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
“冰消马蹄铃声细,雪压枪头剑气寒。”乍读这两句七言古诗,不免令人想起唐边塞诗人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写的是河西走廊上的祁连山;或是想起岑参的“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写的是古轮台而南的博格达山。而这两句诗,则是由清代川军督官陈渠珍写的由甘孜前往江达,走过嶂峦横亘,冰雪满山的康巴地区的军旅情形。一片茶叶的故事,也由此艰险路途慢慢展开。
藏族悠久的喝茶历史,粗茶才够昧儿
藏人喝茶的历史,虽然远不如植茶市茶的汉人久远,但嗜茶如命的习性却是根深蒂固,藏人平日三件事最重要:一是喝酥油茶,二是念经,三是耍坝子(野炊赛马玩游戏)。藏民的虔诚信仰众所周知,能将茶叶与念经相提并论,可见茶叶在藏区非同小可。学者于田野报告中记载:藏族不论贫富,“每日至少饮茶五六次,每次每人必十数碗”,故藏区有“汉族饭饱腹,藏家茶饱肚”之说。
自宋代起,朝廷“以茶易马”,用内地的茶换取藏地的马,这成了当朝重要国策之一。
古代生活中,马匹的重要地位是显而易见的。货物运输需要马,带兵打仗需要马,我国内地没有草原养马,古代马匹大都取自北方胡地,因宋朝对北方控制日趋减弱,这才大量收购藏区矮个藏马。
宋代于藏区边缘设“茶马司”控制这种交易,其具体手段是,发“茶引”限制交易数量。
何谓“茶引”?就是朝廷对茶叶出口配额的批文。有了这种批文,才能名正言顺地以茶易马。这样做的好处是,既可以控制茶马互市的价格,又可以保障朝廷的关税收入。
明代与宋代相仿,也严重倚赖藏马于交通战事,且明代比宋代更严:任何人不许私自把茶叶卖到藏区去。输往藏区的茶叶人称藏茶、马茶或边茶。
江南人喝茶讲究喝雨前茶,谷雨前采摘嫩芽烘焙搓揉,成为芽细或芽茶,泡开后碧绿清香,为文人雅士所钟爱。藏茶则秋季采摘,为便于计量及运输,通常连枝带叶地被压成砖形,也故此称为砖茶。砖茶经久耐泡,浓醇味厚,既可消解吃牛羊肉的油腻,又可大量补充藏地因鲜有菜蔬而缺乏的维生素,是藏民不可或缺的重要饮料。很多人以为藏茶产在藏区,其实不然。藏地因地貌复杂气候多变,不宜种茶。藏茶的产地均在藏区之外。
我国著名的藏茶产地,一是四川的雅安,而是云南的普洱。雅安有这种说法:做边茶的不喝边茶。究其原因,大概是边茶过于粗粝之故,内地人崇尚精细见不得粗壮桔梗漂浮于碗盏之中。不过边茶也有优劣之分。就四川而言,产于雅安、名山一带的品质较高,为旧时拉萨贵族僧侣所青睐,而产于雅安北面的灌县一带的就不大好,通常只卖往康巴地区。普通藏民,尤其是康区藏民,是不讲究茶叶品位的。生活在小桥流水间的江南文人,见了藏茶一定喝不下去,而生活在高原峡谷中的康巴汉子也一定讨厌清浅无味的雨前茶,不以龙井、碧螺为珍品。虽然同样喜欢喝茶,但藏汉两地的风土人情差异之大,一如其海拔高度有天壤之别。
跨越天险的茶叶,茶马古道的重镇
较之于茶马古道更叫人耳熟能详的是“丝绸之路”,历史上的文人骚客留下的古边塞诗,大都是丝绸之路上的触景生情。而川藏线路的“茶马古道”,自成都经康定,过昌都,至拉萨,至尼泊尔,甚而远至印度,也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古代国际商贸通道,但远不如丝绸之路名声大。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是茶马古道上的横断山脉比丝绸之路的河西走廊难走得多。一个是高山峡谷,一个是宽阔平川,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以前内地汉人视“康区古道”为危途,其险峻程度,拿马帮的话来说,“连跳蚤也可以把人蹬下崖子去”。那时候,敢走康区的汉族商人要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才行,一队人浩浩荡荡走进山岭中,即便人数有成百上千之多,也好像一窝蚁群在山间爬动,若从山顶俯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在那里,自然界的各类生物都显得异常渺小,如庄子所云“斥燕虽小,堪与鲲鹏等量齐观”,一个充满发财欲望的商人被泥石流吞没,如同一只成日浑浑噩噩的蚂蚁没吞没一样平常。
无独有偶,对应于横断山北部的“川藏路”,南部还有一条与之同等重要的茶马古道,就是“滇藏路”,它自云南大理起,经丽江,德钦,过波密,直至西藏拉萨。
这两条“茶马古道”,在商务和人文方面彼此呼应,彼此对称,彼此因为地域不同,民族不同而存在细微差异。
康定和丽江是南北两条“茶马古道”上的两个重要城镇,前者在康区之内,后者在康区之外。进入康区的一个重要标志,不是迎面而来的藏民越来越多,而是那里的大山大河叫你应接不暇。在康定,穿城而过的雅拉河与折多河终日汹涌奔流,白浪滔天,在小小的康定县城内任何一个位置,都很容易看到全康区海拔最高的雪山贡嘎山。到了丽江,虽然也能看到雪山,但没有康定大江大河的磅礴气势,丽江为人称道的是其城北的“黑龙潭泉水”。一而三,三而九,流经一道道闸口,流遍全城大街小巷,被俄国作家顾彼得感叹为:世界上唯一拿泉水清洗街道的古城。
茶马交易的桥梁,锅庄与马锅头的故事
对于行走茶马古道的商人来说,除山路崎岖险峻外,还有一件麻烦事情,就是语言不通,彼此之间茶马交易困难重重。于是,茶马古道出现了别具一格的中间商:一是四川康定的“锅庄”,二是云南丽江的“马店”。无论是康定的藏族锅庄主,还是丽江的纳西马店老板,都不但通晓藏语言及其风土人情,而且精通茶马交易中的各个商务环节。
时至清嘉庆年间,康定有著名锅庄48家,其碉楼栈房,鳞次栉比,蔚为壮观。“瓦斯碉锅庄”是最著名的锅庄之一,当时康定有一句谚语“主人是明正土司,头人是瓦斯碉,上师是金刚持。”每年春夏季节,瓦斯碉锅庄的碉楼前总是车水马龙,货物堆积如山,其中有贝母、虫草、鹿茸、虎皮、羊毛毯、藏红花等等,其年贸易额高达80万元之巨。瓦斯碉锅庄之所以出人头地,不但因其家族精明豪放,擅长广开财路,更因这个家族出过多位活佛,人称“活佛窝”,备受各地藏民尊重。
“康定锅庄”隶属于“明正土司”,而丽江的“马店”,则多由当地纳西平民执掌,马店的职能与郭庄一样,也主要为藏汉商人当中介。“马锅头”是丽江人对马帮头领的传统称呼。茶马古道上因为荒无人烟而给养缺乏,所以马帮成员的吃喝拉撒要严格控制才行。据说吃饭时由带队的掌勺从锅里打饭,所以马帮头领被称为“马锅头”。马帮从丽江横穿康巴至拉萨,通常一年只能打一个来回。去时草原峡谷处处山花烂漫,来时则一派冰雪景象。
徒步于这条漫长的茶马古道,马帮的工作秩序和生活秩序,主要靠“马锅头”的权威来维持,还有大家的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才可平安到达。走滇藏茶马古道的马帮有这样一个规矩:马脚子可以一面替东家赶马,一面自己备马驮货,若驮的是东家的货,可以得到一笔运费,若是自己的货,赚的钱全归自己。这显然是东家对马脚子的顾惜,拿东家的话来说“自己要找钱,也要让别人找钱。”
茶马古道的苦力,背子与驮脚娃。行走于川藏线“茶马古道”的背子,没有马帮那么幸运,他们大都是四川汉源、天全、泸定一带的贫苦农民,一路靠体力背运,苦不堪言。背子大都穿草鞋走路,手里拿一根丁字木骨拐,人称“杵拐子”,领队的若拿杵拐子杵几下脚底的石头,便是叫大伙儿歇一伙儿,这叫“叫拐”,叫拐聲依次往后传,队伍就停下不走了。
当年丽江著名商人李达三早些年间就跑到四川做过背子,因为精通藏语,生性豪放,生意越做越大,在昆明、康定、拉萨、印度等地,都设有“达记”分号。仅抗战时期的1943年,商号运往印度及西藏的货物就有三千多驮。民间传说李达三神通广大,尤其与藏区上层关系密切,他写一张条子,抵得上千军万马。李达三虽是商业巨子,但生性简朴,发达后经常穿补丁衣服,周济穷苦百姓,他晚年受政治冲击,常衣衫褴褛地走在丽江石阶上。
一次背着重物趔趄踽行时,迎面碰上几个从康区过来的藏民,他们认出这位昔日在康区赫赫有名的纳西“聪本”后,不仅潸然泪下,或是掏钱给他,老人用藏语婉谢了他们的好意,默默离去。或许,只有徒步走过康区的人,才明白路途险阻,万物渺如微尘,才能明白“高山走得,低谷也走得”的道理。
走茶马古道如此,人生亦如此。
作者单位:新刊媒规划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