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端有情、温煦可亲

2020-05-25 09:11蔡东
广州文艺 2020年5期
关键词:迟子建小说

蔡东

从大雪开始说起吧。雪在人们熟睡的时候落下来,悄然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家里早起的人发出惊叹:下大雪了。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心头一喜,只是懒和困终究占了上风,不愿意马上从被窝里出来,就继续躺着,闭着眼睛遐想,跟大雪见面之前先想象这场雪的样子。待起身拉开窗帘,脸上感到一丝凉意,窗户缝里漏进来雪后的清寒空气,再抬眼一看,大雪铺满院子,眼前的一切变得古典了。街上是何模样呢?走到外面,见到厚雪覆盖着道路、树木、房屋,一片白色连着另一片白色,往看不见的地方延伸过去。下雪的时候,仅有几条主街的小城变得无比广大了。

那是来南方之前的记忆,确切地说是成年前的记忆。我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大雪只存在于孩童时期的记忆里,在那里,可以轻易找到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总感觉小时候的雪下得特别大,漫天飞舞,上下一白,雪化起来要好些日子,也许是因为记忆的不可靠,也许是因为长大后的漠然,不再为大雪感到惊奇和喜悦,没空多看它两眼,也不会把白雪跟美好的事物、理想的世界联系起来了。

数年不见真正的雪,于是常常返回到记忆中尽情回想一场大雪,幸运的时候,也会在文字里遇见一场好雪。那么,就从这里开始,谈谈迟子建的小说吧。

一个人的文学北国

拿起一本迟子建的小說集,纸页间在下雪。“我记得天落雪了,这是从窗棂微妙的嚓嚓声感觉出来的。”“没有那种悲哀之声从水面飘溢而出了,逝川显得那么宁静,对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黄金铺在地上。”“初一的时候天忽然下起漫无边际的大雪。”“风雪像铠甲一样包围了镇子的时候,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望大地,都给人一种白茫茫的感觉。”“小年那天飘着雪花,从四道岭到目标点,大约八十里路,要穿越几道山谷和数条冰河。”

即使没看过迟子建的个人简介,大概也能猜到,她应是一位北方作家——无法想象南方作家的小说会如此高频地出现下雪的场景。

所以不妨先讨论一个写作话题。小说写作者喜欢提到虚构这个词,这个词算不上专业术语,但也不会叫人感觉平易亲切,生活中较少使用,貌似高深也是有的。那是否理解了小说的虚构性并训练出相关的本领,写作者便无所不能,写什么都不在话下呢?

当然,永远感激虚构类文学,是虚构的小说而不是所谓的纪实,一次次引领我抵达秘境,那里有高度凝练的、更深层面上的真实,是在现实中朦胧体会过却无力准确表达的东西,或是根本未曾觉知到的某个部分。时常能在小说里见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似曾相识的情景里包孕着生活和人心的隐秘,这些隐秘埋藏甚深,在浅表的现实里难觅踪迹,但它们会出现在一部足够敏锐的小说里。假如没有虚构类文学,我不会认识马普尔小姐、达西先生、毕巧林、多九公、蜘蛛夏洛、大狗巴克、马奇家的四姐妹,记忆中也不会有这些难忘的场景:“那个男子一定是自己去到那里,而且就死在那里了。人们想把他同他抱着的那具尸骨分开,他就倒下去化成了灰尘”;“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写小说亦有十余年了,回顾一篇篇小说的写作过程,只能说最初迸发的一星火花属于本人,我所见、我所思或是我所经历,而后面火焰燃烧的方式已跟个人经验无关。如果把《毕业生》《净尘山》《照夜白》等小说中的故事等同于我的个人生活,实在轻慢了写作这一复杂的创造性劳动。如果小说都由亲身经历而来,为何奥兹可以写出《我的米海尔》,为何福楼拜可以写出《包法利夫人》,倘若如此,我们连《聊斋志异》和《西游记》都无法拥有了。还是纳博科夫讲得到位: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

想象型作者的写作生命大抵会长于经验型作者,过于依赖个人经历容易造成书写难以为继的困局,枯竭说来便来。对持续写作来说,虚构的能力至关重要。把小说当成小说而不是日记自传,能够超越一己经验自觉地写作,大概相当于翻过第一道坎儿了。

但近年来也警觉于过分强调虚构,甚至是扭曲这个词的含义。写小说似乎变成技术的熟练运作,依循某种套路,竟可量产。我对虚构能力的理解,不是无可凭依,不是玩弄手法,而是在有所依傍的前提下,对材料做出天才的处理和创造,底子仍然是个体充满血肉感的生命体验,只是通过形式的创新,通过想象力的振拔,通过充满穿透感的叙述,从个体到人类,从表面到根本,从现在到未来,使小说从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的幽闭中挣脱出来,获得更长久的生命力。神奇的虚构并非远离现实,它往往和纯度极高的个人现实有关,也和细致的观察、深层次的共情、对世界和万物的深透思考有关。在我心目中,《地洞》《审判》《变形记》《饥饿艺术家》是第一流的虚构作品,源于作家真切刻骨的身心体验,经过充分变异,以独特的情境和险峻的讲述方式将小说创作带入到前所未有的奇崛之境。后来模仿者众,但没有卡夫卡极致的个人体验打底,更谈不上创造力的新鲜注入,也就落入一个陈套,虚有其表,质地不对,读来空洞拙劣。

发达的想象力造就了诸多杰作,神化虚构和想象也容易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写作者终生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来自生活环境的,来自个人经历的,来自人格和心智的,来自认知和思维方式的,等等。毛姆评价《呼啸山庄》的时候,说过几句刻薄的真话,他说:“假如她(作者艾米莉·勃朗特)真的这样做了,怕是也回避不开希斯克里夫在呼啸山庄之外的经历——关于如何求学及挣钱。这段经历她写不出,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写。”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迟子建开始写作的时候,她自然地拥有作家们艳羡渴求的写作素材。指南针红色箭头指向的北极何其遥远,极地的生活也无从想象,那里的景观天象、生活方式、人际交往充满神秘感。极地的生命体验于她不过是日常,她非游客和猎奇者,而是居民和生活者。她当然没有辜负天赐的成长经历,其写作从一开始就散发出强烈鲜明的个人气息,边地北国的陌生化元素,奇异清冽的美感,很容易跳脱出来。她的写作抱负不止于此,地图上的故乡是不再变化的一小块地方,而迟子建的北国越来越辽阔,向时空的深处不断伸展,这是一个文学和美学意义上的巨大北国,说到底,这北国的构建最早受到经历和现实的启发,但最终成型于迟子建个人的艺术创造。

有一类作家毕生写作,作品一把碎片未成体系,迟子建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展开了一个文学世界的作家。这里的“展开”,不是将一幅图画平铺开来,而是将平面的图画变得立体。正如梅尔维尔展开海洋,杰克·伦敦展开荒野,陀思妥耶夫斯基展开内心,张爱玲展开公寓和公馆,鲁迅展开“吃人”的鲁镇,菲茨杰拉德展开爵士乐时代的“人间天堂”。我倒觉得迟子建的书写跟萧红的关联性不大,谈不上太多相近之处。迟子建是逐步走向宽广的作家,其作品数量之巨、题材之丰富、品质之精纯,在当代写作者中也是不多见的。而萧红呢,命运给萧红的写作时光太少,少到不足以让她从容地铺叙开来,只留下几部神品,照耀后世。

往上追溯的话,迟子建更多地处在沈从文的文学传统里,从文学气质上说她跟沈从文也更接近。沈从文作品里不只人物和故事,还有仿佛可以触摸到的河流、溪水,有漫过的时间,有更迭的四季,一个完整真实、可供游历的世界。同样,迟子建在说故事的天赋之外,亦有一份自觉周到——善待物候与景致。在她的小说里,可饱览秋林、渔火、炊烟、大雾、细雨,巧遇以各种方式来到人间的雪。读她的小说,享受故事的同时还能辨认色彩,感受冷暖。我喜爱这些愿意花心思让小说变得丰润清鲜、充满自然气息的作家,阅读它们的时候,神经不再紧绷,感官也会苏醒。这些年读书渐入边读边忘的窘境,很多时候,情节早忘记了,但阅读的感觉盘旋不去。犹记读斯坦贝克《憤怒的葡萄》时,生出一种感觉:似乎有大风从书里吹出来。

张爱玲小说里亦有自然景致,写月光和热带植物的部分尤其好。到底是炼过的语言,每次重新翻看都像第一次读到时,蓦然惊艳,丢了魂一般,醒过来再看,眼前如有宝石熠熠闪动,恨不能捧在手里摩挲一番。但张爱玲笔下主要是一个器物和服饰的世界,那里的色彩也不少,突兀艳异,不同的色彩撞击得很厉害。张爱玲最好的故事发生在旧宅子,她是室内型作家,而迟子建属于山野、林莽、江河和雪地。张爱玲长于调遣琉璃瓦、沉香屑、红纱灯和金漆箱笼,迟子建信手拿来浆果、蘑菇、松脂和桦树皮。

读迟子建的小说,可想象一座北国。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生与死

犹记几年前和家人去内蒙古游玩,在呼伦贝尔市见到了额尔古纳河。是不经意间路过的,车子行过的路边突然出现一条开阔的河流,我们的目光都被它吸引过去了。向导说,这就是额尔古纳河。我们下车在河边站着。是个傍晚时分,夕阳的光线洒落下来,河面闪着粼粼的金色水光。河流在脚下缓慢流过,我和家人屏气凝神,谁也不愿高声说话。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宽阔沉静的河流,它缓缓地拐了一个弯,平静而不可阻挡地向前方流去。

此后我跟家人多次谈起这段河流,不清楚它属于额尔古纳河的哪一段,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它的沉静,隐藏着静默无言的力量,那是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它深邃开阔,水量很大,但不像某些水量大的河流,流得快,汹涌喧嚣而来。那段额尔古纳河让我联想起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妇人,随后,现实接通了文学,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人物也出现在脑海里,我好像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这部长篇选择了鄂温克女人自述的形式。就像置身于敦煌西北的玉门关,天地苍茫广大,风横着吹过来,一时恍恍惚惚的,脑子里有一块地方却豁然清明,好像真正理解了关于边塞的那些诗句了。

记得第一次读《额尔古纳河右岸》,看了开头有点担心,担心“我”自述故事的那口气会不会中间断掉,那股劲儿会不会逐渐衰弱直至消失。担心是多余的,小说讲述的那口气一直保持到最后。我震惊于迟子建对鄂温克人世界的熟悉,叹服于她建构山林民族精神史诗的自信,这样的写作可以说毫无水分,写作者并未奇货可居,将零星新异的材料用到极致,而是用繁密的生活细节编织起鄂温克人百年的历史,以小写大,宏阔、饱满而实在。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大概能猜到这底气这激情从何而来:实地的调研,扎实的材料积累,久久盘踞于心的写作念头,直到感觉不写不行了,身心都为小说的出现做足了准备,大抵才会达成这种往外涌的效果。的确,这样的小说像涌现出来的,与一笔一笔刻出来的小说不太一样。

有的长篇小说写得有点“干”,露出墨竭枯笔的痕迹,而《额尔古纳河右岸》笔墨始终酣畅,从“清晨”“正午”到“黄昏”,每个章节都一气呵成,没有出现小说排版中常见的分隔空白。作为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我”历尽沧桑,平静地讲述一桩桩往事。“我”讲述的故事如流水连绵不断而来。

除了一连串灵异的故事,“我”讲述最多的是繁衍和死亡。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婴儿的降生和族人奇异的死亡交错而来。老妇人回叙的语调近乎平淡。尤其是死亡,往往突如其来,方式上又不乏传奇色彩,但只是娓娓道来,并无过多渲染,也不长久驻留,很快进入到下一段生活中,如河水不停往前流动。一方面,这体现出鄂温克人超越性的生死观,将生死看得通脱,另一方面,这样的讲述让人想到汗漫的生活本身。一个看尽无常的九十岁老人回忆往事时,自有一份洗尽铅华的淡然和从容,从叙述语调上说,写作者的模拟犹如附体般准确传神。

在“我”的讲述中,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逐渐浮现出来,不灭的火种,舞动的萨满,尾巴毛茸茸的灰鼠,喜欢盐和苔藓的美丽驯鹿,山鸡羽毛编缀成的裙子,在月光下现出本相的族人,这是一个到处有神灵的世界,也是一个打破了森严壁垒的世界。人并不是世界的主宰,而是懂得敬畏山,敬畏河流,敬畏动物和植物,甚至,人和神可以对话,人和其他生灵也可以互相附着。迟子建对鄂温克族生活的书写,虽然有来处,但不是单纯的复制还原,《额尔古纳河右岸》是美妙绮丽的虚构作品,与现实若即若离,渗透着作者对自然和人世的深情,也反映出她对现代文明进程的深思。

挽留和反思并不意味着观念层面上的落后,我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感受到迟子建对文化多样性的珍重爱惜。这是一个作家的见识和襟怀。她的写作是记录,也是想象。她既尝试真实记录,同时,又以激情充沛的书写完成了对一个民族异质生活的想象,这里面隐含着作家的寄托和向往。少数民族的生命来路和历史记忆,越来越多地成为标本般的存在,被微缩简化进一张张图片、一件件器具,陈列在博物馆橱窗里,供人走马观花了解皮毛。但作家迟子建用文学的方式,继续渴望着丰富和独特,把异质文明或者说异质文明的可能性保留在小说里,不是微缩简化,也不是一小段冰冷的文字说明、不带感情的记载,鄂温克人的生活如此水灵鲜活。一种可能的生活在现代社会里逐渐变得不可能,空间被挤压殆尽,作家为其开辟纸上疆域,这既是对少数民族生活的文学书写,也可以从象征的意义上说,是对“大一统”现代生活方式的质疑和反抗。我们翻开小说,就走进了一个逐渐远去的世界,那里有游牧民族世代居住的茂密山林,有粗粝痛苦的人生磨难,同时那也是一个充满神性和诗意的地方,蘑菇鲜美,鹿铃清脆,桦皮船灵巧,夜里住在兽皮围成的希楞柱里,张开眼睛就可望见星光。

“片刻”的艺术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蓝》有一幕幕韵味悠长的镜头,其中一幕印象很深,因为让我联想到短篇小说的写作。该怎么描述呢,语言这时候不好用,很难传达出视像艺术带给我的感触,姑且一试。桌上放着一杯咖啡,朱丽叶·比诺什扮演的女主人公朱莉捏起一颗方糖,将方糖的一角浸在咖啡里,接下来镜头对准方糖,出现一个细部的特写,白色糖块在液体中倾斜着,先是热咖啡浸泡的一小角溶化,接着溶化往上传导过来,那种一瞬而逝的优美传导得到了记录和表现,接着,露在空气里的糖块也吸饱了咖啡,白色的细晶粒变成肉眼可见的棕色,欲化未化,质地变得很疏松,然后,朱莉将方糖投进咖啡,方糖就此不见了。

这让我想起短篇小说的写作。短篇小说的书写比较自由,并无定式,能称之为经典的短篇小说也斑斓多样,门罗回环往复,巴别尔一剑封喉,各有各的好。我个人偏爱的,是善于捕获和定格的一类短篇,这一类小说存在于大多数人漠视、忽略、麻木无感的地方。生活中易逝的瞬间,或不以为意的小事件,电光朝露,一闪而过,小说家如孙悟空一般使个定身咒,将它停住了,再一瓣瓣剥开来。硬化的心和麻痹的神经注定跟短篇小说无缘。我这样理解短篇小说,它是敏感的,它是“片刻”的艺术,它是慢速的、分解的、属于过程的,耐心地辨析一个刹那间的领悟,捕获一次转瞬即逝的内心冲突,呈现渐变的层次,熨开密密的褶皱,舒展折叠的某种精神状态,将容易滑走的东西剖开来,让人看到里面的森罗万象。

迟子建本就是天分高的作家,加之多年来专心写作,长中短无一不佳,短篇小说尤其有异彩。她并不怠慢短篇小说,笔下几乎没有“简陋”的短篇,尺幅之内精心架构,写什么都无呆板之感。她的短篇各具风姿,我喜欢在较为集中的时空里曲尽其妙的那一类。

《雪窗帘》的故事发生在一节火车卧铺车厢里。乘客们走进车厢,迎面而来的是普通的夜晚、意料之内的旅程。疲惫的旅人在颠簸的火车上睡睡醒醒,第二天走下火车奔向各自目的地,这样的夜晚很难长久停驻在记忆里。然而,车厢里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故事开始了。开头写道:有一幅窗帘,是由霜雪凝结而成的,这些年来一直掩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每到年味渐浓的时候,它就耸动着,浮現在“我”眼前。“我”曾几次提起笔来,想把这幅雪窗帘挂出来,然而它最终还是融化在世俗生活的浊流中了。

“我”以为它就此消失了,谁知这两年它又悄悄地现出形影了。它孤寂地待在“我”心中的一角,发出明亮而又冰冷的寒光,让“我”警醒。“我”这才明白,真正的霜雪如果不用心去暖化它,是送不走的。

如此萦绕不去,到底所为何事?“我”在小年那天坐火车回乡,因两天后是给父亲上坟的日子。“我”斜躺在自己的中铺看杂志,听见下面传来争吵声。一位老年女性不懂得换票,卧铺被收回重新出售,她的铺被一个中年男人买走。经过一番理论,铺还是没要回来,老年女性无奈只能坐在边座上。这一夜,狭窄车厢中,列车员、各色旅客轮番出场,列车员公事公办宣讲规则,年轻人作势让铺却无诚心,带小孩的妇女体恤她年老,有意让她跟自己的女儿挤一张铺,女儿却死活不肯只好作罢。快闭灯的时候,上厕所的人走来走去,每个路过的人都同情心泛滥,关心坐在窄座上的老人,然而关心仅限口头。闭灯后,在老人的坚持下,她座位旁的窗帘没拉上,还能往外头看看。“我”跟老年女性聊了几句,让铺的话起了个头,老人坚持坐一宿就行,“我”睡了一会儿,很想下去看看她,然而还是“自私和疲倦占了上风”。

这旅程写得跌宕多姿,短短一夜变得如此漫长。老年女性与其他旅客发生联系的方式非常精妙,小小车厢方寸之地,演尽人情世态,一夜之间,“我”的内心又起了多少波澜?好短篇不会一味追求它不易实现的美学品格,而是发挥文体特质,洞察显微,不避事件的细小平常,不避空间的狭窄逼仄,功夫到了,于细微狭窄处亦能生出浩瀚来。

接着说《逝川》。《逝川》是美如神话的小说,多年前读到时,就把它当作世界上能出现的最美好的事物,暗暗收藏在心底。小说选到了一个“包孕性的顷刻”,讲述是从泪鱼将来的那一刻开始的。在阿甲渔村有一个传说,泪鱼下来的时候如果哪户没有捕到它,这家的人就会遭灾。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守在逝川旁都是有收获的。将泪鱼投入木盆,次日凌晨将它们放回逝川,它们入水后便不再发出悲凉的哭声。

“雪花来了,泪鱼也就要从逝川经过了。”老渔妇吉喜准备出门打捞泪鱼,年轻人胡刀突然来到家中,妻子临产,他恳求吉喜去接生。泪鱼要游下来了,婴儿也要来到世间了。吉喜去胡刀家为产妇接生,在等待孩子降生的时候,在泪鱼悲凉的哭声中,她一生的爱和怨一掠而过。午夜时分,一对双胞胎终于出生了。吉喜来到逝川边上,两次下网,拉上来的都是空网。天色渐渐明了,篝火无声地熄灭了。故事会怎样结束呢?

迟子建善于凝视,又能移开目光,灵动地收放腾挪,一刻和一生交错,让《逝川》内部的空间变得开阔通透,文本实体是紧密的,意蕴层面上却有发散感。《逝川》是经得住阐释的小说,但它的作者似乎没把“深刻”放在心上。关于女性的善与美、孤独与坚韧、生命的蓬勃与消逝,关于生与死的思考,是表现的,而非说明,更不是硬植入。表现起来并不刻意,毫无用力之感,淡淡的,让该浮现的自己浮现。所有的思考融化在一条悲伤的大河里,随着河水缓缓流过,若有若无,忽隐忽现。这样的小说不适合术语加身,却宜于阅读和感受。

读的时候,没想到什么含义和道理,我首先觉得美。一条叫逝川的河流,从极北而来流出珠玉般眼泪的泪鱼,雪中有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渔村,烧茶,织网,烤土豆,泪鱼游过,婴孩降生,画面联翩而至,让人神往的美丽、宁静和庄严。泪鱼为谁而哭?吉喜为何一生孤苦?《逝川》会让我思索些什么,这思索是作者用纯粹的小说艺术的方式来触发的,触发得自然而然。

小说的结尾,老渔妇吉喜拢起渔网,站在空荡荡的河岸上,回身取她的木盆。她看见,木盆的清水里竟游着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

关于少年的两篇小说

翻开迟子建的书,心头从不沉重,阅读她的小说带给我太多美妙的体验。说起来阅读感受,小说叙述者的风格不同,给人的感觉大不一样。有的叙述者激情汹涌,有的叙述者城府深沉,有的叙述者板着脸故作严肃。迟子建小说的叙述者给我这样的感觉:灵敏,好奇,亲和,毫无造作之感。或者不如这样说,隐藏在小说背后的那个人,真像个孩子!即使以女性第一人称为视角的小说,也总让人觉得,“我”的身上还叠加着一个眼神清澈、纯良天真的孩童。小说的叙述者和作家还不能等同起来,散文更容易透露出作家的性情和气息。读其散文,更能感觉到迟子建真挚透明的天性,这是很难伪装扮演的,她作品超强的感染力大概也来自于此吧。写作姿态这个词放在她身上不合适,她始终在流派之外,她只是她自己。她不拿样子,写起来一派天然明媚,最是让人心折。像《花瓣饭》《解冻》等小说,题材不可谓不重大,重大的题材用短篇来处理,落笔于日常琐事人间烟火,关键几笔又能宕开,打通日常和历史,小处做出大文章,殊为难得。

这也造就了迟子建小说的另一重魅力。叙述上行云流水,不推崇华丽和雕琢,精彩曲折的故事以平白如话的语气道来,温度和节奏都恰到好处,读起来很舒服。我时时忆起阅读的情景:不知不觉一个下午流逝了,沉浸其中,未感疲劳,待抬起头来,看见窗外天色已晚,伸展一下身体,由衷感叹,这样的一个下午真享受。

其实迟子建的小说写法上比较复杂,意蕴也丰富,只是她的叙述太自如了,读起来从不觉得累。有时候我会想象一下她的写作状态,显然不是行拳起势端起来的模样,她写得自如,心手相应,读者也读得自如,乐而忘返。她的好短篇琳琅满目,而那些关于少年的篇章是其中最耀眼的明珠。在我的遐想中,迟子建本来就像个少年,读作品也看得出来,她在少年身上寄托了人性的洁净、清澈、良善等诸多理想。

先说《雾月牛栏》。我珍爱这一篇,毫不犹豫地将其放在世界级经典短篇小说的序列中。小说有氛围,六月为雾月,白雾笼罩天地,也遮掩着村人生活中的秘密;小说有声音,似有重要的事情裹在牛反刍的声音里,反复回响,却不得洞穿;小说有细节,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是美丽意象也是推动情节的要素,功能复合;以上皆为聪慧、精巧、深谙短篇小说审美特质的写法。小说的好不止于此,迟子建还为当代文学贡献出动人的少年形象。宝坠跟闰土一样,是见之难忘、让人心酸感慨的少年。宝坠住在牛屋,终日与牛为伴,他也很乐意跟牛在一起,他的失忆和痴呆与其说是脑部外伤所致,我更愿意理解为,宝坠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远离成人,不再打扰继父和母亲的生活。

继父的赎罪和爱,宝坠的无助与孤绝,揉入朴素平常的生活场景中,潜流在下面缓缓流动,内核的沉重和文本的轻灵间构成强劲的张力,创伤不以激烈的方式表现,疼痛反而是持久的,有筋骨的。跟《一壇猪油》《一匹马两个人》等短篇比较起来,《雾月牛栏》天然美质,更有浑朴之感。如果世上真有无法被时间摧毁的东西,《雾月牛栏》应该算一个。

再说《清水洗尘》。故事发生在礼镇,礼镇的人把腊月二十七定为洗澡的日子。这一天也是少年天灶的劳作日,他八岁起开始为家里人干烧水倒水的活儿;这一天,他住的屋子成为浴室,他也依风俗洗去一年的尘土,是就着别人洗过的水草草洗一遍。他讨厌洗澡,总联想到给死猪煺毛的情境,觉得恶心。小说从哪里启动的呢——天灶十三岁这年的腊月二十七,他有了疑惑,开始发问,为什么年年洗澡非要在我的屋子?他也有了具体的、可描述出来的感觉,那就是,别人用过的洗澡水不干净。看上去今年还跟往年一样,天灶烧水倒水,奶奶、妹妹天云、母亲、父亲依次进屋洗澡,但在小说的最后,我们看到,天灶平生第一次拥有一盆真正的清水来洗澡。星星穿过茫茫黑暗落入澡盆中,散发着皂角花一样的清香气息,他在清水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

小说起得妙,收得妙,中间还出现两个人物,天灶的同学肖大伟和前来求助修澡盆的蛇寡妇,两人的出场和退场,时机刚刚好,笔墨穿插,别致灵巧。少年刹那觉悟,小说却不可直陈结果。缓缓浸染,曲尽宛转,一层层皴擦,一步步蓄积和发酵,逐渐释出个中微妙的滋味。《清水洗尘》是短篇小说,把它当成一首诗来读也未尝不可。深远朦胧的诗意,不那么透亮,却宜于回味,宜于在无所用心的日子里蓦然想起。

有情和深爱

最后说说《朋友们来看雪吧》。这部小说未必代表迟子建写作的最高水准,但颇能反映她创作上某种迷人的特质:笔端有情,让人亲近。小说题目是一声亲切的召唤,正文是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也可以说,是写给所有读者的一封信。

“我”,一位在乌回镇采风的女画家,通过信件跟朋友们分享客居小镇的生活。遗世独立的小镇,淳朴的老人和少年,与此相关的故事会让人想起世界美好的那一面,这样的小说也总是让人读不够。信中出现了一个名叫鱼纹的少年,他有一对神灯般的眼睛,喜欢跟“我”交换东西,通过“我”带来的小物件窥看外面的世界。

“我”还向朋友们讲述了自己的恋情。下雪的晚上,来镇子里拍风光片的导演走入“我”的房子,“我”跟他一起用土豆煮牛肉,唱歌,喝茶,谈天,止于此了,再无然后,“我”送走导演,整夜被噩梦惊扰,第二天清晨落泪:后悔自己轻易地让一个美好的夜晚付之东流。当然,两性关系具备多种可能性,如此夜晚已足够完满,但我亦能理解女画家的伤感惋惜。有情之人,莫不如此。

这令我想起沈从文的散文《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那多情水手意外得了几个大苹果,不去船上,却返回吊脚楼,把苹果献给妇人,听妇人说着痴话,把下河的时间完全忘掉了。虽只一夜相伴,“等我回来过年咧”的话在那一刻却自肺腑而出。哪里是文人的浪漫想象,露水浮萍本就有真情。这是他们在苦难的漂泊中能拥有的一点好,动荡贫苦的生活中能发生的最好的事,草芥般的生命享受到一点儿快乐和慰藉,微小,易逝,却依然动人。跟浪漫文艺扯不上,大概也不是多情能解释的,他们允许自己堕入情网,愿意付出些许真心,一夜的感情本不该发生的,两个人却让它发生了,这是活下去总会需要的那点儿温煦和美好——这何尝不是苦日子的必需品呢?

这人间的故事既在水畔的吊脚楼里上演,也多么适于发生在边村雪夜的小木屋里。回到迟子建的小说,也许,那位女画家惋惜的不是错过什么艳遇,而是错过了那一刻确切的真情。再往下说,我一直觉得,迟子建信仰的还不是浪漫,她的底色是“有情”,对庸常生活、世间万物、芸芸众生的有情和深爱,对生活中真善美等精神价值的发现、珍视和反复书写。

迟子建是艺术训练充分、技巧圆熟的作家,作品大都在水准之上,结构讲究,对话准确,白描传神,三言两语就把人带入到一个情境中去,很见工夫。但技巧层面上的东西再有神通,恐怕也不是写作的根本支撑,持续写作最终考验的并非一个人的技艺,而是其对生活感知、洞察和投入的程度。她的中短篇小说创作量惊人,多取材于日常。读她的小说感触最深的,是她对生活的信念,对生活的热情,她是敏锐热诚的生活家,同时具备非凡的转化能力,善于将琐细零散的生活转化为深含美感的艺术情境。广阔的生活里处处有小说,她似乎不为写什么而发愁,生活无限,创作不竭。

朋友们来看雪吧。读迟子建的小说,除了看雪,亦可帮助读者唤醒日益衰微的感受力,她的小说帮读者打开一重空间,一个冷漠麻木状态下无法进入的地方,在那个温煦美好的空间里,我们得以重新感知人生和认识情感。

责任编辑: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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