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延楣
大年初一,宅在家中,我便下棋。
事先想过,新年要还一些文债,校核一些稿件。窗外的冬雨没完没了,白茫茫的一片。前天武汉封城,这时候要静下心来看稿,有点为难。
如果一生的黄金岁月中有那么20多年做过真正的新闻,那么就会有一种关注现场的惯性。大事件出现,内心便会呼唤要去目击。现在的我已白发苍苍,古稀之后,又是一个本命年。我不由得叹息,此身已被惊心动魄的新闻现场淘汰。
这辈子和围棋有不解之缘。今日唯有围棋方如达摩之一苇,可渡着下棋人,逆长江之流,西赴黄鹤楼。
我脱下口罩,打开弈城围棋网,问:“有武汉的吗?”
一秒鐘,出来了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叫作“蜗牛慢慢来”,我猜想这是一个孩子。此刻,我愿意与病毒飞沫中的孩子下棋。他或许不会猜想我是谁,不过他或许从我的“马甲”上看到一个“老”字,便会想象我是那种一朝学棋就一成不变的古董。他或许愿意和古董聊聊?
我知道我到了虚拟现场。落下第一枚棋子,我们便是面对面,在留言栏中互致问候。
他说:“封城了。”
我便问:“你在哪里?”
他回答:“汉中街。”
不知为什么,我变得婆婆妈妈了:“家里还好吗?”
“都没事。”
“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
“蜗牛慢慢来”的回答都只有三个字。
他的棋很有想象力,属于大开大合的那种,绝对不是边下边点目的“蜗牛”。
我于是试探:“想来你正值青春年华。”
“高二。”
这回只有两个字。他果然是一个孩子,算起来,不过16岁左右。
他忽然发现自己数子死掉了,便说:“送你一块。不谢!”真是一个高傲的孩子。我又复核了一遍,确认他是误算,不是故意弃子,便说:“不急,还能下。”
他回答:“嗯嗯嗯。”
棋下完了。我站起,回身看看书架。我为围棋写过一些文章,也存有不少棋书,有一些文字他或许会感兴趣。
返身到电脑前,先打下的是:“孩子,祝你坚强勇敢。”又是古董的婆婆妈妈。
不料,慢慢来的“蜗牛”已经快快去了。我在“大厅”四处找寻,并未见踪影。他已经下线。虚拟的现场已经解除,他又回到了武汉,我依旧在上海。
两局棋,都下得匆匆忙忙,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整个上午茫然若失。我很怀念那个孩子。下午再一次打开弈城围棋网,是为了看看我们下过的棋。
棋局之上,游荡着新型冠状病毒。这是一次特殊的会见。有关武汉城外和城内,疫区和非疫区,老人和孩子,病毒的蔓延和剿灭。我们的感叹都不在棋,而是在病毒。
一胜一负,无数次的错进错出。围棋此时已经同复到了“手谈”的本性。用围棋的形状语言,加上汉语这一自然的语言,我们构筑了一个精神空间。我回看棋局,不由得读出了彼此的心情。我想要宽慰他,用自己饱经风霜的年龄,以及自己在各种现场获得的人生思考。也知道,此时此刻,城外的人,必然言不达意。他呢?大概是太想要告诉对武汉一无所知的我及在城外的我们,他有青春的朝气,九头鸟有自己天生的倔强。
“蜗牛慢慢来”,在我眼中不是怪异的“马甲”。我愿由此读出一种与他的年龄、与他的棋风不一样的沉着和自信。现在他在城里,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
查了气象,武汉的天气是阴,有雨也有雪。又看了地图,汉中街位于汉口,距离那个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并不太远。汉中街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有很多当地有名的小吃,距离著名的汉正街商场不远。周围有设施完备的医院,也有不错的学校。我不知道“蜗牛”在哪个学校读书。
用想象力再一次虚拟一个空间。我愿意看见武汉的天上有着大大的太阳,紫外线杀灭了一切飞沫中的病毒。他在教室里和同学下棋,下得激情飞扬。阳光是美的化身,穿过窗棂,照耀在他的身上。他又喊“送你了”,那是真正的弃子争先,断尾而新生。他得胜回家,书包里装着围棋,手中提着棋盘。他在汉中街上走,夕阳拉长了他的身影,令他的笑脸生动。16岁的青春啊。
我一定会被他的笑脸感染,于是我苍老的脸上也有了笑容。我在哪里呢?会不会在汉中街某家小店,用筷子搅拌着有芝麻酱和酸豆角的热干面呢?
会下棋的都是好孩子,我想。
(选自《新民晚报》2020年2月3日,有改动)
【导读】
2020年春节前后,我国暴发新冠肺炎疫情,全民抗疫。为了尽早控制疫情,避免不必要的人员流动,1月23日疫情重灾区武汉封城,这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本文记叙了武汉封城期间“我”和一名武汉少年在网上下围棋的事,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之情及对少年的爱护之情。你认为文中的“我”和少年分别有什么特点?你有什么话想对文中的少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