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想
1
张大明从梦中惊醒,仿佛由寒凉入骨的河底逃到水面透口气。谁家鸽子咕咕了半宿,还在继续胡乱讲话,不远处那股时断时续的低声呜咽,终于停了。张大明躺在床上闭着双眼,感觉自己的心脏瓣膜像是遇潮膨胀变形的木门,无论如何也关不严,他能在黑暗中清楚看到,鲜红的血液惊心动魄地从缝隙里哗哗流淌。
一辆拖挂车从屋后驶过,车轮轧上减速带时没有刹车,空车厢一阵吭楞哐当乱响。张大明睁开黏滞的眼皮,西山墙上钟表下端的电子数字散射出绿色荧光:2019年8月19日3点13分。他闭了闭眼,来到弥县已是差三天三年。钟表圆盘里的秒针咔咔奔跑,仿佛惊恐万分又无处落脚。他在弥县的时间,还有最后一个上午,午饭后,他将坐车离开此地。
昨晚,张大明把宿舍里的东西仔仔细细分类收拾,该锁进橱柜的,再三检查了锁进橱柜,该装包的也装了包。不过,床尾地面上两只硕大的不锈钢串片哑铃,每只二十公斤,他拿不准要不要带走。来到弥县后不久,张大明就买了这对哑铃。每晚站着双手推举一百次后不再计数,直到累得再也举不起一次,浑身淌汗,然后简单擦洗一下,扑到床上在疲倦中入眠。昨晚上床前照旧举哑铃累到手指脚趾都不愿再动一下,扑到床铺上,睡眠迟迟不至,脑子里如烧开的沸水,各种往事在其中浮沉。估计是一点多后,才迷迷糊糊睡着,但又睡得极不安稳,一个又一个梦魇连绵不断。
身体在七十公分的木板床上翻了个,脑壳疼,胳膊、背、腰和双腿也都又酸又疼。张大明皱皱眉头,闭上眼——最后梦到了什么?好像开始还开心了一阵子,是文珊来了。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银色五菱宏光面包车,拉着文珊和她同学兜风。他的嘴角最大弧度吊在腮部,文珊玉白的脸庞泛出粉红,笑声清澈若泉水丁冬。到了路口,他轰大油门想快速通过。忽然,前方走来一个警察,右臂向前笔直伸出,九十度竖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掌。他惊慌失措,脑袋吭咚撞到挡风玻璃上,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恐怖的甜腥味……
一切历历在目。张大明摸了摸泛着疼痛的脑门,到底是真实发生还是噩梦一场?
文珊,张大明张嘴无声地叫了一下。他们并没有正式分手,只是粗暴地彻底生离。近三年来,一想到她,他就心疼。这绝不是一种虚化意义的夸张说明,而是真真切切的生理疼痛,仿佛一只强力大手紧攥心脏,泵不进氧气,瞬间窒息,生长出刺穿般的尖锐疼痛。他们再也无法见面了,电话不能打,信也不能通。渐渐地,他都以为要把文珊忘掉了。认识吴桐后,张大明更觉得应该忘掉文珊了。张大明没有想到的是,或者不愿承认的是,文珊的名字和样子,就如钉子钉在他心底,逐渐锈住,慢慢消融,拔也拔不出来。第一次在超市里看见吴桐,就是因为她的身形太像文珊,特意多看了几眼。
其实,这是分别后第一次梦到文珊。以前再想她,也没有梦到过。或许,这是跟文珊的一次彻底告别?自此,要把文珊埋葬在心底——就是埋葬,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一丝复活的机会了。
小镇西头传来凄厉不绝的救护车呜哇声,张大明后背洇出一层细汗。他知道应该再睡上一觉,好保持一天良好的精神和体力。正是樱桃西红柿点花、拴蔓的时候,每个大棚里除了固有的三个工人,还雇着几个劳务短工,吴桐也天天跟在大棚里忙活。今天上午他仍然进棚上班,就是想和吴桐再有最后一个上午的相处。可是已然睡不着了,再躺下去会浑身又酸痛又僵硬。张大明坐起身,朝床头胡乱一推薄被。摁开灯,刚刚通电的节能灯散发出清冷光辉。对着一间房,陡然间空得发慌。从床头上摸出一支哈德门点上,吞吞吐吐,一会儿工夫,烟卷飘散成灰。扔掉带着红火星的烟头,抬起右脚狠劲蹍了一下。平时摆在橘黄木桌上的四大名著和《聊斋志异》,昨晚已经裝进了包里。那是他来弥县不久后买的,他最喜欢且反反复复看的是水浒和聊斋,水浒里快意恩仇的爽利,聊斋里妖鬼世界的恐怖,都令人过瘾又着迷。在无数个梦中惊醒的凌晨,他就是捧着水浒或者聊斋坐迎第一缕曙光。
张大明下床穿衣,趿拉着黑布鞋出门上了趟厕所。回来掩上门,倚在门后审视这间居住近三年的职工宿舍。桌椅床凳,锅碗瓢盆,这里俨然已是温暖小家,每天都以安静柔软的姿态接纳他僵硬乏力的皮囊。目光如水般洗过屋里每一个物件,昨晚装好的包,上了锁的橱柜,嗯,部分被褥,也需要打卷装包。
2
张大明仔仔细细刮了脸,又认认真真梳了头。拉了拉没有多少皱褶的灰黑条纹T恤衫,正了正卡其色七分裤——身上的衣服都是集市上最廉价的处理品。脚上穿的工农兵黑布鞋,右脚大趾露了头。脱下来踢到床底下,从包里掏出一双较为干净的迷彩军鞋。他照着门后半条镜片审视自己。面容黑黄且干涩,眼角、嘴角及鼻翼下分布着确切的皱纹。背部习惯性前倾微驼,含胸,腰朝后微弓。双手拇指、食指、中指上均沾染了一层青绿色灰垢,肥皂水都泡不去,好像戴了一双经年不洗也经年不摘的脏手套。现在,他样样都往老相里走。张大明不认为这是自己在堕落,反而视为修行一种,是他每天必须恪守的清规和戒律。当然,有些新习惯的养成,也多多少少与金钱有关,从小到大,经济从未如此这般拮据困顿。苏北小镇上那个娇生惯养、生活讲究的小青年,已然恍若隔世。生活已经让他成为一条“变色龙”,完完全全在陌生环境里换了一层外表。
不管这些了,一会儿他得出门,约好了今早请吴桐吃饭。
农业公司的职工宿舍就在霜城镇区主街南头,张大明顺着一路朝北走。正是早饭点,火烧、油饼、馄饨各式早餐,随着油腻腻的一张张小矮桌摆在店铺外马路边,各自飘散出白色热气,整条主街笼罩着一股香油、酱油、香菜、葱花混合的诱人饭香。主街不是太长,南北不足一里路,步行不过五六分钟,开辆轿车或者摩托三轮,也不过轰上一声油门的工夫。主街中段盘着一个圆形小广场,周围种着十几棵柔媚垂柳,一圈冬青和石楠葳蕤闪亮,成丛月季怒放出枣红或粉红大花朵,淡淡的脂粉香气随着渐高的气温升腾飘浮。藏在云层后的太阳正在往上攀升,东北方向的朝霞散发出隐隐约约的金黄色。
吴桐站在小广场八角琉璃亭东面,简简单单白T恤配淡蓝牛仔裤,浑身沐着朝霞,安静得仿如《聊斋志异》中走出的古典女子,秋水澄澄,意志媚绝。
张大明弯起的嘴角怎么也放不平了。伸出右手拖住吴桐左手,她的手不算柔软,握在手里温热干燥。他问:“想吃点什么?”
吴桐仔细瞅了瞅张大明的脸,说:“眼圈发青,又没睡好?”
张大明问:“尝尝小笼包?”
吴桐说:“咱麻利点,回晚了我妈又要问东问西。”
他们朝附近一家芜湖小笼包店走去。张大明的手有点哆嗦,怕吴桐觉察出来,他使劲把她攥得紧紧的。
店里食客很多,张大明扫见角落里还有两张白色塑面长条桌,朝前伸出左胳膊护着吴桐,拉她到最里面坐下,问:“今天想吃什么馅的?”
吴桐说:“张先生最爱吃的蒸饺!”
张大明问:“肉包和鸡蛋汤呢?”
吴桐说:“嗯,吴小姐喜欢!还要再来点辣椒酱和醋!”
张大明捏了一下吴桐的鼻子,收回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鼻头,扬手朝老板招呼:“五笼肉包,三笼蒸饺,三碗鸡蛋汤!”
吴桐问:“这么多?”
张大明拉过吴桐的手,一大一小两只手交握着放在桌面上,“给你妈捎一份儿,你就说出来买饭了……哎,你爸回来了吗?”
吴桐吐了吐舌头,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还没回来,估计也快了。他那干兄弟都多年没联系了,可我爸说,当年在生产队人家救过他一命,非得去葬事上帮忙不行。”
张大明仔细瞅吴桐的脸,“你眼皮肿了?”
吳桐说:“我妈不知为啥哭了大半夜,我也跟着难受。”
张大明把另一只手也拿到桌面上,轻轻拍了拍吴桐的手背。
张大明起身拿来两只玻璃杯、两双一次性木筷,倒热水烫了玻璃杯,掰开筷子放进杯里洗涮,又烫了两只小碟,分别盛上辣椒酱、醋。老板还没把蒸笼端来,估计还要再加点火。张大明坐下,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大一小两把银闪闪的钥匙,放进吴桐手心,两手使劲捧住她的小手,说:“这是我宿舍门和橱柜上的钥匙,你帮我收着。我记性不好,弄丢了钥匙时,就问你要!”
吴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脸红若初春杏花。
3
吴桐是工友老吴的小女儿。老吴在弥县打工已近十年,自从五六年前农业公司来霜城镇流转土地建大棚,他就一直在这里。老吴老家在鲁南,张大明老家在苏北,两县搭界相交。张大明刚来时,办公室主任看他身份证,说和老吴老乡。张大明心里一阵紧张,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只是邻县而已。老吴接受安排,带着新来的张大明进棚干活,相当于师傅带徒弟。
霜城镇地处弥县北部,再往北就是渤海湾了,土地盐碱化厉害,原来这里主要种棉花,种不得蔬菜。如今,公司专门在这里搞无土栽培种植大棚蔬菜。开始一听这名头,张大明觉得很奇怪,无土怎么能大面积种菜?到这里一看开了眼。先从底层铺上隔水层,上面放厚厚一层沙、石子、炉渣等混合材料做成的固体基质,然后再上面铺设管道,成片种植用营养液供应的大棚蔬菜。别说,用这手段种出来的西红柿格外酸甜爽口。张大明钻进大棚打工,留着自己的小心思,什么活计都学得扎实做得认真。老吴带他也算尽心,不过半个多月,张大明就能独当一面。现在,张大明已是师傅级别的种棚工人了。
去年冬天,老吴老婆装菜时跌下大车,左腿髌骨骨折,医疗费花了两万多。老吴手里钱紧,找老乡和相熟工友借钱,向张大明借了两千,后来,张大明又主动送去两千。年底,老吴尴尴尬尬表示,暂时不能还钱。张大明说,没什么,自己眼下又不用钱。老吴红着脸说,我儿子要是有你这么能干和懂事就好了。
老吴老婆的腿伤由于固定不佳迟迟无法下地行走。7月初,吴桐从省城某职业高校会计专科毕业,直接带着行李来到弥北,一边照顾母亲,一边跟着在大棚里干活。
第一次在超市里看见吴桐,张大明吃了一惊,辨认出并非文珊后,又特意多看了几眼。后来相处时间长了,张大明发现,除了乍看时身形和背影酷像文珊,吴桐就是吴桐,和文珊完全不同。
吴桐和张大明说过,她不想去当会计,觉得自己并不十分擅长与数字打交道。她想攒下一笔启动资金,将来办一家学生培训机构。
有一阵子,张大明刻意躲着吴桐。吴桐却专往他脸前凑,在棚里干活时,跟在他身后和他讨论四大名著,还借看他的《红楼梦》。张大明觉得《红楼梦》太女性化,有点闷,没看过几页。吴桐借走书后,张大明在手机上下载了懒人听书软件,晚上一边举哑铃,一边听“白云出岫”与“蓝色百合”男女双声朗读的《红楼梦》。不到两个月,断断续续听完了一百二十回全本。
农历七月初三是老吴老婆的生日,吴桐给妈妈定了一只八宝蛋糕,傍晚,老吴喊张大明一起过来吃饭。张大明去超市买了一包瓶装崂山啤酒、两根得利斯无淀粉火腿。吴桐吃饱饭,陪妈妈坐在床上看电视,老吴仍和张大明坐在门口内边喝边聊,纱门外天色已暗。最后两瓶啤酒也打开了,老吴的黑脸如同刷了一层红油漆,双眼的内角都生出了白眵。张大明的舌头也有点大了,说话不太利索。老吴又倒满一杯,朝着张大明脸前的桌面蹾了一下。
“小张,你这弥北土话说得这么溜,醉了也不冒两句家乡话?”
“嘿嘿……”
“你们老家在哪个镇、什么村?”
“老家……据说就在这弥县。我爷爷的爷爷那时候,才去的苏北。”
“去了苏北哪个庄?”
“从我记事,我们就在县城。”
“你从县城来这乡下打工?”
“噢……我家里就是小商贩。”
“这两三年没回家,不想你父母?”
“嗯……他们偏我弟弟,我不混出个样儿绝不回去!”
“你这年纪也不小了,没在家里说下对象?”
“谈过,嫁人了。”
“你就兄弟两个?”
“还有姊妹……不喝了,再喝就得吐了……!”
张大明站起来,趔趔趄趄朝外走,出了纱门去扶墙,头朝门框上撞了一下,咕咚有声,疼得他咧了咧嘴。张大明心底泛起一片广袤的悲凉,妈的,自己活得就像旱厕里的蛆虫。
回了宿舍,张大明扑到床上,把头掩进枕头,无声无息流泪。过了好一阵子,下床开始举哑铃,直累到手指脚趾都不愿再动一下,喝进的啤酒全化成了汗液,但脑子清醒得像在薄荷水里泡过。从简单擦洗开始,就忍不住翻来覆去设想,明天在大棚里见到老吴,如果他还追问晚上的话题,自己该怎么作答。
第二天早上,张大明在宿舍里磨磨蹭蹭,进大棚时好歹没迟到。吴桐过来问他怎么才过来——平时他几乎都是第一个进棚。张大明朝她笑笑,眼光迅速在大棚里扫视一遍,不可能,老吴今天迟到了?吴桐说,我爸昨晚接到电话,他干娘家的大哥没了,一早回老家帮忙去了,让我替他请假呢。张大明悄悄长舒一口气。吴桐还在继续发牢骚,我妈说托人捎上二百块钱的纸谊就行,他非说那干兄弟对他有救命之恩。
4
七夕那天,老吴还没有回来。傍晚,吴桐叫张大明陪她去看动漫大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说早已从网上买了两张票。张大明骑着电动车,载着吴桐去县城。吴桐两手扎扎实实扶在张大明腰上,张大明双腰仿佛捂上了炭火,浑身冒出一层细密热汗,却又强令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车轮下的路面上。
放映厅不大,除了边边角角,几乎每个座都坐了人。丑得一塌糊涂的哪吒大声嘶喊“我命由我不由天”时,张大明悄悄握紧了吴桐的手,吴桐回握。我命到底由我还是由天?张大明悄悄看了一眼吴桐,吴桐两眼紧盯着银幕上的哪吒。张大明咬了咬牙。或许,命运常在自我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散场出来,影院外有人卖LED小夜灯,吴桐凑上去看新鲜。小夜灯底座大都是小动物,有绵羊、佩琦猪、孙猴儿等。张大明想到吴桐属鼠,问老板有没有米奇鼠。老板真从大纸箱里找出一只米奇。吴桐却说,我是女的,应该是米妮。老板说没有。吴桐问张大明:“你属什么啊?你的属相动物才是我的吉祥物!”张大明刚要开口,忽然想到了那张谨慎保存的身份证。初来弥县时,凭身份证办了张手机卡,又凭身份证办了一张农行卡,到农业公司时又凭身份证签了合同。然后,张大明的身份证一直锁在橱柜底下。
吴桐以为他没听明白,又问:“你属什么的?”张大明抓抓头发,抬头盯了一会儿远处那弯红铜色上弦月,说:“我是八七年的,属兔。”老板说白兔刚刚卖完了。张大明笑了笑,指着一只绵羊说:“羊最温柔,也是白的,选这个吧!”吴桐轻轻拍开他的手,说:“我不要,羊太软弱!”最终,吴桐选了一只企鹅,希望自己能像企鹅一样不怕寒冷。
张大明又去买了两杯奶茶,两人不再耽搁,朝霜城镇返回。回来时九点多了,镇上的路灯仍然辉煌。路过小广场时,张大明把电动车停在路边,牵着吴桐的手进了小广场,里面已无他人。蹓跶几圈后,他们坐在八角琉璃亭内的长条石椅上。依偎,相拥,亲吻……
忽然,一团冰凉的物体扑楞着落在张大明脖后。他本能地扎煞开两手乱挥,驱赶突然而至的“暗器”。那东西被甩到亭子水泥台阶上,扑腾一阵后消停下来。
那是一只小孩巴掌大的蛾子,双翅黄褐斑驳,背部赫然一只灰色骷髅头。翅膀颤巍巍扇动,头部发出硬纸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吱吱声。
张大明觉得头发根儿冒凉,脑仁儿木乎乎地乱响。他认识,这是鬼脸天蛾。
他六岁那年,晚饭后跟着爷爷到城郊散步。那个初秋出奇的闷热,不甘心夏天已逝的蝉鸣仍然虚张声势,秋蜇子心急地乱喊乱叫,偶有几只草蛐蛐也凑着热闹唱上几声。再朝前走就是成片的玉米地了,爷爷朝着昏黄路灯下的一条木纹长椅走去。按往日的散步方式,在这里坐上几分钟,爷爷逗着小孙子扯几句闲话,就该往回返了。爷孙俩刚刚坐定,一团黑影坠落在路灯杆底座边,一阵扑楞后,张大明看清了那个不速之客:拳头大的一只蛾子,大翅膀黄褐斑驳,拖着长长的青蓝色肚子,头后背部印有可怕的惨白骷髅头。
爷爷从长椅上弹跳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小孙子也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角。
爷爷说,这叫鬼脸天蛾。这东西很邪性,它朝着谁飞,极有可能就是送一道索命符。爷爷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叮嘱完了,爷爷拉起衣襟擦擦额头,呵呵笑了两声,说,傻孙子,爷爷不吓你了,迷信的东西,不管它。
爷爷抬起左脚,使劲蹍踩,蛾子发出绝望的吱吱声,如硬纸刮擦着冬天的窗玻璃。
爷爷跺跺脚,拉着小孙子往回走。又叮嘱一声,记住,这事儿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两天之后大清早,爷爷打扮一新,骑上自行车出门,他说要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奶奶说,那你好歹给人家捎点礼品啊,爷爷边走边说,我去商店现买就行。一个小时后,家里接到交警队电话,说爷爷走到西环路南首时,让一辆大货车扫进了车底。
那只蛾子,还有爷爷的意外死亡,成为小男孩儿童年里不敢说出的巨大阴影。
他无数次想和爸爸或妈妈说说那只鬼脸天蛾,可是一想起爷爷的叮嘱,又没有勇气开口。长大后,他从网上搜索多次,弄明白了,这种蛾子叫芝麻鬼脸天蛾,算是一种害虫。未羽化的幼虫形体酷似豆虫,但不是绿色,而是紫色或深红色,身体两侧带有五彩斑纹。这种蛾子体大貌怪,胸背部的骷髅头太过神秘和诡异,在很多地方的民俗文化中象征死亡、恐惧和邪恶,甚至视其为冥界使者。
他无数次想起爷爷那天的叮嘱。难道说,当时爷爷的恐惧和两天后爷爷的突然死亡,真的和鬼脸天蛾有关?在弥县这三年里,張大明曾无数次猜测,爷爷身上,是否也背负着一层沉重的秘密?
七夕的夜晚颇为凉爽,张大明却感觉浑身是汗,身上的廉价T恤几乎都湿透了。他掀起下摆想扇出点风,但毫无用处。吴桐走到台阶下弯腰看那蛾子,兴奋地说:“是人面蛾呢!我妈说过,要爱惜蛾子,因为葫芦、瓠子、丝瓜这些蔬菜,都有夜间开花的,就是靠蛾子传粉呢!”吴桐站起来朝着电动车跑去,从车筐里拿来一把塑料广告圆扇,弯下腰,用扇面托起蛾子,站起举高,使劲朝月季花丛里一扬。蛾子振翅而飞,迎着明亮的路灯,双翅如打开的两把金色折扇,边扇边洒落纷纷扬扬的金粉,宛如在童年的神话故事里飞行,眨眼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5
一起吃完芜湖小笼包,吴桐拿着打包给母亲的早饭回家,张大明直接朝大棚走去,手里拎着一只硕大的透明塑料太空杯,里面的红茶水鲜艳如血。天有点阴沉,天空仿佛冬天冻僵的大湖,灰蓝色冰面上臥着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固态浪头。迷彩军鞋的胶底踩在柏油路面上悄无声息,只有鞋主人隐约觉出抬脚时鞋底有点黏滞。
张大明无数次设想过,在弥北定居下来,长久地生活下去。也许还会娶一个妻子,她也会玩大棚,他们可以承包甚至新建一个大棚——虽说需要起早贪黑不再享受八小时工作制,但这算是自家的一份产业,人就真的和这块土地融为一体了。将来他可以老在这里,埋在这里,子孙后代生息繁衍在这里,过年啦清明啦还有六月六、十月一,他们会记得到坟上给他这个祖先供奉歆享。
他顿住脚,靠在一棵杨树上,掏出一支哈德门点上。公路沟边的钻天杨都有足球粗了,鸭蛋皮绿的树干上,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迷茫而惊恐,不眨眼皮地死死盯着他。他闭上眼,过往的一幕幕纷至沓来。他开着尚未上牌的崭新银色五菱宏光面包车,拉着文珊和她同学兜风。文珊玉白的脸庞泛出粉红,笑声清澈若泉水丁冬,一切美好得仿佛一幅画。可惜过往生活不是画,无法涂抹或修改。交警过来招停查证,他狠踩油门朝前驶去,交警一跃趴到了车前挡风玻璃上……
那是一名协警,追认了烈士。张大明最初躲在不用身份证的小宾馆里时,当地电视台转播的《花千骨》下方不间断游走着有奖举报字幕,剧中还插播蓝底白字的整屏通缉令。
到弥北打工的第一年冬天,两个警察拿着一张纸来到大棚里。张大明站在绿汪汪的西红柿枝蔓之间,一动也不动,幻想自己化身为一只苍蝇叮落在某片肥大的叶子上。那张纸是悬赏通缉令,通缉对象是一女两男三个人贩子。警察把内容简要地向大棚内的工人们复述一遍,似乎有所搜寻地刻意在每人脸上盯射几眼。警察走了,张大明蹲坐地上,四肢软如煮熟的面条。
小时候母亲说过,有命不得无命之病,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有命,就还能活下去。可是自己的命,到底还有多久?更何况,如若打回原形,身边亲人必将跟着套上遭人白眼的难堪身份。是的,自己就像旱厕里的蛆虫,只能躲在背人的角落里蠕动。是的,他配不上吴桐,或者说,不配去爱任何一个姑娘。
张大明来到23号大棚东侧的囤形小屋,从腰上掏出钥匙,打开囤门。囤门白铁皮包层,太阳出来一阵子了,白铁皮有点烫手。张大明瞅了一眼挂在囤屋内的白色石英钟,离上班还有二十多分钟,同事们还都没来。又摸出一支哈德门点上,提提裤子叉腿蹲在囤门前。与大棚一条土路相隔,是去年新建的小游园。白色塑膜亭子状若船帆,旁边是小猪佩奇一家,四个粉色吹风机似的脑袋,男猪都穿天蓝色上衣,女猪都穿玫红色上衣,正各自展腰踢腿。蓝天高远,白云如羽,远近蝉声清晰可闻。
一支烟燃完,手指一弹,烟蒂飞落出去。张大明站起来,右脚在烟蒂上使劲蹍了蹍,回身走到大棚入口处。入口四周的墙面有点返碱,稀稀落落冒出一些白醭。张大明顿了顿,钻进大棚,按动操控台上绿色按钮,第一次放风。
棚里种有贝贝樱桃西红柿,一个月前定的苗,眼下枝繁叶茂,正是点花、吊蔓的时候。一个月后,玲珑红润的小柿子就能采摘上市。除了包括张大明、老吴在内的三个固定工人,棚里还雇着五个劳务短工,大都附近农民,上午七点到十点半,下午四点到七点半,每人日清工资九十元。短工们陆续过来,签了名的钻进大棚开始上午的工作。吴桐过来签名——她目前也是短工,朝张大明笑了笑,露出八颗洁白牙齿。
吴桐吊蔓时还显得笨手笨脚。张大明知道,她不是做这种粗活的人,她应该到城里——至少也是县城,去开一家学生辅导机构。他望着吴桐的背影,仿佛看到她站在一个小教室里讲课,十来个小学生齐刷刷地仰脸望着他。
“张小亮!”一道亢奋的苏北口音雷鸣般劈过来。
老吴回来了,还是穿着那件分不出是乳白还是浅黄的套头衫,胸前拳头大的“抑毒迎绿”四字广告红得触目惊心。在他身后,是穿着浅蓝制服衬衫的一高一矮两个男子。
这一刻,张大明——或者张小亮——站在绿汪汪的西红柿枝蔓之间,一动也不动。显然,他不能化身为一只苍蝇叮落在某片肥大的叶子上。
他松动一下僵硬的面孔,向吴桐招招手,又朝两个制服男子笑笑,说:“我站在这里不动,就和朋友说两句话。”
吴桐冲老吴喊了一声:“爸——”转身走到男友身边。他紧紧抱住吴桐,低低对着她右耳说:“记住那两把钥匙!我给你写了信,那钱都是干净的,你早点去开辅导班。对不起,忘了我!”
他推开吴桐,拍拍她的肩头,跟随两个制服男子朝外走。他看着吴桐木然的眼光,知道她惊悚的内心里沸腾着一万个为什么。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