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夜里十点,张国庆刚躺下,王建军就打电话说:“明天下午我做东,请马文革吃一个饭,也为你正正经经过一个生日。”
张国庆这才想起,明天又是国庆节了。
王建军的意思张国庆明白,请马文革,要张国庆作陪。
女儿女婿刚在重庆买了一套现成的三居室,还说不为居住,只是投资,昨天请了假,今天早晨就开着车,去遥远的重庆看房子。小两口嘴上说的是看房子,张国庆心里却明白,他们肯定是借这个长假的机会,又去旅游。看房子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张国庆无所谓他们买房干什么,但小两口把刚刚半岁的外孙扔给老两口是个大麻烦。爱人有病不能带外孙,张国庆只好也请一天假,围着外孙转了一天,还附带着,在家里电话安排这样那样的国庆庆典工作,连自己明天过生日也无暇顾及,真是忙昏了头了。
马文革再次闯入张国庆的生活是张国庆没有想到的。在过去的三十几年时光里,因为没帮马文革,张国庆心里是曾藏着一些对马文革的愧疚的,参加工作之初,张国庆在乡下那个学校,不时就会想起马文革来,后来知道马文革果真报考了军校且还考上了军校,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坦然多了。张国庆在远离家乡的农村学校当教师,马文革也在遥远的新疆当兵,都没时间回乡下那个村子,两人再无交集,张国庆也就慢慢地,忘了马文革了。张国庆甚至好长时间都想不起马文革这个人来了。可叶菊花,张国庆还是不时地,会想起来。
张国庆是王建军的好朋友。马文革也是。
初中毕业,王建军居然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王建军就顶替在县食品公司上班的母亲上了班,参加了工作,也是从此,王建军跟张国庆暂时失去了联系。参加工作的前几年,王建军先后转战县药材公司、县百货公司、县供销联社。王建军工作过的单位给个体户挤得纷纷破产倒闭,王建军也最终失了业,下了岗。恰在这时,张国庆调到县城,在县委报道组上班。两人很快又成了天天见面的好朋友。
接到王建军的电话,张国庆的第一反应是推辞,可王建军不许张国庆推辞。
王建军在电话中说:“我请的是马文革。你也不想想,這一顿饭你不出面,说得过去说不过去?我听马文革说,他已经三十几年没见过你了,你们毕竟是生在同一个村里的,又是一起长大的,还是同班同学。马文革还说,他也很想见你一面哩。”
他想见我?张国庆平静下来想了想之后,动了心。
与马文革有关的一幕幕,就这么浮上了张国庆心头。
“哇!一头这么大的牛!”
有人在张国庆身后,轻轻惊呼。
惊呼的人,是坐在张国庆后排的马文革。
声音虽小,围在身边向“不耻下问”要他给她们讲作业的七八个女生,却是人人足以听见,听清。她们立即直起身来,尤其两侧的四个女生,都朝马文革盯着的部位看了过去。
马文革盯着的是张国庆的后面。更准确地说,马文革盯着的,是张国庆头与肩的衔接部位,是张国庆的后脖颈。
“在哪儿?”
“哪里?”
“我怎么看不见?”
女生们声音虽小,却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王建军只是微微地笑着,什么也不说。
顺着马文革的视线看过去,她们很快就看见了,看清了。马文革嘴里的牛,不是别的,是一只壮硕的虱子。大家查看时,虱子正在离开衣领,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往张国庆的后脑勺上爬,似乎不尽快爬进头发的森林就有被当场捉拿的危险。事实极有可能就是如此。谁见了虱子也会立即将它捉拿归案,就地正法。何况这只虱子又肥又大,真像一头牛。
女生们不吭声了。都看看马文革,又回头看看不知究竟的张国庆。
她们看马文革时,眼神里,不无责备。看张国庆时,又饱含同情。
场面是尴尬的,微妙的。
只有张国庆蒙在鼓里。他回头望了望马文革,又望了望身边的那一群女生,一脸茫然。
虱子要是出现在自己的身上或头上,当然会被立即擒获,就地正法。虱子出现在张国庆身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作为唯一知情的男生,马文革帮张国庆捉了这只虱子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他如果愿意替他捉,就不会喊出来,就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了。在场的女生谁也不敢替张国庆捉那只不该出现的虱子。谁要是替他捉,谁就不打自招成了张国庆的“媳妇”了,这是会被同学们取笑很长很长时间的。他们所处的那个年龄段,正是这群懵懂少年的性别意识觉醒期,男女同学明里暗里都在将男生女生分别配对儿,谁还敢替张国庆捉虱子?想替他捉的,不敢捉;不想替他捉的,不可能捉。就算有人愿帮张国庆捉了这头爬到头上的“牛”吧,还不是让明白过来的张国庆弄个大红脸,当场下不了台?
“没事,没事。”面对张国庆迷茫的表情和疑问眼神,叶菊花故意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张国庆不笨。叶菊花说的,他不相信。
“你还是快点儿给我们讲这道题吧!”叶菊花催促张国庆。
作为学习委员的张国庆,常常扮演同学们的老师。
张国庆虽一脸狐疑,终于还是埋下头去,又给她们讲解。
张国庆不再追究了,事情就算比较完美地,遮掩过去了。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过去。
那天放学以后,张国庆没有回家,却等在叶菊花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张国庆暗暗地喜欢着叶菊花,叶菊花不是不知道。叶菊花暗暗地喜欢着张国庆,张国庆也不是不知道。大老远望见了张国庆,叶菊花就已明白张国庆要干什么了。
脚步再慢,还是越来越近,还是到了身边。
盯着一言不发的叶菊花,张国庆说:“你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预感归预感,张国庆真这么问她,叶菊花还是显得有一丝慌乱。
“说什么?”她故作不知。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叶菊花不说话了。
“不说不行。”张国庆又说。
想了想,叶菊花才说:“你得答应,你不生气。”
“说吧。”
“你先答应。”
“我答应你。”
叶菊花知道不说不行了。
原原本本地,叶菊花说了。
冷静听完叶菊花的讲述,张国庆满脸通红,一言不发。想了想当时的情景,张国庆一下子觉得不是一只,而是有成千上万只虱子在自己头上、背上、脖颈、耳际、脸和额上爬。他突然就出了一身的汗,衣服也觉得从里面湿透了。
“你答应我你不生气,我才会说的。”叶菊花小声说。
张国庆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别理他!”
“老子宰了狗日的马文革!”
“你要出卖我?”
叶菊花知道张国庆不会真的宰了马文革,顶多找到马文革,打一架而已。
“我不说是你说的。”张国庆说。
“这还用你说吗?你要是知道了,全班同学谁都明白是我告诉你的!你非要弄得满城风雨呀?你不知道同学们背地里怎样议论我俩吗?”
张国庆当然知道。他不说话了。
沉默一阵后,张国庆才说:“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马文革喜欢我,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给我悄悄递过很多字条要我跟他好,我都没理他。同学们私底下议论我俩,马文革心里肯定不高兴,不服气。他总想着逮个机会让你在我面前出洋相,可我不在乎!你要知道,我是真的不,在,乎!一只虱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身上有,我身上也有,我爸爸我妈妈我爷爷我奶奶身上,都有。马文革身上就没有虱子吗?肯定也有!一只虱子,不算什么。”
叶菊花轻声说:“你只要假装不知道就行了。这样对你,对我,对他,都好!”
叶菊花虽那么说,张国庆心里,仍不能把那只不该出现的虱子看得那么轻描淡写。张国庆觉得,在同学们面前,他的脸面已经丢尽了。张国庆再也无脸出现在同学们面前了。
马文革将一只虱子比做牛,只为出出张国庆的洋相,并无太大的恶意,张国庆也明白这一点。更主要的是,将一只虱子比做牛,也间接说明了那只虱子的大。夸张虽然夸张了一些,但那只虱子,的确是大,大得出乎了张国庆的预料。
普通话或大众语言中,牛多半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象征,但在张国庆的家乡方言里,人们虽然非常喜欢牛,也爱牛,如果用牛来形容人或物,却饱含貶义。比如:说一个人是“牛脾气”,是说这个人脾气特别犟,特别拧,不知悔改更不会回头转弯子;“你甭用你的牛卵子眼睛盯着我”是骂人的话,形容这个人的眼珠瞪得足有牛卵那么大,不无挖苦之意;“牛劲”常常用在只知用蛮力却不会动脑筋的人身上,形容他笨。如此等等。张国庆出生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包括后来的七十年代,甚至延续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谁家的孩子不是哥哥穿不破的衣服弟弟接着穿,姐姐穿不成的衣服妹妹接着穿?更有甚者,哥哥穿不了的衣服,如果没有弟弟,妹妹也得接着穿,姐姐再也穿不上的衣服,如果没有妹妹,弟弟还得接着穿。有衣穿,才重要,男穿女装,女穿男装,都不重要。衣服如果不是穿到实在无法再穿了是不可能扔了的。破了补补还得穿。补丁破了又在补丁上补一块更小的补丁,还可以再穿一阵子。马文革的爸爸就曾因为他的裤子臀部磨出一左一右两个巴掌大的洞,却用新布补了两块补丁而自豪,而炫耀,而在村里倍觉光荣沾沾自喜。那时村里人在衣服或裤子上补补丁,多半只能用旧布。马文革爸爸补补丁用的是新布,当然值得逢人就夸。那时候的人,穿衣服,谁又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张国庆是长子,没有哥哥姐姐穿不了的衣服可以给他接着穿,就只能一件衣服穿旧了穿破了穿得无法再补了,或已小得实在穿不到身上了,父母才会拿出布票扯几尺蓝布,给张国庆做一件新衣服穿。衣服脏了,晚上脱下来,妈妈给他洗了,晾着,第二天再接着穿。要是估摸着洗了的衣服第二天早晨干不了,比如阴天、雨天、冬天,给张国庆洗完衣服妈妈还得生起火来把衣服烤干。上小学的某天晚上,妈妈给张国庆洗完衣服又烤衣服时,不小心打起盹来,将衣服掉在了火塘里。妈妈虽然立即醒来了,也从火塘里急忙抢出衣服来,可还是无可挽回地,烧了几个大小不等的窟窿,为这妈妈没有少受爸爸的数落。不仅仅张国庆是这样。那时村里人都没有多余的衣服穿,谁都因无多余的换洗衣服而生虱子:孩子身上生虱子,大人身上,也生虱子。
张国庆身上的那只虱子虽说有牛那么大,马文革如果不惊呼,或者,如果不被那群围在身边的女同学看见,就没什么。
说起来,张国庆跟牛还是颇有渊源的。
包产到户时,张国庆家分到了半头牛。半头牛不是死牛也不是牛肉,是一头活生生的大黄牛。半头牛的意思是,张国庆家跟另一家合伙分到了这头牛,换句话说,牛是两家人共同拥有共同饲养共同使用的。牛那时十岁出头,正是当耕的年龄,还是骟牛。骟牛不能育种更不能生牛犊子,没有别的用场。骟了的牛就是用来耕地的。能耕地就已经不错了,足够了。刚包产到户那时候,牛的用场挺大的,因为每家都得种庄稼,都在种庄稼,种庄稼就不能没有牛。可是,半头牛用起来却非常麻烦:当地人耕地是“二牛抬杠”,需要两头牛。张国庆家用牛时必需先跟共有这头牛的另一家商量,那家人同意了,张国庆家才能使用牛,不仅如此,张国庆的爸爸还得再借一头别人家的牛,地才能耕得成。
跟张国庆家共同拥有黄骟牛的另一家,就是马文革家。
马文革和张国庆是同龄人,马文革比张国庆大了一岁多,却因为学习不用功,上小学时留了一级,跟张国庆成了同班同学。马文革出生的一九六五年,还在文革期间,取名马文革,符合那个时代的潮流,是理所当然的事儿。王建军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建军节那天出生的,张国庆是一九六六年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出生的,比王建军小了整整两个月,根据那个时期的取名习惯,他们的大名王建军和张国庆,刚一生下,就已拥有,是更加理所当然的了。
马文革的爸爸脑子活,包产到户第二年就在山下的责任田里种起了蔬菜,他不种庄稼了。马文革的爸爸认为种庄稼没什么盼头。马文革的爸爸包产到户第二年就破天荒地,在森林里开出许多荒地来,种起了药材。马文革的爸爸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对包产到户政策持怀疑态度,有观望心理,怕不会长久,马文革的爸爸不怕包产到户的政策不长久,他没有怀疑态度、观望心理。他说干就干。这么一来,马文革家就用不着牛了。马文革的爸爸跟张国庆的爸爸私下一商量就把分给两家人共同拥有的牛,完完整整地给了张国庆家。马文革的爸爸要张国庆的爸爸给他家补贴半条牛钱,就成。张国庆的爸爸巴不得这样:拥有一条自己的牛,是这个老实人的梦想。包产到户才一年,日子就已经比以前过得宽余多了,张国庆的爸爸心中有了底,一口答应了马文革爸爸的条件,他连续赶了三个集,粜了些粮食,以最快的速度付清了半条牛的身价。张国庆爸爸怕马文革的爸爸会反悔。真正拥有一条牛之后,张国庆的爸爸一下子觉得一家人的日子、生活,充满了希望,充满了阳光。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初中毕业,你们可以考师范了!”有一天,班主任老师在上课时宣布了一条重大新闻。师范是什么?这些乡村中学生谁也不知道。考师范能够干什么他们更加不知道。发觉大家一脸茫然,班主任又说:“师范就是培养教师的学校。谁要是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就可以像我这样地,拿国家工资吃国家供应粮,不用再当农民了。”
初中毕业就能考师范?考上师范就能不再当农民?那时候的农村学生几乎无人上高中,更不想参加什么高考。他们知道自己没希望。那时候的农村学生都是初中毕业回家当农民,很多学生明白读书没希望,初中上到一半就纷纷辍学了,能够坚持读完初中的,不足一半。
农村学生上了学,不是没有任何指望了!也可以考一个师范将来当老师,从而端上“铁饭碗”,拿国家工资吃国家的供应粮了!这对高考无望的乡下孩子,无疑是个福音。那时候的农村孩子,能读几年书,能认得钱,从而不被人騙——很多家长和孩子都认为,这已经很不错了。很多学生还未读到初中就辍学回家,帮父母种家里的责任田去了。谁会想到农村孩子也有这么美好的远大前程等在自己前面呢?
虱子事件发生后,张国庆听了叶菊花的劝,没找马文革的麻烦。
张国庆辍学差不多快两月了——也不算辍学,而是,张国庆不去学校上课已有差不多两月了。不去学校的那些日子里,张国庆每天背着书包出了门,就跟城里转来的王建军藏在学校后面一块地里晒太阳,看小说。王建军有很多小说,他看完了又给张国庆看。不到两个月时间,张国庆看了很多小说。他完全沉浸在小说营造的虚假故事中,不肯面对现实了。王建军不好好学习还天天看小说,被城里的学校开除之后,不得不转到这所乡村中学来。转学后的王建军仍然天天逃学,天天藏在学校外面看小说。张国庆怕面对同学们,也只能一门心思跟着王建军,看小说。马文革把虱子说成牛的第二天,张国庆离开了家,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却不敢到学校里去。他怕班上的女生笑话他,他更怕更多的女生笑话他。张国庆不知不觉走到学校后面的一块地里,不知不觉走到他未来的好朋友王建军身边。张国庆跟着王建军看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小说,那段时间,没上一天课。考师范的好消息张国庆是不知道的,是叶菊花特意找到张国庆后,郑重其事地,告诉给他的。张国庆动了心。他是真想考个师范,跳出农门,将来写小说当作家。然而摆在张国庆面前的事实却是,因为经常逃学(还跟王建军学会了抽烟),他已经不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了,他也跟不上课程进度了。
好在很快放了暑假。
新学期,张国庆换了个人,不再怕虱子事件带给他的影响了,就跟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张国庆又到学校,又去上学。对马文革也慢慢地,不那么恨了。
张国庆是那所乡村中学那一年,唯一一个初中毕业考上师范的学生。张国庆考上师范学校的时间是一九八二年。考上师范学校后,张国庆的爸爸为了给光宗耀祖的张国庆筹集上学路费和学杂费,不得不卖了那条一家人视为命根子的黄骟牛。
生活中的牛,卖了就没有了,生命里的那头“牛”却还在,一直在张国庆的心里爬。
读师范时,马文革给张国庆写过一封信。收到马文革的信了,张国庆才知道马文革居然当了兵。马文革在信中要张国庆帮帮他。怎么帮?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上师范后,由于学习不那么紧张了,张国庆迷上了那时非常热门的文学。也许是张国庆本来就有一些文学创作的天赋吧,也许是张国庆在王建军的影响下读了近两月的小说吧,到了师范二年级,张国庆已在好几家报刊发表了十几篇豆腐块文章。张国庆把发表文章挣了点稿费的事,写信告诉了远在家乡的爸爸。张国庆要爸爸以后别再去邮所给自己汇零花钱了。这么要求爸爸,张国庆只想减轻家里的负担。他知道家里已无值钱的东西可以卖了供他上学了。那时,张国庆家虽然解决了温饱问题,却也仅仅是忙碌一年有吃有穿而已。由于没什么经济来源,供张国庆上学是这个家庭最大的开支,最大的负担。张国庆不想一家人都因自己背上沉重的包袱。
爸爸本来就是个喇叭,无论张国庆如何叮嘱,还是把张国庆发表文章挣稿费的事儿在乡下那个村子里,宣传得尽人皆知。张国庆的爸爸是个旧脑筋,他总认为写文章的,是文曲星下凡,会写文章是了不得的本事。虽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写一篇文章挣几块钱稿费,在一个农民的眼里仍是天大的本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恰恰是最热门的事业,搞文学的人人羡慕,个个追捧,几块钱稿费看似不多,那时却也不算少:爸爸给张国庆的零花钱每月只有区区五块钱。张国庆的爸爸做一天小工只能挣到八毛钱。花一两个小时写一篇千字文居然能挣三四块,张国庆觉得稿费已经太多太多了。张国庆的爸爸知道儿子能够自己挣钱了,零花钱也不让家里寄,对这个儿子,岂有不夸之理?
张国庆写文章挣了钱还不要家里寄零花钱的事儿,一下子在村里传开了。马文革那时还没有当兵,当然知道这个重大新闻。当了兵的马文革很快就知道兵不是那么好当的,即使当上几年兵,复员后也是没有什么出路的,还得回家当农民。
马文革在给张国庆的信中说,希望张国庆给他写几篇文章,他署马文革的名字去发表。马文革说他稿费一分也不要,转手汇给张国庆就行了,或者,他直接给张国庆付双倍的稿费,只要张国庆写出来的文章署他马文革的名字,就成。马文革的爸爸那时卖药材刚刚挣了一笔不算少的钱,他家只有马文革一个儿子,不缺钱,也舍得为马文革的前途大把大把花钱了。
马文革在给张国庆的信中,还说,他那个军区有一家报纸,听说只要在那份报纸上发表三篇文章,不管文学作品还是新闻稿件,就能去连部当个新闻干事什么的,真当了新闻干事,将来就能转干或转志愿兵了,就不用回家乡当农民了。
说真的,读完马文革的信,张国庆最初的念头是帮帮马文革。三篇文章能有这么大作用,张国庆是想不到的,他也希望他这样的乡下青年都有一个好前程。张国庆更希望因自己而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哪怕这个人是马文革。可张国庆左思右想深思熟虑后,又不肯帮马文革了。不帮马文革不是张国庆的思想觉悟有多高,而是张国庆觉得,稿费有没有,多与少,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把自己写出来的文章署上马文革的名字,发表不了不起作用,万一发表了,就永永远远都是马文革的文章了,就似乎不是他张国庆写出来的文章了,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要也是要不回来的。这才是张国庆万万不能接受的。
最终仍是不帮马文革的想法,在张国庆的脑子里占了上风。
张国庆想了很久才给马文革回信。张国庆在信中说,帮你也不是不行,但我不能这么帮你,你要是真的调到连部当了新闻干事,以后写不出稿子来又怎么办?我总不能一直帮你写稿子吧?再说,当新闻干事写的是新闻稿,我对部队生活不熟悉,那时想帮你,我也帮不了你了。万一连部不要你当新闻干事了,你又怎么办?追求上进是好事,但要走正路。听说到了部队可以考军校,军校出来就成了干部了,就不用回家乡当农民了,你还是好好复习功课,考军校吧。
写好了信,张国庆又忐忑不安一脸惭愧偷偷摸摸地,寄走了那封回信。不出所料,张国庆再也没有收到马文革的信。他一定是生了气了!生气就生气吧!张国庆横下心来想,总比把自己的文章给别人强,也比以后需要没完没了地帮马文革,强。
给马文革回信是一九八五年春天的事儿,张国庆是第一届初中招考的师范生,在校学习的时间,只有三年。给马文革回完信不久,张国庆就毕业了,直到毕业,张国庆仍未收到马文革的信。张国庆明白,他已是彻彻底底地,得罪了马文革了。在家呆了一个暑假,张国庆还是没有收到马文革的信。马文革的爸爸对张国庆也不像以前那样笑脸相迎了,偶尔见了面,他也假装没看见,或对张国庆爱理不理的。张国庆想,马文革一定把他不帮他的事儿,告诉了他爸爸。好在村子挺大,有二千多人口,张国庆的家和马文革的家,一个在村西头,一个在村东头,不容易碰面,这也省了许多见面时的尴尬。
张国庆若干年后才知道,马文革把他们同时喜欢叶菊花的事儿,后来也给他爸爸,说了。马文革的爸爸听说之后,立即委托媒人去叶菊花家找她爸爸,还许下了两千元彩礼,要叶菊花嫁给马文革。马文革的爸爸让媒人对叶菊花的爸爸说:“给儿子娶媳妇,我不怕花钱。”马文革的爸爸甚至对叶菊花的爸爸这么承诺:“我要替儿子也替自己争一口气。”
马文革的爸爸,那时已是全县的名人。
“刘八千,李一万,马投机的钱儿没法算!”是一句人人知道的顺口溜,说的就是当时全县有名的几个农村富裕户。“马投机”指的就是马文革的爸爸。“投机”是人们对“投机倒把”这个词的简称。文革时,所谓的“投机倒把分子”也是要在这样那样的运动中受到人民群众大会小会的批判的。说穿了,投机倒把分子其实也就是做做生意,赚点儿差价。包产到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投机倒把”虽然是政策允许的,鼓励的,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仍然是很多人所不齿的。顺口溜给马文革的爸爸一个“马投机”的绰号却是因为,马文革的爸爸做生意既胆大又贪心,不无挖苦之意。马文革的爸爸虽说是从种药材起的家,但他很快就不种药材了,他只长途运输,贩卖药材。马文革的爸爸把本地出产的中药材收购过来,加工之后,全部卖到了遥远的广州。马文革的爸爸很快成了全县最有名的万元户,且比一般万元户富裕得多。既然“马投机的钱儿没法算”,拿出两千元做彩礼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两千元彩礼对叶菊花家却是太多太多了。叶菊花的爸爸抵抗不了这么大的诱惑,他当即替女儿做主,答应了媒人。叶菊花的爸爸也出面劝女儿,要她嫁给马文革。他劝不动就让叶菊花的妈妈接着劝,妈妈劝不动他又召集亲朋好友继续劝。叶菊花的思想工作还没有做通,县里却出台了“集资办学”的政策。得到捐款动员的首先是那些名噪一时的万元户。万元户们日子过得富裕了,对县委县政府的号召也纷纷地,积极响应,多半按要求捐出千儿八百的,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千儿八百”已是很大很大一笔钱了。政府还给这些捐了款的披红戴花,登报授匾,一一树成了典型。对马文革的爸爸马投机,县里有更高的要求:组织专门派工作人员,给马投机单独做工作,要他捐出一万元来,当一个更大更有轰动效应的典型。马投机想了几天,答应了。但马投机有一个条件:给“未过门”的准儿媳叶菊花弄一个教师当。这还不简单?组织当即答应了他这个要求,还让叶菊花第二天就去县城的城关二小,当了个民办教师。第二年,叶菊花又因马投机积极响应县委县政府的号召后,仍反反复复再三找到县委县政府,将叶菊花破格转成了公办教师。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要求得到了满足,马投机立即痛痛快快捐了一万元用于“集资办学”。就这么,马投机被树成了全县乃至全地区的致富典型和集资办学典型。
可以到城里去当教师?比在乡下当教师的张国庆光荣得多了!马文革那时也在军校上学了,叶菊花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她把马投机给她家提出来的要求、条件,给私定终身的张国庆写了一封长信,如实相告。叶菊花写信的意思张国庆心里很明白,分手是显而易见的,她只是不说破而已。出于自尊,张国庆当即回了信。他让叶菊花答应马投机。在给张国庆的信中,叶菊花只字未提她要当一个公办教师的交换条件。当一个教师是葉菊花的梦想。叶菊花明白,民办教师是不可靠的,不长久的,只有当了公办教师才能一辈子当教师。可上学时的叶菊花不如愿,虽然复读初三整整四年,已经那么努力了,仍未考上梦寐以求的师范。马投机的提亲,这一次,叶菊花不经权衡就提出了条件,也答应了下来。马投机找叶菊花的第二天,叶菊花就去县城上了班,跟张国庆海誓山盟的所谓爱情,她也只有放弃的份儿。
回头再说张国庆。
一九八五年毕业回本县,张国庆被教育局分配到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乡工作。张国庆在那个乡的中心小学,一呆就是五年。张国庆参加工作时,一周六个工作日,每周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坐车回一趟家要换三次车,顺利的话,两天才能到家,两天才能返回学校,还得恰好赶上并能挤上每天只有一趟的班车。那时一趟四十座的大班车往往载了近百人,司机仍让搭车的人往里挤,没有超载的说法。那时交通不方便,有车坐,才重要。张国庆回家,多半选择骑学校唯一的一辆公用破自行车。一百多公里,骑一个自行车,破破烂烂的路,也得整整一天。所以,不是必需回家,张国庆就不回家。破自行车常常夹在校长屁股底下跑公务,还给校长看得命根子似的,别人很难轮得上。一个学期里,张国庆要么骑自行车回一次家,要么一次也不回。
当教师后,张国庆因为课程太多,忙得焦头烂额,豆腐块文章写得越来越少了,但还在写,不写不行。张国庆写文章只能在后半夜就着煤油灯,一字一句慢慢爬格子。不写张国庆就不是张国庆了。那时的张国庆,甚至写起了小说。教师生活,农村生活,都写。也发表了几篇。到他改行进城工作时,张国庆已经是全县乃至全地区都有名的青年作家了。
张国庆当教师时,是真的忙。他所在的那个小学,老师太少,五个班级一百五十多学生,只有三个公办教师四个民办教师。张国庆是公办教师,师范又刚毕业,人年轻,当然挑大梁。张国庆教五年级语文、历史,四年级地理,三年级思想品德,还教三四五年级超大复式班的音乐课、美术课、体育课,外加五年级毕业班班主任。班主任还得每天负责本班的早操、早自习、课间操、打扫卫生,还得负责五年级的每周两节下午自习课。那时小学多半都是五年制,一周要上六天课。张国庆的课程表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中午放学张国庆才能做饭、吃饭,下午放学张国庆才能做饭、吃饭,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别的老师不像张国庆课程那么多,也不像他那么忙。别的老师忙完一切去散步了,他还没有吃饭。别的老师散步回来了,天黑了,张国庆才等电,批改作业。张国庆刚参加工作时,每晚八点,村里的小电厂才开始发电、供电,两小时后,关机停电。停电后张国庆还得点上煤油灯,继续批改作业,后半夜才能写他的小说。
张国庆改行,进城,也与写作有关。
县委有个报道组,专门负责全县的新闻报道。地委突然创办了公开发行的地委机关报,用稿量大增,县委报道组人员不够,分管宣教口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坐着县委唯一的那辆帆布吉普车,以检查工作为由,直接到了学校,他要张国庆立即收拾东西跟他进城,去县委报道组报到上班。
张国庆就这么轻轻松松进了城,改了行,当了一名记者。
进城后的张国庆很快跟县广播站(后来改为广播电视台)的女播音员恋爱、结婚,生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张国庆本来是想要一个儿子的,但政策不许生二胎。女儿就女儿吧。一个就一个吧。张国庆想。对于工作、生活,他已经很知足了。张国庆进城后,单位忙得团团转,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新闻成了张国庆的主业,写小说的爱好,就这么扔了。
地区后来改成了市,分管宣教口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后来调到市里当了报社主编。主编非常赏识张国庆这个他眼里的人才,非要把张国庆调到市里的报社去,但张国庆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不去。他不想离开如花似玉的妻子和女儿。张国庆在县城干得也不错,先是当了县委报道组的副组长、组长,接着买了房子,后来又当了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分管的仍是新闻宣传工作。下乡采访什么的,张国庆也从骑一辆破自行车变成了现在的开着私家小轿车。在县委工作的二十多年里,张国庆没有离开宣传部,也跟新闻结了缘,虽然远离了文学创作,却也是深深地爱上了新闻这一行。
四十岁以后,到了王建军生日那天,张国庆会去王建军家陪着他,跟他静静地,喝一下午酒,谈一谈文学。张国庆生日这天,王建军又找上门来,陪着张国庆,喝半夜的酒,谈一谈文学。四十岁以后的这些年,他们的生日几乎都是这么过了的,约定俗成。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顺了,过不过生日也就显得无所谓了,只要工作顺当心里滋润,谁还在乎那个形式?但节日毕竟是节日,生日毕竟是生日,酒还是要喝几杯的。王建军好喝酒,张国庆也好喝酒。当年的下岗职工王建军如今已是拥有几家私人公司的大老板了,不缺好酒。如今已拥有几家私人公司的大老板王建军却未忘记写小说的爱好,且还一直在写,这让张国庆有些不可思议,“你还弄那些玩意儿做什么?”张国庆这么取笑他。王建军也笑笑,“仅仅是爱好,仅仅是爱好。”反而是当年全地区的文学新星张国庆,已有二十多年不著一字,埋头于新闻了。
王建军曾跟张国庆感叹说:“我们两个都没正正经经过过一回生日。”
说的也是。
张国庆却一本正经反驳王建军:“建军节、国庆节,年年都是全国人民非常隆重地给我俩过生日,有什么不好?又何必专门为自己过一个生日?”
“也是,也是。”王建军笑了。
二〇一八年九月三十日,国庆节前夜,接完王建军的电话,张国庆却睡不着了。
王建军说的“请马文革吃一个饭”这句话,在张国庆脑子里盘旋着,一直挥之不去。
都到凌晨时分了,时间都已跨入国庆节——也就是张国庆的生日了,张国庆仍然睡不着。他忍不住给王建军打了个电话。
“马文革回来做什么?”
“他爸爸去世了。马文革刚给他爸爸料理完后事,国庆节过后,说是又要回省城。”
这么说,叶菊花也回来了?
公公去世,叶菊花肯定会回来。
这么说,明天要陪的人,也包括叶菊花?
马投机居然死了,这是张国庆没有料到的。张国庆偶尔回一趟乡下的老家,见过几次马投机。马投机的身体一直很不错。马投机虽对张国庆一直爱搭不理趾高气扬的,张国庆却不计较他。作为万元户的马投机风光了几年就风光不再了,他做生意赔了一笔,后来就安安心心种庄稼,再也不做生意了,日子倒是过得比村里的任何人都富裕。
马投机死了,王建军知道。王建军居然没给自己说一声!这个王建军也真是的!张国庆暗想,王建军要是说一声,张国庆肯定去一趟乡下,参加参加马投机的葬礼。不管生前关系如何,马投机毕竟是同一个村里的乡亲,毕竟是老同学马文革的父亲,是叶菊花的公公。张国庆早就不计较马文革的所作所为了,跟马文革的爸爸马投机,也不可能较什么劲儿。
张国庆结婚的时候,马文革跟叶菊花已经结了婚。张国庆调进县城工作时,叶菊花已调到省城兰州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去了。这些都是张国庆听王建军说的。王建军跟马文革一直有联系,张国庆知道。王建军一去省城就找马文革,张国庆也知道。但张国庆从不在王建军跟前主动打听马文革和叶菊花的事儿。
马文革以前在省城的兰州军区政治部工作,在部队,马文革是个中层领导了,官当得自然要比张国庆大许多。大就大吧,张国庆无所谓,不在乎。张国庆在乎的是,只要叶菊花过得好,就好。因为部队现在搞改革,张国庆已不知道马文革那个单位的具体称谓了,王建军说过,张国庆却记不住。與马文革有关的事儿,张国庆都不想记住,包括那头爬到自己头上的牛。
张国庆当即决定陪马文革吃这个饭,顺便也可以见见多年未见的叶菊花。
也为自己,正正经经,过一个生日。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