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野盛宴》片段

2020-05-22 12:49张炜
中学生阅读·初中·读写 2020年5期
关键词:叶儿外祖母榆树

【导读】

张炜,当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散文集《融入野地》等,曾获多个文学奖项。《我的原野盛宴》是一部非虚构类作品。本书出版后,以其饱满真挚的情感、清新质朴的文字,受到读者的喜爱。

本书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从童真生活写起,为读者描绘出一场精彩的“原野盛宴”。书中不仅逼真地描述了海滨原野中的上百种动植物,而且描绘了从大自然取材做出的美味佳肴。丰饶的原野、难忘的童年美食、质朴勤劳的乡民,既让我们看到了丰富多彩的海滨“动植物志”,又让我们感触到了“我”坚韧的成长史。

下面节选的片段,主要讲述了外祖母的美食,不仅渗透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观念,而且传递出外祖母对“我”深沉、真挚的爱。大家赶紧一睹为快吧!

外祖母的美昧(节选)

妈妈每个月至少要回家两次,可爸爸一年里只回来两次。上次见到爸爸是一个深秋,那天下午我听到栅栏门响,一个翻身爬起,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正走进小院,他短短的头发,黑红的脸庞……“爸爸……”我一边喊一边跑到院里,不知怎么低了一下头,一眼就看到了他没穿袜子的双脚,脚背上全是又细又密的皱褶。

外祖母说爸爸在山里于活儿,他们有一大群人呢,没白没黑地用一把把大锤对付铁硬的石头。他吃得不好,所以才这么瘦。果然,爸爸每次回家都要带走很多好吃的东西。爸爸将这些东西带到山里,半夜饿了就吃。

妈妈每次从果园回来也要饱餐一顿,那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外祖母扳着手指数着妈妈离开的日子,说她就要回家了,接着动手做一顿好饭。果然,妈妈回来了。我本来就想妈妈,再加上我的嘴巴很馋,所以特别盼着她能回来。

有一种胖胖的蘑菇叫“柳黄”,只生在柳树半腰,好吃到无法形容。外祖母是找“柳黄”的好手,她只要背着手到老柳樹林里转悠一会儿,回家时就能变戏法一样从袖口里抖出一个小孩儿胳膊那么粗的“柳黄”。“柳黄”加上豆芽、野葱、小干鱼、捣碎的花生,然后装进一只大泥碗中,上面再用一张大白菜叶儿小心地蒙起来。玉米饼和泥碗一块儿放进锅里蒸,灶下烧着芝麻秸。

锅里只要有特别的美味,外祖母就会乐滋滋地在灶里点上芝麻秸:它们平时被扎成束,整齐地摞在一个角落里,只为了在这样的时候派上用场。她说用芝麻秸烧熟的饭菜会有另一种滋味。我发现只要过节、吉庆的日子,灶里烧的都是它。

外祖母平时把松塔、苹果枝和一些杂木分开放好,各有各的用处。做玉米饼和地瓜时要点燃松塔,做鱼就烧苹果枝,炖地瓜时使用杂木。如果是苹果枝在灶里啪啪响起来,那么锅里准会有一条大鱼,而且一定是妈妈回家了。“只有咱家做鱼放韭菜。”妈妈说。我说:“鱼汤里还有小蓟叶儿、姜和葱,还有紫色小野果。”妈妈说:“主要是韭菜。”

每到秋天,外祖母就要去东边的渠边水汊,从蒲苇中寻找一种香蒲。她把香蒲叶儿的嫩芯采下,留下做蒲菜汤,主要是掘出蒲根。蒲根在淤泥底下,模样像生姜,她要采足一大笸箩。

所有的蒲根都要晒干。这之前先取几块鲜蒲根放在灶里,烤熟了掰开,一股香甜的白气直接涌进鼻子。“慢慢吃,别烫着。”外祖母吹着冒气的熟蒲根,拍拍打打塞过来。有些硬,嚼一嚼真香。像芋头,不过比芋头结实,更比芋头香。

晒干的蒲根除去须毛,用棍子敲打一会儿,再放到石臼里,捣啊捣啊,捣成小拇指指甲那么大的颗粒。它们从这一天开始就被外祖母小心地照料着,先是蒸上半天,然后按在一个稍大的缸里,上面蒙一层布,再垫一层干草,搭上一些鲜荆叶儿。她每隔一两天就要伸手到干草下摸一摸,就像我受凉时动不动要被摸脑壳一样。摸了一些日子,大概她觉得差不多了,就用小木铲去掏。一股奇怪的香气冒出来。

外祖母继续施着魔法。茅屋一角的瓷罐和盆子、一些模样古怪的器具,这会儿全用上了。冒气的香蒲根在高高摞起、一层层的瓷罐和盆子下边,藏得严严实实。最底下有一个灶膛,里面烧了黑木炭。这些黑木炭是外祖母用柳木和合欢根制成的,整整一冬都埋在土里,专等这个重要的日子使用。

“爸爸什么时候不再去大山啊?”我问外祖母。她沉下眼睛,半晌才答:“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大山里?”“因为他……‘不让人待见。”我瞪大了眼睛问:“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外祖母抬头看着我,很为难地挠挠头,说:“他是耿直的人。”

我再问,她不愿说下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叫他“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在大山里,而我和外祖母在茅屋里,有时真的孤单。如果太孤单了,我们就忙碌起来,然后就有一阵欢乐。爸爸不回来,妈妈总能回来,这就是吃好东西的日子啊。只要是秋天,妈妈就能在回家的路上顺便采来许多野果。不过即便到了冬天,妈妈也能从路边林子里找到悬在枝头的果子,它们又凉又甜。

外祖母做槐花饼、南瓜饼、芋头饼和地瓜饼,这没什么稀奇。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她能用一种白白的小沙蘑菇做饼,用桂花和枣花做饼,用紫李子汁和面做出大花馒头。有一次,我和妈妈吃到了松软的大蒸馍,咬一口满嘴香甜,问是什么,外祖母说里面掺了一只金色的脆瓜,它就长在我们屋旁。

我最盼望过路的打鱼人送来一种黄蛤。他们常常进茅屋抽烟、喝水,捎来一点礼物算是回报。几条小青鱼、马面鱼、海蜇,都让外祖母高兴。打鱼的人能带来各种让人吃惊的礼物,比如五颜六色的海星等。外祖母说这是一些常年跟大海打交道的人,所以他们的见识特别广。我多想亲眼看看大海啊!总说大海、大海,可什么时候才能去那儿啊?她说:“那就上学以后吧!”好像在我这里有一条奇怪的界线:上学以前是孩子,上学以后就变成了大人。

黄蛤可不是一般的海蛤,它一出现就能让外祖母兴奋起来。这是一种杏子大的海贝,壳上的花纹像缠满了金线。做汤时,只要投进两三枚黄蛤,就会鲜美无比。所以它来了,外祖母就要大显身手了。做汤?不,那有点可惜。她要做的是更大的事:先和一团面,找出那根常常用来吓唬人的大擀面杖,放好案板,开始做面条。

做面条不难。可是外祖母会做怎样的面条,是谁也想不到的。她把面团擀成薄片之后,并不急着切成细条,而是起身到小柜子里取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装了浅黄色的粉,外祖母将它们匀匀地撒在薄片上,然后再用擀面杖小心地滚动几个来回。

全部奥秘都在那个小瓶子里。我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平时外祖母总给藏起来,因为那是她的法宝。事情还要从头说起。我早就发现外祖母格外喜欢榆树,屋子四周全栽了它,还经常笑眯眯地看着它。我问过妈妈,妈妈说,我吃的榆钱饼多香,这是榆树生出来的;不光是榆钱,嫩嫩的榆树叶儿做成的包子、春卷,也好吃极了。我明白了,可妈妈说,还远不止这些哩,你等到秋末再看看吧。

秋末到了。外祖母找到屋子东边的几棵榆树,蹲下挖起来。土里露出了胖胖的红根,她挨个儿抚摸几下,端量着,然后剪下一截。每棵树只剪掉一点,那是怕榆树疼吧。剪下的树根刮去红色的表皮,再剥下厚厚的白色根肉。它们晒干后,捣成粉末,用罗筛一遍,然后就装到了那个小瓶子里。

面条切好,水开了。五六只黄蛤和面条一块儿投进水里,再放几棵油菜。黄色、绿色、白色,三种颜色在汤里翻滚,一会儿就成了。吃面条时会忘记一切,因为太馋人了。鲜美、滑溜,是面条自己往肚子里跑,跑得飞快。外祖母不得不阻止说:“慢些,慢些,啊,两碗了,差不多了。”

这就是黄蛤面条。

如果有时间,我还会说到其他,比如春天的荠菜丸子、野蒜蘸酱……它们说也说不完。

外祖母是天下最能制作美昧、寻找美味的人。我常常看她走在林子里,仰起鼻子,眯上眼睛。她大概又嗅到了什么美味,它们别想藏得住。

【点评】

上面的选文主要讲述“我”的外祖母制作的美食。她做的美食,几乎都是随着时令的变化从原野中取材。凭借着灵性,她就地取材、巧妙搭配,烹饪出质朴、地道的乡间美味。这种朴素的生活方式,传递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观念。作者就是在这样的“原野盛宴”中,完成了最初的生命教育和审美教育。

(选自《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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