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抗疫:政治与科学的裂痕

2020-05-21 11:20周小文
南方周末 2020-05-21
关键词:博索纳罗博索纳黑帮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周小文

据当地电视台报道,巴西多个州出台政策将哀悼仪式限制在五分钟以内,以避免耽误其他死难者下葬。

周小文❘图

★总统带头冲击禁足令,民众也对防疫政策逐渐疲倦,导致新冠肺炎感染率蹿升,这又加剧了联邦政府与州政府的矛盾。各色黑帮则趁“疫”收买人心、抢占地盘,填补政府内部纷争留下的权力真空。

大约每隔五分钟,巴西最大城市圣保罗西南郊外的公墓就会有一名新冠肺炎病亡者下葬,这片三十多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哭声不断。

“眼看着,家族中的老人因为(新冠)病毒一个个离去,我们都哭干了眼泪。”从电话中传来孔·马修(Matheus Kong)沙哑的声音。

马修的家族已有四名老人离世。2020年5月12日,他又为最小的叔叔送别,整个哀悼仪式被限制在五分钟以内,以避免耽误其他死难者下葬。

南半球逐渐进入冬季,这更加剧了新冠病毒的传播。根据巴西卫生部的数据,截至北京时间5月20日9时,该国新冠肺炎感染者超过27万例,其中死亡接近1.8万例。巴西成为继美国、俄罗斯之后的第三大疫情国。

多地医疗系统濒临崩溃

“巴西只对住院的病例进行筛检统计。”圣保罗大学教授多明戈斯·阿尔维斯(Domingos Alves)带领研究团队发现,由于测试能力低和大量漏报,实际感染者可能是巴西官方数据的15倍。英国帝国理工学院5月初就估计,巴西的实际感染者可能已达420万例。

“谁会关心整个国家真实的死亡数据呢?反正,每天都会传来熟人感染或者死亡的坏消息。”马修说。

2月中旬,新冠病毒已开始在圣保罗和里约热内卢等大城市传播,但并未引起当局的重视,多数巴西人也隔岸观“疫”。

马修说,当地普遍流传新冠病毒“怕热”的说法,地处热带雨林的巴西具有“天然免疫力”。3月30日,感染者逼近一万例时,巴西政府才陆续关闭边境,并呼吁民众戴口罩出行。

当前,巴西每天的检测量只有6000至8000人次。其间,不少感染者未经检测便在家中死去。马修说,他四位故去亲人都没有得到检测,他的叔叔出现新冠肺炎症状后一度被两家医院拒收,被送到第三家医院不久后死亡,诊断书上写着“急性呼吸道衰竭”。

“很不幸,我已经感染了新冠病毒……几乎就要死去。”5月9日,体育明星马尔西奥·阿罗约(Marcio Araujo)在社交媒体上透露,由于福塔莱萨(Fortaleza)市医院床位不足,他只好自行居家隔离。

新冠肺炎疫情正在冲击巴西人引以为傲的医疗系统。1964年,巴西就开始构建全民医疗系统。1996年,一项名为SUS的免费公立医疗系统建立,可覆盖70%以上的人口。然而,2015年持续至今的经济衰退,导致巴西政府无力保持优质的免费医疗,SUS已沦为劣质医疗服务的代名词。

大约占人口四分之一的巴西富人,往往选择私人医院就医。雅伊尔·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当选总统一年多来,巴西的公共医疗等支出还削减了一半以上,全国医院床位数已从2010年每千人2.23张,下降至2019年的1.95张。

当前,巴西多地已面临医疗系统崩溃,相对贫穷的北部地区尤为严重。三百多万人口的亚马逊州,只有一家医院设有重症加强护理病房(ICU)。

据巴西新闻网站G1报道,亚马逊州首府玛瑙斯(Manaus)的医院不仅床位紧缺,甚至连尸体都无处存放,只好临时租用冷藏车存放尸体。当地政府还征调大型机械,新挖掘了一万多个墓地。

一些挖掘机司机也遭到感染。每天,玛瑙斯市要举行一百多场“新冠葬礼”。一段视频中,市长亚瑟·维吉利奥(Arthur Virgilio Ne-to)公开向特朗普、默克尔、马克龙等多国领导人求救,请求提供医疗设备和资金援助。

半个多月过去了,这份国际请援仍未得到回应。玛瑙斯市长还抱怨巴西联邦政府也没有施以援手,“今天,总统博索纳罗先生是病毒的主要盟友。”

“巴西人永远不会生病”

现年65岁的巴西总统博索纳罗成为众矢之的。2019年1月,他效仿美国总统特朗普,提出“巴西优先”“让巴西再次伟大”等口号赢得大选,又被外界称为“巴西特朗普”“热带特朗普”。

与特朗普“保经济保连任”的防疫对策如出一辙,这名巴西总统也反对社交隔离。

“如果我感染了新冠病毒,不会有任何感觉。”2020年3月24日晚的电视演讲中,他轻蔑地将新冠肺炎称为“小流感”。五天后,他又对首都巴西利亚的一名烧烤小商贩说,“我们需要工作。有人会死亡,那是由上帝决定的,我们无法阻止。”

在“保健康”与“保经济”之间,巴西总统选择了后者。5月13日,巴西经济部发布报告预测,2020年国内生产总值将下跌4.7%,出现120年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

据瓦加斯基金会预计,巴西已有一千多万人失业,失业率由2019年的11.9%上升至17.8%,人均工资将下降8.6%,每月只有2206雷亚尔(约合人民币2680元)。巴西货币雷亚尔也加速贬值。2020年初以来,雷亚尔对美元已贬值47%。

“一些州的社交隔离政策走得太远。商界的朋友告诉我,我们的生产和经济正在迈向重症监护室。”博索纳罗督促多名州长取消隔离政策。

作为联邦制国家,巴西的防疫对策由各州市自行决定。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超过三分之二的巴西民众赞同通过社交隔离来遏制疫情。

“就巴西应对疫情而言,博索纳罗或许是最大的威胁。”英国医学杂志《柳叶刀》发表社论。

博索纳罗不断曝出惊人之语。3月24日,他说,“巴西人永远不会生病,即使跳入下水道,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4月29日,当新冠肺炎疫情确诊病例超过八万例时,舆论普遍质疑总统博索纳罗。他反驳说,这“应该去问圣保罗州州长”。

5月9日起,巴西为新冠肺炎死难者哀悼三天。当天,博索纳罗被曝光驾驶着摩托艇泛舟巴西利亚的湖面上。5月17日,博索纳罗又走出总统办公室,跟数百名支持者集会高喊“我们要工作”。

“政治与科学之间出现分裂”

数年前,巴西还是传染病防治史上的优等生。上世纪90年代,巴西政府为艾滋病患者提供免费治疗。2013年以来,巴西又多次成功抵御登革热、寨卡病毒的袭击,它发明的“转基因灭蚊法”被印尼、菲律宾以及美国南部多个州采纳。

“今天,政治与科学之间出现分裂。”圣保罗圣卡萨大学医学教授塔尼亚·拉戈说,巴西多年前的防疫成果要归功于科研投入和对科学家的尊重。

2020年5月16日,上任只有29天的纳尔逊·泰希(Nelson Teich)宣布辞去卫生部长一职。公开资料显示,现年63岁的泰希是一名肿瘤科医生。他只短暂担任国会议员,并没有丰富的政治经验。

“我与博索纳罗完全站在同一阵线,将努力让社会尽快回到正轨。”4月17日,泰希被任命为卫生部长,他在当天的新闻发布会上信心满满。

二人不久就出现矛盾。泰希说,博索纳罗总统未与他商量,就力捧“神药”羟氯喹,还开放了健身房、理发店等场所。

不足一个月,巴西已换掉两任卫生部长。4月16日,同样医生出身的路易斯·曼代塔(Luiz Hen-rique Mandetta)被总统强行解除卫生部长职务,因为他的防疫政策“伤害经济”。

曼代塔颇有民望。4月中旬,巴西福利亚民意调查公司的数据显示,76%的受访者认可曼代塔的抗疫措施。就在曼代塔遭解职八天后,巴西司法与公共安全部长塞尔吉奥·莫罗“主动辞职”。

莫罗曾是联邦法官。2014年,他主持“洗车行动”,把卢拉、迪尔玛两名前总统等数十名贪官送进监狱。由此,莫罗得到“超级部长”的美誉。

让莫罗愤而离职的导火索是,总统突然免去毛里西奥·瓦莱舒的联邦警察总长职务。后者不仅由莫罗任命,还是他反腐行动的战友。

“总统政治干预的唯一理由是想安插亲信。”莫罗还公开指责说,总统不满两个儿子受到联邦警察局的调查,所以免去毛里西奥·瓦莱舒的联邦警察总长职务。

巴西总统的两个儿子,分别担任里约热内卢的市议员和联邦众议员。目前,这场政治危机仍在发酵:莫罗已经以“干涉司法”的名义,要求联邦最高法院和国会对博索纳罗进行调查和弹劾。

多名州长也与总统“开战”,双方先是舆论争吵直到闹上法庭。3月27日,联邦最高法院作出裁决,是否强制采取封城措施由各州市自行决定,联邦政府无权干涉。

但总统并不甘心。5月7日,博索纳罗带领多名内阁要员和企业家突然造访联邦法院,要求各州放宽因疫情危机采取的隔离措施。不过,联邦法院依旧坚持原裁定。

“博索纳罗的‘即兴之举实为故意使诈,他企图让法院分担新冠疫情带来的经济和社会负面影响。”政治专栏作家格森·卡马罗蒂卡(Gerson Camarotti)在巴西新闻网站G1撰文。

“黑帮抗疫”花样迭出

新冠肺炎疫情加剧了巴西社会的分裂与对立。据美国《纽约时报》报道,一些愤怒的巴西民众站在阳台上,一边敲锅一边高喊“总统滚蛋”。

博索纳罗的支持率节节下滑。2020年4月19日,巴西民意统计研究所公布调查结果表明,博索纳罗的支持率为51%,相比1月份下降了16个百分点。5月14日,他的民意支持率又下降至39%,创下1985年巴西结束军政府统治以来的历史新低。

“关闭国会”“关闭最高法院”“进行军事干预”,4月19日,总统的支持者举行大规模示威游行。从当地电视台画面来看,多数游行者未佩戴口罩,一名组织者发言时还夹杂着咳嗽声。

当天,总统的支持者还聚集到军事机构门前,要求重新启动“AI-5”法案。1964—1985年,巴西军政府执政期间通过“AI-5”法案,允许联邦政府关闭国会、罢免议员、干预各州政府等。

博索纳罗也是行伍出身。1977年,他从一所军事学院毕业后,一度在军队服役并官至陆军上尉。2020年4月19日,博索纳罗还走上街头向他的支持者示好,“你们是捍卫个人自由的爱国者!”

总统带头冲击禁足令,巴西民众也对防疫政策逐渐疲倦。3月,实施隔离政策之初,圣保罗州有超过60%的居民配合在家中隔离。如今,越来越多的市民开始外出。按照圣保罗州卫生局的计划,最理想的社交隔离配合指数是70%,但该州的居家隔离率不足50%,最高时也不过59%。

新冠肺炎感染率蹿升,又加剧了联邦政府与州政府围绕“保经济”还是“保健康”的争议。大大小小的黑帮则趁“疫”收买人心、抢占地盘,填补政府内部纷争留下的权力真空。

“既然没有人谨慎对待疫情,那么我们就实施宵禁,谁敢在街上散步将受到惩罚!”3月下旬,在里约热内卢西部“上帝之城”贫民窟,当地黑帮不满政府“毫无作为”,派出马仔沿街拿着喇叭宣传宵禁令。

黑帮还推出形形色色的抗疫政策。据巴西新闻网站G1报道,在莫罗贝(Morro dos Prazeres)贫民窟,当地黑帮要求居民每家每天只能有两人出入。

“只有面包店可营业到夜里11时。如今,没有人轻易敢出门,最初是害怕新冠病毒,后来是忌惮黑帮的禁令。”一名当地妇女说,盘踞在首都国际机场的黑帮要求商户缩短营业时间。

在圣玛尔塔(Santa Marta)贫民窟,以贩毒为生的黑帮向居民免费派发香皂,并在贫民窟的十几个入口贴上画有匕首的告示:进入贫民窟前请洗手。

当地卫生部门也多次宣传“勤洗手”,一名社区官员很无奈地表示,“几乎隔三岔五就停水,连矿泉水都喝不起,又让我们拿什么洗手?”

挣扎在病毒与饥饿的生死线上

巴西贫富差距悬殊。上世纪八十年代,它的基尼系数一度高达0.63。按照联合国开发署《全球多维贫困指数》的数据,巴西2019年基尼系数超过0.5,在2.1亿总人口中有40%处于极端贫困。

一家国际公益机构的统计显示,巴西最富有的六个人的资产,相当于最贫穷的1亿人的财富总和。当前,大约有1140万人生活在城市贫民窟,这里已是新冠肺炎疫情的高发地带。

“原本以为那只是一种‘富贵病,我们穷人才不会感染(新冠病毒)。”自幼长在圣保罗西部贫民窟的维克多(Victor)说。

3月初,法新社记者探访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时也发现这种普遍心态:只有那些从国外归来的政要、明星等“富人”,才会感染新冠病毒。

贫民窟与富人区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地理上往往只有一墙之隔。其中,不少贫民还要走进富人区,从事保姆、司机、保安等职业,新冠疫情轻而易举就能穿越社会阶层的藩篱。

“活计越来越少,家里的冰箱早就空了。”28岁的维克多还在社交媒体上展示空冰箱。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每天要骑着摩托车载客,每次可收取大概两至五雷亚尔的短途车费。

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客流量骤减九成多,维克多将每天赚得的二十多雷亚尔用于购买粮食,再到菜市场捡一些烂菜叶和废水果,带回家由母亲和妻子做成“沙拉黑豆饭”。

巴西素有“豆子王国”之称,黑豆饭是该国传统美食。近来,一则黑豆、奶酪、大蒜可以防治新冠肺炎的谣言开始流传,巴西人疯狂抢购食材。饭店里,一盘平素20雷亚尔的黑豆饭,已涨到六七十雷亚尔。

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疾病与饥饿的双重威胁。2020年5月16日,巴西原住民联合会(APIB)透露,新冠肺炎疫情已扩散到38个原住民部落。在玛瑙斯市“部落园”社区,数十名原住民感染者未能得到医治。该市政府发言人表示,“原住民的医疗卫生问题由联邦政府负责”。

多种传染病又叠加而来。截至5月1日,巴西全国已累计报告67万例登革热病例,流感、黄热病等也在局部暴发。三种传染病与新冠肺炎症状相似,为医疗诊治带来更多难题。

疫情肆虐与“佛系抗疫”已触发“邻避效应”。3月初以来,阿根廷、巴拉圭、哥伦比亚、委内瑞拉等相继关闭与巴西的边界。

“尽管巴西有着强大的科研能力和经济能力。但是,它的领导层很明显地在抗击新冠病毒方面持反科学的立场。”哥伦比亚波哥大国立大学流行病学家朱利安·费尔南德斯·尼诺说。

当邻国纷纷退避三舍之际,只有美国继续对巴西保持开放,它还以防疫为由遣返了大批非法移民,这又加剧了巴西等拉美国家的新冠肺炎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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