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青草
这个世界有多大?李并不知道的,尽管书上说地球的半径有6400公里,地球赤道的周长有40000公里,李并不清楚它们具体的概念;尽管书上说“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长江两岸柳枝刚刚发芽,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啊,我们的祖国多么广大”,李同样还是有些不明就里。哪怕老师还举着“从南到北,我们的祖国有五千公里的长度,从东到西,我们的祖国有五千五百公里的宽度,一架每小时飞五百公里的飞机从东到西或者从南往北要飞十多个小时才能飞完”这样的例子说明,李也不懂,因为李并没有坐过飞机,而且连汽车都没有坐过,火车也没有坐过,何谈飞机呢。
李一直都在自己出生的村子里呆着,村子里还有小学,李也就在那里读书。村外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不知道,因为村外的村子里并没有他的亲戚或者朋友,他没有去过。李去得最远的地方莫过于几公里外的镇上了,逢着农历的一、四、七日的时候就是墟日,人特多,挺热闹。可这样的机会也不多,因为平日里他要读书上学,就算是逢着星期六日,他也没有去过几回,因为爸妈要他看书写作业,不带他去,或者爸妈们也不去,要忙活;可能在自己还没有读书的时候爸妈带自己去过很多次吧,可那是怎么样的感觉呢,李也想不起来了,因为那时他还只是个成天要爸妈抱着的小孩;当然,去鎮上也会经过许多别人的村子,可李没有进去过,因为里边没有他认识的人,他进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进去仅仅为了瞎转看看么,可村子里往往都是有很多恶犬的,还是不要去吧。如是,李常常都觉得一个人所生活的世界其实是很小很小的,小到连一个村子的范围也走不出去。
除了村子里的人,李见过的外人也不多,顶多就是从村旁的那条泥路上骑着单车走过的读中学的男生女生或者其他路人,或者是骑着摩托车开着拖拉机或者小汽车经过的人。可李并不认识他们,只能在车子经过后扬起的灰尘里看看他们的背影,想着:“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他们要去哪里呢?唉,我要是甘蔗就好了。”
甘蔗是同村的一个小男孩,他有个亲戚在县城里,每每会开着一辆小汽车来到村口,载着甘蔗一家人去县城里他的家里玩,“县城在哪里呢?坐车一定很舒服吧?”可惜,李没有亲戚在县城,而且自家的亲戚也好像没有几个,所以,李从来也不知道坐车是什么滋味。李只能在村口的泥路上有拖拉机经过的时候,看它驶得慢了些,快快地跑过去,跳起来两手搭在它的后车斗上,缩起双腿,用手撑着自己不掉下来,随着拖拉机晃抖,双手还隐隐地发疼,晃得头昏眼花,松开手,跳下来,却时常都是“扑”地跌倒在地上,摔个狗啃泥,抬起头,望着拖拉机远去,“去,什么破拖拉机,难坐死了,一跳一抖的,去翻车吧,前面一定会翻车的,不翻也要撞死你!等我以后有钱了买辆漂亮的小汽车,气死你,气死你个破拖拉机!”
上中学了,比起那个小小的村子来,李算是走得很远了,起码是在镇里了,还可以天天骑单车去上学,第一次更多地与外边的人和物接触了,李便很有些稀奇的感觉,因为可以认识到许多都是在同一个镇却不同村子的人了。
李的坐姿历来都是很不雅的,只要有靠的地方,他便会靠得如同一摊烂泥一样歪歪扭扭的不成人形,包括是教室的课桌,他便常常靠在后面女生的桌子上。不过李虽然怪,那个女生更怪,因为从没有哪个人令到李这么尴尬难受、想动一下都不敢动的——那个女生很喜欢把笔盒放在桌子的边沿,而且就放在李倚靠桌子的地方,还老是翻开笔盒盖子,一翻开后就不把盖子盖回去,笔盒盖子便搭在李的背上,李一动也不敢动,总生怕自己一移动身体,笔盒便“哗啦”地掉了下去;还有,李坐着的时候总喜欢把自己的双腿伸向后面,而后桌女生却是个喜欢把腿伸往前面的人,便很搞笑,上半身的李一动不敢动,下半身的李总是和她“触电”,触完电便激灵一下地收回腿,又不敢明显地做大动作,生怕歪了一下身体,笔盒便掉下去了。李真的很难受,又不敢和她说明,因为才刚刚做的新同学,李还不认识她,不敢去和她说话。
因为才刚刚升上来,除了是以前同学过的,其余大家都互相不认识,谁也不了解谁的底,所以,过了几日,为了“班级管理”的缘故,班主任临时地让一些人当所谓班干,自个儿念着名单说着“班长某某同学”,然后叫那个人站起来作下简单自我介绍,同时也是给几十双眼睛认真研究般地观看一番后“认识认识”。
班主任又接着说“副班长是桃同学”,李后桌的那个女生便站起来了,“我是桃,‘桃李满天下的桃。”李转过头去恶狠狠地观察了她一番,原来不过也只是个女生而已。
班主任又念道,“副班长嘛,还有一位,共两位,是李同学。”李便惶惶然地站起来,从未想到自己也有当官的份,他知道那是老师凭着他们升学上来时的成绩安排官位的,而当初李不过是碰运气考得好而已,更令他尴尬的是,他一站起来,后桌的桃的笔盒便“哗”地掉在了地上,李低头去看看,弯腰想去拾起它,刚弯了一半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封官”呢,哪有弯腰的道理,便又忽地直起了身体,准备说句自我介绍的词儿,可惜“李”是个很古怪的字,除了组词成水果里的“李子”,似乎找不到别的字可以与它组合,刚才桃念的那句话虽然不错,可惜给她抢先说过了,他可不想重复别人用过的话,傻愣了半天,“我是李,李子的李,我爱吃李子,但是我家里没有种李子。”说完了,呼一口气坐下,突然想起有个故事叫作“路边李苦”,说的是一个叫王戎的聪明小孩的事,刚刚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本来还可以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的,遗憾,错过机会了。
于是,李认识桃了,开始和她有了说话,慢慢地熟悉,也叫她别把笔盒盖子盖在他的背上了。而且李还知道桃的家在李的村子过去的那一头,虽然不必从李的村旁经过,在别的路口就岔走了,但他们二人回家的路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是相同的,于是,如果碰得巧的话——主要是指桃没有和她的村人女生什么的人一起同行的时候,李便时常和她一起同行。
两个男女学生骑着单车一起放学回家,那是很好的感觉,踩着车子说些话儿,有时还可以松开双手骑车耍耍车技,尤其冬天的时候天黑得早,稍微迟一点回家的话天就挺昏暗了,还刮着很冷的寒风,缩着头,用一只手握车把,另一只手则往口袋里插,脚下猛踩,或者二人比赛看谁骑得快,天虽冷却也感觉着热乎乎的;然后到了二人分开走的路口,嘱一声慢走道一声安分开了,回到家里也还是很美的感觉。
同学嘛,也就是这么回事,不紧不慢地交往着,也没有什么大的故事。
李第一次去到桃的家里,是第二年的夏天,在她家里呆了一会儿,桃对李说:“我带你出去走走,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这是什么意思?”李不明白,问桃,桃也没有回答就带着李走出家门,走了好远,来到一条周围都看不到人家的路边,路边种满了李树,李树上还挂着累累的李子,青青润润的非常诱人,桃便对李说:“看这些李子多漂亮,你去摘几个来吃吧!”
李有些得意地笑笑,对桃说:“你不知道么,路边的李子是苦涩的。”
古时候有个浪漫的文人组织叫“竹林七贤”,其中有个人叫王戎,相传自小就聪明过人,有个世代流传的故事可以说明:一天,他同村里的孩子跑到村外去玩,去到了村外很远的地方了,一个孩子说:“我现在又累又渴,若能碰到野果子就好了。”经这孩子一提醒,大家都感到累了、渴了、饿了。于是,他们放慢了脚步,将目光集中在道路两旁的各种树上。只有王戎一个人发愁地说:“这里不可能会有好吃的果子的,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孩子们并不理会王戎的话,他们还是不停地向前走着。
忽然,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原来,他们发现前面不远的路边,长着一棵李子树,树上长满了鲜润的李子,诱人极了。孩子跑到李子树下,有几个很快地就爬了上去。只有王戎,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来到李子树前,也只是站在那里,晃着大脑袋看着,既不捡掉在地上的李子,也不爬树上摘。“上来嘛,你傻站着干什么嘛?”孩子们在树上兴奋地招呼他。王戎摇摇头说:“我不要,这树上结的果子不好吃,也许全是苦的呢。”这时,树上和地上的孩子都拿出最大最红的李子尝了尝,“哇!”大家全都不约而同地吐了出来。“真的,真的太苦了!王戎,你吃过吗?你怎么知道这些李子是苦的呢?”孩子们连声问道。王戎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想想看啊,这棵李子树就长在路旁,每天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如果树上结的李子不是苦的,那不是早就该被人摘光了吗?”
“路边李苦”和“司马光砸缸救人”都是历代相传的齐名的聪明小孩子的故事,李当然也知道,所以桃叫他去摘李子,他马上地就想起了这个故事,也便这么地回答桃了。
桃便“呵呵”地笑了,“你个傻瓜,或许现在会不一样呢?就如那个王戎,小时聪慧过人,最终不过是竹林七贤里最庸俗的一个,小时候说路边李苦,大了后为钱财斤斤计较,自家种了一棵靓李树,结的果子拿去卖还生怕别人得了他的好种,用锥子把李子核戳穿个洞才拿去卖,‘卖李剔核和‘路边李苦都是王戎齐名的故事,你不知道么?”
李看看桃,有些不相信地伸手去摘了一个李子,用衣袖擦了擦,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笑了,“呵呵,真的哎,真的是甜的哎,真的不是苦的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家的李树啊,我当然知道了。还有,你看,这并不只是在路边,从路边往里延伸都是李树,它结的果子,你居然说会是苦涩的,你不令人笑话么?”李便看过去,真的,哪里只是路邊的寥寥几棵李树呢,从路边看进去,密密的都是李树,还有桃树,也结着大大的透着一丝丝红润的桃子,李便明白了桃刚才说“去看看我们”的话了——原来是来这里看李和看桃;也还有橘树、柚子树什么的,正开着花,还没有结果,这里好像是专门给人种植果树的地方来的。
“这么大的果园,这么多的果树,都是你家里的么?”李问。
“不是,我家里没有这么大的工夫和人力,这里只是村里的人种植果树的地方而已,就这些李树是我家里的。”桃答道。
听桃说到工夫和人力,李忽地想到了什么,“你家里有什么人,我怎么只看到你的妈妈呢?”李想到刚才自己看到的,桃家里很是破败,很是清苦的样子,她的妈妈也是躺在床上的,似乎生着很重的病,见桃带同学回来也仅仅是问候了声而已,还要桃好好招呼一下同学,并没有其它的话。
“家里就只妈妈和我两个人,我是独生女,我爸爸许久之前就死了;也没有爷爷奶奶。”桃说。
“哦……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些,我不是故意问的。”李说。
然后李和桃还有桃的妈妈一起吃饭,那是很简单的家常小菜,虽不丰盛,可做得很美味可口,李却心下很有些悲伤难受的滋味。或许以前和桃在一起一直是过得快乐的,其实到今天他才知道桃的背后是什么样的景象,他不知道桃和她妈妈二人或者说仅仅是桃一个人——因为她的妈妈是个常年多病卧床的人,是怎么辛苦地在田地和果园里劳作生活的,又好像想象得到,反正都不是令人开心的感觉。
李有空的时候便会多去桃的家里了,帮她做点事,桃的妈妈很喜欢他。
下一年的桃子和李子刚熟没多久的时候,也就是学期刚结束开始放暑假的时候,李有一天去桃的家里,她不在,李问她的妈妈,她的妈妈犹豫着没有说什么,李呆了一会儿就走了;过了两天后李再去桃的家里,她还是不在,李看到桃的妈妈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在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李都没有见到桃了,直到下一个学期开学了,李才知道桃没有上学了,去了一个叫 L 的地方打工去了,李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却没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出太多的话语,他就算心里有再多的不愿意,可毕竟帮不了什么,他只能简单地去问桃的妈妈,“桃还那么小,十六岁也还没有,她怎么可以去打工呢?”
“她是不大,我托人给她办了假身份证……”
“哦……”李有欲哭的感觉。
除了农忙的时候,李去桃的家里少了,而据说桃也会寄钱回来了,桃的妈妈把自己家的田地大都租了出去,不用再那么忙碌劳作了,何况她本来就没有去做体力活的条件,她的身体一向虚弱。
李开始和桃有了写信,也去找来地图认真地看着,在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小字当中寻找L的位置,用尺子量着从自己所在的那个小小点儿到 L 这个地方的距离,不过相隔几厘米远罢了,可就这几厘米外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李还是如小时那样的不懂,他除了自己的那个镇,仍是没有去过别的什么地方,还是连汽车也没有坐过,因为他并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镇子以外的地方,所以,能去哪里呢?要说去外边旅游的话,可自己家中也还没有那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