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首

2020-05-25 09:05李升连
当代小说 2020年1期
关键词:学海

李升连

接到李樱电话的时候,我正和王俊才商量,怎么应对楼上那个男人。当时门头牌装上还不到一小时,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行知读书坊是你家的?

这么快就有家长报名,我高兴地说是呢是呢。

他说我现在就把你牌子拆下来你信不信?

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而对方威胁的声音还在继续:你牌子上半截凭啥钉在我家阳台外?你有什么权利往我墙上打孔钉钉子?

我心里“砰”的一声又砸上来一块石头。先是房东,合同签了,钱交了,订购的空调也运来了,却无论如何不让往他墙上钻孔儿,最后只好把孔打在我自己安装的铝合金门上,但从此落防盗门,每次都只能落一半。

早先遇到这样的人,我立马心理障碍。如今人到中年,也学会了闭上眼硬着头皮迎上去。我说大哥咱有事好商量,都不容易——他说别跟我扯这,早干啥去了?我现在给你说,半小时之内拆下来……十分钟后物业打来电话,转述了同样的内容。

一筹莫展中,我只好喊王俊才过来,一起商量应对之策。很快王俊才骑一辆电动车从小区边门过来,在一棵高杆女贞树下停好。走到店面前,左看,右看,又退远了三米上下看。

怎么弄人家阳台上去了?

上面原来有个牌子的,还是照那个尺寸做的,就多出来了一道边儿。

原来的人去哪了?是干啥的?

谁知道,反正退租了,搬走了吧。

钉人家阳台墙上,肯定会不乐意。

我终于忍无可忍: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就在这时,李樱的电话从五百里外的省城打来了。她说小琴你忙不忙?好久不见。我说是呢,好久不见。她说刚才接到通知,明晚同学有个聚会,我想回去看看,方便的话,去你家借住一宿。

我说你来就行,东风小区12号东单元201。

她说在四海鲜酒楼,到时你能来接接我吗?

听了这话我三秒钟没出声。三秒钟后,我尽量让语调保持平静:四海鲜酒楼在什么地方?我还真不清楚。事实是我没有车,王俊才的车也没了,眼下这一大堆的事——自己打个车过来不行吗?但这话对李樱,还真有点说不出口。这么多年,人家除了偶尔回来一趟,别也没事烦过我。而我呢,的的确确欠过她人情,于今受制是自制,也无可奈何。

王俊才顶着他瓢一样的光脑壳在那里晃,他问谁要来?我说李樱。王俊才问你也去?我说我去干嘛?我们初中就不在一个班里了,是他们班要聚。

要知道这些年,同学聚会我从不参加。我们都不去。我们无法理解李樱她们的热情。

说不定是有要见的人。王俊才忽然说。我说这倒没有,初中不到一年她就转学了,那时才几岁?

我和王俊才都蹲下身子,配合默契地去抬一块石条,我们把石头压在门口灯箱的底座上。起风了,风很大,刮得灯箱左右摇晃,刚刚几乎要歪倒。站直后,我说就是念旧吧,李樱那时什么都好,学习好,体育好,农转非,又调去大城市——人走上坡路的阶段,什么都顺,什么都值得怀念。

其实我只是不愿李樱被王俊才无端地猜测。我不愿意他这样猜测我的朋友。好在王俊才对这个话题并无继续的兴趣,他说要不你买点水果什么的,去楼上那家坐坐?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于是我去最近的水果店买了两种水果,山竹和榴莲,都是自己平时不舍得吃的。我提着方便袋回来的时候,王俊才正推着电动车外出,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水果,出去两米了,又忽然转身说,也不知楼上那家有无小孩子,如果有,干脆让他跟着你免费学习好了。

回到读书坊,我想起王俊才的话,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于是鼓足勇气,给楼上那个吃了枪药一样的男人打电话。没人晓得我有多害怕跟这样粗野的人打交道,还没开口已先设定会碰壁。

在就近的一张椅子上慢慢坐下来,只觉得四肢无力。一开张就这样阻碍重重,这个小生意不会给现有的生活带来任何希望。我再次怀疑自己天生就干不好哪怕任何一件很小的事。

然而电话还是通了。我压下各种忐忑以及敌对的情绪,假装没事人一样,心平气和地说话。我知道这种假装出来的语气跟那种天生的心平气和不是一回事,人的情绪是有个磁场的,明眼人一眼就看穿,而且疑心我掩藏了泼辣的本性还是阴暗的心肠。鬼才知道,我只是害怕。谢天谢地,求和的条件竟然奏效,这一切都拜看上去从来帮不上忙的王俊才所赐。当我说以后都是邻居了,如果你有适龄的孩子,免费过来学习好了。那男人生硬的语气立马变温和,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非要跟你过不去。上午你不在的时候,来安装的小伙子——广告公司的吧,说话跟大爷似的,很不客气,把我给气得!

一块大石头悠悠落地。每当这时我本性中的雍容大度、体贴人意立马显出来,我说换了谁还不都一样,只怪我起先考虑不周,应该事先跟您打个招呼的……就这么轻轻松松化解了,说真心话,我再一次意识到,王俊才的存在于我,有时还真必不可少。生活是海浪,我是小船,王俊才是关键时刻救命的那一根稻草。

挂掉电话,我看着“绿色果园”包装袋里的榴莲和山竹,它们消耗了我一笔原本吃紧的资金,水果店肯定不给退,那就自己奢侈一回。掏出一枚山竹,两个拇指用力摁下去,先是绷硬,接着“噗”的出现一个小坑,就像先前的绷硬都只为考验我的决心是不是足够大。左右一掰,一圈儿白玉色、蒜瓣样的果肉,晶莹莹水津津出现在眼前,接着,一股美妙酸甜的滋味瞬间弥漫了口齿之间。

忙了一天,晚上十点回到家,上床前我才看到李樱的微信。她说明晚不用你来接我了,我从省城坐动车,到潍坊车站,组织者老张说让学海去接我,等聚会结束,再让学海开车送我去你家。

学海是高学海,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隔壁班的男生,外村的,没说过话但有那么一点模糊印象。我们全村都姓李,从小到大只呼其名,但对外村的,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李樱以前提到高学海,也是连名带姓的——现在手机摁字,图省事吧?

李樱父亲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在省城一家机械厂担任工程师。大年初一拜年,我最愿意到巷子尽头的李樱家里去。别人家炕头的盘子里从来只有一样东西:爆米花——爆米花谁家没有呢?每年冬闲,爆玉米花的人就走街串巷地来了,就像那些换针线或者玩杂耍的人一样,周围迅速聚集了村里的闲人和孩子们。巷道口,乌秋秋、宝瓶形的爆米花机,手柄握在外乡人手里,一圈一圈地转,火舌舔着瓶胆,一圈一圈地转过了,终于火候到,外乡人垫一团破布,小心搬下,在一端拴好一个长长的灰布袋。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嘭”!每个人都倒退着掩起耳朵,瘪口袋瞬间鼓胀起来,就像电影里捉拿孫悟空的风口袋那么神奇。外乡人解开口袋,于是一波一波爆米花如被驱赶的浪头滚滚而下……再穷的人家都不缺这个。到年根,我们已吃了大半个冬天的爆米花,再也不想看到它。所以李樱家的盘子里,赫然放着的橘子、糖块、瓜子和花生,就对我充满了诱惑。进了门,高喊一声大嫲二叔二婶过年好,大人就胡乱抓起一把,塞进我的小口袋,在什么都缺乏的年代,这小口袋就成了宝藏,可以慢慢享用半天。

从这件小事,就看出李樱家和左邻右舍的不同。

后来李樱的哥哥考了大学,母亲和姐姐搬去了省城,只留了李樱陪奶奶在老家。她奶奶身体还好,种一点蔬菜和庄稼,并多次表示坚决“不去城里受那个洋罪”,她把去大城市高楼上享福称作“受罪”,成了村里人打趣的话题。

老奶奶每天忙活自己的,极少约束李樱。李樱像个野孩子一样自由地生长,每年的运动会,她都兔子一样从起跑线上一蹿而出,充满了炮弹一样的爆发力……夺得班级第一,学校第一,后来还破了公社纪录。引人称奇的是,李樱个子矮小,却身手矫健。进入初中,课外活动,她屁股往下坐空,两脚一蹬地面,借着反弹的惯性整个人飞跃而起,双手一下子把在高高的单杠上,肩膀一次又一次海豚样探过单杠,我们在边上给她报数:十一、十二……二十……引体向上,她比男孩子做得还多。

每年的假期,从父亲的城市归来,她都带回大摞过期的《少年文艺》《儿童文学》,那时的李樱就坐在窗户下津津有味地阅读,老半天不说一句话。小时候我读到这类书,都是沾了李樱的光。

初二上学期过了一半,李樱调走了,去了她爸所在的城市。她奶奶身体不好,需要人好好照顾了。

那年的寒假,她等不及家人一起,一放假先自己乘车回来了。当时刚下了大雪,她身穿石榴红羽绒袄来校园里看我们。圆蓬蓬的袄穿在她身上,特别洋气。一个女老师很开眼界地,两手指往那袖子上揉捏,说里面真的是鹅毛,暖和不?李樱说暖和。老师说,我听人说,这样的袄,在雪窝儿里睡一夜,都冻不死人。老师又问李樱在那边还考第一吗?又问她哥哥大学毕业了没有?去了什么单位上班?老师不在的时候,她从背包里掏出国槐种子一样绿莹莹又皱巴巴的半袋子小颗粒,一小捏一小捏分给大家。都不晓得是什么。李樱说,尝尝,尝尝好吃不。我犹疑地捻了一枚放在嘴里,酸酸甜甜,好吃得很,是从未尝过的滋味。

葡萄晒的,葡萄干。李樱说。

冬天的夜晚,在我家炉火的旁边,李樱说起李秀萍,高学海,老张,都给她写信,她也给他们回信。当然信件往返最频繁的还是我。我们打小志趣相投,一直有那么多话要说,具体说些什么,也不是很明了,但又总觉得有话要说。我们写信,不自觉模仿席慕蓉的味道,汪国真的味道,琼瑶的味道,把一种朦胧的诗意消化在句子里,感觉自己也成了诗人,成了哲学家。

有街坊偶尔去省城的,到李樱家落脚,说她家就在汽车还没到站的路边一栋六层高的楼房里。而我只能借助电影和阅读里的想象,在心里勾画着站在位于六层楼的房间往外看是什么样的光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对村落中的我们来说,那真是不一般的生活。她还寄来新拍的照片,粉嫩的脸衬在一件白色衣领上,真的像一朵花。

中专毕业那年,等待分配的空闲我去了一趟省城,那是我第一次到省城去,去探望李樱。她初中毕业上了技校,分配到一家棉纺厂,这时已工作两年,每天三班倒。为了陪我,她提前跟同事换了班,这样我去的时候她就有时间和我到商场、书店转悠。转完了,她没领我回家,而是带我去了一个小市场,她买了猪肉、葱、藕,在那四人一间的女工宿舍里,她自己动手做饭。点燃一个小煤气炉,坐上一口小锅,先煮饭,再炒菜,宿舍的阳台上烟气弥漫。

吃过午饭已经下午。我俩挤在她宽仅一米的小床上休息。她头天刚上过夜班,但很精神。说前不久高学海来过,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也不知他怎么找到的,大概还保留着以前的信封吧,但这么大一个企业,真亏他能找到。他就坐在那里,就是你刚才坐的那床沿上,手里攥个馒头,半天咬不下一小口,那个别扭劲!我看着他,心里比他还难受,也不知他为什么来,来找这个难受。

我又復读一年才考上了中专,所以没再见过高学海,差不多都忘了这名字。只知道他考了县一中,我毕业这年,他考取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拿到录取通知后,趁报到之前的空隙,特意过来拜访李樱。

我想离开之前,李樱总会带我回家一趟,都是老街坊,这样我回去之后,也可以对长辈们说,我去李长河家了,他们家的每个人现在是什么样子。但直到我走,李樱也没提头,我只好罢了念想。

临走前,李樱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箱子里都是书,但不再是《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而是张爱玲文集、三毛全集、《废都》《白鹿原》等听说过或从未听说的书。我问怎么买了这么多。她说反正自己挣钱了,自己说了算。看到报纸上有谈论的,就去买了来,都是成套的,然而翻看过,却也不明就里。你信中说喜欢上了文学和写作,好不容易来一趟,随便挑一下,看中的就拿走。

我说看完再还你。她说大老远的,还不够麻烦的,反正我都看过了。我就没再反对,城里人,总比我们条件好,进城的亲友回乡时带回点什么,在当时也觉得很正常。

于是那次从李樱处回来,我满载而归,带回沉甸甸的一大包书。回到家,我一本一本翻着看,很快沉入其中,如探身到一个无垠的神奇的海。害得我娘直抱怨,这闺女打李樱那回来,怎么变成了一个嘲吧(傻子),天天也不动弹,也不说话,光攥着个书本子发呆,变得这么懒。

我爹蹲在门槛外抽烟,他磕磕烟袋锅子说,你懂个啥?咱闺女上这么多年学,眼看着吃上国家粮,不都是看书看来的?

我父母识不了几个大字,哪知道我此时看的书,与当年的课本已大不相同。

次日晚九点,我结束平生第一堂课,打扫了一遍被孩子们弄乱的屋子,将每一张课桌拉正,把地面拖洗一遍,只待李樱前来,跟她交流这几年的感受。又过了一小时,李樱的人和电话还没有音信,打过去,直到响完最后一声也没人接。我回家匆忙吃了点东西,看到王汝鹏已睡,王俊才还坐在那里看手机,他已经洗过澡,又完整地穿上了衣服,做客似的坐在客厅里。

我问他怎么还不睡,他说不是你同学要来?不等一等,没有礼貌吧。我说你睡你的好了。那天一早一晚我们吵过两次架。行知读书坊的墙壁和地面新处理过,室内弥漫一股油漆味,需要打开南北门通风,这样蚊蝇又会进来。所以这天一早不到五点我就起了床,在王俊才和王汝鹏的酣睡声中出门,骑电动车穿过小城二十里路的晨霭到西郊市场定制了两面珠帘,再赶在八点前回报社上班。报纸还照常出,但已经由原来的二十版压缩成八版,纸媒的日子越来越不景气,工资已欠好几个月。而王汝鹏的红木家具茶座几年来只有投入没有产出,公公早年的积蓄也被他都挥霍进去了。

我喊身高一米七五的王汝鹏帮忙挂门帘,他说办不了,你还是找我爹吧。我喊王俊才,王俊才说,不好办,得有气枪,没有充气枪怎么往墙上打眼儿,你应该在安铝合金门、标牌时就让人一起给安上。

那时门帘还没买来呢,但我懒得再浪费唇舌。我自己抱着卷成大捆的蓝色珠帘站在读书坊门口,让它们哗啦一声流水般散开,然后举着合金的横条往上比来比去。隔壁琴行的男人过来问,你老比量啥?怎么不赶紧钉上去?

我说没气枪,怎么钉。他说不就个铝合金门框吗,从里面直接敲进去就成。于是我回家找来一个扳手。王俊才说你找扳手干什么?我说你说干什么?这个门头到现在,我能借到你一点什么光?

他说修汽车的,安窗帘的,咱又没个认识的,谁家气枪会借给咱?我说不用了,你帮我扶着点就行。于是他跟来了,帮我扶着,我按隔壁男人说的乒乒乓乓将三枚钉子敲进去。但安上门帘后,我不愿意再看王俊才一眼,也不想再跟他讲一句话。

走到王汝鹏的房间看他睡得怎么样。王俊才也跟脚进来,他不动声色地靠过来。在我给王汝鹏抽出枕着的手臂时,王俊才的两只手试探性地落到我肩上,又从肩上慢慢往下滑,最后像对翅膀一样温乎乎地落在我腰两边。

我摆脱他的手臂。他说咋?我不是你男人?一个月两次都不到,你还是个女人不?

我说要我是个女人,得首先你自己是个男人。

说完我转身出了门,在小区里乱转,看着别人的万家灯火,我想那些人家都过得称心如意吗?都过得幸福吗?在黑暗的树丛中我不辨方向地往前走着,憧憧黑影不断涌向前来。今年的工资不及往年一半,且报社要第二批裁人,王俊才呢,雷诺牌的越野车都被顶账顶走了,还是照常吃得下睡得着,天塌下来,有姚明顶着。

不知不觉,我又站在了读书坊门外,夜间的小屋,好像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避难所。打开灯,雪亮的房间看上去特别空洞。我好几次发狠话:不跟你们过了,我宁愿租一个车库住,我宁愿去住一个阁楼。真不知道将余生继续耗费在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身上是否值?离开他们,过一种独立且自由的生活,至少不用把精力消耗在每天的洗衣做饭当中——电话终于响了,李樱说刚才大家都不散,我也走不开,要不你先睡吧,待会儿到了我再联系你。

我想象她已上了高学海的车,正穿过黑夜的街道和红绿灯路口往这边或者另一个方向走着,也说不定就不过来了。我想,如果李樱是不快乐的,就像我这样,那么她有一个高学海,又有什么不可以?

临近午夜,无事可做,我开始看书,书里有一个随时等你进入的世界,那里什么都有,思想,哲学,历史,诗歌,你能够交流的,都是一些这辈子你从未见过的灵魂。那才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世界。

李樱是在跟高学海失去联系后,才想起去找他的,当时高学海大学毕业不知去向。而李樱一直接连不断看对象,偶尔有个看着不烦的,对方又不热情了。她差不多每次来信都说最近见过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子,什么工作,有什么喜好,如此等等。

她奶奶过世那一年,李樱全家送骨灰回乡殡葬,仪式结束后她来找我,让我陪着一起去高学海的家。高学海的村庄就在当年初中学校的东边,她说好多道路都变了样,自己一个人来,什么都找不到了。我们骑车穿街过巷,不时碰到老人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高学海的家。他母亲在家,一个一脸操劳的农妇一脸困惑地接待了我们。她说高学海已结婚,夫妻两个都在外地,不大回来。临走前,李樱还是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王汝鹏不到一岁那年秋天忽然腹泻不止,县人民医院的医生诊断说怀疑是病毒性心肌炎引起。慎重起见,我们去省城的大医院确诊。在那里等了两天才完成诊断拿到化验结果,结果是虚惊一场。临近傍晚,赶不上回去的车了,王汝鹏看上去也恢复平日的活泼,于是我决定去李樱那里看看。

她已辞职多年,在汽车站附近与人合租一间门头,开一个小文印部。辞职前,她上过电大、夜大,自学会计,又去学了当时时兴的电脑五笔打字。辞职后,开文印部前,有段时间她去一个私企干会计,干了不到半年。

我抱着孩子坐在她只占半间的文印部里,看她在机器前忙来忙去,连跟我说话的时间都见缝插针地干活。她说不在挣钱多少,在自己说了算。在厂里,一个班组长就有偌大的权势,看你不顺眼就可劲地跟你过不去。私企老板倒是蛮热情,实则天天防贼似的防着你,一肚子小算计。

当晚我们在车站附近找旅店住下,睡觉前李樱带了两袋味全奶粉,还有一大块香蕉过来。她不会敷衍人家的小孩,只跟我聊天,说从搬来省城就跟母亲合不来,成绩也下滑,那时只想着快上班,再不用伸手从家里要錢。现在更不想见亲戚朋友们,一见面就问她婚事。又提起不久前看过一个对象,真是每况愈下——还是不结婚的好,但不结婚,好像比结婚压力还要大。

对当时孩子已等于全世界的我来说,她的话题都是一些很过期的话题了,就像冰箱里往年存放的食物,引不起当下的胃口。何况几天来劳碌奔波,在李樱的话声里我很快打起哈欠。李樱继续叨叨些什么,我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她,隐约间她似乎说起回到父母身边后,跟母亲各种矛盾摩擦,有时一两个月都不说一句话。母亲说我养你是养的冤家,仇人。她说小时候母亲就打她,就像踢打一只猫或狗,好像不是她亲生的一样,所以好几年她宁愿陪奶奶在老家。奶奶一去世她更无了牵挂,一个人住在外面几乎不回去,眼不见,心不烦。

她坐在旅馆的床沿上,肩膀有点往前弓,絮絮叨叨的,那天旅馆里她给我的印象是整个人都有点灰,像一件老家具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第二天乘车返回前我陪李樱去了一趟婚介所。那天路上她手里一直拿着一个四方小盒子,就是婚宴上装喜糖的那种小盒子。她说近些年总吃别人的喜酒,参加别人的婚宴。见到垃圾桶,她就走近一点,走过去凑近了端详。一路走来,她已经这样看过好几个垃圾桶。

小时候的李樱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可能经常在电脑前打字,已经近视得厉害,她又不戴眼镜——她说我唯一自傲的就是这双眼睛了,不想再被一架眼镜挡住。但她不戴眼镜的结果是习惯了眯缝着眼看东西,看不清就老往前凑。看什么都往前凑,我看着很不舒服。她那双大眼睛,其实早已不再大而有神、亮如清水,那眼角也有了细密的皱纹。

婚介所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要不是依着门牌号,还真不好找。一个中年妇女让李樱先交二百块,然后登记了她的传呼号。后来她电话里说,这里先后安排她见过三个小伙子,看上去也都挑剔不出什么,但见个一次两次的,再打电话就没了回音——我想会不会是托儿?然而李樱似乎变迟钝了,好像从未想到这一层。

那天上午她手里一直拿着那个红四方盒,我抱着孩子跟她往前走,越走,怀里的孩子就越沉重。从婚介所出来,经过市政大厅,她再一次停留在一个垃圾桶前,然后小心翼翼将盒子投进了中间的孔洞。这时她才提出,与我替换着抱一下孩子。我问她你刚才扔的是什么。她说是些废电池,从一个资料看到,一节普通电池能污染一立方水土,而一节纽扣电池,能污染十几立方米。我指着不远处的工厂,说你看那些大烟囱,咕嘟咕嘟冒黑烟,你管得了?世界这么大你一个人当心这点电池顶啥用。她说以前不晓得,也就随便扔,现在晓得了,再乱扔,就心里不放过自己。

都快11:00了,我趴在一张桌子上快要睡着的时候,电话忽然炸裂一样响起。我打了一个震颤,干脆挂断,直接走去小区南大门。路灯被树影遮得昏暗,我看到一辆电动自行车和一前一后的两个人。隔着门卫房和旁边的花丛,我说李樱——是李樱吗?李樱说小琴,是我啊小琴。

我们迎面走近。李樱说秀萍送我过来的。秀萍?我快有二十年没见她了。秀萍说你孩子小的时候我去过你家呢,不记得了?我终于想起来,秀萍那时推销保险,生下王汝鹏那年,她很多次来我家,动员我给孩子买保险,我没买,那以后就没再见到她。

她说现在做一个保健品直销,很不错的——我一听急忙打住话头,说很晚了,改天再聊吧。想不到的是秀萍竟然跟我住在同一个小区,就在最东北角的那栋楼的顶层上。

躺到床上后,李樱说,刚才大家都不肯散,害你也等到这么晚。我说你刚才说四海鲜酒店在西郊?从那过来二十多里地,干嘛有车不坐坐电动车?她说是老张,说让高学海来车站接我,但今晚高学海根本就没有来。

她拿出睡觉穿的衣服,一件白底碎花的纯棉露肩上衣,下边是一件宽松短裙。她背过身去,褪掉胸罩,窸窸窣窣一阵换衣声。记忆中很多年她每晚睡前都做如此一番准备。她说戴胸罩睡觉不舒服,压迫呼吸和血液,对健康不好。她还有一句名言,“贴身穿的东西绝不能含糊”,所以有钱没钱,贴身内衣,每月要用的卫生巾,她从来不买便宜货。

闭灯后,很自然的李櫻又说起刚结束的聚会,带着少女时代那种有许多话要说的热忱。一共去了14人。我离得远,回来得少,才知道同学们每年都聚的。现在混得最好的是老张,所以往往老张买单。她说老张跟秀萍,小时候都爱拿他俩开玩笑,这么多年过去,如今见了,还是这样,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最终也没成。

还提到好几个我有印象或没印象的名字,她一一说到这些人,似乎这些人当初的现在的事跟此刻的她还都有所关联。她忽然说,你们班那个袁方杰干了局长了,你知道不?

袁方杰?我脑子里记起一个驼背少年,有一年我骑着自行车穿过中心街,他跟上来同我打招呼,还来过一封信。李樱说你不是喜欢过他?我说晕,我最讨厌这个人。黑暗中她说我似乎有个印象,你喜欢他。我想到聚会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因为这个人现在是局长,还顺带捎上我作为下酒佐料?我说那时我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咱们的语文老师,一班二班语文课都是王老师教的,你还记得吗?李樱这才终于相信,我真的并不喜欢袁方杰。

李樱说那年我们去找高学海,你可还记得?当晚我住你宿舍,当时你正跟王俊才闹别扭,刚提出分手。你硬憋着不去找他,看自己能坚持到第几天。吃晚饭的时候,你却一遍遍从宿舍阳台上往他办公楼那边看,看他在设计室忙什么。看着看着你就哭起来,为他怎么不先放下身段来找你。

我默默地听着,像在听一个遥远的别人的故事。我从未想到自身还有这样多的戏剧性。李樱说后来我找个理由下了楼,去找王俊才,说你在等他……谁晓得你不识好人心,为这还恼上了我,大半年都不联系,终于联系上,是请我回来喝喜酒了。

真难相信,我曾那么无可奈何地爱着此刻就在隔壁酣睡的王俊才。不久前我还跟他摊牌,说即便去租一个车库或阁楼,也不要再跟他过了——离了吧,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王俊才说行,我说那周四咱就去民政局把证换了。王俊才说行。

那个早饭也没人去做的早上,吵架的源头是头天晚上去老人那边吃饭。起初我们在同一个企业上班,单位连番扩大规模后终于垮了,后来我考进报社,王俊才自己做生意,但一直没起色——不,是一直在赔钱。我无法容忍的不是一个男人赚不来钱,也不是他做生意折了本,而是这个男人将老子大半生的积蓄折腾净尽而面不改色。那晚回去吃饭,他说新买的那套房子即将交工,还有一笔钱没着落。他是暗示年近古稀的父母,我们还需要再一次资助。

他父亲早年是一个城中村村长,后来被村民集体上访撸下来的。我很担心老人把王俊才的话当成我的意思,一家三口难得带着大包小包回来,就为着化缘求告吗?面对老人,这让我感到羞耻。

李樱翻了个身,面向着我。我不知道她眼睛是睁是闭,这格局总有点别扭,于是我也转身仰面向上。一开始我闭着眼,因为太困,然而她的话又将睡意搅拌得越来越稀薄。我睁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黑暗里的光,这光来自前窗——月亮还是灯光?我听到黑暗中李樱的声音,那时完全不考虑家庭这些事,跟孙飞,真是只图他的人。

孙飞比李樱小七岁,从山区到省城打工,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体格魁梧有力,整个人向外散发一股生气勃勃的精神头。亲戚熟人都满意,毕竟李樱都三十二岁了,二人认识不到三个月就结了婚。

纯粹虚荣心,就跟人赌一口气,看我老大不小的,照样找一个好小伙,领着走亲访友,感觉倍有面子。她说。

李樱你还记得吗?有一年你回来,连老师都围着你,那时你比所有人都高贵。不像我,家里穷,自卑,小学和初中同学的聚会从来不愿意参加。

李樱幽幽叹了一口气,说自己那时好像是另一个人。当初一点都不喜欢高学海,直到他不见了,才觉得若有所失。后来,一个省城的熟人约老乡会,再没想到去的还有高学海。他再不是那个局促土气的少年了,整个人谈吐自信,从容淡定的样子。他自称听到我去他才去的,大家相见甚欢。慢慢我就喝多了,一出酒店吐了一地。他一直陪着我,后来打车送我回住处。他们公司有个办事处在省城,经常驻扎,但我再联系他,他忽然疏远而客气。

李樱似乎笑了一声,好像并不介意。

我说假如你真的跟高学海走到一起,过到现在的话,也未必就多么好。

李樱说你知道吗?买房子的钱,都是我多年的积蓄,可是直到登记后,才晓得孙飞父亲是个残疾人,他母亲聋哑,他家是村里的困难户。我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孙飞在农村长大,他的很多习惯让人受不了。至今他大便都不在家里,他说在这么近的地方大便,饭怎么吃?人怎么喘气?好像乡下人比城里人还文明似的。

那他怎么样?不大便呀?我不由也笑。

到外面,找个树丛或者草地解决。他觉得那才是合理的。后来他父亲患病,来省城,出院后住在我家,婆婆也跟过来,我尽量去尽一个为人妻子的本分。但他们时不时打手势交流的样子实在很讨厌,他母亲小心翼翼的眼神和一口气喘不完又咽回去的表情更让人无法忍受。我搬回娘家去,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自己主动搬回来了。孙飞越来越暴躁,动不动摔摔打打,这两年吵架成了家常便饭。

跟自己爱着的人生活在一起才会幸福——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因为一个女孩子,你一拳头把王俊才宿舍的窗玻璃都给捅破了。你和王俊才,一直都让我羡慕。

我说快两点了吧?明天你还要赶车呢,睡吧。

说完我背过身去,她也往相反的方向转过身。我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但努力地不再转动身体,以免让李樱发现我一直没睡着。我猜她也没睡着。刚认识王俊才时,在九十年代中期,一个歌舞演出,舞台上弹吉他的少年,那么白净那么清澈动人。一拳头捣碎玻璃,是那几年我在单位的一个壮举。不光为王俊才跟那个女孩子,我对他着迷,还有一个原因,熟人中只有他请客吃饭从不皱眉头。那种不为金钱所困的从容,是我天生匮乏的东西。他父亲当时是著名村庄的致富带头人,报纸电视上都出现。而我呢,从小,我是连一根角落里积满灰尘的筷子也被父母逼迫着洗净了再用。

第二天一早,李櫻收拾好东西,由我送她到临近的站牌。古人离别总似乎下着小雨,这早上竟也细雨霏霏。这个雨中的早上,街道,站牌,都好像不复平时的样子。似乎暌违多年,各自走过漫长的一段旅途,却在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异地相逢。

离去的车上李樱发来一个很长的短信,她说要不是谈论往事,还真理不清自己的情感,是在诉说的过程中她看清了时间的前因后果,二十多年前的高学海早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一月后,李樱又发来短信,说她回去参加了一个灵修课,老师让学员互相拥抱,而且每天都对家人说,我爱你,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慢慢她觉得,只上到初二的孙飞,尽管头脑简单,毕竟人能干,肯吃苦,自己经营文印部十多年没啥起色,是在这八九年,在他勤劳操作下变成一个小有规模的广告公司,现在的业务已扩招七八个工人一起做了。离开他,这个决心还真不好下。何况孩子刚刚上小学。

看到第二条短信时我们一家三口正在锡林格勒草原上兴高采烈地骑着马,射着箭,笨拙地模仿着古人的豪爽。行知读书坊暑假招生超出了预想,看来全社会经济不景气,孩子的钱永远最好挣。王俊才懒洋洋的目光终于露出兴致和热情,时不时过来帮帮忙。按计划,下一步我从报社辞职,一心一意搞培训,必要时扩大规模。我们是利用暑假中间的休课,一家三口来到内蒙古,草原上的风穿越千里而来,一洗内地的溽热之气,在令人舒爽的气息中,看着慢慢落下去的夕阳,和远远走来的王俊才,我想起那个白衣弹唱的少年,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吧,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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