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佳敏
1834年,当舒曼在莱比锡聆听了年仅十四岁的比利时小提琴家亨利·维厄当(Henri Vieuxtemps)的演奏后,发出以上这番感叹。此后的岁月中,这位技艺精湛且不断进取的小提琴家,透过自己的演奏和创作,为人们带来种种耳目一新的感受,赢得了大家的敬重。只是时至如今,维厄当留下的许多作品除仍被广泛运用于小提琴教学之外,其价值并未受到演奏家和听众们足够的重视,在公众音乐生活中的影响力也日渐减退。即使是其中最为优秀的作品,也鲜有机会出现在音乐会中,这难免令人感到遗憾。
十九世纪初,意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的横空出世,开启了小提琴演奏艺术的新纪元。终其一生,帕格尼尼将小提琴的演奏技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将这件乐器的音响潜能发挥到了极致,更为十九世纪器乐作品的创作和演奏中的浪漫主义方向奠定了基础。受其影响,一股以高度发挥演奏技巧来表现个人才华的风潮席卷整个欧洲。其中,一批法国—比利时学派的演奏家和教师紧跟他的步伐,在继承维奥蒂(Giovanni Battista Viotti)所建立的古典传统的同时,他们充分汲取帕格尼尼的技术成就,以此培养出了一大批技巧完美的演奏大师,维厄当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1820年,维厄当生于比利时东部的一座小城维尔维埃。从一开始,这个孩子就显露出了过人的音乐天赋,他四岁习琴,六岁公演,七岁在列日举行了第二场独奏会,紧接着又赴布鲁塞尔演出,以神童的姿态频频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在布鲁塞尔,维厄当的演奏才能为比利时小提琴学派的奠基人贝里奥(Charles-Auguste de Bériot)所识,此后数年,贝里奥不仅在琴艺上给予维厄当悉心指点,对他的成长也关怀备至。维厄当自身的天才和勤奋,加之恩师的精心栽培,使他的演奏日臻成熟。于是贝里奥带他到巴黎,师徒二人同台献艺,轰动一时。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随着贝里奥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巡演,他不能再定期对维厄当进行指导。面对有些惘然无措的弟子,贝里奥叮嘱他在往后的艺术生涯中要走出自己的道路,不要去模仿别人,这让维厄当铭记一生。
考虑到维厄当那时的演奏已近乎完美,贝里奥临行前建议他的家人与其再为他寻找新的老师,不如让他自行安排进一步的深造计划。于是,维厄当在不断精进琴艺的同时,开始广泛接触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等大师留下的不同形式的作品,并系统地学习和声、对位等与作曲相关的课程。不久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在父亲的陪伴下前往德奥演出、观光。这期间,他不仅在多个城市一展琴艺,欣赏到了施波尔(Spohr)、梅塞德尔(Mayseder)等前辈的演奏,还结识了许多重要的音乐家,其中包括在作曲方面对他多加指导的西蒙·塞赫特尔(Simon Sechter)教授。这些经历使年少的他眼界大开。在维也纳,他仅用了两星期时间的准备,就与乐队合作了当时几近被人遗忘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成为作曲家逝世后公演这部杰作的第一人。维厄当凭借其独具一格的演奏风格和动听且有力的琴声赢得了当地听众的盛赞,评论界更认为他的诠释充满了贝多芬的精神。此后不久,他首次到访伦敦,当帕格尼尼听到他的演奏后,欣喜不已,并预言他“前程远大”。
来到巴黎后,除了继续活跃于舞台,维厄当还在名师安东·雷哈(Anton Reicha)的指导下潜心研习作曲技巧。不到两年时间便完成了《升F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Op. 19)。这是一部将庄重的音乐风格和与时俱进的演奏技巧融为一体的作品,篇幅不长,却在凝练的素材中体现出了全面的创作技法,从中我们不难察觉维奥蒂和帕格尼尼給他带来的影响。不过相比日后真正成熟的作品,这部协奏曲在配器上仍略显逊色,维厄当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因此他重新回到布鲁塞尔,坐进歌剧院的乐队中,以便全面了解各种乐器的不同性能和演奏技巧,从而更深入地把握每个声部的种种细节。正因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他之后所写的几部协奏曲既能充分发挥出小提琴独奏声部的一技之长,又赋予了乐队丰富多彩的音响,在两者间实现了完美的平衡,以此建立起了个性鲜明的艺术风格。
与此同时,维厄当的演奏事业也步入了全盛时期,足迹遍及法国、荷兰、奥地利、德国、美国、加拿大等各国的舞台。每到一处,他的音乐会都会立即成为当地文化生活中的盛事。面对舞台上的他所展现出的辉煌的技巧、华美的音色、崇高的格调和纯正的趣味,台下的听众无不为之倾倒。身处浪漫主义风潮盛行年代的维厄当,在追求完美的技巧表现的同时,并不肆意挥洒个人的情感,而是以自己演奏中层出不穷的灵感,以及因对个性化的弓法和指法的娴熟运用而产生的新颖效果,让琴声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和魅力。在演奏曲目方面,他并不仅仅专注于自己的作品,对经典之作的推广也不遗余力。如果说帕格尼尼当年用尽令人炫目的技巧征服了他的听众,那么维厄当则用更为音乐化的表现手法收获了同样的效果。即使因年代久远,如今我们无法通过录音领略维厄当演奏的原貌,但在他一生创作的众多作品中,其不拘一格的艺术理念和演奏特征依旧显而易见。
1846年,维厄当接受俄国沙皇的任命,成为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教授和“帝国宫廷小提琴独奏家”。尽管此前他早已誉满全欧,并当选为比利时艺术学院的名誉院士,但正是旅居圣彼得堡的六年,使他不必再受繁忙的旅行演出生活所累,而迎来了创作和教学的高峰。他最重要的几部小提琴作品大多完成于这一时期,其中艺术价值最高的当属他在1851年12月首演的《第四小提琴协奏曲》(Op. 31)。
较之当时盛行的许多单纯以炫技为目的的协奏曲,维厄当的这部《第四小提琴协奏曲》在展现出高超的演奏技巧的同时,更以高度的幻想性和戏剧性引人入胜。在此他不仅大胆打破协奏曲传统的三乐章结构,加入了一个技术难度极高的谐谑曲乐章,也进一步增强了乐队的表现力。无论是高潮迭起的第一乐章、柔美动人的慢板,又或是活跃欢快的谐谑曲、雄浑有力的末乐章,独奏小提琴与乐队间始终相辅相成,共同为音乐的发展注入激动人心的力量。起初维厄当对作品的成功与否并无太大把握,也就没有急于公之于众,岂料多年后这部构思新颖的协奏曲在巴黎一经首演,立刻备受柏辽兹、柴科夫斯基等同行的推崇,成为演奏家们的最爱。直至二十世纪,海菲兹、弗朗切斯卡蒂、梅纽因、格鲁米欧、帕尔曼等小提琴大师仍将之列入各自的保留曲目。特别是海菲兹在1935年留下的录音,犹如神来之笔,一直被公认为是诠释这部作品的典范。
離开圣彼得堡后,维厄当又一次在欧洲各国频繁巡演,且依旧佳作迭出。1858年,赴美归来后的他完成了《第五小提琴协奏曲》(Op. 37)。这本是他应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教授于贝尔·莱奥纳尔(Hubert Léonart)约请,为教学之用而创作的,但它又绝不仅仅是一部循规蹈矩的“学生协奏曲”。除了以明确、多元的手段来实现技巧训练的目的之外,整部作品从结构到内容都不乏新意。从结构入手,尽管其中三个乐章的情绪不同、篇幅不一,但却不作间隔,演奏一气呵成。就音乐而言,这首富有青春朝气的协奏曲交织着绚丽的色彩和美妙的旋律,在炫技和抒情之间变幻无穷,既能充分发挥演奏者的才能,也带给听者极大的满足。当年柏辽兹在听到这部作品后就曾评价道:“按照我的理解,这是一部伟大的同时又是非常新颖的作品。”至今,它仍是维厄当所有小提琴协奏曲中上演率最高、录制唱片最多的一部,也不时被年轻的演奏者们选作参赛曲目。
其实,作为作曲家的维厄当,并不只将目光局限于各类小提琴作品。他对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的热爱和钻研,促使他写出三首同体裁的作品。少年时代丰富的学习经历,又让他在为中提琴、大提琴等乐器创作不同类型的作品时均能得心应手。正如他作于1863年的《降B大调中提琴奏鸣曲》(Op. 36),因其唯美的线条和灵秀的气质而成为中提琴艺术史中一颗闪亮的明珠,备受演奏家们的珍视。从第一乐章那轻柔飘渺、带有些许冥想色彩的引子开始,听者就宛若置身于梦境一般。进入主题后,这里的乐声时而犹疑、沉吟,时而飘洒、欢悦,随处可见曼妙的风情。第二乐章是一首船歌,透过中提琴独特的音色流露着些许惆怅之情。最后的“诙谐的终曲”则一扫先前忧郁的情绪,在回旋荡漾的节奏和旋律中焕发出无忧无虑的意趣。
当年维厄当因妻子埃尔德(Elder)身患疾病而结束了在圣彼得堡的工作,用更多时间陪伴埃尔德。1868年爱妻的病逝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他只能以更忙碌的工作来缓解丧妻之痛。不料五年后维厄当突发中风,致使半身不遂,不得不告别舞台,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创作与教学之中。他的两部大提琴协奏曲就是晚年在病榻上写成的。这两部作品中所蕴含的艰深技巧和柔美旋律与他的那些小提琴作品如出一辙,《B小调第二大提琴协奏曲》(Op. 50)更表现出他在临近生命终点时对生活的眷恋和对艺术的憧憬。有时他还将小提琴的技巧移植到大提琴上来,这对于演奏者自然是严峻的考验。只是与维厄当大多数作品的命运一样,这两部佳作如今也已鲜为人知,唯有从大提琴家海因里希·席夫(Heinrich Schiff)或杨文信的录音中,有心人才能够领略它们的精彩。
早在圣彼得堡任职期间,身为当地音乐学院教授的维厄当就为培养年轻人才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将当年贝里奥教给他的轻巧而富有弹性的运弓方式,以及自己在驾驭连顿弓时完美而独特的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还使学生们意识到读谱的重要性,这些都对日后的俄国小提琴学派影响至深。回到布鲁塞尔后,维厄当又接替了那时已双目失明的恩师贝里奥在音乐学院的教职。直至几年后疾病缠身,他仍以过人的毅力继续教学工作,只因他将此视为“神圣的使命”。在学生面前,维厄当是一个严格的老师,对错误丝毫不能容忍,在音乐处理、艺术趣味等方面也要求甚高。诚如曾受教于他的小提琴大师尤金·伊萨伊(Eugène Ysa?e)所言:“如果没有充分的技术准备和对音乐的真正感觉,最好不要去找他。他能够使一个已有相当发展的天才更臻完美,但他不能将就他的学生。”
对维厄当而言,长期奔波于世界各地的巡演生涯固然劳累,却也使他对旅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即便晚年行动不便,他仍不时出门旅行。未料他的生命也因旅途中的一场意外而走到终点。1881年6月6日,正在阿尔及尔休养的维厄当遭到一名醉酒者的袭击,受到重伤不治而逝,终年六十一岁。当他的遗体被运回故乡维尔维埃后,那里的人们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人群中,专程从圣彼得堡赶来与恩师告别的伊萨伊,手捧维厄当生前心爱的瓜内利小提琴走在队伍的前列。在日后的岁月中,伊萨伊也沿着老师的足迹,不断将法国—比利时学派的优秀传统发扬光大。