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史料中有明确记载的陶渊明与颜延之交往有两次,后人基本将二人关系定位为文坛知己。事实上,从陶、颜相差悬殊的年纪、政治态度以及文学创作上的追求来看,两人缺乏成为志同道合的挚友的基础。但他们也绝非简单的泛泛之交,酒在二人的交往关系中起到重要的媒介作用。从以上影响陶、颜关系的材料中能够推断,陶、颜二人之间的确存在不平等的交友关系,颜延之对隐士身份的陶渊明怀有敬重与倾慕之意。
关键词:陶渊明;颜延之;交往
陶渊明与颜延之二人的交往历来是文坛佳话。《宋书》《南史》以及萧统的《陶渊明集序》中都曾记载陶、颜交往的事例。最早《宋书·隐逸传》载:“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上述是关于颜延之与陶渊明两段交往的明确记载。
陶、颜二人曾有过日日对饮的密切交往,但既不见有关他们议谈文学的记载,也不见二人唱和之作。从文学风格上来说,陶诗平淡自然,冲淡渺远,与时人推崇的文风相背,颜延之的作品却富丽典雅,藻丽词华,为时人称美;从政治态度来说,陶渊明仅短暂的做过彭泽县令、刘裕参军一类的小官,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田园闲居,而颜延之却“历四主、陪两王,浮沉上下”,官至光禄大夫,二人的政治追求与社会地位上也相距甚远。单从文学审美观念和政治态度来看,二人缺乏成为挚友知己的交友基础。
1 陶、颜二人的人生交集
明确陶渊明与颜延之人生的交集是讨论二人关系的重要基础,上文提到有明确史料记载的仅有两次。此外,还需掌握二人当时的年龄及当时重要的社会活动和文学创作情况。要解决这一问题,首先我们要明确陶、颜的生卒年。颜延之生活在公元384至456年,而陶渊明的生平资料匮乏,他的生卒年目前仍存有很大争议。
参考袁行霈先生《陶渊明研究》一书中的观点,有记载的二人第一次交往是义熙十一年至义熙十二年,颜延之任刘柳后军功曹一职,随镇寻阳,此为二人相识阶段。这一时期,颜延之初入仕途,尚未在政坛崭露头角,《南史》载:“少经为湛父柳后将军主簿,至是谓湛曰:‘吾名器不升,当由作卿家吏耳。”。此时,功名未显的颜延之显然对于自己在政治上所处的地位感到不满。而陶渊明已经归园已久,隐士之名为时人称道,身处寻阳的颜延之必然也会有所耳闻。按《宋书》的说法是二人“情款”,初涉官场的颜延之既有才情又有野心,在权力的泥淖中摸爬滚打,胸中多有不平之气。而陶渊明身体力行地向颜延之展示了另一种生活方式,那是颜延之不敢选择的人生。
从上表来看,陶、颜在义熙十一年结交,这一年陶渊明64岁,而颜延之31岁,两人之间相差33岁。此时陶公已是一位饱历世事的花甲老人,而颜延之刚过而立之年,初登政坛。陶渊明对于颜延之来说是声名远播,富有智慧的长者,颜延之追慕陶渊明的美名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但和成为知己尚有距离。
第二次陶颜相聚是在颜延之任始安太守期间,元嘉元年距二人第一次相见已过去九年,故人重逢大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感慨。过去的九年间刘宋代晋,颜延之历经官场沉浮,此次作始安太守也属贬谪,个中艰辛难有人知。陶渊明虽在田园间耕作,但也难逃时代的裹挟,陶、颜再次相遇,时易世变,唯有将胸中苦闷尽付酒杯。二人自晨达昏的饮酒,较之第一次相遇关系更近一步。颜延之离开之时留二万钱赠陶渊明,陶在此时也有《咏贫士》七首,可见这一时期陶渊明经济上越发窘迫,而颜延之赠钱之谊足见他对陶渊明的关心,结合上文所述这种关心更像是出于固穷守节的长者的敬重。
2 从《陶徵士诔》看陶、颜关系
后世普遍认为陶、颜二人感情甚笃,是基于颜延之在陶渊明逝后写下的《陶徵士诔》。这篇情深意切的诔文是“认识陶渊明的人描写陶渊明的唯一今存文献”,对后人理解陶渊明具有重要意义。文中高度颂扬了陶渊明的高行峻节,从思想人格上对陶进行揄扬。从颜延之对陶渊明的身份定位“晋徵士”一词来说,徵士本是指不接受朝廷征辟的隐士,陶渊明虽曾几度短暂出仕,但颜延之依然认可他的隐士身份。陶渊明在晋、宋都曾被征辟,这里却独称他为“晋徵士”,乃是春秋笔法,是对陶渊明晋遗民身份的认可,颂扬他不仕二朝的政治品格。
在文学创作上,整篇诔文中颜延之仅用“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八字评价陶渊明的创作风格,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了陶渊明平淡质朴的创作风格。“賦诗归来,高蹈独善”之语也是结合他的品行特点来谈他的作品格调。可见,陶渊明的文才并未进入颜延之的视野,但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单单是颜主观因素造成的,还与当时文坛倡导藻丽典雅的审美倾向密切相关。此时,颜延之所作诗歌能被陶渊明看到的非常有限。现存最早的是义熙十二年,颜延之出使洛阳途中所作《北使洛》《还至梁城作》两篇。这两篇颜延之早期的作品传达的是他对混乱时局的不满和生民涂炭的痛惜,和颜延之后期应制作品典雅华丽的风格尚有不同。就现有材料而言,陶渊明对颜延之的文学创作风格究竟是何态度我们难以判断。
但这篇诔文的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二人绝不是简单的泛泛之交。“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盤昼憩,非舟非驾。今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碍。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这一段话中,包含了很多二人相处中的细节。陶、颜曾相邻而居,交往密切。饮酒是他们最多的交往活动,颜延之回忆道“今昔宴私,举觞相诲”,这段彻夜对饮的经历应该是发生在二人第二次重聚。其中“诲”字值得关注。这并不是用在普通朋友之间的词,“诲”字是教导、教诲的意思,是长者对年轻人所言,是老师对学生所言,从中可以看出二人交往中的地位,从上文考证出的二人年龄差更容易理解此句。“独正者危,至方则碍”,身在庙堂之上的颜延之长久以来都处于政治争端当中,此时颜延之被贬始安太守,胸中自是有说不尽的苦闷,陶渊明用此句安慰他也合乎情理。
从颜延之的诔文和上文提到的二人在年龄上的巨大差距来看,陶、颜交往中确实存在不平等的交友关系。《陶徵士诔》中传达出更多的是颜延之对陶渊明品行的敬重与追慕。对颜延之来说,陶渊明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是隐居于世的高士;从陶的角度来看,颜延之只是一个政治失意的年轻人,且二人皆好饮酒,能够融洽共处。或许陶、颜确实交往密切,情谊深厚,但若说二人是志同道合的文章知己,现存的文献中尚缺少有力证据。
3 酒在陶、颜交往中的重要作用
酒在陶、颜交往中非常重要作用的媒介。颜诔中记载二人曾自晨至昏,终日饮酒。可见二人在酒量上棋逢对手,举杯对饮,酣畅淋漓。邓安生认为陶渊明《饮酒》二十首正是在与颜延之的交往中所写。从上文依据袁行霈《陶渊明年谱汇考》梳理出的陶渊明作品系年来看,《饮酒》诗创作于义熙十三年(417年)。首先,邓说也只是在有限资料上的推测,没有有力证据;其次,《饮酒》中的“故人”之称与陶渊明初次结识颜延之相悖。因而,笔者认为无法从《饮酒》诸篇中看陶、颜关系。
即便如此,饮酒这一活动依然在陶、颜的交往中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酒与人的思想、精神、情感密切相系,古代文人喜欢将喜怒悲欢倾注酒中,因而他们手中的酒杯具有很重的分量。萧统《陶渊明集序》中:“有疑陶诗篇篇有酒,吾观其义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显然陶诗中并非篇篇有酒,但他的确感受到了陶渊明酒杯中的情绪。用陶渊明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人生本来就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人的主观愿望会受到现实社会环境的制约,事与愿违才是人生的真相。《宋书·隐逸传》载:“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逢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无论地位高低贵贱,来拜访陶渊明的人只要有酒都会用酒招待。想必颜延之也是被陶公设酒招待的客人之一。取郡将头上的葛巾漉酒,这段话写出了陶渊明醉酒之后的率真之态。陶的自传《五柳先生传》中同样写道他饮酒之后的状态,逢饮必醉,去朋友家中喝完就走,足见其潇洒不拘的一面。
在对酒的痴迷上,颜延之与陶渊明具有许多共通之处。《宋书》《南史》本传中多次提及了颜延之喜好饮酒、不护细行,兼有酒过。对此,宋人叶梦得认为:“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唯托于醉,可以粗放世故……此意惟颜延之知之”,在政权频繁更迭的晋宋时期,时局动荡,人人自危,寄情于酒可以躲过许多灾祸。此外,饮酒使人忘忧,是人处在不可为的社会环境中麻痹自我的最佳途径。
酒是陶渊明与颜延之交往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显然陶渊明与颜延之的杯中之物并不相同。对于陶渊明来说,酒像阳光空气、一日三餐一样,是陶渊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颜延之的酒杯之中是无法排解的情绪,酒是他宣泄情绪的重要出口。虽然二人杯中之物并不相同,但酒都是所需之物,如此举杯对饮同样畅快融洽。
4 小结
综上,陶、颜二人缺乏成为知己的基础。首先二人文学创作上的追求不同。陶渊明文学创作风格朴实自然,而颜延之则典雅华丽;从二人的年龄来看,陶、颜交往期间,颜延之能被陶渊明看到的诗文寥寥无几,而陶渊明的创作虽已有很多,但与时人喜爱的文风相背,与颜延之的审美偏好也不同,因而受到颜的关注较少。颜延之更多关注的是隐士身份的陶渊明,对陶的文学作品价值认识不够。其次,二人选择的人生道路不同。陶渊明一生只有短暂的做官时光,他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对仕途毫无留恋;而颜延之官至光禄大夫,虽然其间也曾遭遇贬谪,但基本官路顺畅,他的大半生都活跃在政坛上。他们二人所走的人生道路截然不同,文学创作上的追求也迥异,自然很难说是志同道合的知己,至少从现有的史料不能做出这样的定论。
虽然,陶渊明耕种的那一方田园难以留住颜延之的目光,但他身上澹泊灑脱的品性是颜延之一生敬仰的高标。颜延之对作为隐士的陶渊明的欣赏与追慕,是二人交友关系中不可忽略的一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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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腾腾(1995-),女,汉族,河南省周口市,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中国文学批评史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