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上海辰光
上海,这是除我的生长地之外,我呆得最久的一个城市。在春天到达,秋天离开。记不清乘坐过多少趟轻轨与地铁,以致这个城市的第一记忆是快速掠过的轻轨窗口,一帧帧,像拼贴的电影。
有一次,快夜晚十点,末班轻轨,过分充足的冷气让人一阵阵哆嗦。金沙江站,车窗望去,有个女人坐在站台长椅上跷着脚打电话。她身旁两三个行李袋,像从小地方来打工的女人,但她不局促,摊手摊脚,有种粗野的天真劲儿。一个男人在她身旁,黑,壮实,像才赶来接她的。
女人走热了,想脱了凉鞋里的袜,一边偏歪腦袋讲电话,手去够脚,有点费劲,脸上就现出撒娇似的妩媚——虽生得俗相,但那的确是种妩媚。
男人蹲身替她脱,脱了这只又脱那只,耐心地蹲下去。他侧过点脸,老实讲,这个男人挺好看,圆脑袋,黑黑的眼睛,端直鼻梁。他把女人的袜子胡乱团起,塞进裤袋。
女人打完电话,他攫起地上行李袋,拍打几下,和趿着凉鞋的女人一块走了,他们去哪?大概是简陋租房,床板窄小,油盐酱醋东倒西歪在污腻的灶台,卫生间和若干房客共用,可还是觉得他们幸福,让人有一种感动壅在胸口。
这城市真大啊!大得渺茫,像车窗外那片辽远灯火,可如果两人在一处,这个城还是触得着边际的。
上海火车站,南广场。气温不算冷,过往的人多穿件薄外套,她穿一件鼓鼓的滑雪衣,拉着帽子,帽边一圈厚毛,毛色棕黄,密实,这与气温不匹配的穿着表明她与正常生活的脱离。她被一种有疼痛感的身份所称谓(这身份甚至我一旦说出,就表明一种伤害)。这疾病,是肉体的,又游离于肉体之外,像是家里一只有故障的闹钟,会无规则地响铃,有时是半夜,突兀而断续地响着,直到把电池取下。那铃声,像一声固执的提醒与发问……
她大概也像这只闹钟一样,某个重要零件逾越了正常的走动,越出了世俗设好的秩序,去向了另一个时空。
她不作声,安静地坐着。安静得像幅油画,好像她的对面正有位肖像画师,在为她勾勒上色。
身上这件长袄是她最重要行李吧,灰绿的一所屋子,每个扣绊都扣牢了,她住在里头,脸在那圈人造皮毛的掩映下有池水的静,失忆症的静。“历史在那里中断了。这张脸无论对未来还是对过去都搭不上一句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女人,却让我无法忘记她——也就是说,我无法用一句简单的‘神经病就把她从我心里打发出去,我做不到,做不到”,曾有个女人描述另个闯进她XX大街X号编辑部的穿睡袍的女人,我一直没忘掉这句话。现在,长椅上的她让我再次想起了这句话。
龙漕路,小区门口,早上近九点,一位丰腴中年女人走在前头。化妆,盘发,小发廊的手艺,盘得密不透风,用几十只小钢丝夹固定,睡上一个礼拜像都不会散脱。刘海抹了发胶高高吹起,像早先的“高鹰”式。大花厚羊毛衫,外罩大披肩,鱼尾式黑呢裙,高帮系带皮鞋,挎着有包子褶的大拎包——要卸掉这一身,回到一个“素人”状态,怕也要费好一番工夫。
这种“上海阿姨式”的审美,不论小弄堂或大商场,常会碰到。女人按她们认为的兢兢业业而雍容的方式妆扮。不管啥事体,行头绝不能怠慢!“出门必得全副銮驾”,那意味着“台面”。“台面”是什么?台面是道统,是历史观,是文化美学与意识形态,是螺蛳壳里也必须要做的道场。
早些年,我会嘲笑这种繁复的台面,觉得她俗气。但也许是年龄,我改变了看法,我发现在这种繁复之下藏着生命的热情与真切,比起一些故作姿态的简素,这个热情是可喜的。多年前,有次在去沪的火车上,有个上海女人喜滋滋地和我说起在上海的日常早餐,她经常包小馄饨,搁点紫菜、虾皮,“味道不要太好,还有菜泡饭,侬晓得做吧?”她告诉我,火腿或咸肉切成小丁,加入泡饭同煮,最后把洗净切好的小青菜加入略煮。重点是起锅前一定要加入一汤匙猪油,“冬天吃一碗下去,从头到脚都暖乎,”还有春天一定要做的一道菜,腌笃鲜,笋、咸肉加百叶结炖一砂锅,“眉毛都要鲜掉了!”她笑起来,又说起炸猪排一定要蘸泰康辣酱油。她是如此认同她的城市,以及她的生活。
那时还没流行一个词“仪式感”,但这个女人,以及那个把发髻盘得隆重的女人,的确是生活里有仪式感的。她们大方地表达自己,为日子车上花边、蕾丝——或许有些俗,但俗得真切,兴兴头头。
人民广场,“新世界”门口。台阶。华丽的四人乐队,乐手都是老人,但他们老得如此体面:挺括统一的乐队服,巴拿马式样的黑礼帽,锃亮的单簧管、萨克斯……俏皮流畅的音乐奔泻而出,爵士风格,上海滩的风流辰光,永无迟暮。
跳舞的人随新乐曲的开场鱼贯而入,三三两两,还有一拨望野眼的观众。
先是黑衣女人,该近五十,个头很小,透明黑丝袜,短卷发,不服老的红唇,腿有些短,但不妨碍她灵活跳踏,她在男伴身旁跳来转去。
一位瘦高老男人独自在场上穿梭,笑容满面,陶醉于中,随着乐曲扭摆身体,举起双手,双脚微踮,腰胯随之扭出些花头,鞋在地面击打出清脆节奏——一双陈旧的皮凉鞋,他毫不在乎,倜傥行进,从这头到那头。他时而停下,腰胯弄出花头,狠跺下脚,如要为老女郎迎着红布去斗牛。他面漾笑意,细腰和瘦胯向一旁的老女郎发出温情信号。年轻时他或许是倜傥的,如今还能看出这倜傥。
乐队奏起《土耳其进行曲》,这是一支铿锵而又热烈的乐曲。轻柔晚风中,跳的人多起来,这支曲子实在太让人有想跳舞的欲望了!围观的人也禁不住心痒起来,血液在助跑,在乐队边站着说话的一对男女跳起来。女人五十上下,大波浪,面容白皙皎洁,黑色中裙,衣着在这群跳舞的人中间最为讲究。她舞步轻快,充满弹性与些许的俏皮——她面庞漾着抹少女神情。
一位更老的女人,她颤颤巍巍,佝偻着高瘦身材,仿佛被朝前扳弯的字母H。她面庞是深秋的沟壑纵横,她移动小步随着乐曲摆动,每一步的首要任务是防止跌倒。她系着条粉红皮带,这少女的色彩,她系着它,欢乐地跳着——哦,也许不能说是“跳”,她原地立着,略屈膝,鞋跟在地面踩击出几下声响——这是她能“跳”的最大程度。她的姿势和跳舞没什么关系,但她的确在调动身体里最后的火焰。音乐把这缕忽闪着的令人提心吊胆的火苗煽到最大。她跳得如此滑稽,又如此忘乎所以,看客们肃然起敬。实在,没人能保证他们的暮年会这么跳上一支进行曲。
杂沓的舞客里,一位每曲必跳的中年男人,松垮的蓝条纹睡衣,拖鞋,似刚推开饭碗就来了,碗筷还在池中泡着。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旁若无人,在乐曲里踱步,眼光飘忽。音乐推动着他的脚,似乎什么也不能阻止这双脚停下。
更浓的暮色降临人民广场,降临在“新世界”上空,这令从单簧管和萨克斯流出的乐声愈发华丽。乐声在告诉人们——今宵的舞是要跳完的,管它下一秒发生什么。这是上海滩的迷人,洋派文化的深层浸染,也只有上海能够将这种文化发挥得如此纯粹。
北 海
十九歲,第一次出门远行,去了广西南端的北海。为什么去这个遥远地方,而不是热门的广东,或是姐姐在那读大学的上海?
也许因为朋友说,那儿有个银滩,沙滩上皆是银白的沙,阳光下闪闪发亮。
有大海的城市很多,但有银色沙滩的,我那时只听说过北海。
而且新闻上说,这个城市在1991年的十月举办了“首届北海国际珍珠节”。人山人海的北部湾广场,为了观看盛况,有的市民甚至爬上了沿街的高建筑。这一年的五月底,北海银滩首期工程建成。年底,北海银滩第二期工程动工,建成后与一期工程连成一片,成为我国最大的海滨旅游风景区。
一个闪着银光的遥远的城市,它的光芒照亮了我十九岁的诗与远方。
回想,教育素来严格的父母为何会同意我十九岁出门远行,有些不可思议,大抵因为我的孤注一掷,非要去外头世界看看。
“外头世界”在父母的定义中,充满混乱动荡,人与人之间物欲流溢,赤裸的金钱关系及残酷竞争……一个正当花季的女孩,在“外头”是太容易学坏了!但也许正因为这些,我想体验下。
潜意识里,一个从未经历“恶”的人是不能真正成熟的,又或者是“恶”本身刺激吸引着我这种从小被严格管制的人。
对远行一趟的固执到最后好像成为单纯的较劲。要被拦下,那还能成别的事吗?至于要成什么事我不知道。
在杂志上读到句话:你的生活是过了一万天还是一天的生活重复了一万次?这句发问直指人心,令人深省!彼时,我正在一家安稳单调,一眼看得到头的文化单位混着,为了不像一头昏昧地被蒙住眼睛的驴那样生活,我打定主意要出门远行!
没有直达火车,下了火车再转汽车。我和另个不熟的女伴同行。至今记得母亲送我时怛忧的面色:一位母亲把养大的女儿亲手交给叵测的六神无主!
深夜到的。朋友的朋友带去吃宵夜,摊档上的颠勺迸发流丽火光。炉上是各种海鲜粥,上了一份沙虫做的砂锅粥,这份粥向我展示了地域文化之陆离斑驳——我竟不知有“沙虫”这玩意,带我们来宵夜的朋友很惊讶。他说这是好东西啊!有药效,胜过海参鱼翅。尝了些,吃不惯,觉得比江南的各种粥差远了。
在这个弥漫海浪腥气与海鲜味的城市,一切就像一座新兴开发区该有的那样,充满热烈而不乏夹杂泡沫的气息。
那是1993年左右,海南房地产泡沫的噩梦才结束不久,北海正在复制这场噩梦(据后来房产部门的调查,人口不过30来万的北海市在“地产热”中造成闲置土地1887公顷,积压空置房107万平方米,和海南、惠州一起,它成为全国“烂尾楼”与“泡沫经济”的代名词)。
1993年的北海,到处是兴建的楼盘和从外地到北海投资发展的人们,贵州路的屋仔村在当时成为出名的“公司村”,几乎每一栋居民楼都是一家公司的办公地点,在外来者看来,北海是亟待开发的热土、富矿。当然,这些公司带热了北海的娱乐业,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的女人扑向了这片热土。
我在一家朋友介绍的公司上班。老板是广西合池人,自称会拉小提琴,会奏二胡,但我从没听过。这家公司做什么的,我直到离开也没弄清楚,总之常请政府官员吃饭。公司有幢三层小楼,另个高挑丰满的四川女孩职位是秘书,实际工作是内务,包括烧饭,她总买一种蜜汁叉烧,从买的频率可看出她是个性情执着的人。
她的另个身份我在某个早晨才知道。我去顶楼找姓庞的一位副总有事,他不在,路过他的临时卧室,虚掩的门里突然瞥见一管眼熟的雪白膀子!我这才恍然!原来……他们……!不过她和庞之间,似乎并非只是情欲关系,庞总高胖,一把好歌喉,《三套车》唱得几可乱真胡松华。他俩在一起已两年多,公司另外经营家小卡拉厅,晚上,庞总唱歌时她在暗中坐着,他的歌声仿佛全涌向她,形成一个她根本拔不出脚的漩涡。
我那时对事物看法非黑即白,生气她怎么不要个说法,“爱你但没法娶你”这种话是多么虚伪搪塞的托辞啊!一个男人,若是真爱,有任何理由阻止他和一个女人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吗?我替她打抱不平,而她的淡定愈让我恨其不争。
我离开后,她来新公司找过我一次,坐在大堂等,一个如此丰腴的女人如此忧郁而安静——等,对她可能已成惯性。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
我跳槽到一家大型娱乐机构的公关部,这家叫X城的娱乐公司由港商投资,下辖酒店餐饮及夜总会等,当时的北海到处可见该公司的煽情条幅,“今晚,X城等你!”公关部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有其他色彩,很正规,主要负责外宣事宜,包括画海报之类。部门主管是个学酒店管理的矮墩墩广西男人,面孔如高山缺氧,不苟言笑。业余爱好是把他和一些来过酒店的名人合影给女同事们看……
另几个同事,一个学美术的重庆男孩李挺,还有个后招来的长发漂亮女孩,百色文工团出来的,姓农——我头次知道有这个姓,我们三人颇要好,平时一起完成些宣传文案之类工作。
每天,我几乎都能接到家里电话,我安然度过一天,母亲就如释重负一次,像我的工作是高空走钢丝表演。我们每天的通话内容就是她问我啥时回来,最后她再也受不了这份提心吊胆了,催我尽快回家!
经过这阵子,我对这个溽热的、日照过长的城市也有些倦怠。在这里,尝到流言与有口难辩的滋味——好友西西的忘年交男友,也是我的朋友方先生来看望过我一两次,立刻引起各种猜测,似乎在这个城市,任何男女间的往来都会被人轻易冠以“暧昧”。
起初还有“身正不怕影歪”的坦然,后来发现——在流言与个人微弱的申辩之间,人们总更愿相信前者。人们很乐意在身边找到一个道德的对立面作为贬损议论的对象,以建立他们道德优越感。这,算是我涉世之初的难忘一课,或可称之为了解人性的一课。
而真正的“包养”却是那样的趾高气扬:在公司里,有位“花瓶”女孩是副总公开的情人,她每日例行“工作”就是频繁地去盥洗室维护精致妆容。若彼时有哪位女同事与她共用镜子,她会神情倨傲地用余光从镜中扫视下对方,像在宣告:此盥洗室是我私人领地,闲人勿入。
“捷径”早不是潜规则,纷至涌来的各地姑娘们奔向的就是“捷径”。与此同时,这城也同步上演着“爱拼才会赢”的大型励志剧,攘臂奋拳的人们遍布周遭,不得要领的盲目,急迫,莽撞,和这城市膨胀的淘金梦与粉色泡沫杂糅一起。
银滩——它的确闪烁着银光,却是暧昧的银光:夜色一降,陪泳女郎遍布海滩……
北海的夜晚也加深了“浮城”之感。到处是悬着红灯笼的茶馆,幽暗茶馆里回荡《新禅院钟声》,“云寒雨冷/寂寥夜半景色凄清/荒山悄静/依稀隐约传来夜半钟/钟声惊破梦更难成……”陌生的潮汕文化里陌生的男女之情。鬼火般哀怨。那些亮到极晚的红灯笼使北海似乎一直处在夜晚,接下去的白天——它们只是夜晚的延续。没有真正的苏醒时分。
认识了一对本地夫妻,他们使这浮城里添了些素朴与牢靠。这对做小生意的夫妻,两人皆容貌清秀,吃饭常相互夹菜,我正羡慕他们的幸福,有次他朋友K笑一声,表示对我天真的不屑,“这小子,外头有个女人!常背着他老婆借我家用,床单弄脏了还得我老婆洗!”K的太太是个温良女人,在旁也笑了下,表示K所言不虚。我惊愕!一个如此意外的秘密在北海的下午被戳穿。我尚不到二十,相信爱情,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秘密的揭穿是如此的大煞风景。像一个甜美苹果咬下半边后,有人指出里面的蠕虫。这“秘密”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不,在当时也不算什么,但K说出的刹那,我在心里脱口而出,“不可能!”仿佛听到一种丑陋撕裂声……
也是多年后,我理解了,某些“丑陋”不能以单一的“泛道德”去评判,人世不是一钵心灵鸡汤,“和谐”也非唯一标准,在“不和谐”背后,有着局外者无法洞悉的种种隐情。
“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荣耀,无所谓残酷,更无所谓慈悲……”是的,谁又有资格去充任一个绝对的审判者呢?
那对年轻夫妻的“相爱有加”,也许并非伪装,虽然听去有些荒谬。
北海的涡流中显影了林林总总的人性与价值观,来自各地的淘金者:竞争、交易、倾轧、合同、温床……汇合成欲望之城,父母从小灌输给我的人生观这时占了上风,我自觉地站在了他们一边,对那些取巧与暧昧,我感到蔑视与危险——那就像一种刺激的口味,成分不详,可能是地沟油制成。
我尚未找到自我的正途,除了对文学的一点热爱和日渐生疏的美术专业。但我确切知道,这个城市于我是“无感”的。一种近于谵妄的无所依归的迷茫——“你的生活是过了一万天还是一天的生活重复了一万次?”这句话的要义与认识多少人、发生多少事无关,它是另种指证,与生活的广度无关。
假如你在意义的针尖上沉潜下去,那么这个针尖即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王国。
假若你在一座气味不相投的城市没头没脑地厮混,那么这城的3337平方公里也只是一枚针尖。
有些到来就是为了离开。
从公司辞职后,我暂住在那位当初一起同来的女伴那,准备一周后的归程。某天,听窗外有人叫我的名字,开窗一看,竟是公司的同事徐,黑瘦稳重的一个男孩,正在喊我的名字——他并不知道我具体住在哪一户,只是漫无目的地找。在公司我们处得还不错,只是还不错,没有其他情愫。这次他仍嘻嘻哈哈地叫我,说总算找到你啊,然后闲闲地说了些话,骑摩托走了。我们后来保持了一段时间联系,直到我回到父母身边,他去了广州后,还通过几次电话。他甚至还帮我母亲邮寄了一种只有广州有售的治风湿的药。
是在挺久后,我才正视,他找到我有多不易!辞职时我只大概说住在一位女友那,大概地说了街道方位,没有具体地址。我不知他找了多久才找到我,也许他的摩托已来回许多遍,才等到我开窗的一刹。他还是淡然地嘻哈,似乎并没特别惊喜,似乎只偶然路过窗外叫了句我,而我正好开窗。
我们在全然不同的地域长大,但一样地内向。
離开北海时,带回了包徐送的沙虫。也就是我到北海的第一个晚上在大排档尝过的,我没好意思告诉徐我吃不惯。带回后,一直放着没吃,不过从此“沙虫”这个词会让我想起广西南端的熊熊排档炉火和周遭涌动的白话。
深圳的台风夜
不知为何,去广东常遇暴雨。那年在深圳,和姐姐睡至半夜,窗外忽地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花扣板成片下落,窗玻璃碎得稀里哗啦,大有世界末日之势。又疑是大地震。恐慌中抓了条被子堵住窗户,转眼刮得不见影踪!狂风根本瞧不上这不够塞牙缝的祭品。再喂一长条画图板,又刮走,风肆虐地从窗子进来,我们徒劳地手忙脚乱,坐等天亮。
熬到六点多,夺门而出,台风仍猛烈得要把整座城掀翻。大风轻蔑地将伞骨掰断,大街上树尸横陈。
我们去找阿谭,姐姐的师姐,本来约好今天一块去南山区月亮湾的“青青世界”,台风并没能中断这个计划,这就是年轻的好处!不知何为畏惧。顶风而行,到了位于深圳大南山麓的“青青世界”,整个园内只我们几个女孩。
天光如洗。我们和草丛里隐没的巨大恐龙合影,过潮湿木桥,看陶艺馆,在苍松翠柏的半山腰的小木屋前小憩……台风过后的园内美好空荡。青春也是潮湿未卜的。工作了一年的姐姐即将回上海的母校读研,我想留在阳光明媚的深圳,但没有路径。给了份简历托一位并不熟的朋友,简历递到他手中那刻已知道是没戏的,不用看他敷衍的表情,我自己已知道:如此单薄的简历何以能敲开深圳?这份简历只想证明下徒劳的努力。
离园时,铅灰的油画般的天空一直延展向天边……
阿谭当时在一家设计院,她的副业是做安利直销,她热情高涨地带我们去听课,台上有人展示洗涤用品功效,把财富蓝图以演算方式描绘在黑板。
热血贲张的深圳,在创业与发财梦中发胀的深圳,满满一教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为演算公式所激动,阿谭这个名校研究生也在其中摩拳擦掌,她渴望以自己学业上的智商在这个直销队伍中做到出色,当时设计院工资并不高。
台上那些洗涤剂就不是一般的日化产品了,它们正与前途发生着直接而重大的化学反应。
散场,走过一条亮着黄色路灯的林荫路,灯光静好,这条路比起刚才那个激奋的讲座更让我渴望留在这个城市。我对“销售”或说对一切商业形态有着天生的隔绝,我只喜欢这城市冬天的阳光,高大的常绿树木,那迥异于内陆城市的自由而充满各种可能性的风气——似乎,每个人在这都能得到一次新生的机会……
和姐姐去见母亲朋友的女儿,也是姐姐的小学同学Q,圆脸,细眯眼。Q带了男友来,男友戴眼镜,个子不高,瘦削。他们中山大学毕业后同来深圳,看去挺幸福,一对外形平凡者相爱的踏实,一切将经由两人努力而点滴夯实。
一个爱人,一个新城市——这的确是青春所能企及的莫大幸福了!
四五年后,我有了去广州工作的机会,可以调到一家师院的少儿研究所,但人生彼时已进入了另外的轨道,只能放弃了。
阿谭后来去了香港读博,又去了国外,再回到上海。多年后,我在餐桌上突然听父母说起她,说起她带着六七岁的儿子到姐姐家玩,“这么有爱心的人,婚姻这么不幸……”他们喟叹到,阿谭的孩子智力上有点缺陷,前夫某次和阿谭回国后,下了飞机就和阿谭分了手,再不见踪影!阿谭独自承担起这个孩子,在一家大公司辛苦工作,父母说起在上海时几次去阿谭家做客,阿谭的客气与周到,再次说起她的辛苦不易,家里灯泡马桶坏,都是阿谭修理,一个女人还带着个这样的孩子……
想起那年在深圳,带我们去听课的阿谭,一块喝早茶的阿谭,戴眼镜、短发爽朗爱笑的阿谭,从她那里,我第一次知道“木瓜煲排骨汤”,这个阿谭与父母说起的中年阿谭叠加一起,时间管涌,谁能透过当时的月亮看到不幸的未來?
“相对的生命历程是通往绝对的。”在一个个不同城市,人按照宿命给予的角色,在各自路上走下去。
回想那年想留在深圳的渴望,其实是寻找一个新启点。“深圳”这个词不仅仅是个地理名称,它喻示着活力、契机、可遮覆往事阴霾的阳光……通过“新”解决一揽子问题,建立新的人生经验,摒除那些混杂于青春中的迷乱。
所有城市不过是内心旅程的载体,植入着纷杂的记忆与漂浮的感知。
最近一次到深圳是秋天,参加一家企业以文化名义筹办的活动。车子开向盐田区东部华侨城的茵特拉根小镇。途中,仍是那般高大的植物,光线仿佛要刺破天空!车窗外,成排的木棉骄傲地在阳光下燃烧……车窗映出我的脸,青春已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