旅行”。待到暮春三月,我们轻轻地摘下蒲公英头顶上的小伞儿,再轻轻地用嘴一吹,小伞儿便携带着一群种子,潇潇洒洒地向远方飘去。
我们也喜欢苦菜花,打碗花,老鸹喝酒(地黄根花)。不过,谁也不敢把采集的打碗花带回家去,万一真的把碗打喽,那不得挨妈妈的几巴掌?
夏天,野牵牛和鸭子腿,最吸引我们的好奇心。野牵牛有蓝的,有紫的,有淡红的,有浅粉的,唯独没有家牵牛那种镶白边的。不过,野牵牛不似家牵牛那么娇气。每年的花期,从清晨到傍晚,一直朝着蓝天无声地吹喇叭。鸭子腿,学名水萍花。故乡的童伴们都称它们鸭子腿,或许因着它们也像鸭子,有着恋水的习性吧?然而,它们的形象却不像鸭子的腿,而似庭院中的狗尾巴花。
故乡秋野的小花,当以野菊花为代表。不单我和当年的小童伴们喜欢野菊花,就连寿登耄耋的父亲,也对这种或黄或紫的重瓣小花喜愛有加。他老人家在《三秋赋》中写道:“家菊和野菊,无高低之分,无雅俗之别。二君共同的特质是不畏秋霜,笑傲风雨。倘说家菊是上帝的使者,那么野菊则是秋神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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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喜欢生长在路畔、道旁、池边、土坡上的野草。其中,星星草、节节草、三棱草、车前草、老鸹瓢、老鸹笔、狗尾巴草、羊胡子草们,尤其惹人喜爱。
星星草,仿佛秋夜晴空满天星斗的缩影。那一颗颗微乎其微的小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向我们表示诚挚的友谊;我们谁也不会忍心把它们揪下来,只是时常瞪着童真的眸子,欣赏而又欣赏。这种草还有某种象征的意义———我的这种认识,不是源于童年,而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见到父亲把他创作的袖珍文学集题为《星星草》时,顿时感悟到它的寓意。
节节草,名副其实。这种丛生的空心的野草,一节接一节的,仿佛园林中压缩的翠竹。我们时常轻轻地将它们脱节,然后再轻轻地予以复原。它们竟然毫发无损,照常生长。如果把这种野草比作植物界中的魔术师,那么狗尾巴草则是植物界中的喜剧小丑。那时候,我和我的童伴们,时常跑到野外,采集一把秀穗的狗尾巴草,用一双双灵秀的小手,编织成小兔子、大公鸡;然后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比试:看谁编得神似,看谁编得精彩!
老鸹瓢和老鸹笔,这两种野草,或许是孪生兄弟吧?它们不但都姓“老鸹”,而且有着某种近似的灵性———它们无私奉献给我们的那瓢那笔,都非常好玩儿,都酷似实物。至于它们的姓氏,或许跟聪明的乌鸦,亦即村人称之的老鸹,有着一定的瓜葛吧?那时,故乡村边的老榆树枝头,常年居住着一窝一窝黑得冒油的老鸹。故乡的大人小孩,谁没见到过天幕降临之际,一群群老鸹,唱着单调的短歌,围着村子,在低空盘旋而又盘旋,然后,相继飞入各自的安乐窝去睡觉,进入梦乡。不知何时,也不知哪位雅士,把这种飞鸟的名字,移作“瓢”“笔”两草的姓氏?
三棱草,可以说是百草中的帅哥。这种野草,体健貌美,青翠欲滴,不过非常挑剔,习性近水。故居附近的大荷塘,自然是它们首选的理想之地。它们是否想到,那里自然也成了红的、绿的、黑的、紫的蜻蜓们首选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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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村外的野果,不像野花野草种类那么多。我和童伴们采摘到的,只有野桑葚,野地梨,布袋和野葡萄。
野桑葚直到果子成熟,都不肯脱下它们的绿衣裳。那生长成熟的,酷似家桑葚的果子,似乎专为杜鹃喜鹊黎鸡们食用。布袋和野地梨,人虽能吃,却或者寡味,或者硌牙,我和我的童伴品尝过后再也不肯沾唇。唯有野葡萄,是自然女神赐予我们的口味尚佳的野果子。
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冬天,随母亲和大哥二哥,从故乡迁到京门脸子涿州小城,与在县委宣传部工作的父亲团聚,并在带有“庄”字的近郊,继续过起“拂晓喜鹊叫,子夜听蛩吟”的田园生活。
四十多年后,久违的蒲公英、车前草、野葡萄们,都将各自的种子,借助于风力抑或飞鸟,从故乡抵达涿州,落户于我的第二故乡的燕园,并且,竞相破土而出,长叶开花结子,成为燕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特别是野葡萄,那圆溜溜的小果子,实在诱人。我告诉侄儿和侄孙们,青的或半青半紫的,都不能吃,只能吃熟透了的小紫球球。吃起来呀,一兜水儿,甜丝丝的,还稍微带点儿草腥味。
夏日,前来拜望家父的作家朋友,大抵摘几颗紫珠似的野果子尝尝鲜。他们说,我们的燕园,就是一首淳朴恬淡的田园诗。而我,管理燕园的果木、蔬菜、花草,从春忙到夏,从夏忙到秋。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小的时候,我就待见野外的小生灵,如今,早已迈过知天命的门槛,更加乐于亲近自然,与野花野草野果们在一起,欢快得又像个孩子了。
水的留影
我的珍藏于心灵的相册中,有着多帧摄于水畔的留影。那水,不是流经故乡版图的潴龙河,也不是村庄附近的孝义河,而是环绕村落的大小坑塘和小溪。这些坑塘和小溪,构成了我的儿童时代的伊甸园。它们赋予我的童趣,至今还牢记于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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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四五岁时,我常沿着家门附近的元宝坑南岸,呱嗒呱嗒地跑到东岸枣树掩映的奶奶家。走进院子,我总习惯地先瞅几眼枣树。
那几株枣树可是有些年头啦,枝干茂密,枣子掇挂枝头。待到八月中秋,枣子成熟,一颗颗宛若玲珑剔透的红玛瑙。有小枣,有凌枣,还有椭圆形的油香枣。小枣特甜,凌枣特脆,掉到地面,就摔出几道纹纹。油香枣皮厚,即使下几天秋雨也不裂纹,酸甜酸甜的,大人们常把它们煮熟晒成胶枣,或者用酒醉起来过两三个月才吃,那都是极好的农家果品。
奶奶是从封建社会走过来的农村罕见的知识女性。她老人家也是我父亲童年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像“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那样诗情画意的诗文,父亲直到现在,还常当着我和师兄们,有声有色地背诵呢。听父亲说,奶奶还经常给他讲述童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开拓他的思维天地。父亲在人生的道路上,后来成为一名专业作家,这跟奶奶的早期教育、文学启蒙,自然是分不开的。
儿时,我对父亲的记忆,是母亲晚间常给父亲写信,也常把父亲的来信念给我们听。
母亲每日劳作,我常自己去找奶奶,尽管心里惧怕元宝坑的大水。年逾古稀的奶奶,特别稀罕我这个孙男嫡女中的小孙女。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经常坐在炕头上,和我做游戏,给我叠小纸篓。奶奶也有时蹒跚着小脚,带着我到枣树下去捡风落枣儿。
后来,母亲却不愿我独自去奶奶家。一来元宝坑水深,怕我掉下去;二来认为我的鼻子出血,是吃多了枣子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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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童年带来更多乐趣的,是离我家百米远的荷塘。且不说满目的荷叶莲花,单是水边的慈姑、野地梨、鸭子腿、三棱草、荻子和芦苇,就怪迷人的。那慈姑,叶片呈椭圆形,绽放蓝色的小花。那水灵灵的野地梨,甜丝丝的,多少有点硌牙,吃几个还行,多吃点儿,那小嫩牙儿就受不了啦。鸭子腿,又名水萍花,叶子和花的形状,酷似花园里的狗尾巴花。青翠欲滴的三棱草,叶子修长,一丛丛一簇簇,是蜻蜓们小憩的首选家园。荻子麇集而生,形成荷塘南端一道绿色的屏障,俗称荻子沟。
荻子沟里,春日盛开着打碗花。夏日从潮湿的土地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拱出穗子蘑菇。而那紫珠似的野葡萄,是专供我们解馋的野果子。秋日,我们常常跑去抽荻子缨,捆成一束,形似出家人手执的拂尘,拿着玩儿。芦苇更惹人喜爱,春日揪苇椎椎,夏日拧芦笛,那茂密的苇丛中,经常居住着俗名“老吊”的大蜻蜓。
每到端午节,人们便到苇坡,去擗宽阔碧绿的叶子包粽子。我也盼着母亲快去擗苇叶,早日吃到又黏又甜的黄米粽子。
荷塘的丽景尤其拨人心弦。夏日,我常跟着大哥去荷塘引麻螂(大蜻蜓的俗名)。大哥先逮住一只“大傻母子”,用条细绳儿,套住它的后腿;然后,拴到麻秸秆上,一边唱着童谣,一边舞动着麻秸秆,引诱荷塘上空纷纷乱飞的“蜻老头”上钩。记得有一次,大哥围着荷塘引麻螂。我一个趔趄,差点儿滑入荷塘。大哥吓坏了,迅速扔下手中的麻秸秆和蜻蜓,把我拽到岸上。今天回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呢。为这事儿,大哥回家后,重重地挨了母亲三笤帚疙瘩。多年后,大哥说起那次的荷塘险情,还觉得愧对小妹呢。
故乡的荷塘,不光是我的童年乐园,也是父亲的童年乐园。父亲曾在抒情散文《故乡》中写道,“半个世纪过去了,这里的荷叶莲花,鸭子腿和三棱草,依然是我夜思和夜梦中的明星级的角色。”
荷塘西岸小广场北端,有一座建筑精美的革命烈士纪念亭。碑亭中央,竖立着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碑文是著名书法家赵锡庄先生书丹,曲阳著名老石匠镌刻的。碑的正面是刘霜泗(梁斌长篇小说《播火记》中典型人物李霜泗的原型)等革命烈士的英名,背面是发生于1932年震撼华北的高蠡暴动史。
我们村庄正是高蠡暴动的中心点之一。这是故乡的革命史,也是故乡的骄傲。那位最具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刘霜泗,又名刘维西,是家父的叔伯哥哥,我的叔伯大伯。他的杀富济贫、勇于抗争的英雄行为;他的火线入党、壮烈牺牲的感人事迹,在我的故乡,在华北,乃至全国,广为传诵。听父亲说,《播火记》中这位传奇色彩的人物,生活中的妻子的确是位大学生,乐观而豁达,是刘霜泗的贤内助。而能双手打枪、百发百中的十七岁的女儿“珍儿”,则是作家梁斌虚构的人物形象。
我的故乡,我的魂牵梦萦的故乡,正因发生过高蠡暴动,正因出现过刘霜泗这样的英雄人物,所以颇有名气,所以“满蕴着浓郁的史诗般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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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村周围的坑塘和小溪以及派生的植物虫鸟,富于无限的生机与诗趣,是村童们理想的王国。那奶奶山和紧靠山根的坑塘,不也值得施以浓墨重彩的描摹吗?
位于村西边的奶奶山,不知建筑于哪个朝代,也不知山神庙里供奉的那位奶奶姓甚名谁。我二姑念书时,山神庙早已改为学堂。父亲曾跟着他的这个姐姐,也就是我的二姑,到过这座位于山顶上的学堂。父亲告诉我说,穿过木质的牌楼,拾级而上,走进山门,迎面是一座高大的改为教室的庙宇,两侧是青砖卧垒的平房。院内两株古柏,一丛翠竹,一口偌大的莲花缸。此时的莲花尚未舒瓣吐蕊,他只见到绿伞似的荷叶与深粉的花骨朵儿。等到父亲念书时,这座古色古香的奶奶山学堂,已被无知的村干部派人拆毁,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荒山。
然而,山脚下人称山坑的面貌,却不改昔日的风姿。那里既是父亲童年时代经常游览的风景区,也是我童年时代经常游览的风景区。父亲在他的回忆散文《印在心灵的画册》里,诗情画意地写到了它。我今天在这篇散文中,也要写到它。记得有一年秋日,大哥带着二哥和我,一同去山坑拾取渔人抛在岸上的大螺蛳。那天,头戴斗笠,划着筏子撒网打鱼的渔翁之中有我三爷爷。我高兴,二哥也高兴。大哥却说,你们甭高兴,三爷爷可抠门了,别说遇见咱们,就是遇见爷爷———他的亲哥哥,也舍不得给条鲫瓜儿,那三四斤的金鲤子,更舍不得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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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我的故乡———有着革命历史的冀中平原的村庄周围,遍布着形形色色的大小坑塘。但却只有流经太爷爷太奶奶房前的那条小溪,被父亲赋予了“小溪流”的美丽名字,并且,他还给它写过一首五言诗:
房前小溪流,性格清且柔。
鸭子来戏水,鱼儿逍遥游。
这首即兴创作的小诗,文辞美妙,浅显易懂,成为父亲早期诗歌的代表作。
这条小溪,源于从不干涸的西坑,流经村西的荻子沟;继而穿过奶奶山北麓,再往东流,终止于苇塘。我的记忆中的小溪,流水淙淙,鱼儿浅游,水草青翠,一派迷人的景色。
我与父亲聊起故乡的那条小溪,他给我讲述了少年时代的一件趣事。
一个秋日,他吃过晚饭,独自提着水桶和铁筛子,跑到太爷爷家房前,去截获顺流而下的小鱼小虾。他做梦都没想到,那夜顺流而下的,没有小鲥鳞,也没有小虾,而是清一色的泥鳅。天刚放亮,他提着半桶泥鳅,吭哧吭哧地回到家中。我们全家,除了爷爷,谁都腻歪这种无鳞的鱼儿。奶奶便派她的“老疙瘩”,全部送给了我的远房亲戚起子爷爷。
我有些年头不回故乡了。在这暑气难挨的夏夜,心潮如水,思绪万千。不禁思念起仙逝的爷爷奶奶,童年的伙伴,思念起故乡的坑塘,故乡的小溪。于是写下这篇《水的留影》,借以寄托我深沉的乡愁。
忆
多少次梦里,我又生活在儿时的老宅,站在紫玫瑰的花池前。
儿时家里的庭院,西面种着一池子紫丁香,东面种着一池子紫玫瑰。我尤其喜欢紫玫瑰,不单留恋她的花香,还能经常吃到妈妈制作的玫瑰花饼。每当清晨看到妈妈从枝头上剪下初放的玫瑰花,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多少年过去了,玫瑰花的鲜丽,玫瑰饼的香甜,深深地储存于我的心间。
院子南面有自家打的轧水井。我最爱帮大人轧水,轧水给我平添了许多乐趣。每次欢快地蹦跳着,把轧水机杆轧下再抬起来,清澈的井水顺着水槽流出,浇灌着院里的紫丁香、紫玫瑰、秋海棠、芭蕉、玉簪和梨树、香椿、杨树等各种花卉树木,我高兴极了。因了水的润泽,庭院果木扶疏,枝条葳蕤。我也非常惊讶,轧水机旁长出的那棵狗尾巴花,那么威武。
妈妈养的一群可爱的小鸡雏,整日里欢快地在院子的角角落落玩耍捉虫子。待到春姑娘降临,院中植物按花序竞相开放。首先登场的是梨花,接着更多的花仙子纷至沓来。紫玫瑰、紫丁香散发出的馥郁芬芳,引来无数的蜜蜂和蝴蝶。院落的景致还有雨打芭蕉,倦鸟归林……
庭院俨然成了昆虫们的乐园,鸟雀们的天堂。看,屋檐下的小燕子在精巧地搭建巢穴;香椿枝头上飞来的啄木鸟嗒嗒嗒嗒地给椿树捉害虫;麻雀们更是不曾小憩,一会儿飞抵树上,一会儿飞到花丛。
院子南面,自东向西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少年时代,我曾爬上最高的那株白杨,当时还很得意自己这点儿小本事呢。
少年時代的庭院,留有诸多不能忘却的回忆。那时,我每当放学回到家中,要么帮大人干家务整理庭院,要么写作业或读课外书。现在想来,我庆幸当时家里有那么多大自然的“大书”可读,更感念它们在我生命中留下的那些美好印迹。
责任编辑贾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