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墨
再好的剃头匠,也剃不了自己的头
老忠头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给郑国昌剃头时的场景。
天还未亮,老忠头将店铺的门板慢慢移开,街道上已经铺满了厚厚的白雪,远远看去就像盖着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他忽然想起,今天已是冬至。
老忠头看见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用大红牡丹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她脸色苍白,说话间隙不停地捂着嘴巴咳嗽。这是肺痨的症状。再没有人比老忠头更熟悉这种病症。因为他的妻子就死于这种不治之症。
女人道:“听我们村的人讲剃满月头就得找老忠师傅,这才一路寻了来。”
老忠头探头一瞧,那小子见到他竟不认生,嘴一咧就笑起来。他的眼睛大而有神,加上眉毛又长得浓密,显得颇具神采。老忠头忍不住伸手去抱他,谁知道那孩子竟像认识他似的,软糯糯的小身子不停地晃动着,两只小手也从棉被里挣脱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忠头,嘴巴里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老忠头膝下没有子嗣。年轻时结过一次婚,婚后不到一年妻子就得肺痨死了。他也没有再娶,孤身一人离乡背井来到镇上。他剃过的满月头不下百个,对小毛头有种与生俱来的喜爱与疼惜。
“老忠师傅,听说你祖上伺候过慈禧梳头?”女人是从古博岭来的,她的口音里明显带着一点绍兴方言。这是古博岭附近村民独有的口音。
老忠头并不搭话,他给客人剃头的时候不喜欢讲话。他打上肥皂仔细地将手搓了一遍,才郑重地从柜子里捧出专门剃满月头的工具。他微弓着腰,跟在紫禁城里伺候皇族们的祖辈一样。
剃满月头的工具是从祖辈手上传下来的,老忠头视若瑰宝,从不轻易示人。那是一个紫檀木做的盒子,精致的雕花,分上下兩层。抽开第一个木盖子,里面是两把剃刀、一面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布单、一把剪子、一条窄长的磨刀布、一把猪鬃刷子、一支装着掏耳工具的小竹筒、一宽一窄两把木梳和一把新上过油的推子。
工具显然已经有些年头,甚至有传闻称这就是曾伺候过皇族的工具,但保存完好如新,可见是老忠头昔日里精心打理的缘故。
有关老忠头身世的传说版本很多,女人所说的便是其中一个版本。坊间流传老忠头祖上曾因其高超的梳头剃头技术被召入内廷服务,后被王公贵胄赏识,赐予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一时间钟氏家族声名大振。钟氏后人们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剃头事业,传说钟氏人出生后第一件学会拿起的东西就是剃刀。
可是,盛极一时的钟氏家族不知为何到老钟头这代,就只剩下他这一支血脉。
而老忠头改钟为忠,隐姓埋名,钟氏家族从此湮没无迹。还有传闻说钟氏人剃头自成章法,且从不外传。不少人曾慕名前来老忠头处拜师,皆被他所拒。问及理由,他总会念叨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缘身在此山中。
要是有不死心的再追问,他就摇着他那柄半旧的蒲扇,不紧不慢道:“再好的剃头匠,也剃不了自己的头。”
老忠头因为高超的技术而广受枫桥人的欢迎,连邻近乡镇的人也慕名而来。他的店门口每日都排起长龙。这让枫桥其他剃头匠们很懊恼。
一个寻常的黄昏,打酒回来的老忠头就被几个年轻的剃头匠堵在了老街巷口。
“你们想做什么?”老忠头眯起眼睛笑起来,就像是迎接上门来的客人。
剃头匠们手里拿着木棍,凶神恶煞地吓唬道:“你一个乡巴佬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你信不信,我们可以让你爬着回老家?”
老忠头背着手环视了一圈,展眉而笑:“枫桥是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你们与其想着对付我,不如早点回家修炼修炼自己的技术。”
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只是片刻,又恢复了凶狠的神情:“你少给老子废话,今天不给你吃点苦头,我看你是不会长记性。”说完挥着木棍逼近他。
老忠头不慌不忙地将黄酒瓶放在墙角根,接着将两只白布衫的袖子缓缓卷起来,如同准备给客人剃头一样。
他说,“年轻人,我今天教你们个道理。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人多就一定能制胜。剃头是这样,打架也是。”
话音刚落,找茬的那几个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统统倒在了地上。
这些人里,就有少年陈敬炎。那个气壮山河的黄昏,他看着老忠头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发现这老头深藏不露的东西太多了。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老忠头手把手地教他剃头。
次日,老忠头在店门口突然挂出一块木牌,上书:每日只剃头十人。
自那天起,每天上门的客人一满十人,老忠头就会闭门休店。门口黑压压的队伍被无声地裁剪了去。
这样一来,枫桥的剃头匠们纷纷没了异声。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老忠头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此后逢是见到他都会尊称一声“老忠师傅”。
老忠头已经换了小剃刀,他的双手轻巧如燕,只一会儿就将孩子头上的胎发刮得干干净净。剃完头,老忠头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小毛头的头型异常圆滚,不由道:“这孩子以后可不得了。我剃头那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饱满的额头。”
老忠头眼睛直盯着怀里的孩子,噘着嘴巴不停逗他玩,那孩子毫不认生地“咯咯”笑着。女人不免也笑道:“这孩子跟忠师傅倒是很有缘呢。”
店里陆续有客人进来。女人见状便将孩子接过来。老忠头不急着招呼来客,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红包。“孩子的胎发我都装进这个小红包里了。你回去后记得要放些在自己家的葱盆里。”
“这是为什么?”女人不解道。
“把孩子满月剃下来的头发埋进葱盆里,可以保佑孩子长大变得聪明伶俐。”看女人一脸好奇的样子,老忠头又补上一句,“当然,这都是为了讨些吉利彩头。”
“剩下的头发就给孩子做个胎毛笔吧……”老忠头一直将女人送到店门口,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刻天已经完全亮了,街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整个枫桥镇就像初春里解冻了的河流,一刹那就鲜活热闹起来。
老忠头素来自爱,不喜与人往来,自然知道与陌生女子长时间站在门口并不妥当,但不知为何一看到孩子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他就愿意放下所有的防备。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与这孩子见面才不过个把钟头,哪来这许多难舍难分的情绪。
国昌,咱跟姆妈讲声再会
女人再次拜访老忠理发铺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她抱着孩子来到理发铺门口时,才发现店里多了一个青葱少年。那少年见她立在门口,笑着出来婉拒:“这位大嫂,今天客满了,不做生意了。您明天请早。”
“我不是来剃头的……我……我寻忠师傅。”
认出女人的一刹那,老忠头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一月之余,女人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原本瘦削的脸颊竟像被这寒风削平了一般,她佝偻着身子无力地靠在门边上,瘦弱得一阵风吹来都能将她吹倒。
老忠头将女人扶到里屋坐下。他用白围裙擦擦手,从女人怀里将孩子抱过来,孩子仍闭着眼睛沉睡。他低头去看,微微有些欣慰,孩子未见消瘦,看来女人将他照顾得很好。
女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本捂着嘴巴的手帕像春日桃花映出点点朱红。老忠头一凛,像是被人用冷水从头顶浇下,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转过脸看到呆站在一边的少年,于是说,敬炎,你去顾大叔的牛肉铺里买两斤熟牛肉来。
陈敬炎有些意外,师父,这个点牛肉铺还没开门呢。
老忠头忽然就恼起来,提高了声量,让你去你就去,没开你就给我在那儿等着!
陈敬炎有些委屈,自从他投入老忠头门下以来,他从未如此大声对自己说过话。其实从女人一进门,老忠头就显得格外不自然。他虽然年少,但也多少知道一些男女之事,心想两人肯定关系不一般。没准那人还是半个师娘呢。
这样一想他就偷笑出声来,一蹦一跳地往牛肉铺走去。
陈敬炎拎着荷叶包回到理发铺时,木门半掩着,室内空无一人。他想偷听老忠头和女人谈话,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里屋,还未走近,就听到老忠头的声音:“什么时候学会这鬼鬼祟祟的一套。还不给我进来。”他像做坏事被抓住般讪笑着将门帘拉起一个角,发现只有老忠头一人抱着孩子坐在床沿上,全然没了女人的身影。
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姓郑名国昌——我的儿子,以后你们就算是同门师兄弟了。老忠头将这番话说得如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在交代他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敬炎闻言痴痴望向襁褓中的婴儿,他睡得正熟,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陈敬炎心里不顺,跑去枫溪江边找兄弟陈果,从他手里接过一根烟。陈果的老爹是枫桥镇的乡绅,他总有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酒。
“真是见鬼,这刚拜师没一个星期,就多出一个师弟来。”
“咦……這老忠头不是说你是他最后一个徒弟吗?这么快怎么就又收徒了?”陈果问。
“别提了。”陈敬炎挠了挠头皮,环顾了一圈四下,悄声说:“收徒是假,我怀疑那小子根本就是老头的私生子!”
陈果笑着又递过来一根烟:“你也别不痛快了,左右你也不是为着老忠头去的,早点拿到那紫檀木盒就行了,吃这干醋做什么?如今他都有儿子了,万一这紫檀木盒落到那小毛孩手里……”
陈敬炎恶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谁也不能挡着我发财,他要敢跟我抢,我做了他。”
陈果笑道:“这种狠话你说说就得了。照我的意思,咱哥俩儿顺手拿出来就行了。”
“你是说去偷?”
陈敬炎从小父母双亡,寄居在父亲的堂弟家——一家理发铺里学剃头。堂叔一家虽照顾他一日三餐,但到底没能拿他当自己人。说是学剃头,可他从5岁到12岁一直活在替人洗头擦脸的时光里。在枫桥,这是最低下也最让人看不起的工作。他想出人头地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遇见那个被老忠头打倒的黄昏。他决定孤注一掷,他与堂叔一家已经决裂,左右已经没有退路。如果不能让老忠头收下他,那就只能饿死街头了。
更重要的是,陈果告诉他,有人看中了老忠头的祖传紫檀木盒,如果能拿到木盒,就能保证陈敬炎一生不愁吃喝。少年陈敬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挨饿受冻。他怀着必死的决心,顶着暴雨在老忠头的店门口站了整整一天。在倒地前的一分钟,老忠头收下了他。
“你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所以,你最好给我好好学。”说这话时,老忠头负手站在门口,身上仍然穿着那件发黄的白背心。这让陈敬炎想到戏文里凭空降世的神仙,他咧开嘴笑了,刚想叫师父,眼前一黑就摔在了地上。
但那天以后,也是他陈敬炎扬眉吐气的时候。全枫桥人都知道老忠头是不收徒弟的,能被他看中,那必然是有些本事的。
就在陈果打算回家时,他听到陈敬炎轻轻说了一个字,干。
可是,还没等陈敬炎动手,老忠理发铺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个陌生男人。他自称是从古博岭来,受女人之托,让老忠头千万不要告诉孩子自己的身世,权当是老忠头的亲儿子。
陈敬炎一眼就看到了男人手臂上别着的白布条,那是参加葬礼的人才会佩戴的东西。男人似乎很着急,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老忠头抱着孩子一路相送,一直送到枫桥镇街口。
陈敬炎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老忠头抱着孩子独自站了很久,天空辽阔无光,他看不到他的脸,第一次感到他的背影原是那样空洞凄怆。
老忠头将孩子竖着抱起来,他的手颤抖着指向古博岭的方向。
周围人流如潮,喧嚣鼎沸。
陈敬炎却清晰地听到老忠头说:“国昌,咱跟姆妈讲声再会。”
陈敬炎忽然不想偷紫檀木盒了。
寒风乍起,又是一年冬至。
你要知道,这个世上的聚散都是有定数的
郑国昌由一个古博岭村人成了镇上人。
十岁前,他就像长日春风般浩浩荡荡地在枫桥镇的大街小巷里乱窜。
他的父亲老忠头是整个诸暨县无人不知的“一把刀”。人们介绍他时,总是以“老忠师傅的独子”开头,这对郑国昌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郑国昌虽爱闹腾,但却极少惹事。从他会说话的那天开始,老忠头就发现他是一个生性软弱的人,自学堂里吃了亏、受了委屈只会跑回家哭。陈敬炎很是瞧不上郑国昌的做派,背地里直骂他是个娘们儿,但老忠头却很欣慰,在这样的乱世里,贪生怕死才能活得更长。
一日,店里来了位面生的客人,老忠头正在给人剃头,那客人又催得急,他就让陈敬炎去伺候着。陈敬炎学剃头已有多年,平日里也能独当一面,不料这天却偏出了岔子,净面时刀锋一偏,客人下巴上刮出一道小血痕。
那客人脾气又急,就与陈敬炎吵起来。道歉不管用,陈敬炎只好实话实说:“你要是不动,我能划到你吗?”客人恼羞成怒,伸手过去打陈敬炎,老忠头见状挡上前,这一巴掌不偏不倚地就落在他脸上。坐在一边的郑国昌被吓得大哭起来。陈敬炎一瞧老忠头挨打了,捋起袖子就往前冲,被老忠头一把拦住。这三人推搡中,不小心撞到了郑国昌,他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事情最后由老忠头赔礼赔钱结束。那个鸡飞狗跳的晚上,郑国昌捂着手臂向老忠头撒娇哭诉,他是受不了一点疼痛的。倒是鼻青脸肿的陈敬炎始终不发一言。老忠头黑着脸,替陈敬炎处理了下肿块,问:“知错了没有?”
陈敬炎仰着头,一脸不服气:“今天摆明了就是人家上门来找茬的。我没有错。”老忠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捶了一下陈敬炎:“你还嘴硬!今天还没挨够揍吗?”
陈敬炎肚子里也憋着气,此时如泄洪般都爆发出来:“就知道对我凶,刚才在店里怎么没见你这么英勇?瞧你养出来的儿子,跟你一样像个缩头乌龟。”
老忠头怔了一下,然后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很久。两人都没有出声。
堂前挂着一幅王冕画像,那是老忠头从砾桥老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物什。这么多年过去了,画像上的王冕依旧栩栩如生。他曾不止一次指着这幅画像对他和郑国昌说:“做人做事,抬头挺胸;出门入世,光明磊落。这才是真男人。”
墙上的钟摆滴答滴答地走着,显得屋里愈发寂静,老忠头修长而苍老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鸡翅木的八仙桌上。这让陈敬炎显得很忐忑。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出言不逊。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忠头终于开口了:“论功夫,你也都学到家了。该是自立门户的时候了。”
陈敬炎如何都想不到老忠头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分明是要赶他出门的意思。老忠头负手从他身边慢慢踱过:“这个店铺留给你,你要看好喽。年轻气盛,别再随便惹事。”
他看着老忠头同样受伤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他从里屋取出一根藤条,举到头顶跪到老忠头跟前,低声说:“师父,今儿是我错了。我没听您的教诲。”
关于打架这回事,老忠头不止一次劝告他,生逢乱世,一定要收敛锋芒。
陈敬炎看到老忠头低垂着的手握紧了拳头,再往上瞧,竟见到老忠头双眼通红,似是极力克制着眼泪。陈敬炎何时见过他这个样子,老忠头可是出了名的铁汉,他大喊一声师父,将身上的衣衫都剥去,赤身趴在地上,哭道:“师父,你打我,徒儿真的知错了,甘愿受罚。”
陈敬炎的后背全是旧鞭痕,如荆棘丛般杂乱无章,每一根都刺向老忠头的心窝里。那时有一支军阀部队到枫桥镇征粮,见人就砍杀,整条街上都弥漫着血腥气。兵痞们进到理发铺,正要打开老忠头和郑国昌藏身的米缸时,躲在衣柜中的陈敬炎忽然推门而出,最后遭到他们的一顿毒打。那年他才16岁。老忠头和郑国昌也因此躲过一劫。
老忠头将陈敬炎扶起,又替他将衣服穿上。陈敬炎已是二十六岁的青年,站在半驼的老忠头面前,足足比他高出半个头。“师父,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老忠头仔细端详了一圈他年轻英俊的脸庞,说:“阿炎,你要知道,这个世上的聚散都是有定数的。现在到了师父该走的时候了。”
没等陈敬炎开口,老忠头又说:“其实,从你来拜师那天我就知道,你不光光是为了学技术。”他迟疑了片刻,又说:“你是奔着那个紫檀木盒来的。”老忠头说完看了一眼陈敬炎,继续说,“你拜师是假,取此物是真。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这套传世剃具本该是给你的。但你心术不正,为着这个盒子,没少动歪脑子。那个小果子,是同你商量好了来偷盗的吧。”
原来几年前的事,他都心知肚明。陈敬炎吓出一身汗,但仍冷笑道:“你既早已知晓,何必容我至今。”
老忠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小子,我若当时赶你出门,你又如何立足?現在好了,你已学会我毕生所学,莫说是枫桥镇,便是整个暨阳县,都不会有更胜你的剃头匠了。”
陈敬炎怔怔地立在原地,他自小丧失双亲,饱尝人间冷暖。虽说老忠头待他亲厚,但他藏着私心多少有些隔阂。今天把话说开,他才知道老忠头的良苦用心。
老忠头继续说:“这十多年来,你为我父子做的,我无以为报。我知道你只想要这套剃具,但我不能给你。国昌虽是我义子,但我也得照顾他。他身无长处,又娇生惯养,等我百年以后他又如何生活。而你既学了技术,乱世中也能寻一个安身之处。”他停顿了一下,颇为郑重地说,“在我心里,都将你们视若己出。”
老忠头扶着桌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师父老了,早就该退休了。”说到最后,他的话里竟有些恳求的意味。这让陈敬炎很心酸,他想起第一次看到老忠头的场景,何等威风凛凛,万事在握,但就是这个穿着白衣、徒手打架的老头,如今竟然在他面前萎顿下去。
陈敬炎想出口挽留,被老忠头按住了肩膀。
“你知道我为何改钟姓为忠吗?一个男人要活得掷地有声,须得忠于天地,忠于国家,更要忠于自己的生活(枫桥方言,工作的意思)”。说完他爬上椅子,将那幅王冕画像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
当初就是在这幅画像下,陈敬炎给老忠头敬的师父茶。
画像上还有两行诗: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老忠头背上画像,转身大笑着向门口迈去,一如十几年前那个离开砾桥的秋天,萧瑟壮烈,空气中有柿子成熟的清香。
这个矮小的日本军官觉得喉咙一阵发痒,转身就趴在墙上呕吐起来。
老忠头稀疏的头发如同被霜打过一般耷拉着,脸颊上有淡淡的鲜血印,他不停地搓着双手,很憨厚地笑着,嘴巴里反复念着一句话:“剃刀是不能见血光的,剃刀是不能见血光的……”
老忠头安静下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悬在半空中了。
他就像忽然苏醒的某种植物,原本瞪大的眼睛缓缓平和下来,人群早已经散去,就连日本军队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街上寂靜无声,偶有几声猫叫,像极了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剃刀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上面的血迹早已经干涸。他如梦醒般地将剃刀一端拔出,里面露出一小截字条,上面写着:行动暴露,迅速撤离。
字迹娟秀有力,渗透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在理发店里,他们爷俩的最后一面。老忠头将紫檀木盒轻轻抽开,取出所有剃具摆成一排,像一群严阵以待的卫兵。他说,这个盒子我本是要传给你的。郑国昌笑着说,现在给我也行。第二层抽屉里是啥宝贝,我也想瞧瞧。
老忠头抽开第二层,里面只有一张白纸。郑国昌将白纸慢慢地展开,一个“忠”字跃然而出。
夜幕中,老忠头眼前又浮现出郑国昌看到“忠”字时的笑容,干净纯粹,像极了枫桥镇夏日的天空,有玻璃的透明感。
他说,爸,这个情报一定要帮我藏在剃刀里。明天天亮前,会有我们的人来拿这把剃刀。
老忠头问,是谁?
他说,是一个代号叫仵作的人。跟他联络这么多年,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说,爸,你不用担心我怕疼,杀头不过头点地。
怎么会是头点地呢?难道你忘了小时候摔破点皮都要哭半天。老忠头摸了摸他的头,脑袋圆润亮堂,这该是有福之人的脑袋。
他又说,爸,原谅我不能为你尽孝了。如果有下辈子,我真想跟你一样就做个剃头匠。
月光很美,慢慢地照过来,在地上结起一层白霜。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过雪的清晨,第一次见到郑国昌,他摸着他滚圆的脑袋说,这孩子长大后可不得了。
他用祖传的剃具给郑国昌剃了第一个头,也是用这套剃具为他剃了最后一个头。
老忠头是信佛的。佛祖说,这世上所有的相逢与分离都需要缘分。
这把剃刀就是他们两人的缘分。
月亮西沉,老忠头听到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眯了眯眼睛,来人披着一身朦胧的月色,脚步声近,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听到自己“呀”的惊呼出声。
来人“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轻轻地喊了一声:“师父……”
一只惊鸟忽地从屋外的柿子树上掠过,又是一个冬至到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